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主仆
杏花閣,王鴇母看著突然衝進來的人,驚吼道:“全公公怎麽來了,可是太子殿下有什麽吩咐?”
小全子滿頭大汗地揮揮手,直奔柳七複的房間而去。
柳七複人離開了,房門也就自然地上了鎖,小全子用力地撞了撞門,黃銅打造的鎖堅固無比,紋絲不動。
小全子咬咬牙,衝跟在後頭的王鴇母大喊一聲:“有斧子麽?”
王鴇母意識到小全子要做什麽,她看著那扇造價頗高精雕細琢的木門,忍不住猶豫道:“這……”
“來不及了!”小全子吼道,這個憨厚木訥的小太監頭一次這麽疾言厲色,嚇得王鴇母一個哆嗦,“東西取不出來的話,今天晚上殿下怕是要把命丟在宮裏啦!”
這話威懾力太強了,王鴇母一刻都不敢猶豫,飛速之間就給小全子找來了斧子。
小全子狠狠掄起斧子,一劈之下,那扇木門應聲而裂。
小全子飛快地補上幾斧,然後極速破門而入,時間緊迫,他也顧不得許多了,直接掄著斧子劈開柳七複所有上了鎖的櫃子和箱子,在裏麵拚命地翻找著。
片刻後,他看著一排黃銅打造的管子,微微鬆了一口氣,然而瞳孔卻抖動得愈發劇烈起來。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牛皮紙包,打開,把裏麵的粉末悉數倒入管中,然後對身邊杏花閣的小廝說道:“來搭把手,係在我身上。”
小廝大概看出了那是個什麽玩意,一時間都恐懼著不敢上前。
“來啊!!!”小全子吼道。
小廝們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幫他把銅管綁在身上。
小全子閉上眼睛,渾身微微顫抖。
依稀記得還是九歲那年,他們一群人被師父領著,給皇上磕了頭,然後皇上笑著對身邊的少年說:“軒兒先挑吧。”
小全子按耐不住好奇心,悄悄地打量過去,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穿著華貴的少年立在一旁,燦爛得仿佛大殿中央的一顆夜明珠。
他的光芒那樣逼人,小全子根本不敢直視,他低下頭去,自慚形穢起來。
這麽多小太監裏,他最矮,最瘦弱,不知道怎麽說討巧話兒招主子們開心,師父老罵他笨。
然而那個夜明珠一樣的少年緩步走了下來,他的目光一個一個地掃過小太監們,最終定格在了小全子身上。
他看著小全子,小全子知道自己應該像他的師兄弟那樣,抬起頭來衝他笑笑———師父教過他們要怎麽笑才討主子喜歡的。
然而小全子全忘了,他低著頭,根本不敢抬頭看少年的眼睛。
他不會要我的。
他怎麽會要我呢?
然而小全子聽到那個少年回過頭去,聲音清冷:“父皇,我就要他了!”
與正常人聽到消息後震驚地抬頭不同,小全子猛地低下了頭去。
餘光裏,他看到那個少年緩步走到自己麵前。
“我是楚明軒,從今天起,你跟著我。”
小全子摸著胸前的黃銅管,在心裏輕聲道:
殿下,我隻是想要證明一次,你當初沒有選錯人。
小全子那天被你挑出來,這一生就都是你的死士。
內宮後門,禦林軍把守。
這隻是個很偏的小門,一般供宮中的太監們運送水桶用,故而看守的禦林軍並不算太多,然而仍然有四個禦林軍守在這道窄窄的小門旁。
一個年輕男人從遠處邁著小碎步跑了過來,四個禦林軍遠遠看到,立刻同時把手放在腰間的佩刀上:“什麽人?”
那年輕人一路小跑著到達四個人的麵前,微微汗濕的臉上全是鄭重之意,他細聲細氣道:“有緊急的事需要告知主子,請軍爺們快讓我進去,晚一點的話會誤了大事。”
見禦林軍神色中的狐疑一點不減,年輕人從腰間拿出一塊掛牌,雙手奉到了四人的眼皮底下。
———一塊自由出入宮禁的腰牌,背後加蓋了東宮太子的玉印。
四個禦林軍彼此通了一下眼色,俱是緩了一口氣———是他們的自己人,主子早就安插在太子府的內應。
為首的禦林軍一點頭,示意年輕人趕緊進去,年輕人賠笑著點了下頭,行色匆匆地從四人中間小跑了進去。
然而下一秒,四個禦林軍同時感到,身後一陣勁風襲來,四人大驚之下同時回頭。
他們看到了一張冰冷如霜雪的臉,年輕人之前臉上戰戰兢兢的神色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冷意。直到這一刻,他身上那股冰冷而英挺的氣息才完全地釋放了出來。
四個禦林軍大驚失色,意識到此人絕非小可,他們同時抽出了刀!
然而已經晚了,師承於大內高手的武功絕學,意味著隻要能抓住對手放鬆懈怠的那一刹那,就絕不會再將主動權拱手讓給對方!
年輕人猛地彎身,從靴中帶出一把牛皮裹著的短匕首,時間緊迫容不得他拆封,然而他也無需拆封。不出鞘的匕首被當作鈍器,橫掃之間穩準狠地擊在四個禦林軍的後頸處,四個人的四雙眼睛幾乎是同時一翻,立刻委頓在地。
“拿下叛軍!”年輕人低聲喝道。
遠處立刻無聲無息地閃現出了一個個人影,王府中保衛皇子的都是精心挑選出的高手,行事利索,絲毫不拖泥帶水。
“太子殿下!”一個領頭的低聲喊道,“都處理好了,我們現在進去麽?”
楚明軒擦掉了臉上用於易容的塗粉,一抖身上的袍子,當他站直了身體,那股無形的貴氣被釋放出來後,這身太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顯得稍稍有些不倫不類。然而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隨時扮演成任何一種人而不留破綻。
“宮裏不知道是什麽情景。”楚明軒低聲說道,“我擔心父皇已經落到叛軍的手裏,那樣妄動的話無疑會傷到他。”
“小心行事!”楚明軒衝著跟隨者們耳語幾句,隨即便微微躬身,又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宮內,韓王平靜地和皇帝對視。
“皇兄,你方才不是問我,今日為何進宮麽?”他輕聲笑笑,“我進宮是為了拿回……屬於我的東西啊。”
皇帝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而不遠處侍奉在側的大內總管馮公公已然勃然大怒。這個侍奉了皇帝快二十年的老太監已經預感到不好,但仍然上前一步,大聲嗬斥道:“大膽韓王!怎可如此與陛下說話!”
韓王斜眼瞟了一眼他:“我沒記錯的話……馮豐年是父皇當年指給你的小太監吧?”
他扯起嘴角冷笑了一瞬,突然低聲喝道:“不長眼睛的東西!我們兄弟說話,也有你這條老狗插嘴的份兒麽?!”
他一揮手,身邊一個人高馬大的侍衛徑直走到馮公公麵前,直接抬手狠狠給了馮公公一個耳光!
馮公公年事漸高體力不濟,哪能承受得住這樣重的掌摑,當下被打得直接摔坐在了地上,眼前一片金星亂冒。
皇帝上前一步,震驚地望著韓王。
片刻後,他似乎終於是相信了眼前的一切,皇帝瞪著韓王,咬牙切齒地說道:“老四,你今日是要謀反麽?”
“皇兄說笑了!”一片冰冷的氣氛裏,韓王驟然大笑出聲,仿佛皇帝真的講了什麽有趣的話一樣,“謀反是用來形容那些妄想改朝換代的泥腿子們才用的詞吧?我本來就為楚氏正統,皇室血脈,隻不過是來拿我應得的東西而已!”
皇帝龍顏震怒,還未等他發話,馮公公已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禦林軍何在!韓王叛亂,快快將其拿下!”
韓王大笑起來,他揮揮手,四處巡邏的禦林軍立刻向他靠攏。
那些身披甲胄、原本擔負著守護皇宮之職的禦林軍無聲無息地包圍了過來,他們圍繞著皇帝和韓王站定,同時抽出了佩刀。其中一個上前兩步,一腳踢開擋路的馮公公,將手上的刀架到了皇帝的脖子上。
一片嘩然,幾個跟隨著皇帝出來的小內監瑟瑟發抖,都看著他們的師父馮公公。然而此時此刻,馮公公已看清了局勢,明白所有的掙紮都是無用的,隻能臉色灰敗地跌坐在地上。
皇帝看了眼脖子上架著的刀,看了眼持刀的人:“禦林軍統領———吳景峰……本無一寸軍功,是朕念在你祖上曾隨林老將軍一同在平尼羅國之亂的戰場上死戰,才將此位給你。”
“原來陛下覺得這個小小的禦林軍統領之位還算是給我的獎賞了?”吳景峰切齒冷笑,“陛下見不到我的才華,韓王殿下可以見到,那麽恕臣隻能追隨韓王殿下了。”
韓王在一邊輕輕抖了抖領子,笑道:“皇兄不愧坐了這麽多年龍椅,氣度倒是很不凡,被人刀架在脖子上了還能這麽氣定神閑。”
皇帝冷眼看著他:“你想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韓王冷笑,“無非是請陛下簽一道授位於我的詔書罷了。”
皇帝看著他,良久,突然大笑起來。
韓王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他盯著皇帝的眼睛,麵色陰沉得可以滴出水來。
“老四啊老四……”皇帝笑夠了,輕輕地搖搖頭,渾然不在意脖子上那把吹毛立斷的利刃,“當年父皇說過的你不懂的道理,過了這麽多年,你依然還不懂麽?”
“直到今天,你都仍然認為為天下君者,需要做的就是在宮中這點方寸大的地方爭權奪勢?”皇帝不斷地搖著頭,“我寫一道詔書認你做皇帝,你就坐得起這龍椅了麽?為天下君者,乃萬民眾望之所歸,你得不到天下人的認可,在這裏逼我認可你,又有什麽用呢?”
“我不需要你認可!”韓王猛地吼了起來,“當年父皇是這樣說,你也是這樣說,可你們又有什麽資格來點評我?!我不過是最後給你留著一分麵子而已,真當我稀罕你來認我做皇帝麽?事到如今,你認不認可又有何用?!”
“你當不成皇帝的。”皇帝平靜地說道,“即便你現在可以殺了我,但是我立了太子,明軒是我多年來認定的儲君。我死了,他繼我的位,沒有輪到你的道理。”
“那就看看楚明軒有沒有足夠的兵力打過翎風帶領的大柳營吧!”韓王放聲大笑,“翎風已經在前去調兵的路上了!”
這一刻,皇帝的臉色才真正地變得蒼白。
韓王滿意地遠遠端詳著皇帝的麵色,他抬手衝持刀的禦林軍統領吳景峰說道:“既然陛下事到如今仍然自恃高貴,不肯配合,那麽……唔,還是應該留一條命給他的,讓他看看他兒子是怎樣死在我兒子手裏———那就先砍掉一隻手臂吧。”
吳景峰會意,高高地揚起了刀。
“住手!!!”
一個尖厲而淒絕的聲音突然從遠處響起,而與此同時,吳景峰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腕———
一柄飛刀無聲而極速地飛馳而來,直接齊腕切掉了他拿刀的右手。
吳景峰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和刀一同掉落在地上,下一秒,鮮血噴湧而出,他這才一頭倒在地上,發出慘絕人寰的痛呼聲來。
皇帝毫無防備,吳景峰手腕上巨量的鮮血飛濺在他眼前,使得一直神經緊繃的他眼前猛然一黑,差一點坐到地上。然而下一秒,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他,這雙手的主人聲音卻是清冷的:“父皇……”
皇帝震驚地望向身邊,那一刻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身邊這個年輕的禦林軍剛剛從吳景峰背後一擊得手,便趕來扶住了自己。
年輕的禦林軍揭開罩在下巴上的護具,露出的臉英俊而清冷———正是皇帝的第三子、楚氏的儲君楚明軒。
“軒兒……”一直強撐著雲淡風輕的皇帝終於老淚縱橫。
“父皇沒受傷吧?”楚明軒低頭仔細查看了一下皇帝的身體,發現沒有大礙後,便把他交給了此刻已跌跌撞撞趕過來的馮公公。
楚明軒站起身來,他和韓王的目光,一起落到了那個遠方的人影上。
那正是剛剛發出一聲淒厲的呼喊,吸引了眾人注意力的人。
那是個瘦弱的年輕人,此刻渾身都在顫抖著,淋漓的大汗把他整個人的衣服由裏到外浸了個透濕,然而他緊緊咬住蒼白的嘴唇,用力扯開自己衣服的前襟。
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排火藥管被牢牢地綁在年輕人的胸口處,盡管渾身都在冒汗,但年輕人顯然一路趕來都小心地維持住了胸前這一片衣服的幹燥,他顫抖的手緊緊握住兩塊打火石———隻要一點火星,這一排火藥管就會同時炸開。
沒人知道那裝著火藥的黃銅管會有多大威力———事實上,如果這東西由匠人改製過的話,把周圍十幾個人同時炸上天完全不是問題。
年輕人渾身上下都在發抖,他大聲喊了出來,聲音尖銳,根本不是尋常男聲,然而帶著一股驚心動魄的赴死決心:“放了陛下!否則我跟你們同歸於盡!”
韓王緊咬牙關,盯了他許久,才低聲說道:“你瘋了吧?你老娘和兩個姐姐的命都不要了?!”
年輕人咬住嘴唇,聲音帶了哭腔,然而堅決之意絲毫不減:“我……我殺了你……你就殺不了她們了……”
他的嘴唇流出血來:“她們要是知道我成了這麽個畜生王八蛋……做鬼都不會放過我的……”
楚明軒遠遠地看著他,突然低聲開口道:“小全子……”
年輕人怔了一瞬,他一直太過激動,眼睛被淚水糊滿,根本沒看清站在皇帝身邊那個一身禦林軍裝束的年輕人是誰。
他緩緩轉過頭來,在看清了楚明軒臉的那一瞬,他驟然大哭起來,拚命地用袖子擋住臉:“殿……殿下!您別叫我了!小全子對不起您!”
“是我對不起你。”楚明軒低聲說道。
小全子愣住了,他拿著打火石的手顫抖著,身邊的禦林軍害怕他一個不留神走了火,都小心翼翼地向周圍躲閃著。
“你跟了我這麽些年,最近魂不守舍地,我都沒注意到,還是事發了才回想起來,你半年多都沒有回家看母親和姐姐了。”
楚明軒低聲問道:“很為難吧?”
小全子愣了一瞬,眼淚止也止不住地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他大哭著衝楚明軒擺手:
“殿下別說了……別說了……都是小全子的錯!都是小全子的錯!如果不是我把消息報給叛賊,皇上根本不會身處險境!小全子罪該萬死!”
“死不死是以後的事,現在起碼不是死的時候!”楚明軒拔出腰間的佩刀,護在皇帝身前,直麵韓王。
他帶的王府精英們也已趕到了,然而人數上隻有禦林軍的十分之一,真動起手來,絕對沒有任何勝算。
小全子的火藥管固然嚇人,但韓王心機深沉詭計多端,這個玩意兒威脅不了他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