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線索

夕陽西下。

太子府中擺了豐盛的晚宴,沈如柏、孟學然、柳七複圍桌而坐。

“後來呢,楚翎風之後又說了些什麽?他到底是要查什麽東西?”孟學然問。

如柏應道:“此事或許還要從頭說起。”

“嶽貴人是韓王府的舞姬出身,她在宮裏犯下這樣的大罪,導致韓王殿下很長一段時間都對皇上相當過意不去……”

“所幸皇上生氣歸生氣,最終沒有把賬算到韓王府的頭上,但此事難免會成為韓王府心中的一根刺。”

“這也就導致楚翎風在聽到害十一皇子的毒物是‘蕃木蒿’後,下意識地敏感了,他本能地感覺到,這兩件案子之間或許有關係。”

“這和我們一開始的預感很近似。”柳七複點點頭,“但他怎麽可能直接知道福壽樓的存在?”

“楚翎風那邊的信息遠比我們豐富,所以並沒有像我們那樣兜那麽大的一個圈子。”如柏道,“嶽雲紋畢竟曾經是韓王府的舞姬,根基都在那裏,楚翎風直接一個一個地排查,查她入宮前常去什麽地方。”

“難道嶽氏最常去的地方便是福壽樓?”

“不,嶽氏經常光顧的地方有很多,楚翎風用的是笨辦法,他一家一家地查,一家一家地排除,最後才查到福壽樓頭上。”

如柏道:“不過速度也已經比我們從朱州的鍾洪那邊得到信息,要快了一大圈。”

她問一旁的孟學然和柳七複:“你們找到嶽雲繡了麽?那邊情況怎麽樣?”

“嶽雲繡的證詞基本可以確定當年嶽貴人背後還有人指使。”孟學然說道,“但是更多的,我看她也不清楚了。”

三人一同沉默了片刻,柳七複突然道:“明軒呢?讓小廚房給我們做了這麽一桌菜,自己怎麽不來吃?”

“寢殿裏呢。”孟學然夾了一筷子青筍炒火腿絲:

“南邊又發洪災了,皇上把在京城調動賑災物資的活兒交給他了,聽小全子說忙得三更天都睡不了。今天下朝了總算得了點兒空,補一補昨天晚上基本沒睡的覺。”

“那也總得吃點東西,再不來吃菜都涼了。”柳七複道,“去叫他來吃吧。”

孟學然看了一眼柳七複。

柳七複看了一眼孟學然。

一直不太對付的兩人此刻以高度默契的狀態傳達了一個曖昧模糊的眼神,然後同時轉頭看向如柏,異口同聲地說道:“你去。”

如柏:“……”

在太子府也算住了很久了,但這還是如柏第一次進楚明軒的寢殿,大床被層層的帷幔籠罩著,空氣裏全是清幽凜冽的紫檀香。

如柏走到楚明軒床邊,太子殿下的床意料之外的簡潔。

並沒有太多鑲金鑲玉的裝飾,隻是以梨木雕出蟒樣的紋路,乍一看並不華豔,卻自有天潢貴胄特有的大氣。

楚明軒靠在深紅色的靠枕上,如柏發現了平時裏覺得他眼睛深邃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的睫毛密而長,隻是平時受他清冷剛硬的氣質影響,並不太讓人察覺,此刻閉上眼睛就一覽無遺地顯現了出來,在他的眼瞼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

一卷翻到一半的卷宗攤在他的手邊,楚明軒眉心微蹙,看上去睡得並不踏實。

如柏湊上前去,正要拍醒他,突然變故發生了———

楚明軒突然抬手抱住了她。

如柏一愣,下意識地想推開,卻又在刹那間發現了不對勁。

楚明軒隻穿了一件貼身的寢衣,此刻幾乎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如柏貼在他的胸膛前可以感到他心髒跳得莫名得快,整個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如柏心頭沒來由地劃過一點恐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明軒?”

她感到環抱自己的手臂猛然緊了一下,之後就立刻鬆開了,楚明軒睜開了眼睛。

“做噩夢了?”

楚明軒沉默,良久才低低地應道:“嗯。”

如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楚明軒,仿佛籠罩在巨大的陰影裏,眼神叫人心痛得不忍觸碰,整個人帶著一種來不及收拾好精神狀態的潦草和憔悴,像是承受了太多這個年紀不該承受之重的少年———

如果說唯一一次見過類似的神情,恐怕還是上一次在轎子裏聽他談到自己母親的死。

“什麽噩夢啊?”

氣氛有點兒尷尬,雖說按常理講,現在應該是楚明軒為剛才那個沒頭沒腦的擁抱做出解釋和道歉的時刻,但顯然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已經兼顧不了一個正常的社交禮節了。

片刻的沉默後,楚明軒突然低聲道:“可以先別問麽?”

那語氣裏透出的竟然是如柏從未從楚明軒語氣中聽過的虛弱。

“不是不信任你……”楚明軒的聲音漸漸微弱了下去。

“……能。”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如柏突然握住了楚明軒的手,輕微用了些力氣,“等你覺得合適的時候再說,我們不著急。”

“走吧,吃飯去。”她一把掀開楚明軒的被子,拉著他站了起來,把外袍遞給他之後便徑直走出了寢殿。

如柏他們沒等多一會兒,太子殿下便已經衣冠楚楚地出現在了飯桌上。

楚明軒沒著急動筷子,他低垂著目光,神色變得沉鬱起來:“我今天查到了一個……或許有些驚悚的消息。”

他轉頭看向如柏:“你哥哥‘貪汙’的錢……遠不止十萬兩。”

如柏的筷子“哐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刑部的賬簿對出來是少了十萬兩,這和之後在沈家外宅搜出來的假賬記錄和銀子都對得上,現在承鬆已經被重重處置了,恐怕沒有人會再深究下去。”

楚明軒道:“但是我為了從這件案子裏找到更多頭緒,又把賬簿仔仔細細地從頭對了一遍……”

“結果就是,對不上。”

“刑部少的銀子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共有將近二十萬兩,除了承鬆罪名底下的這十萬兩和那個所謂‘服毒自盡’的刑部官員名下的一萬兩,還有至少九萬兩不知去向。”

孟學然轉動著酒杯:“難不成還另外有別的人貪汙?”

“有這種可能性。”楚明軒挑挑眉:

“但我更傾向於另一種說法……那就是包括承鬆以及另外那個刑部官員的貪汙金額在內,整個二十萬兩銀子從一開始就是另有人拿去用了,事後栽贓給了這兩個替罪羊。”

“為什麽選擇這兩個人?他們兩個有什麽相同的仇家麽?”

楚明軒搖頭:“有很多地方解釋不通,明明搞出來了二十萬兩銀子,為什麽栽贓的時候還要留下九萬兩?”

“錯了!”如柏突然開口道。

“我們的思路從開始就錯了。”她放下筷子,緩緩地開口:

“在我們的思路裏,幕後真凶謀劃這一切的動機,是要加害那個死去的刑部官員和我哥哥,所以他們從刑部的公款裏設法弄出了二十萬兩銀子,然後栽贓給了這兩個人。”

“但事實上,這件事的先後順序很可能是反過來的———是他們先需要錢,所以搞出來了二十萬兩銀子,然後或許留下了什麽蛛絲馬跡,被刑部的官員發覺了……”

“所以最快處理掉的方式就是從贓款裏拿出來一部分錢讓握著自己把柄的人趕緊獲罪。”

如柏道:“這就解釋了為什麽會仍然有九萬兩不知所終———幕後真凶的目標本來就是錢,他當然要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給自己留一些。”

“這個說法講得通。”孟學然點點頭:

“我也查過那個死去刑部官員的檔案,他家境普通,為一萬兩銀子‘畏罪自盡’在外人看來是成立的。”

“而承鬆這邊,可能是真凶害怕沈貴妃等人為他求情導致皇上從輕發落,所以一下子拿出了十萬兩銀子好讓他‘罪無可恕’……”

“的確是在能達成目標的前提下,以最節省的方式用那筆錢。”

楚明軒靜靜地聽著,良久,他喝了一口茶,說道:

“九萬兩不是小數目,如果不入明麵上的賬,太子府都沒法一下子拿出來這麽一大筆錢———”

“那麽就存在一個很嚴峻的問題,這剩下的九萬兩銀子,被用到什麽地方去了?”

柳七複一直沒有說話,此刻心念電轉,問道:“你們在福壽樓那邊查得怎麽樣了?”

“很困難。”楚明軒回答:

“大概從他們想要燒樓起就已經做好很多準備了,那陳老板滑頭得像條泥鰍———問到黑市交易的話就承認,但是提起蕃木蒿什麽的就一概不知情。”

“更奇怪的是,他把賬本什麽的都交出來了,上麵確實沒有蕃木蒿的交易記錄,我們還抓了幾個福壽樓的老客戶,都交代說並沒有聽說過福壽樓的交易貨品裏還有這麽一項東西。”

他沉吟了一瞬間低聲說道:“所以我懷疑,使用蕃木蒿的人並不是福壽樓的客戶,而是福壽樓的老板———當然不是那個姓陳的胖子,而是他背後的人,也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幕後黑手。”

“但那一把火燒得太麻煩了———現在福壽樓出事,陳胖子首當其衝會被嚴查,他幕後的人肯定會第一時間把他身邊的網清理幹淨。”

如柏皺著眉頭一臉苦相。

孟學然揉揉眉心,有些頭疼。突然,一道靈光像閃電一樣劃過他的腦海,一個人的麵孔猛然浮現了出來:“去從另一個人身上找突破!”

在眾人的目光裏,他沉聲說道:“街巡隊隊長———王彪!”

屋子裏點了燈,但不知道為什麽,總有一種昏暗深沉的感覺。

兩個人在小桌旁相對而坐,茶壺裏沏的是濃而釅的普洱,喝到嘴裏有些澀得發苦。

“沒有想到居然能被他們一直查到福壽樓……”

陰影中一個男人輕聲說,他披著一件並不華貴卻顯然做工精良的外袍,腰間一塊碧玉雕成小蛇的模樣,不甚顯眼地墜在絲帶上:

“現在福壽樓暴露出來了,對我們很是不利。”

“不用這麽焦慮。”另一個人輕輕笑了一聲,這個人穿了一身暗色的家常衣服,聲音裏透著篤定: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暴露出來的東西,往往是他們最容易忽略的東西。”

暗色衣服的人飲了一口普洱茶,輕輕呼出一口氣:

“大局上我們仍然占著優勢,沈承鬆已經滾遠了,沈家的老家夥遠在青州,出了什麽事根本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沈貴妃———不過是個婦人罷了,沈家已經沒有力量對我們要做的事情做什麽阻止了。”

“那麽就是孟家———除了他們家那個老四外,其他都是不成氣候的文人,孟學然也被我找人想辦法弄到了文職上,他們手裏沒兵沒將,目前不用我們操太多心。”

“四大家族裏,地方上難搞的都被清理掉了,京城也該動一動了。”暗色衣服的人低聲說,“我唯一擔心的變數是楚明軒。”

“但是不知道尋的是什麽晦氣,這些年來,我一直找機會想殺他,卻一直殺不掉。”

“算了……”暗色衣服的人放下茶杯,手在桌麵上重重一頓,“短期之內恐怕是解決不掉他了,我們還是先做我們該做的事吧———找人去叫王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