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皇太後

太子宮中的轎夫一個賽一個的腳程好,很快就到了宮中。

如柏驚訝地發現,出了轎子的楚明軒立刻又恢複了他冰山太子的慣常作風,哪裏還有一點剛剛沉默裏帶點悲傷的影子。

隻見他率先掀開轎簾,風流倜儻地邁開長腿一步就跨了下去,管也沒管後麵慢吞吞地從高高的轎子上往下挪的如柏,自顧自地往太皇太後宮裏走,在一眾宮女太監麵前非常自然地流露出一副“後麵那個女的是誰我跟她一點兒也不熟”的架勢。

如柏:“……”

剛剛在轎子裏自己怎麽會憑空腦補出來什麽孤獨傷情的少年人設?這人看上去百毒不侵健康茁壯得很啊!

在如柏心裏,太皇太後她老人家……應該是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家。

她應該有著稀疏的白發,缺牙的嘴,不太好使的眼睛和耳朵,慈愛的笑容……

事實證明,前三項她都猜對了。

但是……太皇太後好凶!

如柏跟在楚明軒後頭剛一進殿,一個大大的百蝶穿花大紅靠枕就被淩空扔了過來,伴隨著一聲大喝:

“不肖子孫!怎麽過了這麽久才來看我!”

楚明軒見怪不怪地側頭避過,避開之後突然想到了什麽,這次進來的好像不是隻有他自己……再想提醒的時候已經晚了。

被大靠枕直接砸到了頭的如柏一臉懵怔,根本沒有搞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誰。

饒是楚明軒這樣萬年冰雪處變不驚的臉,此刻也劃過了一絲尷尬的神情,不太擅長用表情表達自己的太子殿下衝如柏遞過去一個本來想傳達“疼不疼”,但在如柏看起來是在說“找死吧”的模糊眼神,然後轉過頭去無奈地對老人家解釋:“太奶奶,我昨天晚上剛來看過您。”

“那今天上午呢!今天中午呢!為什麽下午才來!”太皇太後不依不饒,“我中午還讓人燒了你最愛吃的東安子雞!你都不來吃!”

太皇太後因為自己耳背,所以她認為“正常、剛好能被聽清”的音量對於別人來說都是吼,本該端莊高貴深不可測的太皇太後就這樣成為了一個隻會用咆哮體的老太太。

楚明軒無奈地揉揉眉心,剛想告訴她“最愛吃那個的明明是我爹”,就注意到旁邊那個被抱枕砸蒙的小姑娘眼睛刷地亮了起來。

於是他說出口的話就變成了:“現在還有吧?”

當然還有,太皇太後顯然已經過了能自己啃雞翅的年齡。

楚明軒坐在小桌旁,望了一眼旁邊吭哧吭哧啃完一個又一個雞翅的小姑娘,轉頭想扭轉一下這個奇怪的氣氛:

“不知曾祖母喚兒臣帶沈氏小姐前來拜見,所為何事?”

太皇太後已經老了,雖然咆哮的時候中氣很足,但似乎記性並不太好,她倚在軟座上思索良久,好像都沒有想起來的樣子。

“唉,人老了……腦子不好使了……”太皇太後歎了一口氣,眼看她剛有放棄以感歎號結尾這種說話方式的苗頭,她就很快又恢複了回去,“喂!底下那個!我讓你自己吃了嗎?”

吃得正歡的少女身形一僵,猛地把頭從裝東安子雞的盆裏抬出來。

在她誠惶誠恐的目光裏,太皇太後威嚴道:

“我也要!”

……

如柏要來了小刀,小心翼翼地把雞肉剔下來,正要交給身邊的宮人,就聽到太皇太後不容置疑道:“你來喂!”

然後老人家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一表人才看上去十分惹人喜愛的曾孫:“你也來!”

楚明軒:“……”

沒有人敢於挑戰太皇太後的權威,楚明軒坐到了她身側,捧起裝著雞肉的小碗,如柏夾起一筷子肉送到太皇太後的嘴邊。

小公雞的肉肥瘦有度、酸辣鮮香……太皇太後滿意地咽下去後又湊了過來。

如柏以為她是還要吃,正要去夾第二筷子,卻被她突然抓住了手。

此時最近的丫鬟也離他們有一段距離,隻有楚明軒、如柏和太皇太後形成一個小小的圓圈。

借助楚明軒的身形遮掩,太皇太後把一塊用絹子包住的東西放進了如柏手裏,如柏低頭,發現絹子裏包的是一塊綠豆糕。

“這是你太奶奶玩的一點花招。”

太皇太後很小聲地說,她故意把眼睛半睜不睜,遠遠地看去,旁人隻會以為這個老人在神誌不清地囈語,但是如柏仔細看去,發現這個老人的目光異常清明。

“明和出事那天,我正好賜了一盒綠豆糕給你六弟。聽到消息之後立刻派心腹宮女過去叫他不要吃,原封不動地取了回來。”

楚明軒目光一沉:“驗出了什麽?”

太皇太後目光沉靜,這個在深宮中時間最久的婦人自有她的睿智與定力:“蕃木蒿。”

如柏費了好大力才使自己沒有倒吸一口涼氣。

“接觸過食物的人頭緒紛繁無從查起,但是都是我宮裏的,送到你六弟那之後沒人動過。”老人輕聲道,“連我宮裏都有不幹淨的人了。”

如柏隻覺得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冷。

“真正使壞的那個人,他不是要害明和,也不是要害蘇貴妃,他的目標或許是所有的皇子。”

太皇太後道,“沈……如柏,對麽?我知道你是我未來的曾孫媳婦,也是整個京城最聰明的女孩。我相信你,你去查。”

如柏一時間接收的信息量太過巨大,都忘了反駁太皇太後關於“曾孫媳婦”的論斷。

楚明軒亦坐在一旁,沉默不語。

如柏靜默了片刻,最終隻是悄聲道:“若真如太皇太後所言,此事盤根錯節,恐怕以我的力量很難查清。”

她頓了一下,看向一邊楚明軒沉靜如夜色的眼睛,猶豫了一下,最終緩緩垂下眼簾:“但隻要太皇太後需要,我一定盡我的全力。”

太皇太後用溫暖而幹燥的手掌覆蓋住了如柏的手,低聲道:“好孩子……不用手軟,我宮裏的人一個一個查下去,一定把那個要害孩子們的人揪出來!”

太皇太後的壽春宮裏仍然人來人往,維持著平日裏的熱鬧。

每個人都一如既往地做著自己平時的活兒,看上去是那麽安守本分。

然而隻有少數的幾個人知道,有怎樣的陰謀正在悄悄地醞釀著。

如柏靠在窗邊,望著外麵侍奉灑掃的宮人們,皺眉道:“太皇太後宮裏大概有多少宮人?”

楚明軒捧著卷書和如柏相對而坐,眼睛盯著書,心思卻也和如柏一樣係在欲謀害皇子的凶手身上:“我沒太在意過———幾十名吧,如果把那些院子裏掃地的、澆花的都算上,可能還要更多。”

如柏眉頭皺得更深了,就在她要開口抱怨疑犯人數之多時,楚明軒揮揮手,雪上加霜地提醒她:“何況———雖然問題確實出在太奶奶宮裏,但是可不一定是她宮裏的人幹的。太奶奶是這宮裏輩分最高的人,各宮的主子都得來向她請安,這些主子們、主子們帶來的宮人們,一樣有機會摸到小廚房裏去。”

如柏凝神思索片刻,道:“不會。”

楚明軒抬眼望著她。

“凶手不會是別的宮裏的人。”如柏道,“太皇太後要小廚房給六殿下做一碟綠豆糕這種小事,又不會鬧得闔宮皆知。不知道內情的凶手就算有機會進入到小廚房裏,又怎麽知道哪碟點心是要拿去送給六皇子的,毒藥一下一個準兒?”

她沉默片刻,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紗衣袖子上的紋路:“凶手應該不但是太皇太後宮裏的,還是太皇太後親近的宮人。”

楚明軒道:“太奶奶那幾個親近的宮人我都大致有數———太奶奶年紀大了,平時都在自己宮裏,身邊又離不得服侍的人,故而這些人也跟著不怎麽出宮。這樣的話———凶手的毒是哪來的?”

他和如柏沉默地對視,片刻後,二人眼中的迷霧一起漸漸散去。

“一定有宮外的人給他送進來。”楚明軒低聲說。

“有可能用什麽方式?”如柏低聲問。

“兩種,要麽是名正言順地進來拜見,然後順便夾帶進來,要麽就是有什麽秘密運輸途徑。”楚明軒道,“我傾向後一種。”

“沒錯。”如柏點頭,“能名正言順進來拜見太皇太後的人,身份地位都太顯赫了,這樣的人去弄毒藥太容易被人發現———那麽就是秘密運輸途徑,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宮牆底下有沒有漏洞之類的東西!”

為了不打草驚蛇,楚明軒隻聲稱沈家二小姐丟了個祖傳的玉鐲子,叫小全子帶著幾個東宮裏可靠的小太監四處找———實際上是暗暗地查看宮牆有沒有什麽蹊蹺。

一個多時辰後,小全子回來稟報:“太子殿下,宮牆一切正常,並無什麽可以偷遞物品進來的孔洞。”

如柏皺眉———這就奇怪了。

那毒物是怎麽被傳進太皇太後宮裏的?

案情由此陷入了僵局。

如柏一時間沒有思路,來到後院散心。

秀春宮的後院如同一個略小些的禦花園,各色繁花爭奇鬥豔不說,還有個雖然小但十分精致的池塘,裏麵成群的錦鯉吐著泡泡,雖然趕不上千鯉池的壯觀,但也算別有一番生趣了。

如柏從小廚房裏順了塊點心,往池塘邊一坐,一會自己啃一口,一會掰一點下來撒進池裏。

點心碎屑落盡池中,池裏的錦鯉爭相遊過來搶食,如柏百無聊賴地看著它們,大概一炷香之後……她突然看出來有點不對勁。

如柏一躍而起,四顧一圈,發現此時沒有別人在附近後,她飛快地衝回屋裏,把楚明軒連揪帶拉地拽到了池邊。

矜貴的太子殿下十分寬容,默默地原諒了沈二小姐的失禮舉動。他一邊把被如柏拽出一堆抓痕的袖子輕輕撫平,一邊不動聲色地等她宣布自己的發現。

如柏一指池塘:“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

“這水是活的。”她低聲說。

楚明軒瞳孔一緊。

太子殿下斂袖蹲下,仔細地看著池中的水———他承認如柏說得對。

這樣一個封閉的小池塘,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人們常說的“一潭死水”,在沒有風的情況下,應該是平靜無波的。

然而無論魚群的走向,還是水麵不時泛起的波瀾,似乎都在說明著,這個小池塘和外麵的某個水源,是通著的。

他直起身,看向站在一邊的如柏:“從這裏運進來的話……也許是可行的。”

楚明軒說完便轉身要去叫人進入池塘探查,然而被如柏一把攔住。

“十有八九,就是這麽個渠道。”她輕聲說,“但是隻知道這麽個渠道沒有用……太子殿下,我們要不要玩一把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