翁同龢

光緒二十三年,協辦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翁同龢時時處處感覺到了一種“滯”。這一年他67歲。

在世人眼裏,翁氏家族是響當當的天下第一名門望族,“一門四進士、一門三巡撫;父子大學士、父子尚書、父子帝師”。道、鹹、同、光四朝,翁氏兩代累任高官。翁同龢的父親翁心存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後為同治帝師。翁同龢的仕途也是一順百順,鹹豐六年(1856年),27歲的翁同龢中一甲一名進士,擢任翰林院修撰。同治四年(1865年),接替父業,入值弘德殿,為同治師傅,前後教讀九載。同治病逝後,光緒繼位,翁同龢被慈禧欽命入值毓慶宮,為光緒師傅。兩代帝師,翁同龢於時勢應該處處圓通純熟的,怎麽他會感覺到“滯”呢?

其實,十一年前的光緒十二年(1886年)1月3日,是翁同龢的心境由“通”轉“滯”的拐點時刻:他由工部尚書調任戶部尚書。帝國財政狀況的不堪讓他心事凝重,而光緒大婚前夕的太和門大火,毫無疑問刺激到了他,翁同龢對朝局或者說時局便隱隱有了不吉的念想。

火災是在光緒十四年(1888年)的一個深夜發生的。大火起時,翁同龢正在府上酣睡。因有仆人大呼“大內火起”,翁同龢忙起床驅車入左掖門去撲救,途中翁同龢發現與他同行的救火大軍浩浩****,竟達7000人之巨,包括士公貴族、軍機大臣、內閣大學士、各部院尚書、侍郎、各旗副都統以及翰詹科首、軍機章京、各部院衙門司員、各旗營侍衛章京等,另外還有神機營兵丁、步軍統領衙門兵丁及護軍官役都趕來了。起初,翁同龢還感覺如此浩浩****的救火行動是不是小題大做了,人人爭著給皇帝作秀,但到現場後才知道火災的確凶猛,據事後度算大火“燒毀貞度門一座三楹,東庫房門七楹、太和門一座七楹,又東庫房七楹,昭德門一座三楹,共焚去二十七楹”。而關於這次火災的詳細情況,翁同龢也在他的日記裏做了描述:

昨夜大風,五更止。平日早醒,是日獨酣睡。仆猝呼餘起,曰“大內火”,又曰“貞珠門”。急起,飯而登車驅車入,始知貞度門……由左掖門入,踏雪難行,至則門罩三間已落架,牆柱尚燃。餘與福公、慶邸皆日斷火道,而莫之應也。門之西曰皮庫,東則茶庫。皮庫尚開門出燈籠,茶庫扃尚嚴,而火已穿入矣,人未知也!餘出太和門,觀金水橋下水,鑿冰一尺才得數寸水,機不得力。遂至朝房小坐,甫一刻,則火已透茶庫,上太和門簷,趨視則一間四麵皆烈焰矣,何其速哉!人力難施,水又短缺,須臾越而東,毀武備院氈庫五間,又東焚昭德門。惟時撤昭德門東邊屋,屋堅固不能動,鋸之斧之仍拽不倒。於是傳工匠撤盡東頭兩間,凡兩時許始得將梁柁拽下,而被傷者近十人矣。火至昭德門,忽回旋不東突,撤屋者因下手,不然燼矣。餘又至朝房坐。再往,火如故。未正馳回報,飯罷複入,屋已撤三間,火道已斷,柱猶冒火,餘燼仍熊熊。

滅火行動進行了兩天才結束,翁同龢筋疲力盡。但接下來的時日,翁同龢發現自己才真正開始忙起來。他所在的戶部要為這次火災遭受的所有損失買單。光緒“大婚”所備的服飾和各種禮儀用品大多燒毀,需要重置;“三門”燒毀,需要重建。翁同龢算了一下,光采買物料、拉運車腳、匠夫工價並辦買銅、錫、葉子、金等項例銀就達235000餘兩,另外為激勵人氣,光緒皇帝下令,凡到場救火的王公貴族、軍機大臣、內閣大學士、九卿暨翰詹科道官員,以及各旗副都統等官員分別“著加恩賞加一級”,或“著加恩賞加二級”。算下來戶部總計需撥銀25000餘兩獎給水會、匠人、兵丁等人員,另外修建火班房和添置消防器具也需撥銀13900餘兩。翁同龢感覺這火燒的不是太和門,而是戶部——區區一座木門著火,戶部30萬兩銀子沒了,翁那叫一個心疼啊。

卻是不能說。因為皇帝正惱羞成怒。還有一個多月就要大婚了,這火燒得不是時候。在私心裏,翁同龢或許是希望光緒將婚期往後拖一拖的,因為光緒大婚沒有五六百萬兩銀子下不來。表麵上看,從光緒十一年(1885年)開始,帝國每年平均歲入8300餘萬兩,歲出7700餘萬兩,盈餘約600萬兩,皇帝結個婚應該綽綽有餘。但翁同龢知道,這600萬兩銀子是紙麵上的財富,當不得真的。因為用錢的地方太多,這其中海防額款、頤和園工程是兩個大頭。先說海防額款。帝國海軍始創於光緒元年,始創之時,朝廷每年酌提粵海、潮州、閩海、浙海、山海等關洋稅,及江蘇、浙江、江西、福建、湖北、廣東等省厘金,合計400萬兩,作為海防專款,分撥南北洋。這樣算下來,北洋海防經費之款當有200萬兩。可李鴻章卻老是抱怨不夠,甚至公開說:“戶部所撥海防額款,本為搪塞之計……統計每年實解不過數十萬。”李鴻章說的這個情況翁同龢也有難言之隱。首先,他接手戶部時間不長,光緒十年(1884年)前北洋海防經費的撥解雖由戶部主持卻與他無關;光緒十一年(1885年)起北洋海防經費的撥解改為新成立的海軍衙門主持,李鴻章叫苦,叫不到他頭上。但公允而論,翁同龢卻相信李鴻章所抱怨的大約不假。因為戰爭未起之時,帝國財政唯一可以刪減的地方就是海防額款了。

光緒皇帝即位以後異事紛呈。自甲申戰後,帝國流言四起,曰變曰破立者不絕於耳。光緒雖然剛剛成年,不諳世故,也屢屢在翁同龢耳邊表達破舊立新之意。翁同龢的意思是:“治大國如烹小鮮。何為重何為輕?火候為重,力道為輕。”他勸皇帝要韜光養晦,靜待時日。

的確,世上事多有忌諱,明明是好事一樁,若是犯了忌諱,也會變成壞事的。雖然慈禧太後給光緒帝頒發了親政懿旨,說:“前因皇帝甫經親政,決疑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撕,勉允臣工之請訓政數年。兩年以來,皇帝幾餘典學,益臻精進,於軍國大小事務,均能隨時剖決,措置合宜,深宮甚為欣慰。明年正月,大婚禮成,應即親裁大政,以慰天下臣民之望。”翁同龢卻看出題外之意——光緒親政那是萬萬急不得的。自同治朝以來,太後垂簾聽政卻穩操權柄,仿佛一個吸了多年鴉片之人,權力之癮說戒就能戒?翁同龢自是不信。而當下最緊要關頭,則是防止急躁冒進之徒以獻策為名上治國策,以收名利雙收之效,但說到底卻是誤國之最大禍患。那些日子,翁同龢驚聞東北皇家祖陵山崩千餘丈,便擔心會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以作為“極言時危,請速變法”的憑證。果不其然,南海布衣康有為就洋洋灑灑上寫萬言書,試圖有所作為。

在翁同龢看來,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康有為到京之後,試圖交結的多為朝中重臣:工部尚書潘祖蔭、吏部尚書徐桐、曾國藩的長子曾紀澤以及國子監祭酒盛昱,等等。一個不第舉人,如此熱衷聯絡官場中人,這不免引起他的注意。起初,翁同龢以為布衣康有為定會四處碰壁的,卻不料其他人等除徐桐之外,都與康有為見了麵。有些做深入之談,有些更引為知己。麻煩的一點還在於,多事的盛昱竟然將康有為的惹禍文章轉到他翁同龢手上,試圖讓皇上革舊維新,勵精圖治。翁同龢一方麵在心裏批評康有為多事,盛昱不懂政治,一方麵也為每況愈下的時局憂心忡忡。畢竟都是局中人,避而不談時局並非就可以避禍的。

自光緒九年(1883年)12月中法戰爭爆發以來,帝國變得日益不堪。政府承認法國與越南訂立的條約;同意在中越邊境開埠通商;聲明中國自北越撤兵,調回邊界。馬尾海戰,福建水師艦船被擊沉七艘,官兵傷亡700多人。馬尾船廠亦被毀於一旦。光緒十一年(1885年),帝國和日本簽訂《天津會議專條》,規定自“甲申政變”後中日兩國同時從朝鮮撤兵;日後朝鮮若有變亂或重大事件,兩國或一國派兵,彼此應先行知照,事定仍即撤回。帝國在朝鮮長達千餘年的特殊地位被日本國染指了。翁同龢悲憤莫名。而就在同一年,李鴻章和法國人簽訂《中法會訂越南條約》。承認法國對越南的“保護權”;中國日後建築鐵路應向法國商辦。自此,帝國西南門戶洞開。翁同龢覺得,李鴻章之有罪,此又一明證也。而要命的同樣在這一年,帝國棟梁左宗棠過世了。左宗棠生前設馬尾造船廠,製造輪船;討伐阿古柏侵略軍,收複天山南北各地以及抗擊法國侵略者,居功至偉。關鍵是此公蠻有意思,死前曾自作挽聯。莊嚴、幽默俱在,出世、入世兩全。上聯曰:“慨此日騎鯨西去,七尺軀委殘芳草,滿腔血灑向空林。問誰來歌蒿歌薤,鼓琵琶塚畔,掛寶劍枝頭,憑吊鬆楸魂魄,奮激千秋。縱教黃土埋予,應呼雄鬼。”下聯是:“倘他年化鶴東歸,一瓣香祝成本性,十分月現出金身。願從此為樵為漁,訪鹿友山中,訂鷗盟水上,消磨錦繡心腸,逍遙半世。惟恐蒼天負我,再作勞人。”

翁同龢最佩服左宗棠的一點是他有直名。當李鴻章在天津與法國人簽訂《中法會訂越南條約》時,左宗棠大罵道“對中國而言,十個法國將軍,也比不上一個李鴻章壞事”,還說“李鴻章誤盡蒼生,將落個千古罵名”。翁同龢聽了,或許真是心有戚戚焉。可惜現如今棟梁不在,帝國還能安然無恙乎?翁同龢不敢深想。

當然,對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的翁同龢來說,最主要的事情是如何處理康有為的“萬言書”。作為一個無功名者,康有為有一個途徑是可以達到上書目的的。那就是取得同鄉京官的印結,也就是同鄉京官出具的有關康氏身世的證明。或許是康有為的同鄉京官都不敢惹是生非,不願為其出具證明,康有為才讓盛昱通過私人途徑將這份“萬言書”轉交到翁同龢手裏,希望通過他以達天聽。翁同龢自然不想惹這個麻煩,唯獨顧慮盛昱不知深淺,將此事嚷嚷出去,自取禍患不說,還殃及池魚。便在私人日記裏寫道:“盛伯羲(盛昱)以康祖詒(康有為)封事一件來,欲成均代遞,然語太訐直,無益,隻生釁耳,決許覆謝之。”以為日後交代。

就在翁同龢將退未退康有為“萬言書”之時,康有為卻按捺不住自己心緒,直接找上門去了。翁同龢從門房處得知,此人初稱布衣,繼稱蔭監,號稱康國器之侄孫,顯得很不誠實,當下就看輕了他,拒絕一見。其實,翁同龢對這“萬言書”還是相當的看好。在退還給康有為之前,他貴為帝師,竟然悄悄地在書房裏緊閉門窗對此件做了詳細摘抄,不少段落甚至是一字不漏地謄錄。比如其中一段:“日本崎嶇小島,近者君臣變法興治,十餘年間,百廢俱舉,南滅琉球,北辟蝦夷,歐洲大國,睨而莫敢伺,況以中國地方之大,物產之盛,人民之眾,二帝、三王所傳,禮治之美,列聖所締構,人心之固,加以皇太後、皇上仁明之德,何弱不振哉?臣謂變法則治可立待也。”還比如:“今上下否塞極矣。譬患咽喉,飲食不下導,氣血不上達,則身命可危,知其害而反之,在通之而已。古者君臣有坐論之禮,《大學》之美文王曰‘與國人交’,《詩》曰:‘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言懇誠發乎中禮,群臣若嘉賓,故群臣盡心,下情既親,無不上達,則奸消弊縮,雖欲不治,何可得哉?通之之道,在霽威嚴之尊,去堂陛之隔,使臣下人人得盡其言於前,天下人人得獻其才於上。”翁同龢都抄得格外認真,以為存檔,也為日後借鑒。時局如霧,誰都不敢擔保當前局麵會永遠維係下去的。事實上也維係不下去了。翁同龢或許覺得,眼下不變法不等於將來不變法。太後一旦放權,國內外事機、事態相繼促發的話,帝國變法怕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了。到那時,這個叫康有為的年輕人或許可以派上用場。隻願他屆時會成熟一些,不似今日這般冒失毛躁。

翁同龢將“萬言書”悄悄謄錄之後,就囑盛昱退還給康有為,餘不多言。

光緒二十三年,翁同龢回首人生往事,覺得自己首先還是個仕途中人。光緒元年(1875年),他任刑部右侍郎。光緒二年(1876年),任刑部尚書。光緒八年(1882年),出任軍機大臣。光緒十年(1884年),法越事起,翁同龢主張一麵進兵,一麵與議。仕途上他加太子太保,賜雙眼花翎、紫韁。光緒二十年(1894年),翁同龢再任軍機大臣,深得光緒帝信任,直至光緒二十三年,以協辦大學士,兼任戶部尚書。

但是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戊戌變法開始後,翁同龢每於皇帝召對谘詢時事時,任意可否,喜怒見於形色,在變法失敗後被革職,永不敘用。此後,光緒三十年(1904年),翁同龢在家中去世,享年75歲。

因此從光緒二十三年的時間坐標去看翁同龢,幾乎可以說是他的仕途人生巔峰期。但是大時代巨變蜂擁而來,翁同龢的衰落幾乎呼之欲出了。

當然,如果從光緒二十三年開始回憶,翁同龢的仕途亮點也還色彩斑斕:平反楊乃武與小白菜的冤假錯案;支持盛宣懷等創辦中國第一家自辦銀行(中國通商銀行),由戶部撥100萬兩“生息官款”存於中國通商銀行,實際上也成為開辦伊始的中國通商銀行的最初營運資金;舉薦康、梁等維新人才,親自草擬《明定國是詔》。如果要蓋棺論定,翁同龢或許覺得自己還無愧此生吧。

光緒二十三年,翁同龢也還是一個書法家。生活不隻是由政治組成,藝術也還是曾經的狀元郎翁同龢的精神寄托。在時光的浸**中,翁同龢先後從歐、褚、柳、趙書法中習得瘦勁,從顏體中習得渾厚,在北碑中領悟“平淡中見精神”的意境。翁同龢博采眾長的目的不是為了成為一個名噪一時的書法家,而是他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去與緊張的時代緩解關係。

作為兩朝帝師,翁同龢對時代或者說時局也有力所不逮的地方。教出來的學生皇帝,掌控不了時局,他自己也最終被淘汰出局。說到底,光緒二十三年的翁同龢,即便能悟透生前身後事,但也隻能像漩渦裏的落葉,無法左右前進後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