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

光緒二十三年,李鴻章74歲。他這一年的心境似乎隻能用“蒼茫”一詞來形容。

此前兩年,因為甲午戰敗,他被解除任職達25年之久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職務,在賢良寺幽居。這賢良寺位於東安門外的冰盞胡同,是由當年雍正時的怡賢親王宅第改建而成。環境幽雅,卻不失皇家氣派。這似乎說明了李鴻章曾經位極人臣的榮光。即便投閑置散,也隱含東山再起的可能。

而賢良寺一直與政治高度關聯。因為靠近紫禁城,地方上入覲的封疆大吏大多選擇在此下榻。李鴻章再韜光養晦,也難以落一個清靜。當然從表麵上看,李鴻章還是向往出世生活的。他在賢良寺裏閱讀《莊子》一書,體認“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蒼茫境界;他天天臨摹唐懷仁《集王書聖教序》碑帖,以覺悟“空靈”之感。但是這樣的散淡生活隻延續了差不多一年時間,自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3月中旬到10月初,古稀之年的李鴻章奉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之命,出使歐美,先後訪問俄國、德國、荷蘭、比利時、法國、英國、美國和加拿大8國,行程9萬多裏。這是晚清像李鴻章這個層級的大員首次出國,睜眼看世界。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離李鴻章生命結束隻有5年時間,離清朝壽終正寢也隻有16年時間。如果隻爭朝夕的話,一個王朝的頹勢還有一絲扭轉的可能。但李鴻章出國睜眼看世界,究竟看到了什麽,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有所作為,一切都還要對那一年的曆史加以解密。

李鴻章第一個出使的國家是俄國。沙皇的加冕禮在這一年5月舉行,俄國公使喀西尼唯恐李鴻章在此之前先去出訪法、德等國,就早早跑到賢良寺拜晤李鴻章,和他商定訪俄的具體路程:乘法國郵船從上海出發,穿越紅海與蘇伊士運河後,在埃及塞得港換乘俄國專門迎候的輪船,由地中海入黑海,在俄國港口城市敖德薩登岸,再乘車前往莫斯科。

對俄國訪問的一個成果是訂立《中俄密約》。俄國在當時的主要訴求是“借地修路”,借中國之地,修俄國之路。與此同時俄方提出“中俄結盟,對抗日本”的誘人條件。值此甲午戰敗後不久,清帝國上下對“中俄結盟,對抗日本”的新戰略頗感興趣,當然其中的陷阱也不可不防——俄國“借地修路”,所“借”之地歸俄國所有,並可以派兵駐守。這個事關主權問題。但是李鴻章在條約簽訂前報告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說:“(沙皇)謂我國(俄國)地廣人稀,斷不侵占人尺寸地,中俄交情近加親密,東省接路實為將來調兵捷速。中國有事亦便幫助,非僅利俄,華自辦恐力不足。”

其實外交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政者的格局與視野。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的清廷上下,幾乎人人都對俄國抱有好感或者說幻想。張之洞就認為,從康熙皇帝與沙俄簽訂尼布楚條約以來,兩國已經是有著200多年交往的“友好鄰邦”了,而紫禁城裏的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看到即將簽約的《中俄密約》條款後,可能覺得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帝國權力場的心態,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前後達成了高度一致。外化到外交成果上,就是《中俄密約》的順利簽訂。當然外交成果非此一項。對李鴻章來說,在德國拜會俾斯麥讓他獲益匪淺。事實上在這之前,李鴻章在國際上就有“中國的俾斯麥”之稱。這次見到本尊,李鴻章向俾斯麥請教中國該如何改革、如何使中國強大等問題。俾斯麥給出的建議是,首先一點是不能反對朝廷,改革隻有得到皇帝的支持,才能順利進行。其次是改革隻能以軍隊改革為基石,因為一個政權無論多保守多守舊,大多不會反對增強軍隊戰鬥力的改革。軍隊的強弱對政權的安危至關重要,所以整個改革可以從阻力最小的軍隊改革入手。

應該說,來自歐洲這樣的常識教育對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前後的清帝國是有意義的。兩年後,在光緒皇帝指導下,戊戌變法爆發,此後袁世凱小站練兵,包括後來警察製度的引進,都說明歐風美雨的教化作用。

當然,對李鴻章來說,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真正的重頭戲還是在英國。當他頭戴三眼花翎、身穿黃色馬褂出現在英國倫敦街頭時,英國民眾給了他足夠的尊重——紛紛脫帽致禮,歡迎這位尊貴的中國客人。但是李鴻章此訪的一個重要任務——請求增加關稅卻沒有在英國完成。因為早在1842年簽訂的《中英南京條約》裏,中國就放棄了關稅自主權。該條約裏有關條款規定,清帝國對於英商進出口貨物繳納的稅款,不能自行決定,要與英國商定。而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帝國迫切要求增加關稅是基於兩個原因。一是此前長期執行的5%低關稅導致了大量外國貨物進入清帝國,形成傾銷,從而阻礙了民族產業的發展。二是國家財政因此變得很緊張,入不敷出,亟須增加關稅來解決帝國在剛剛簽訂的《馬關條約》中賠償日本2億兩白銀問題。

盡管此前,李鴻章訪問沙俄與德國時,兩國都同意清帝國增加關稅的提議,但是英國首相索爾茲伯裏卻明確拒絕了李鴻章的請求,這讓李鴻章體會到“弱國無外交”的涼薄滋味。

在英國,李鴻章目擊到的一切都讓他深感震撼。在港口城市樸茨茅斯參觀英國皇家海軍演習時,李鴻章看到各艦船行列整肅,軍容雄盛,不禁感慨萬千:“餘在北洋,竭盡心思,糜盡財力,儼然自成一軍。由今思之,豈直小巫見大巫之比哉?”

在倫敦,李鴻章參觀了著名的英格蘭銀行,向銀行主管和幾位經理詳細詢問了銀行業務的種種細節,以及銀行與政府的關係問題。事實上,在當時倫敦已經是世界金融中心,而中國還沒有一家國人創辦的現代金融機構。李鴻章事後明白,兩年前甲午戰爭爆發的時候,金融其實已經決定成敗——戰爭爆發前,日本已經有千餘家的銀行和現代金融機構,中日兩國政府在戰爭中的融資能力不可同日而語,甲午戰爭,清帝國根本不可能取勝。

當然,對於西方政治製度,李鴻章展現了審慎的態度。他參觀英國國會上、下議院時,多看少說,或者隻看不說。這裏其實是有前車之鑒的。李鴻章的老友郭嵩燾,就在這上麵翻了船,最終鬱鬱而終。大約11年前的1877年,清朝第一個駐外使臣郭嵩燾赴英國就任,並應總理衙門的要求,將自己從上海到倫敦途中51天2萬多字的日記稍加整理潤色,定名為《使西紀程》,抄寄一份給總理衙門。由於書中讚揚了法國和英國議會製度,從而引來朝野頑固守舊者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誅筆伐。有人痛斥他“殆已中洋毒,無可采者”,也有人以郭嵩燾“有二心於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為理由提出彈劾。雖然李鴻章對郭表示支持,但是慈禧還是向總理衙門下發了將此書毀版的諭旨。1890年,被罷官歸家已久的郭嵩燾病逝。有鑒於此,李鴻章在這方麵當然不會重蹈覆轍。

如果以光緒二十三年為參照,李鴻章的歐風美雨教育於帝國並沒有大益處。此後一年,戊戌變法發生,百日後夭折。李鴻章出任粵督期間,北方爆發義和團運動,英、法等國組成八國聯軍進行幹涉,慈禧攜光緒逃至西安,北方局勢一片混亂。這已然是世紀之交了,中西方格局與視野之別幾乎是地球人遭遇火星人。時局糜爛至此,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等人密議:一旦北京不保,太後與皇上死於非命,到時就共同推舉李鴻章出任中國“總統”以主持大局。1900年6月,八國聯軍入侵,清帝國宣布與各國進入戰爭狀態。李鴻章重新被任命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主持與八國聯軍的和談事宜。1901年1月15日,李鴻章和慶親王奕劻在“議和大綱”上簽字。可“議和大綱”簽字後,聯軍並沒有撤軍的跡象。各國的態度是:必須把賠款的數額定下來。李鴻章躺在病榻上邊咳血邊討價還價———從一開始提出的10億兩白銀降到4億5000萬兩,分39年還清,年息4厘;4億5000萬兩,是對4億5000萬中國人所定的數字,“人均一兩,以示侮辱”。李鴻章接受了這個侮辱。

1901年9月17日,議和全權大臣李鴻章、奕劻與英、美、法、德、俄、日、意、奧、西、荷、比11國公使終於在《辛醜條約》上簽字。李鴻章在簽字回來後大口大口地吐血——“紫黑色,有大塊”“痰咳不支,飲食不進”,被診斷為胃血管破裂。《辛醜條約》簽訂兩個月之後,李鴻章齎恨而終。彌留之際,他兩眼“猶瞠視不瞑”。

李鴻章年輕的時候奉父命入京應試,作《入都》組詩。其中一首是:

丈夫隻手把吳鉤,

意氣高於百尺樓。

一萬年來誰著史,

三千裏外欲封侯。

定須捷足隨途驥,

那有閑情逐野鷗。

笑指瀘溝橋畔路,

幾人從此到瀛洲。

李鴻章簽《辛醜條約》咳血之際作《臨終詩》:

勞勞車馬未離鞍,

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步,

八千裏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

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

諸君莫作等閑看。

一切人生際遇,當作如是觀。而光緒二十三年,隻不過是國運和李鴻章命運下行線的一個節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