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對峙

如柏沒有哭,盡管她心裏已經驚惶到了極點。

她隻是麵無表情地按照楚翎風的指示上了馬車,一炷香的工夫後,她被楚翎風帶到了韓王府的一個小屋內。

兩個家丁走了過來,把她綁到椅子上。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反抗———因為反抗也沒有用。

“你知道是我?”楚翎風看著她的眼睛,問道。

如柏靜靜地點了一下頭,一大顆眼淚從她的睫毛上掉了下來。

“什麽時候?”楚翎風沙啞著嗓子問道。

“半個時辰前。”如柏說道,“在六皇子告訴我你托他贈送一個香囊給明軒的時候……雖然在此之前,指向你的線索也足夠多了。”

隻是她從來沒有往他身上想過。

不僅僅是因為他看上去那麽溫和無害。

更因為他是南宮晴的丈夫。

想到南宮晴,如柏的眼淚決堤一樣地流了下來:“你做這些事……阿晴知道麽?她會怎麽想?”

楚翎風看著她,突然扯動嘴角,笑了一下。

如柏在他的一個笑容裏突然明白了一切,她坐在原地,打了個冷顫。

南宮晴那麽……那麽地愛他……

你說她會怎麽想?

一陣推門的聲音響起來,如柏猛地回過頭去。

一個衣著華貴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她沒有看如柏,隻是靜靜地坐到了一邊,目光微垂。

南宮晴,仍然是那樣溫婉賢淑的模樣。

隻是她再不是那個一身布裙在院子裏曬草藥的女孩兒了,重重錦緞包裹之下,她究竟是誰,恐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了。

如柏通紅著雙眼。

她們兩個,曾經是世上最好的朋友。

也很久沒有見麵、沒有說說話了。

然而此刻俱是無言。

“你剛剛說到哪裏了?”楚翎風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寂靜,他看都沒有看南宮晴,隻是目光玩味地看著如柏,“很多線索指向我?怎麽個說法?”

如柏冷笑一下:“你還需要聽我說麽?”

“當然。”楚翎風溫柔地半跪下來,把如柏淩亂的發梢拂到她的耳後,“我這麽喜歡你,你說什麽我都願意聽。”

不遠處南宮晴靜靜地坐著,泥胎木偶一般。

如柏閉上了眼睛。

“其實非常簡單,那天那頭老虎違背嗜血的本性,一直不管不顧地朝著我們撲過來,這就很奇怪了。我問了明軒,得知那虎是為了皇家出獵特地養的,平時都關在籠子裏,每天放出來一個時辰,性格溫馴,輕易不會傷人的。那天是馴獸的下人剛把它放出來,它就衝著一個方向奔了出去。”

如柏平靜地說著,目光不投向任何地方:“所以應該是有什麽奇怪的氣味刺激了它。”

“香囊!”如柏道,“我連夜走訪了所有皇子,最後在六皇子那兒發現了這個東西。”

“那應該是你想用來害人的東西———你原本是要把它給六皇子的,然而由於還沒送出手,就先放在了自己身上。”

“當時圍獵還沒有開始,本來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隻是人算不如天算,你沒有料想到會有老虎意外跑出來。”如柏說道,“結果自己反倒成了被攻擊的目標。”

“有了火炮害人的手段還不足———還有猛獸這一道,不得不說,世子殿下的殺人手法,真是算無遺策。”

楚翎風笑了笑:“那倒不是,火炮本身已經夠保險,不需要再叫那老虎去傷人,楚明軒也未必會被老虎殺死———不過你想想,楚明軒從六皇子那兒收到一個這樣的香囊,對他們的兄弟反目、互相懷疑,是不是有巨大的幫助?”

如柏不回答他。

“你繼續說。”楚翎風笑了笑,甚至親手給她倒了杯茶,遞到她唇邊。

如柏沒有接,隻是說了下去。

“在西南山頭放置火炮的行為和誣陷林燁的行為在邏輯上衝突了,讓我們不得不懷疑其間出了什麽變故,讓幕後黑手不得不狗急跳牆。”

“那麽最有可能的一件事是———明軒記憶的複蘇。”

“此事知道的人極少,連我和小孟都不知道,隻有一直為他治療的柳七複知道內情。而另一個知情的人,是明軒一直視如恩師的韓王殿下。”

“不是我們想要懷疑韓王府———我們秉著大公無私的原則思索了一下,覺得柳七複實在是沒有誣陷他哥哥的理由,何況這個琴師要有造反心思的話,當年實在沒必要自毀健康從權勢彪炳的琅琊林家跑出來,那麽就隻剩韓王殿下了。”

“從福壽樓開始,很多事就有著另外的解釋———你不是去查案的,你本身就是福壽樓的老板。”

“為什麽福壽樓那個陳老板聽到你的聲音就立刻退走了?那種情況下,難道一個韓王世子的麵子就能讓他放過可能會毀了福壽樓的我?真正的答案是你是他的主子,他知道我落在你手上的話不會出什麽事。”

“再加上嶽貴人……之前是韓王府的舞姬,所有的線索串成一線,指向的,全部都是你!”

楚翎風靜靜地看著她片刻,然後輕輕地鼓了鼓掌。

“很聰明。”他笑起來,“我一直求索一個足夠聰明的女人,來和我一起完成父親和我的大業。”

如柏終於還是沒能看向他身後的南宮晴———南宮晴仍然麵無表情地坐在原地,仿佛泥胎木偶一般。

“現在你知道了一切,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呢?”

如柏看著南宮晴,不可抑製地,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收手吧,世子殿下,還來得及。”

“來得及?”楚翎風笑了笑,輕輕地搖了搖頭,“怎麽可能還來得及呢?”

他在如柏身邊坐下來。

“你知道麽?本來我父王,是很有可能成為皇帝的。”

如柏的瞳孔微微一震。

她忘記了,忘記了很多恩怨,是從上一輩就開始的。

“是皇帝搶了他的……不光搶了他的皇位,還搶了原本屬於他的女人。”

如柏猛地打了個激靈。

“對。”楚翎風靜靜地看著她,“楚明軒的生母寧貴妃,是我父親的青梅竹馬。雖然這樣說對我的母親很不尊重,不過恐怕事實確實如此———那是我父親這一生最愛的女人。”

“那他殺了她?”

“不!”楚翎風道,“楚明軒沒有告訴你麽?那碗毒本來是給他準備的。”

如柏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來了。

“我父親對我說,寧貴妃或許察覺到了什麽不對,她知道那食物裏有毒……然而那是個好心且軟弱的女人,她想著,也許她死了,我父親和皇帝之間的恩怨就了結了,而我父親也會放過她和皇帝生的孩子。”

“我父親的確因為她的死而沉淪了很長時間,這是為什麽楚明軒最終還是活著長大了……然而我父親怎麽會放棄呢?”

“她的死,最終不過是讓他更想複仇而已。既然已經得不到她了,那就要更努力地,去得到這個天下。”

“鍾洪、宋姑姑……背後的人都是你父親?”

楚翎風平靜地點了點頭。

“我父親討厭楚明軒!”他說,“但又會抑製不住地對他有些好感,因為他長得很像寧貴妃———這隻會讓我更加地憤怒!”

他順著如柏的視線,看向了南宮晴———南宮晴的腰上,仍然係著當年他題過字的那把扇子。

楚翎風笑了笑,把扇子取了過來。

“我字寫得好不好看?”他問如柏,語氣仍然是溫柔的。

如柏不說話。

“其實你知道麽?我並不喜歡練字。”楚翎風看著那把扇子,突然抬起手,緩慢地把它撕了開來。

扇麵崩開的聲音在室內發出一聲清晰的裂帛聲,南宮晴無聲地抖了一下。

“但是我父親很喜歡,據說寧貴妃在閨中的時候,曾經以一手好字聞名。”楚翎風渾然不覺,隻是自顧自地笑了笑。

那笑容仍然是玉一般溫潤,隻是此刻也多了些玉一般的哀涼。

“我父親不夠喜歡我母親,連帶著我也一起不夠喜歡。”

楚翎風想了想,補充道:“當然也談不上不喜歡,隻是……你懂得吧?不夠。”

“所以我小時候總是想做得好一點,再好一點,想著這樣就能讓他多喜歡我一點。”

“世子殿下……”如柏輕聲說道,“但是這不包括謀反———為了你父親的那一點喜歡去做這種事情,你覺得值得嗎?”

楚翎風笑了笑:“沒什麽值得不值得的,我喜歡而已。”

“看來你這一生……真的缺人愛你啊。”如柏輕輕說道。

“無論是活成世間大多數人期待的翩翩君子,還是現在野心勃勃地去篡位……都隻是想證明自己,讓自己多獲得那麽一點愛。”

如柏說道:“你根本不敢成為你自己,隻是想要活成別人會喜歡的自己……你尚且這樣不愛自己,又怎麽能指望別人來愛你?”

楚翎風突然愣住了。

良久,他平靜地笑笑。

“沈姑娘不愛我就不愛罷了,何必講這麽一大篇狀似有道理的話?”他唇角帶笑,然而目光卻是躲閃的:

“我不是楚明軒……他那麽小就被立做了太子,全天下的人都認可他、期待他,但是我……我沒有啊……”

這麽多年,即使世人全讚他溫潤如玉,他又何嚐有一日開心過?

剝開所有的皮囊,其實楚翎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他也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是誰。

“所以你看,我父親恨當今的皇帝,我恨楚明軒,這樣的恩怨早在父子兩代間根深蒂固。收手……怎麽可能收手呢?”

楚翎風還要再說什麽,突然,一個報信的小廝衝了進來。

他湊到楚翎風的耳邊急速地說了些什麽,楚翎風的臉色猛地變差了。

“是不是天牢那邊林燁失蹤,福壽樓的人也失去了聯絡?”

如柏看著他的臉色,冷笑了一下。

楚翎風起身,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們很聰明,行動很快,然而沒有用的。”

他湊到如柏耳邊:“被策反的不光是禦林軍……還有大柳營。這都是我父親的人。”

如柏的心猛地縮緊了。

錦衣衛隻有一千人,禦林軍有四千人,大柳營有六千人。

查出了真凶又怎樣?他們的兵力根本抵不過韓王的勢力。

楚翎風一甩袍袖,出去傳令道:“通知父親,今夜就行動,禦林軍皇城內待命!大柳營在城外集結整隊!”

楚翎風率眾出去了,屋子裏隻剩下兩個人。

南宮晴和如柏靜靜地對坐著。

當一切人聲都遠去後,南宮晴突然站了起來。

她直接走到了如柏身邊。

如柏看著她,她卻沒有看如柏。

她伸出手,解開了如柏身上繩子的死結。

然後她又麵無表情地走了回去,在原地坐了下來。

如柏看著她,咬牙切齒地看著她,然而南宮晴一句話都沒有說,也不回應任何一個眼神。

她隻是解開了繩子,打開了門,連一個多餘的“我放你走”都沒有說。

如柏咬了咬牙,最終還是飛快地站起身,衝進了門外的夜色裏。

小半個時辰後,楚翎風回來了。

他看著空空如也的椅子,又看著仍然坐在椅子對麵、然而已經泣不成聲的南宮晴,並沒有感到太意外。

良久,他隻是幽幽地歎了口氣:“如果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她仍然願意和楚明軒死在一起的話,那就隨她去吧。”

“她不是屬於我的啊。”楚翎風低低地說,他轉向南宮晴,站在她麵前,捧起她滿是淚水的臉,“你呢?你是屬於我的麽?”

南宮晴哭到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不告訴她呢?告訴她你勸過我很多很多次。”楚翎風半跪下來,“我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在你的認知裏,我這樣的人叫……亂臣賊子,對麽?”

他歎了口氣,鬆開南宮晴的臉。

“你們這些人啊,教條啊禮義啊……在你看來,我就算當上皇帝,一樣是謀逆篡位對不對?”

“你走吧。”他輕聲對南宮晴說,“我不需要你跟著我造反。”

他站起來,轉身離去。

突然,他的腳步頓住了。

南宮晴從身後抱住了他。

那一瞬間,楚翎風突然明白了。

這是她給他的回答———我是屬於你的。

“翎風……”南宮晴輕聲開了口,她的每個字都在抖,“無論你做什麽,我都跟著你。”

你愛不愛我都沒關係啊……因為我是這樣……這樣地愛你。

楚翎風歎了口氣,回身抱住了她。

“韓王府地處中心,容易被波及,西郊有一處小樓,你去那裏等我。”他低聲地安排好她的去處,然後放開了她,起身披上了戰袍。

南宮晴走到他麵前,為他把袍領係好。

這一幕就如同即將出發遠征的將軍,和深愛他、為他送行的妻子。

那一瞬,不知道為什麽,楚翎風的耳邊突然閃過了沈如柏的聲音———

“看來你這一生……真的缺人愛你啊!”

“阿晴……”楚翎風突然開口道。

南宮晴為他整理袍領的手指微微一頓。

“如果有來生,你還願意和我做夫妻麽?”楚翎風平靜地看著她,那雙曾經溫柔得仿佛含著整個春天的泉水的眼睛,此刻仿佛凍結了一般,目光沉得宛如擁有了實質般的壓迫感。

南宮晴的指尖從他的領子上輕輕地劃過。

“我願意。”她抬起眼睛,淚盈於睫,然後她露出了一個微笑,“翎風,我願意!”

楚翎風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良久,才輕聲而冰冷地說:“我不願意!”

南宮晴愣住了,一大顆眼淚從她的睫毛上掉了下來,砸到地上,像一顆已經碎裂到不能再碎裂的心。

“來生你嫁給別人吧。”楚翎風自己把戰袍最後的帶子係好,把長刀掛在腰間,他低聲說,“別再遇到我了。”

他輕輕地開口,溫潤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但是這一輩子,既然已經這樣了,那我不負你。”

“等我和父親贏了天下,我繼位那天,立你做皇後。”

他大步地走了出去。

南宮晴急急地轉身。

“翎風!”她看著他的背影喊道。

楚翎風的腳步微微停滯了一瞬間,然而他並未就此停下來,而是繼續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南宮晴的視野中。

與此同時,楚明軒和如柏已經會合,他們沉默地站在門口,身後是韓常率領的一千禦林軍。

明明是最危急的時刻,然而兩個人卻仿佛在聊閑話一般。

情勢到了這個地步,所有能夠派出去求援的人都已經派出,能做的都做了,急也沒有用。

因此他們隻是一起跨坐在馬上,緩緩地說著話。

“你說楚翎風這麽想當太子,你就讓給他唄,反正當太子也沒什麽好的,一天到晚累得要死。”如柏沒輕沒重地說著玩笑話。

大概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緣故,她這點完全沒幽默感的話竟然讓冰山一樣的太子破天荒地笑了笑:“那可不行。”

“為什麽這麽想當太子呢?”如柏問楚明軒,“為了權力麽?做皇帝要背負的東西太多了,很累的———我看當個隻管舒舒服服看花遛鳥的閑散王爺就很好。”

楚明軒想了想,反問如柏:“如果在沈小姐和沈神探的身份裏選一個,你更喜歡哪個?”

“當然是神探。”如柏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

“為什麽?”楚明軒問道,“當神探也很累,風吹雨打,追歹徒驗屍體,不時地還要和殺人凶手同處一室,麵臨生命危險———當個吃吃喝喝的名門小姐不舒服麽?”

如柏愣住了。

良久,她才輕聲地說道:“我小時候就很喜歡思考問題。”

“別的女孩子不喜歡不感興趣的,像什麽算術啊推斷啊,我都喜歡得不得了。”她緩緩說道,“我哥進了刑部之後,我也能因為他的緣故聽說好多案子,有的凶手能被很輕鬆地抓住,有的……被害人怎麽死的永遠是個謎。”

“我就想啊,這些懸案的真相到底是什麽呢?我得去把它們查出來啊,查不出來的話我吃什麽好吃的都沒味道。”如柏攤攤手,“其實真的沒什麽太複雜的理由,就是這樣。”

楚明軒說道:“所以你放著好好的大家閨秀不做,追求的就是真相?”

“是啊。”如柏說,“我別的也不會,作詩繡花什麽的都很糟糕……就這方麵腦子轉得還算快。”

“所以其實真的沒什麽別的理由,我就想著,上天既然肯給我這樣的才能,我就應該去該去的地方,承擔這個才能的責任。”她看著楚明軒的眼睛說,“如果我都不願意給受害者們一個交待了……那麽還有誰能給呢?”

楚明軒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說:“這也是我的理由。”

如柏一怔,突然有些懂了。

“你說得很對,上天給了你這樣的才能,你就該去相應的位置上承擔相應的責任。”楚明軒說,“還記得燈會那天我帶你登上的那個城牆麽?”

“我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天,我父皇也帶著我登上去過。他當時牽著我的手,指著京城裏熙熙攘攘的百姓,又指了指遠處的江山,跟我說———”

楚明軒低聲重複著父親對他說的話:

“軒兒,從今往後,你可要好好用功了。你要學著讀書習文,知道怎麽劃分田產,怎麽修訂賦稅,讓你的百姓吃得飽穿得暖;你要學著武藝騎射,知道怎麽抵禦外敵,讓你的百姓不受流離之苦。你一定要時刻記得你身上的擔子,方能———”

古代無數賢王的靈魂在冥冥六合之外俯視著他,楚明軒低聲說:“方能不負這河山!”

“所以我是太子,我容不得有人以暗殺之術、弄權之道、陰謀之計篡國。”

楚明軒一把抽出佩劍,指向天空:“諸將聽令!韓王謀反,其罪難容,願諸將浴血奮戰,與我一同討伐逆賊———楚翎風!”

“是!”

隆安二十四年秋,韓王謀反,起兵圍困京城,大柳營、禦林軍被策反,四處人心惶惶。

太子楚明軒攜錦衣衛奮起,誓討叛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