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亡國之殤

“這一盤酥餅,雖然看上去外觀一樣,但味道遠遠不如前麵的這些。”如柏指著她最後吃到的那盤酥餅道,“餅皮不起酥,內餡兒也不夠順滑,嚼起來全是沙沙的顆粒感———凶手應該不知道我們真的敢去嚐,所以隻是把樣子做成了和大家的一樣,就以為可以蒙混過關。”

“餅皮不酥,內餡兒……這些都代表了什麽?”

如柏輕聲道:“代表她沒放豬油。”

楚明軒刹那間明白了,他看著那盤酥餅,良久,才緩緩地開口。

“這一盤……是宋姑姑做的。”

西域國家遵守著很多相同的習俗,不能違背它們,否則就是褻瀆神靈,與叛國同罪。

這些習俗包括女子不可剪發、男子不可在妻子出嫁前與她相見……等等等等。

也包括……

不碰與豬相關的一切。

尼羅國百姓不吃豬肉,不用豬毛製品,連說話時都不直接說出“豬”字。

當然也就包括不碰豬油。

如柏在典籍上見過這一條習俗,她知道作為太皇太後的近身侍從們,這些人一定都會去做紅糖酥餅,凶手為了不引人注意,也隻有跟著眾人做同樣的點心。

所以在製點心必備的油中,如柏隻提供了豬油。

她和楚明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在這盤沒有加油的酥餅麵前沉默了起來。

兩個時辰後,消息傳遍宮中,皇上親審宋姑姑。

“你入宮多年,親眼看著朕的孩子們長大。”皇帝低頭看著被侍衛們按壓在地上的女人,“宋……”

“我不姓宋!”女人高傲地抬起頭,“我叫尼麗羅娜,我丈夫是尼羅國鎮國將軍古拉爾,十五年前,是你親手殺了他。”

“給明和下毒的乳母,也是受你指使?”

尼麗羅娜冷笑一聲算是默認:“隻是可惜天命不佑,殺不得仇人之子。”

十五年前,尼羅國戰火漫天。這一戰中,尼麗羅娜永遠地失去了她的丈夫、她的兩個年幼的兒子,以及她一直引以為傲的家族。痛失一切的她曾經打算自我了斷,跟著親人們共赴黃泉,然而陰差陽錯地被人救起。從那時起,她的生命便隻剩下一件事———複仇。

她偽造身份,潛入宮中,從一個小小的宮女幹起。十多年來一步一個腳印,終於得到了主子們的信任,成為了太皇太後身邊最得力的姑姑。

她想讓殺了自己丈夫的皇帝死掉……然而她不能讓他死得那麽痛快,在此之前,他應該先嚐一嚐自己最親的人死去的滋味,嚐一嚐看著親生骨肉離自己而去的悲傷……

就像自己當年失去兩個兒子時那樣。

三天後,順著宋姑姑這條線進行調查,所有在謀害皇子行動中被她收買、利用的人被雷厲風行地查出,甚至揪出了好幾名已在各宮身居高位的尼羅國遺孤。

真凶很快被就地正法,其餘人論罪處置。

在所有罪犯都已伏法後,皇帝想起了那位破案有功的沈二小姐。

“還沒賞賜你妹妹。”上朝結束後,他單獨留下了年輕的刑部侍郎,“叫她多來宮裏坐坐吧,沈貴妃最近也時常想念她。”

“啟稟陛下。”沈承鬆苦著臉道,“微臣這個妹妹最近玩太瘋了,連微臣都見不到她的人。”

被哥哥在背後腹誹的如柏打了個噴嚏,不以為意。

她正忙著在太子府上搜羅東西吃。

一來二去和楚明軒熟悉了一點之後,如柏就毫不見外地經常去府上叨擾。

她不找楚明軒,她找的是楚明軒特意從宮裏帶出來的大廚。

“王叔王叔,今天做了什麽好吃的?”

資深美食家沈如柏小姐隻掃了一下廚房桌上的原材料就立刻明白了,立刻歡呼雀躍,“你又醃酒糟鴨掌了是不是?”

胖乎乎的王叔很為難地擦了一把汗。

“抱歉啊,沈姑娘,本來給你留了一份的,但是太子殿下那邊來了客人,要東西下酒……”王叔向如柏展示了空空如也的鍋。

如柏愣了片刻,隻好垂頭喪氣地走了。

途經楚明軒的書房,如柏都覺得依稀能聞到王廚師長獨門秘製的鴨掌飄散出的絲絲縷縷香氣……

但那有什麽辦法,太子殿下估計正在和客人商討什麽軍國大事,哪裏是她能隨便進去打擾的。

但是香氣實在是太誘人了,如柏忍不住探頭探腦地從敞開的窗戶往裏看了一眼。

她當即愣住了。

楚明軒穿著一身寬鬆的鬆綠色長袍,頭發被一枚玉冠鬆鬆地束在頭頂,看上去像個平常富貴人家的公子哥。

相比之下,他對麵的那人倒是顯得更給人以壓迫感。

那男子一身黑色勁裝嚴絲合縫地貼在身上,被肩膀和胸膛撐得頗有氣勢。

他一頭黑發全被一根發帶簡單地束在頭頂,束不上去的幾絲碎發垂在額前,眼角帶著名刀般鋒利的弧度,使他整個人透出一種銳不可當的英氣。

然而如柏絲毫沒被黑衣人的氣場震懾住,僅僅愣了一瞬,她便驚喜地叫了起來:“小孟?”

黑衣公子偏過頭來,他其實很年輕,臉上還有少年的輪廓,看清如柏的那一刻,雖然臉上仍然沒有什麽表情,但他冰冷的黑眸少見地立刻生動活潑了一點:“沈胖?”

如柏興奮起來,連滾帶爬地就從窗台上翻了進去,直接朝黑衣公子衝了過去,黑衣公子以為如柏要給自己一個大大的擁抱,不想拂了小姑娘的麵子,他非常配合地站了起來,張開了雙臂,準備迎接自己這個久別重逢的朋友。

然而如柏視而不見地跟他擦肩而過,一把端起了他身邊的酒糟鴨掌。

黑衣公子:“……”

“小孟啊……”如柏一邊啃鴨掌一邊問,“你怎麽會在這兒?”

“學然是我的朋友。”楚明軒非常警惕地打量著二人,“你們……什麽關係?”

“什麽關係?朋友關係!”如柏完全沒注意到太子殿下的異樣,非常不屑地轉頭問小孟,“你為什麽要和一個大冰塊交朋友?”

楚明軒:“……”

如柏和孟學然算是老相識了。

青州沈家和徽城孟家算是世交,他倆五六歲的時候就經常一起玩。孟學然發育得晚,小時候又極瘦,硬生生地在一派富貴生平中長成了一個小乞丐的樣子。

而如柏恰恰和他相反,由於過於能吃,如柏那個時候是個地地道道的小胖墩兒。

因此別人家青梅竹馬的故事在他們倆身上根本就沒有可能發生,即便是打棗子這樣的活動,也是如柏在下麵做支柱,孟學然站在她的肩膀上拿著竹竿夠。

然而正是小時候小雞仔一樣的孟小朋友,在長大後瞬間變了畫風,長成了橫掃江湖、武榜第一的孟捕頭。

說起來也很奇怪———徽城孟家的男子大多以文靜風雅著稱,長久以來,人們提到“孟家公子”,想到的幾乎都是喜著白衣、擅詩詞歌賦的文人形象。

直到出了個孟家四公子———孟學然。

成年後的孟四公子成功擺脫了童年時的陰影,成長得高挑而挺拔,加上天生一對斜飛入鬢的濃烈劍眉,目若寒星,不苟言笑。

而且更令人吃驚的是,生長在孟家的風雅家庭文化裏,他非常堅定而不受影響地長成了一個不解風情的工作狂。

曾經有鄰家的姑娘因為他的俊美愛慕他,非常詩情畫意地向他介紹自己:“我叫阿萱,‘北堂有萱兮’的‘萱’。”

“哦,我知道萱草。”孟四公子點頭,“我老家那塊叫它‘黃花菜’,炒肉炒雞蛋都很不錯。”

好在孟學然文化上的缺失可以由他的武力值來補足,在他剛剛及冠的那年,他就成了京城第一少年名捕,和已經成為了“京城第一神探”的童年好友沈二胖小姐進行過多次愉快的合作。

現在他已經官至大理寺少卿,與曾經刑部的沈承鬆一樣,被看作是京城裏最前途無量的官宦子弟。

“你們在聊什麽?”如柏問。

楚明軒莫名其妙地對她和孟學然的熟絡有點兒介意,此刻就不太想讓她繼續在房間裏待下去,於是簡明扼要地對她說:“男人間對話,你……”

“嘖嘖嘖……”如柏皺眉做出了個非常嫌棄的表情,“什麽男人間對話,你們還不就是討論哪家的小姐膚白貌美,哪家的小姐腰細腿長?”

她抱著裝酒糟鴨掌的碟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竭力掩飾住自己臉上的興致勃勃:“我也要聽。”

楚明軒:“……”

孟學然:“……”

楚明軒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如柏和普通人一樣隻長了一張嘴,但是可以一邊諷刺自己一邊繼續瘋狂地往嘴裏塞吃的,兩邊都不耽誤。

而且這姑娘在和自己稍微混熟了一點之後,立刻把最後一點大家閨秀的風度利利索索地扔掉了,隻要有空閑她就跑到太子府來吃自己最好的那幾個廚子做的點心,蹭一壺宮裏賜下來的雨前龍井喝,然後吃飽喝足之後立刻翻臉不認人,一副潑皮無賴的作風。

不過對於見慣了溫文爾雅大家閨秀的太子爺來說……這真的還蠻有趣的。

其實楚明軒對如柏說這是“男人間對話”並不算敷衍,而如柏猜“哪家小姐胸大腿長”也並不算完全蒙錯了方向。

在楚明軒還猶豫著告不告訴如柏時,孟學然已經搶先一步,耿直地說了出來:“太子爺約我去杏花閣。”

他完全不交代前情後果地來這麽一句,楚明軒萬年不變的冰山臉瞬時變得更寒冷了。

杏花閣……那可是京城最著名的煙花之地。

“其實是我們的一個朋友在那裏做琴師,我找他……”他嚐試著向如柏解釋。

“那隻是你的朋友……”孟學然打斷他,強調道,“我可沒有姓柳的那樣的朋友。”

楚明軒隻覺得自己的表情更冷了……

就在他打量著如柏的神色,打算進一步解釋點什麽的時候,隻見如柏吃完了最後一個酒糟鴨掌,擦完手後高高興興地拍了拍孟學然的肩膀:

“那太子殿下去看朋友吧。聽說杏花閣裏有一堆漂亮的姐姐……我就陪小孟去看漂亮姑娘好了!”

楚明軒:“……”

楚明軒二十年專注維持自己作為太子的高貴冷豔形象,即使心裏對如柏十分感興趣,麵上也絕對不露出一絲一毫來,依然是一張冰雕的麵孔。

他就這樣頂著自己散發著陣陣寒氣的麵孔,和如柏、孟學然一起來到了杏花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