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遺孤

午夜,宮中貌似一片平靜。

小池塘裏偶爾“咕嚕……”一聲,似乎是哪隻錦鯉百無聊賴地吐了個泡泡。

如柏和楚明軒無聲地伏在樹叢裏。

“你確定送毒的人會來麽?”楚明軒用眼神問如柏。

“不確定,但他很有可能會。”如柏也用眼神回答他,連帶著用手勢比比劃劃:

“六皇子明早要來太皇太後宮裏用早膳的消息不是已經被你的人傳出去了嗎?這樣的下手機會並不容易找,即使會擔一點風險,但我相信以凶手這種向多位皇子下手的殘忍瘋狂程度,他會去試一試的。”

依然是輕輕的“咕嚕……”一聲,如柏緊張地抓住了裙帶。

良久,咕嚕聲消失了,一陣很輕很輕的水響,似乎是什麽東西浮出了水麵。

接著,是三聲輕輕的夜鶯叫,那叫聲太惟妙惟肖了,如果不是提前有所準備,如柏幾乎要懷疑那是真的夜鶯。

那聲音停了片刻,大約一炷香後,又輕輕地叫了三聲。

如柏和楚明軒對視一眼,瞳孔緊縮———這說明接應毒藥的人沒有來!

極有可能是他們下午在池塘邊觀察的時候,便已經被暗處的凶手發覺了!

如柏緊緊揪住自己的裙帶,祈禱事情並沒有她想的那樣糟糕———

然而神靈往往聽不見人的祈禱,第三遍夜鶯叫依然沒有得到回應後,又是一陣輕輕的水響,來送藥的那人似乎要潛回水底了。

“不能等了!”楚明軒一躍而出,抓不到接應的人,抓一個送藥的人也沒準能拷問出什麽來!他一揮手,埋伏在暗處的侍衛一擁而上,幾根長棍同一時間被擲出,擲向還沒來得及潛入水中的黑影。

一聲慘叫發了出來,然而隻叫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兩個躍入水中的侍衛一左一右拽住了他,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脅他不準出聲。

那黑影被兩名侍衛挾持著押向池邊,一個高大的侍衛早已等在那裏,此刻伸出健碩的手臂,直接拎住那人的脖領,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出了水麵。

然而就在那黑影被拎到半空時,突然極為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後就無聲無息地軟了下來。

拎著他的侍衛嚇了一大跳,連忙把他放到地上。

那黑影一觸地就倒了下去。

“太……太子殿下……”高大的侍衛嚇傻了,“屬下……屬下沒有……”

楚明軒揮手製止了他,太子殿下蹲下身去,掰過那個黑影的頭看了看:“不關你的事,他應該是確認自己逃不掉後就服了毒。”

他掰開死者的手指,一個綠色的小瓶露了出來,他把它拿出來,遞給守在一邊的小全子:“找個太醫驗一下……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蕃木蒿。”

“我們之前的判斷沒有問題,這個池塘和外麵的水渠是通著的,送藥的人把蕃木蒿封在玉製的小瓶裏,悄悄通過那個連通的渠道潛遊進來,把藥送給這宮裏的凶手……隻是我沒想到這送藥人會這麽烈性,一被抓住立刻自我了斷了。”

他歎了口氣,轉身對如柏說:“這下線索又斷了……”

“沒有。”如柏突然說。

楚明軒驚訝地挑起眉。

“你看他的胸口。”如柏低聲說。

那人的領子在水中已經泡得散開了,露出了胸口處的一片皮膚,那上麵有一團青色的花紋,在夜色下居然能泛出幽微的光芒。

“這個圖案看著很奇怪……”如柏輕聲喃喃,“我懷疑這……不是中原人的東西。”

她說完後,自己在微涼的夜風裏打了個寒顫,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下午在屋裏和楚明軒討論的時候,她就想過很多種動機,但是都被楚明軒一一否決了———

“有沒有可能是宮廷鬥爭?”這是她當時想出來的第一種可能。

“恐怕不是宮廷內鬥。”楚明軒說,“宮廷內鬥一般隻會去戕害對方陣營的皇子,妃子間的互鬥我了解的並不多,然而也大致知道六弟和十一弟,包括他們的母妃,根本就是不同陣營的。而凶手給我的感覺……並不是針對某一個皇子———他是想殺所有的皇子。”

如柏看著泛起幽微波紋的湖麵,輕聲道:“這樣的話……就說得通了。”

“正常情況下……沒有什麽人是會與整個皇室為敵的,但如果是敵國內奸的話,他這樣不分目標不分陣營的殺戮,就都說得通了。”

她轉身對楚明軒道:“這件事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得多……請太子殿下立刻稟告太皇太後,讓我們對她宮裏的人進行全方位的徹查!”

太皇太後宮中最驚心動魄的一晚正在繼續。

所有有頭有臉、近身服侍過太皇太後的宮人們,不管有沒有接觸過那份綠豆糕,都被悄無聲息地關在了不同的房間裏,等待著如柏的問訊。

太皇太後年紀太大,已經睡下了,隻留下了宋姑姑陪著如柏和楚明軒。

“如果可以的話,還請沈小姐從速查出眉目,盡可能趕在天亮前。”宋姑姑低聲道。她跟隨太皇太後已有十餘年,由於行事小心仔細,一直極得太皇太後寵愛:

“太皇太後的意思是,茲事體大,傳出去容易引得闔宮驚慌,因此最好盡可能無聲無息地解決,若是天亮後仍然將這麽多的宮人關押著,隻怕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引起不必要的動亂。”

如柏安頓宋姑姑暫時去隔壁休息,隻和楚明軒一起坐在屋內,一點如豆的燈火橫亙在他們中間,幽幽地照亮了二人的麵孔。

“現有的這些線索證明我們之前的思路沒有錯,真凶一定出在曾祖母宮裏。”楚明軒低聲道,“但是人太多了……這樣一個一個地排查下去恐怕根本查不出來。”

如柏翻著手頭的資料———那是她向內務府要來的太皇太後宮中所有宮人的典冊,厚厚的像一本磚頭。

“如果真是敵國的奸細,你覺得會來自哪個國家?”如柏問。

政治上的事情她遠不如身為太子的楚明軒清楚,此刻隻能指著他想出什麽線索。

“與我朝有宿怨的國家,多集中在西域一帶。”

楚明軒緩緩道,“但是西域諸國的人,長相與中原人相比有很大不同,他們眼窩要更深陷,鼻梁更高聳,曾祖母身邊的宮人我大致都臉熟,從來沒見過有這樣麵相的人。何況這種一看就是異邦人的宮人,內務府也不會放心地派他們來太奶奶宮裏。”

楚明軒沉吟片刻,突然,他仿佛想起什麽一般,猛地一驚:“除了尼羅國,它地處西域,但是離中原不遠,國中有很多人與漢人的長相並沒什麽分別。但是……尼羅國已經亡國十五年了。”

“而且……”楚明軒忽然想起來了一個致命的細節,“蕃木蒿的原產地,正是在朱州———也就是原來的尼羅國。”

如柏翻動著典冊,如豆的燈火在她的臉上投下大片的陰影:

“到現在為止,我們不敢說此事一定和尼羅國有關,但起碼也算找出了一種可能性。”

她一個一個地看著宮人們的籍貫:“尼羅國當年作為我朝屬國,違背盟約,犯上作亂,最終被我朝軍隊所滅。如果真是有殘存的尼羅國人混入了京都,甚至混入了皇室……”

她輕輕打了個冷顫。

“你這樣查籍貫,恐怕查不出什麽,凶手一定會給自己編一個假的出生地。”

楚明軒接過典冊,沉聲道:

“我找人查了那個給十一弟下毒的乳母,她宮外的丈夫是個無可救藥的賭鬼,欠了一身的債,好幾次險些喪命在債主們的手裏,最近突然一次性地把賬全還清了。”

“她的小兒子之前一直生著重病沒錢醫治,如今也請了全京城最有名的郎中去瞧———很顯然,這個乳母用她的死給她那些走投無路的家人們換來了一大筆錢。”

“除此之外,我的人還查出來,宮宴的前幾日,曾見到她出入過曾祖母宮裏。”

楚明軒的指尖有節奏地敲打著典冊,“一個乳母,哪有錢搞到蕃木蒿那樣珍稀的劇毒,是曾祖母宮裏的那個凶手給她的。”

“曾祖母宮裏,大大小小的宮人有上百名,但是有財力、有人脈的,也就隻有十幾個有頭有臉的姑姑和大丫鬟———有什麽辦法能測出她們是否是尼羅國人士麽?”

三更天,彩玉的房門被人“吱呀……”一聲地打開了,宋姑姑溫和沉穩的聲音不遠不近地響起:“太子殿下請。”

彩玉連忙從**站起行禮。

她是太皇太後身邊最得寵的大丫鬟,今天本該是她給太皇太後值夜,誰能想到,傍晚時分她便被關進了自己房中,門還從外麵上了鎖———據說犯了大錯衝撞了太皇太後,要被責罰著禁足閉門思過。

可是彩玉想了又想,著實是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

“曾祖母說她年紀大了,不喜歡宮裏有太多人,得選一些放出去。”楚明軒進來道,“剛好我過來了,就幫她篩一篩人。”

彩玉一驚,麵孔霎時間蒼白了起來,她慌慌張張地跪下去,拉住楚明軒的袍角:

“奴婢不願出宮!奴婢犯了什麽錯都願意受罰!隻求還能在這宮裏做事,奴婢從十歲起就跟著太皇太後了……”

“彩玉姑娘別這樣,先起來吧。”楚明軒平靜地說,“我知道要給曾祖母留下能把她服侍得舒服的人,所以想了個法子,來決定諸位的去與留———彩玉姑娘跟我來吧。”

彩玉惴惴不安地跟著楚明軒,一路來到了小廚房,她驚訝地發現,還有十幾個相熟的嬤嬤、丫鬟站在那裏,一個清秀陌生的姑娘站在門口,似乎隻等二人的到來。

彩玉看著相熟的宮人們,忍不住十分錯愕———宮中即便裁人,難道不該從灑掃粗使的低等宮人開始裁麽?怎麽一上來反而針對的是和自己一樣身份不俗的“半主子”們?

然而不等她思索,那個清秀的姑娘便開了口:

“深夜召集各位來此,是因為各位都犯了些錯誤,惹怒了咱們的太皇太後娘娘———然而各位侍奉太皇太後多年,也該念著些舊情,所以我和太子殿下來做一回惡人,出個題考考大家,看哪一位才是真正能把太後照料好的人———通過的人呢,由太子殿下出麵為她說情,通不過的人,隻怕少不得要被攆出宮去。”

她話音未落,一眾宮人的臉色便都變得極為蒼白。

“這題也很簡單,太皇太後明日請了六皇子來宮裏共用早茶,請諸位來備一樣點心,要既合太皇太後的口味,又能讓六皇子殿下吃得順心。”如柏一指身後排成一排的籃子,“各類材料都為諸位備好了,請自行選用,諸位做完後,誰最了解太皇太後的口味、誰侍奉得最為上心便一目了然了。”

彩玉直到現在為止都並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會淪落到這般田地。然而事已至此,她隻得按著如柏的吩咐做。

太皇太後和六皇子都喜歡的點心,她是知道的———左右不過是一味紅糖酥餅,做起來略費些工夫,但也不是什麽太難做的東西。

她起身去如柏身後的籃子裏挑了紅糖、玫瑰,又挖了一大勺豬油,回來後支起了鍋子,用溫水把豬油化開,開始製紅糖餡兒。

動手製備的同時她抬眼打量了身邊的人———幾乎都在和她做一樣的事情。

是了,太皇太後喜歡紅糖酥餅的事,他們這些老宮人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太子殿下用這樣的方式測驗,能測出來個什麽?

如柏和楚明軒卻似乎完全沒意識到這個測試方法毫無區分度,二人一起靠在門邊,冷眼打量著忙碌的宮人們。

偶爾二人對視一眼,不知道為什麽,兩個到現在為止認識時間並不長的人似乎有著天生的默契,隻憑一個眼神就足以讀懂對方要說的話。

———你說混在這些人中的凶手,此時此刻會在想什麽?

———大概認為我們會在她們都做好點心後一個一個驗毒吧?

二人各自移開視線,不約而同地在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凶手顯然不會蠢到在這種明顯被試探的局麵裏依然堅持給六皇子的早茶下毒。

而他們也不會蠢到以為凶手會這麽幹。

半個時辰後,所有人的點心都做好了。

宋姑姑站在一旁,指揮眾人將製好的點心一一擺到如柏和楚明軒的麵前。

二人看著麵前的點心,忍不住俱是一愣———清一色的紅糖酥餅。

這和他們的預期不符。

如柏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酥餅,難道資料有誤?

不會,她親眼在典籍中見到過,尼羅國的人……

“諸位先回去等消息吧。”半晌後,如柏平靜地開口,“我們做出決定後自會通知大家。”

宮人們又惶恐地被一一送回了自己房中。屋內隻留下如柏和楚明軒,對著一桌的紅糖酥餅。

突然之間,如柏抬手伸向了桌子,在楚明軒阻止她之前,取過一個紅糖酥餅,一口咬了下去。

“喂!你幹什麽!”楚明軒猛地一驚,雖然凶手應該不會在其中下毒,但是……萬一呢?

如柏麵沉似水地把口中的酥餅咽了下去,小幅度地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這塊,又去拿下一盤的。

楚明軒被她這樣毫無來由的舉動嚇著了,趕緊隨手從她頭上扯下一根銀簪,用絲絹擦了擦之後一一探入酥餅之中。

……還好確實都沒有毒。

如柏不理他,隻是一盤一盤地試下去。

終於,在吃到最後一盤時,她的眼睛猛地一亮。

“太子殿下。”如柏驟然笑了起來,“查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