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姊妹
不見星雲的夜籠罩著城內,也籠罩著城外。
急行的韓王隊伍裏,楚翎風陰沉著臉推開了附在自己耳邊匯報的傳令兵。
“真的可笑,沈如柏和楚明軒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犯這種錯誤?”他冷冷地勾起唇角,“我根本就不愛那個女人,怎麽可能為了她放棄起兵?”
“殿下……不打算救世子妃麽?”那傳令兵還是個愣頭愣腦的年輕人,之前一直相信韓王世子夫婦是恩愛的,此刻聞言忍不住有些發愣。
“救什麽救?!回去一趟戰機就全耽誤了!”楚翎風一鞭子抽向自己的馬,把那個傳令兵甩在身後,“蠢材!”
世人為什麽都這樣愚蠢呢?
這個傳令兵也是,那個女人也是。
他不覺得他欠她什麽,感情上的事願賭服輸,沒有誰欠誰的,不是說她愛上了他,他就一定要拿出等量的愛回報。
至於她每晚在王府裏備好晚飯等著自己,每天為他打理王府裏的事情,甚至在山宅裏對嚴子周用藥套話來保自己……
她的確為自己付出過很多東西……不過他不也許諾了她封她做皇後麽?
如此說來二人銀貨兩訖並不相欠……並不……並不相欠……
楚翎風揚鞭策馬,風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
是啊……
他承諾了……要封她做皇後的啊。
錦衣衛已將小樓層層包裹,就仿佛這閣樓中藏著什麽稀世的珠寶或是令人膽寒的怪物,值得這樣多的高手們在此排兵列陣。
然而都沒有,那閣樓裏隻有一個女人。
而此刻她還沒有露麵。
如柏沒有進樓———她實在不知道應該以什麽樣子去麵對南宮晴。
突然,“吱呀”一聲,閣樓二層的窗戶打開了。
女人清瘦的手指扶在窗欞上,她低頭向下望去。
說是女人或許有些不準確,因為那仍然是一張少女的麵孔,黑發披散,麵孔幹淨素白,弧度柔和的眼角看上去溫婉又哀傷。
南宮晴。
如柏之前從來沒有覺得南宮晴是那種特別漂亮的女孩子,事實上她的確也不是。
世家小姐中有太多貌美過人的女孩子,南宮晴並不是她們中的一員。
然而此刻她從上方俯身看下來,如柏才發現南宮晴真是美,她那樣溫柔又那樣決絕,每一個眼神都像是最深情的訴說———
愛情讓一個容顏平凡的女孩美到了驚心動魄的地步,盡管這種美蒼白又羸弱,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器。
而這個女孩是她這一世最好的朋友。
如柏看著南宮晴,一瞬間所有的情緒都湧到了她的心裏,但是一種也表達不出來———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
怎麽會這樣呢,曾經她們是多麽要好的兩個人呀,笑也一起笑,哭也一起哭,什麽話都湊到一起說。
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良久,如柏才艱難地開口叫了一聲:“阿晴……”
南宮晴俯身望著她,她們一起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空開始下起了細細的小雨。
南宮晴從窗口飄出的長發被雨絲潤濕,良久良久,她輕聲回應道:“阿柏……”
她牽起嘴唇微微地笑了,笑容悲傷而溫婉:“真好,阿柏,你還願意叫我的名字。”
如柏沉默地看著她,那一瞬間她真的很想衝上樓去,抓住南宮晴的領子扯住她的頭發,大聲哭喊著問她: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你怎麽會傻到這個分兒上?然而她仿佛被定住了一樣站在原地,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時間仿佛忽然回到了很久前的一個午後,她拽過南宮晴腰上的扇子,對著上麵楚翎風題過的字咋咋呼呼,然後南宮晴在這平凡的對話裏無聲無息地紅了臉。
那時候她們都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女,不懂得前路的愛恨嗔癡皆是苦。
“我們不會傷害你的。”良久,如柏隻說出來了這樣簡短的幾個字,“等他來了,就勸他收手吧。”
南宮晴輕輕搖了搖頭:“我無數次地祈求他不要走出那一步,但是他現在已經走出去了……我隻祈求他不要再走回來。”
如柏的目光微微一震。
“事到如今,他回頭又有什麽用?反了就是反了,他回來你們就不殺他了麽?”
六皇子騎在馬上,手裏輕輕握著韁繩:“如果他肯投降,讓百姓免於戰火,我楚明轍願以皇子之名起誓,一定會在父皇麵前求情,務必保住他的一條命。”
南宮晴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再次搖了搖頭:“你不了解他,你不知道他是多麽驕傲的人———你不殺他又怎樣?他終其一生都將是失敗的叛逆,那樣還不如讓他死。”
南宮晴的手扶住窗欞,那手在微弱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素白。
她把目光投向細雨中朦朧的遠方,京城的千百座樓台陪她在雨中黯然神傷:“何況啊……阿柏,你難道想不明白麽?他不會來的。”
她垂下眼簾,睫毛濃密地覆蓋下來:“他根本就不喜歡我啊,怎麽會為了我回來呢?”
“他喜歡誰———你不知道麽?”
如柏的喉頭猛地哽住了。
細雨漸漸地停了。
南宮晴疲倦地放下窗簾,她憔悴的麵容隱在了厚厚的簾幕之中。
六皇子走到如柏的身邊,之前他一直沒敢過來打擾如柏,此刻才緩聲說道:
“韓王世子妃說得有理,是我之前欠考慮了……楚翎風鷹視狼顧,本身就不是兒女情長的人,拿家眷威脅他或許是沒有用的。”
如柏輕輕點了點頭,就在他們商量下一步要怎麽辦時,地麵突然震動了起來。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個禦林軍騎快馬趕來:“報———”
他一個翻身從馬上翻了下來,在六皇子麵前站定:“韓王世……逆賊楚翎風帶兵來襲!”
如柏頭上的窗戶被猛地推開了,南宮晴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個禦林軍。
“他來了……他居然肯來?”南宮晴喃喃地說。
她幾乎不敢相信。
然而這座閣樓裏隻有她一個人,楚翎風不可能是為別人而來。
她久久地沉默著,突然,她低下頭去,看著如柏。
“阿柏……”她輕聲地喚,“對不起。”
“你知道麽?我是一個無趣的人,從小到大,沒有別的女孩子喜歡跟我玩,你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朋友。”
南宮晴輕聲地說著,她唇角帶笑,然而眼淚一顆一顆地從眼睛裏掉了出來,從樓上掉落下來,砸在如柏的臉上,就仿佛下起了細細的小雨:
“所以你千萬不要難過,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是我,親手推開了你。”
南宮晴緩緩直起身———馬蹄聲陣陣,楚翎風的隊伍已經離這裏不遠了。
那是來救她的隊伍。
她揚起頭看向遠方,然而什麽也看不到。
真想再見他一麵啊。
真想能再抱他一次,他的胸膛裏有草木的清香。
也真想問問他———你對我到底,有沒有那麽一點點的……愛?
然而都再沒有機會了。
翎風,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不拖累你。
南宮晴是什麽時候無聲無息地從窗口消失的,誰也沒有注意到,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在即將到來的楚翎風身上,各自屏息凝神地拿著武器準備迎敵。
直到背後一陣熱浪猛地襲來,接著,撲天的大火燒了起來。
如柏猛地回頭,隔著數步遠的距離,六皇子聽到如柏驟然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阿晴———”
她不顧火苗從閣樓外往裏躥,不要命般地撲了過去,要把南宮晴從火場裏拖出來。
然而那道閣樓的門早就被鎖死了,任如柏怎麽哭著喊著拚命拍打,也冷漠無情地紋絲不動。
熱浪襲來,一根椽木燃燒著掉落了下來,六皇子飛身撲上去,把如柏拉了開來。
燃燒的椽木將整個閣樓的門燒得一片通紅,燒成了一道殘忍的生死線。
“阿晴———阿晴!!!”六皇子拚命地把如柏從那向外燎著火焰的閣樓旁拉開,而如柏眼睜睜地看著那座閣樓在她眼前漸漸地坍塌,陷落。
有個從童年起便親密無間的朋友和她永不再見了。
兩裏之外,楚翎風怔怔地看著那座燃燒的閣樓。
他勒住了馬,身後的大軍和他一起停了下來。
楚翎風的瞳孔裏倒映著鋪天蓋地的火光。
“殿下……”有部下大著膽子湊上來,“現在怎麽辦?我們還過去麽?”
楚翎風一言不發,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蠢女人。”他調轉馬頭,冷漠地說,“回程。”
他率領著大軍轉身奔原路返回,臉上平靜無波,這麽多年的隱藏,他的臉上早就戴了無數層的麵具,平常人根本看不出他的悲歡喜樂。
部下們看著世子殿下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般行出去半裏地。突然,他猛地揚起馬鞭,一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下去。
戰馬嘶鳴,拚命地朝前跑去,然而楚翎風一鞭接著一鞭地抽了下去———
就仿佛那座著了火的閣樓是會不斷膨脹的怪物一樣,他逃得再慢一點,自己就會被吞噬其中。
他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一眼,不知道是因為不屑,還是因為不敢。
無邊無際的風從楚翎風耳邊呼嘯而過,他揚鞭策馬,身後是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我立你做皇後。”
……原來他和她何止是沒有來生。
他連今生的約定也沒能踐行。
他一生都在渴求一個足夠聰明的女孩來做自己的伴侶,然而南宮晴太蠢了,從始至終,都是那麽蠢。
他驟然勒住馬,戰馬長嘶一聲,高高揚起前蹄,然後才穩住重心,緩緩在地上站定。
楚翎風就這樣騎在馬上,掩住了臉,一動不動。
部下們沒有一個敢上前,他們開始竊竊私語:“世子殿下哭了……”
“是世子妃的死讓他太傷心了吧……”
“世子還是愛世子妃的吧……”
不對,楚翎風想,他們說得不對。
他現在心裏想的,並不是南宮晴的死。
他想的是……
如果生命能重來一次的話,他再也不會練習書法了。
這樣就不會有哪幅筆墨莫名其妙地傳了出去……誤了某個最愛他的女孩的一生。
宮中,韓王和皇帝正一起在禦花園中漫步。
“四弟今夜怎麽這麽好的興致,想起來進宮看我了?”皇帝笑笑,“四弟的聲音聽上去已沒有平日裏那樣沙啞了,想必是多年來的肺病已然緩解了,是不是最近看了什麽醫術絕頂的大夫?”
韓王卻似乎在出神,他仿佛沒有聽到皇帝的話一般,在錦鯉池旁站定,看著一條條錦鯉浮上水麵吐著泡泡。
“臣弟許久不進宮了,這千鯉池倒是一如既往的熱鬧。”韓王幽幽地歎了口氣,“叫我平白想起一位故人。”
皇帝笑道:“哪一位?”
韓王低聲應道:“曾經的寧家四小姐———寧玨。”
皇帝似是不可置信一般猛地愣了一下,下一秒,他轉過頭來。
“四弟……”皇帝低聲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