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美人計

“查王彪的話,誰去查?”

“大理寺可以以監管不力的罪名去審他……但是如果連宮裏都已經遍布了對方的人手,那大理寺很可能也已經不幹淨了,我不確定哪些人是對方安插的暗線。”孟學然道,他轉向楚明軒,“太子府私查或許會更安全。”

“不行。”如柏搶在楚明軒之前說道,“太子府直接出動的話,很可能直接打草驚蛇。”

她猶豫了一下,陷入了沉默,但是這樣的話他們確實無人可用了。她沈如柏現在還是罪臣之妹,總不能親自去查,一旦暴露了,對方不單很有可能加害遠在靈州的哥哥,恐怕連楚明軒也會被自己牽連。

一直沉默的柳七複突然開口道:“要不……用我的人吧。”

“沒……沒想到我王彪……這麽大的麵子,能有幸跟傾……傾城姑娘一起喝酒……”

酒過三巡,王彪舌頭已經大了起來,他臉色通紅地看著麵前的華傾城,小眼睛已經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華傾城雲鬢高聳,豐唇在嫣紅色胭脂的點綴下顯得分外撩人,她抬起手捧住酒壺,十指纖纖如同蔥段,每個指甲都細心地塗了丹蔻,瑩紅色的指甲與翡翠的酒杯交相輝映,無聲無息間便營造出一片紙醉金迷的氛圍來。

華傾城不動聲色地為王彪再斟一杯酒:“大人,天色不早了,我們何必在這個小酒館裏繼續逗留呢?不如……回您府上?”

王彪的小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傾城姑娘願……願意去我府上?”

旁邊有家丁湊上來道:“大人,這不妥當吧?您今晚還要去……”

王彪已經喝得爛醉,正事全拋到了九霄雲外,一把推開家丁:“去去去,一邊待著去。”

王彪為了跟華傾城獨處,把所有下人都趕了出去,隻留華傾城和她的兩個丫鬟在室內陪自己喝酒。

華傾城從丫鬟手中接過一杯酒遞給他:“王大人好酒量。”

“那……那是自然……”王彪接過酒來一飲而盡,不知道為什麽,一直號稱千杯不倒的他似乎已經喝到了極限,喝完這杯後突然感到一陣猛然來襲的昏昏沉沉,他掙紮了一下,最終還是陷入了一陣漆黑的睡眠中。

華傾城站起來,嫵媚的丹鳳眼眯成了一條細線,冷靜地在周圍掃視了一圈,她一使眼色,兩個丫鬟中的一個立刻守住了門口。

華傾城拔下頭上的銀簪,那簪頭形狀獨特,似乎與尋常的簪子有些細微的差別。她把簪頭往抽屜上的鎖眼裏一捅,片刻後,鎖頭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哢吧”聲,開了。

她就這樣把抽屜一個一個地拉開,輕手輕腳地在其中翻動著,再小心翼翼地恢複成原樣。最終,在睡得不省人事的王彪緊靠著的抽屜裏,她翻出了一本賬簿。

華傾城的嘴角露出了一個無聲無息的笑容,她雙臂一展,從寬大的袍袖裏取出一遝特殊材質的紙,一張一張地夾進賬簿,然後用力地壓了下去。

就在華傾城影印賬簿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大人,大人!時間快到了,咱們該過去了……”

是之前那個家丁。

門口的丫鬟立刻攔了上去:“這位大哥,王大人和華姑娘在裏麵呢,不想被人打擾……”

那家丁看都沒看她一眼,很不客氣地繞開她闖了進來。

華傾城已將影印好的紙張全部收進了袖子,此刻站起來朝那家丁溫婉一笑:“王大人喝醉了,現在不太清醒呢。”

她輕輕拂一拂鬢角,似無意間問道:“王大人今晚可是另外約了什麽人?那傾城不便打擾,就先告辭了。”

她領著丫鬟施了一禮,便出了王彪的府邸。

離去時她回頭用餘光掃了一眼,隻見那家丁要去拍醒王彪。嘴角悄然蔓延上一個微笑———不到天明,王彪是不會醒的。

她領著丫鬟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果然,片刻後,隻見那叫醒王彪無果的家丁焦急地出了府,直直地向城中心的方向奔去。

華傾城輕輕抬起手一揮,那兩個看起來文弱清秀的小丫鬟便立即展動了身形,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所以最後,王彪那晚是要去誰的府邸拜訪?”隔日晚,太子府書房,如柏問應約前來的華傾城。

華傾城放下茶杯,不緊不慢地答道:“根據我從王彪那裏取得的秘密賬簿來看,王彪每個月都能從福壽樓拿到近百兩的紅利,利潤非常驚人。至於他那天晚上約見的人麽……”

她微微一頓,報出了一個驚動眾人的名字:“平遠將軍林燁。”

所有人的臉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隻有柳七複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眉心卻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似乎包含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孟學然看了他一眼,想要說什麽,最終卻沒有開口。

“琅琊林家是有名的軍旅世家……平遠將軍林燁戰功赫赫,忠心不貳。”楚明軒低下頭喃喃道,“他怎麽會和王彪這種人牽扯到一起?”

“除了賬簿之外,我還在王彪那兒發現了另一樣東西,我看不太懂是什麽,但是保存得很好,是和那本秘密賬簿鎖在一起的,想必是很重要的東西。”華傾城從袍袖中遞了幾張紙過來。

楚明軒接過來,他低頭看去,猛然變了臉色。

如柏看著他的神情,忍不住一驚:“是什麽?”

楚明軒抬起手來,紙上是一幅幅工筆細繪的圖樣。

“這是……軍用兵器的圖紙。”他低聲說道,“如果這是真的,恐怕那九萬兩銀子花到什麽地方去了就已經很清楚了。”

“私造兵器……是……謀逆之罪。”

饒是處變不驚的孟學然,此刻也被這樣巨大的信息量所震驚,他用力搖了搖頭,喃喃道:

“但是這樣就說得通了……為什麽對方要害所有的皇子,為什麽對方下手的對象是作為中流砥柱的四大家族……如果是謀反的話,就都說得通了……”

“那麽我們現在的第一疑犯是……”他一愣,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林……林燁將軍?”

一片寂靜。長久的沉默後,楚明軒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即刻以監察不力的罪名逮捕王彪,審查的時候就以‘有沒有人指使他庇護福壽樓’的名義去挖他背後的人。”

他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叫小全子去請林將軍過來……即使是真的,我也想在事發前親自和他聊一聊。”

“也許是誤會……誰去拜訪誰,未必見得誰和誰是共犯。”他輕聲說道,“在王彪的審訊結果出來前,一切還當不得真。”

如柏在第二天見到了林燁。

那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並不年輕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刀削斧鑿般硬朗剛毅的輪廓。大約是剛在兵營操練士兵回來,林燁的身上仍然披著鎧甲,越發襯托出了他身上那種尚武的氣質。

如柏扮作侍女的模樣,與小全子一同立於楚明軒身後,看那個功績彪炳的將軍認認真真地行禮如儀:“微臣拜見太子殿下。”

“林將軍不必多禮。”楚明軒淡淡應道,他叫小全子為林燁看座上茶後,與之略略寒暄了幾句,隨即便直奔了主題。

“街巡隊前任隊長王彪……聽說是將軍保薦的?”

“是。微臣聽說他最近監管不力被撤了職,此事是微臣查人不明所致,陛下若有怪罪,微臣願受懲罰。”

楚明軒輕輕搖了搖頭:“大人當初保薦他,可有什麽原因?”

“微臣隻是覺得他身手甚好,辦事也還算細心,並無別的意思。”

林燁一言一行都幾乎可做官員的範本,渾身都流露出一種耿介的嚴肅和剛正。楚明軒看著這個滿朝聞名的忠臣,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如果朝廷有什麽對不住林將軍的地方……將軍其實可以盡管告訴我。”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林燁一驚,隨即重重一低首,“我林家世代受皇恩浩**,家中上下皆願效犬馬之勞,萬死不辭。”

楚明軒用手撐著頭,坐在書桌旁沉默了片刻,最終隻是說:“時候不早了,林將軍想必還有許多別的事要忙,不送了。”

林燁的眼神中略帶疑惑,但他很快恭敬地一拱手:“是。”

“微臣告退。”林燁施了一禮,就在他要轉身離去的這一刻,孟學然和柳七複踏進了書房的門。

在林燁與柳七複的目光對接上的那一瞬間,氣氛突然變得極度古怪,柳七複愣了一瞬,垂首站到了一邊。

林燁突然踏上一步,孟學然下意識地擋在了柳七複身前,卻見那一身重鎧的武將隻是表情冷淡地收回了目光,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書房門。

待那個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的時候,柳七複突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似乎忘掉了自己是來找如柏和楚明軒的,沉默地轉身直接走出了房門。

如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打量著楚明軒和孟學然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林將軍和七複兄……之前認識麽?”

楚明軒和孟學然俱是短暫地沉默了一下。片刻後,孟學然略帶尷尬地開口答道:“林將軍……是他哥哥……”

他停頓了一下,隨即補充道:“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了。”

如柏在湖邊找到了柳七複,他背靠著假山坐著,手上拎著一壺酒,天光雲影倒映在他的眼睛裏,他的表情平靜而又帶著淡淡的悲傷。

“許多年沒見過了。”良久,他低低地歎了口氣,“他也老了。”

如柏沉默地抱著膝蓋在他身邊坐下,有點兒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麽。

“我沒給你講過我的身世吧?”柳七複道。

其實他不是沒有講過,而是講過很多,一起天南地北海聊的時候,柳七複經常講自己的故事,每一個版本都不一樣:

有時候他是什麽西域某國的皇子,因為體弱多病被父親放棄,被押到本朝來做人質,後來流落到了民間;有時候他是某個武林盟派的下一任繼承人,因為要躲過仇人的廝殺才隱姓埋名裝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琴師……

反正沒一個靠譜的,每一次都遭到了孟學然極盡所能的嘲諷。

柳七複隨即自己也反應過來了這個,忍不住扯扯嘴角笑了一下:“那些假的不算,西域皇子什麽的都是我瞎扯的。”

“按血緣其實我是琅琊林家的人,我父親血戰沙場,很早就過世了。我哥比我大十幾歲,長兄如父,我其實算是他帶大的。”

徽城孟家世代白衣風雅,結果出了個孟學然;琅琊林家世代名將熱血,結果出了個柳七複。

造化總是如此弄人,說起來這倒算他們倆難得的共同點———都是自己家族裏的異類。

孟學然桀驁不馴,柳七複看上去比他文氣得多,骨子裏卻是加倍的離經叛道。

“我哥你也看到了,就是那種很典型的流著林家血脈的武將,他繼承了我爹的遺誌,又特別害怕沒有把我教育好,對不起林家的列祖列宗。”

柳七複喝了口酒,低聲咳了一下。如柏一皺眉,伸手搶過他的酒壺,他也不介意,隻是繼續說道:

“我哥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這種話,想用槍杆子把我打磨成一個合格的林家武將。但是我對打來打去什麽的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小時候那一點血性全用來和他對著幹了。”

“我天天帶著我的琴去各種青樓楚館裏混,朋友遍布三教九流。林家家風很正,我哥看到我這樣氣得要命,頻繁地把我鎖在家裏讓我練武。最後我自己給自己配了副毀身體的藥,把身體搞垮了,連槍都拎不起來。”

柳七複平日裏隻是個溫和的白衣公子,對如柏的所有請求幾乎都是有求必應,好說話得一塌糊塗。如柏根本無法想象他曾經有這樣破釜沉舟的叛逆時期。心底驀地一酸:“然後……”

“然後我哥就把我掃地出門了。”柳七複自嘲地笑了笑,“我走的那天他淚流滿麵地去列祖列宗的牌位那裏磕了頭,說真的,從小到大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流眼淚。他說自己無能,沒有把我教育好,從今往後隻當沒有我這個弟弟。”

於是從此後,京城裏不再有琅琊林家的小兒子,而多了一個風流天下知的柳七複。

“你……對林大人有什麽怨氣麽?”

柳七複望著平靜的湖麵,認真想了想,最終沒有說一個字。

起風了,湖麵上的涼氣被吹到他的身上,柳七複幅度很小地打了個冷顫。下一刻,一件厚重保暖的狐裘就被丟到了他的身上。

他回過頭去,看到孟學然走到他身邊,卻一眼都沒有看他,目光隻是盯著湖麵。

“我跟你說個事……”孟學然沉默了良久,突然嚴肅地開了口。

如柏下意識地心頭一沉,不知為什麽,一種不太好的預感突然湧上了心頭。

“大理寺那裏剛剛得到了消息,街巡隊隊長王彪交代,指使他庇護福壽樓的人是……”

他頓了一下,聲音驟然輕了下去,許久才艱難地吐字道:

“平遠將軍林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