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兄弟

“你說楚翎風的第一個動作會是去哪裏?”如柏一邊縱馬飛奔一邊側過頭問楚明軒。

楚明軒低聲道:“韓王多年來一直稱病,但如今看來,很可能是假的,根據我們的情報。禦林軍和大柳營都已經被策反,那麽現在楚翎風和韓王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帶領禦林軍與大柳營會合,然後圍困京城逼父皇交出皇位。”

如柏點頭道:“我之前在韓王府的時候聽到了下人交談,楚翎風今天撞上我是偶然,但他出門卻絕非閑逛———聽下人們的口氣,他應該是在聯係韓王在城內的勢力,估計是一些已經投靠他的官員,隻是現在我們拿不到具體的名單,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

楚明軒點點頭。

他和如柏一起沉默起來。

顯而易見地,他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兵力不夠。

今夜京城瀕臨淪陷,然而竟不知有誰人可以守城。

韓王經營多年,此番雖然因為楚明軒和如柏有所察覺而被迫提前了起兵的日子,行動有些倉促,卻仍然有著足夠充分的準備。

而皇帝在太平年間生活太久,多年來一直未能發現這個兄弟的狼子野心,待到此刻,京城周遭已俱是韓王的勢力。

就在二人都以為狀況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之時,上天將更壞的消息降臨到了二人眼前。

遠遠的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如柏和楚明軒都一驚,二人急速勒馬,馬高高地揚起了前蹄,一時間沙塵四起。

而在飛揚的沙塵中,他們遠遠看到一名長身玉立的公子帶領著身後的軍隊急速前來。

“三哥!”六皇子馬不停蹄,一路飛快地行至楚明軒麵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連聲喊道,“出大事了!三哥!真的出大事了!”

六皇子平時一直是個萬事不掛心的閑散模樣兒,鮮少有這樣狼狽不堪的時候,還不等楚明軒和如柏開口問他,他就一拳砸在馬背上,絕望地說道:“韓王進宮了!”

楚明軒和如柏的眼睛同時瞪大了。

“怎麽會?!”如柏大聲問道,“我不是讓你去宮中傳信了麽?!”

“是!”六皇子氣喘籲籲地轉頭對楚明軒說道,“沈姑娘在我那兒發現了香囊的秘密後,就基本已可確定韓王和世子有問題了,她立刻讓我去宮中給父皇報信,我一刻也不敢耽誤,當即隻帶了兩個親信侍衛一路趕往宮中。”

“但是,待我們趕到時,禦林軍已經把整個內宮全圍起來了!根本不讓我們進去!說是韓王正在裏麵和父皇商討要事,即便我是皇子也沒有資格旁聽。”

六皇子焦急地說道:“三哥!這分明是韓王帶著禦林軍去逼宮了!”

楚明軒心下一片冰涼,他緩緩轉過臉來,和如柏對視了一眼。

如柏在那一眼中猛然意識到了什麽,頓時如同墜入了冰窟一般,手腳全都涼了。

其中固然有韓王逼宮、情勢萬分緊急的原因,但是這並非全部的理由。

真正讓他們從內心深處感到寒冷的……是這件事根本不對勁兒。

按照他們之前得到的消息,韓王是預計在狩獵之時才會有動作的,在他的計劃中,他並不會在今晚就開始行動。

是如柏和楚明軒推斷出了真相,才使得韓王父子不得不提前起兵。

但是六皇子在如柏通過香囊找到楚翎風心懷不軌的證據後就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宮中了……為什麽韓王會到得比六皇子還早?

不管他是怎麽知道太子這邊已經推測出真相的,都不應該比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六皇子更快。

唯一的可能是……早在如柏他們在太子府書房裏做推理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無聲無息地把這一消息報給了韓王。

也就是說……

如柏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在那個太子府的書房裏,周圍無不是楚明軒最信任的親信,以及孟學然、柳七複這樣的摯友……

而他們中間,有韓王安插進來的“內鬼”。

“三哥,三哥!”六皇子看到楚明軒和如柏一起出神,忍不住出言喚道,“現在怎麽辦?”

如柏看向楚明軒:“我建議排查……”

“不用。”楚明軒突然低聲打斷了她。

如柏一愣。

“來不及了,現在父皇那邊不知道已經是什麽情況,就算排查出來也沒有用。”他安撫性地摸摸如柏的頭,眼神空茫地飄向遠處,“而且或許我猜得到是誰……”

他拍拍如柏的頭,突然轉頭對六皇子說:“謝謝。”

六皇子愣住了,他看著楚明軒,眼中一時間閃動著不知該如何描述的情緒。

楚明軒看著他的眼睛,微微地露出一個笑容:“謝謝這種時候,你是在我身邊的。”

六皇子怔怔地看著楚明軒的眼睛。

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良久,六皇子才輕聲說道:“三哥你說什麽呢,應該的。”

他們的語氣都平靜而溫和,並沒有什麽過於激烈的情緒在其中溢出。

然而隻有二人明白,這一刻,他們兄弟間多少年來一直避而不提的裂痕終於消融。

六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指指身後的兵馬。

“其餘幾個兄弟們的情況三哥也知道,不是騎不了馬就是拿不動槍,怕上陣反倒給三哥添麻煩。”

六皇子輕聲說道,月光照耀下,他眉眼硬挺,仍然透露著那股昂揚的味道,不曾被深宮裏十幾年如一日的壓抑摧毀:

“得到消息之後就把府裏的兵全都托給了我,讓我帶著他們來幫三哥。”

六皇子緊一緊臂上搭著的長弓:“三哥貴為儲君,不可衝鋒陷陣,老六今日來給三哥當這個馬前卒。”

楚明軒看著六皇子的臉。

那是一張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麵孔,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楚明軒從那張麵孔上看到的,卻是一個小男孩的影子。

那是一個總有些鬱鬱不得誌的小男孩,他的背後是一個懦弱而膽小、不能給他提供任何幫助的母妃,在深宮裏膽戰心驚了多年的女人總有些神經質,老是抱著幼小的男孩小聲抱怨:

“我兒子要是太子就好了啊……母妃就再也不用受別人的氣了……”

然而即便是這樣無能的母妃,對於男孩來說也是極為珍貴的,畢竟那是他的生母,她給他的是貨真價實的母愛。

而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得到這種珍貴的感情,即使撫養他的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國母。

“轍兒,你難道就不想嗎……你三哥可以做到的,你憑什麽就不能呢?”

沒有感情,她撫養他,也理所當然地利用他。

然而楚明轍還是沒有長成皇後期待的樣子,在楚明軒的記憶裏,這個男孩陽光的氣質之下是難以掩蓋的一絲桀驁叛逆———

在父皇立楚明軒為太子,然後撫摸著六皇子的頭諄諄教誨:“轍兒要和你三哥齊心,在父皇百年之後,好好當個賢王輔佐明君”的時候,這個還沒有長大的少年歪歪頭,直截了當地拒絕了:“父皇知道我可是要當旅行家的———三哥的爛攤子自己收拾,我才懶得管他。”

他熱愛遊山玩水———一方麵是性情所致,興趣所在;一方麵是,這是他逃避深宮權謀鬥爭的唯一方式。

然而就是那個口口聲聲說懶得管自己的小男孩,終於有朝一日長出了青年的麵孔,他提著刀佩著弓站在自己的麵前,輕聲而又堅定地說:“我來給三哥當這個馬前卒。”

———權謀無情,然而還是沒磨掉兄弟骨血裏的那一點情。

楚明軒重重地一點頭,對六皇子說道:“讓你的人歸入隊中,你在我左翼!”

六皇子策馬並入楚明軒左側,與如柏一左一右跟在楚明軒身後,擦肩而過的那一瞬,他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心裏想要說的話,低聲對楚明軒說:“三哥,其實我……”

楚明軒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揚了揚手,示意他———不必說。

有什麽可說的呢,三哥都懂啊。

深宮裏的那麽多年,先是被懦弱無助的母妃視作唯一的希望,接著又被掌握著權柄的女人用作奪嫡的棋子,原本陽光燦爛的男孩不得已地被命運之手推著,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也許諾別人:“我會當太子,我會當太子……”

隔著漫長的時光,楚明軒輕輕伸出手,拍了拍那個小男孩的肩膀。

———我不怪你。我知道那從不是你的本意。

“老六,三哥相信你。”楚明軒低聲說道,“就像你一直以來相信我一樣。”

“這些年辛苦了。”

下一秒,楚明軒再不回顧,他揚鞭策馬,領著各王府的精英一同朝宮中奔去:“諸將隨我救駕!”

六皇子隨著他策馬衝出,夜風微涼,覆上他微微泛紅的眼眶。

有傳令兵飛速地從遠處策馬而來。

“太子殿下,韓王府已空。”傳令兵回稟道,“留在裏麵的都是下人,韓王的家眷全都不見了。”

韓王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家眷———楚翎風的母親多年前就過世了,韓王除了楚翎風外還有個長女,已經遠嫁。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韓王自己根本不當回事兒的侍妾,和下人基本上是一樣的。

而韓王本人雖然身子已經不濟事了,但也仍然是叛軍的主心骨,被楚翎風安排在一輛輕裝馬車上,與楚翎風一起前去與大柳營會合。

但是———不該是空的。

“韓王世子妃呢?”如柏問。

傳令兵道:“不曾見到,屬下抓了下人逼問,隻說一個半時辰前韓王世子用一輛馬車將世子妃偷偷送走了,行事十分隱秘,並不曾派人隨同,下人們都不知道送去了哪裏。”

如柏握著韁繩的手無聲地捏緊了。

事到如今,還是想知道你在哪裏啊。

阿晴,你———真的要和他一起謀反嗎?

“我知道在哪兒。”六皇子突然開口。

楚明軒和如柏一起側過頭看著他。

“我的貼身內監小安子,他的叔父是南宮府的管事。自我從沈姑娘那知道楚翎風有問題後,就叫小安子去聯係了他叔父。”

六皇子說道:“我和韓王世子妃有過數麵之緣,她那樣的女子不是臨大事時有決斷的樣子。我賭她就算逃走,也會給家裏報信。”

他輕聲說道:“我賭對了,她果然派送自己的那個馬夫去給南宮家送了信,沒有說自己在哪,但是我的人順著馬車的車轍很快還是判斷了方向———來自京城的西南方向,我的人打聽了一下,那有一處一直空著的小閣樓,多年都沒人居住,如果沒猜錯的話,可能是楚翎風很早置辦下的產業。”

如柏的心鈍澀地一下一下跳著,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心情。

“三哥……”六皇子轉頭對楚明軒說道,“不如我們兵分兩路!你先帶人去救父皇,穩住韓王的動作。我去圍了那棟閣樓,以世子妃為要挾逼楚翎風和韓王收手!”

楚明軒看了一眼如柏。

如柏沉默不語。

六皇子急了:“我們沒有時間了啊!你們還在猶豫什麽?!沈姑娘,我知道韓王世子妃曾與你交好……但這不是講究兒女情長的時候!我們根本沒有別的手段讓楚翎風罷手!”

“還有三哥!這是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曾經的私情先都放一放吧!楚翎風若是得到了皇位,他會對我們講情誼麽?!”

六皇子懊惱地一揮手:“就算你們都不讚同我也要去!說什麽也要想辦法阻攔韓王父子!”

他策馬就要帶著自己府上的親兵衝出去,然而如柏突然開了口。

“六殿下且慢。”她艱澀地說道,“如果非要去的話,我……我和你一起。”

六皇子歎了口氣:“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是怕我傷害她麽?”

如柏仰頭看著天空,夜裏的陰雲遮住了月亮,似乎是一個要下雨的夜晚。

“讓我去吧……我和她今後能見的麵,恐怕也不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