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噩夢

楚明軒躺在重重錦被裏,依稀間又回到了他那個永遠逃不出的噩夢中。

夢中的他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子,身形可以縮成小小的一團,藏在他母妃寢殿外的門邊而不被任何人發現。

母妃和另一個男人的影子映在門紗上,影影綽綽,有些失真地變形。他可以模糊地聽到他們的對話,卻沒有辦法聽懂。

隻聽到那男人的聲音冰冷而剛硬:“所以你妥協了麽?那我們這麽多年來的情分算什麽?”

母親的聲音除了他熟悉的溫婉,還添揉了一絲無可奈何:

“這並非我的妥協……上天這樣安排,或許自有他的道理,我們並沒有緣分。你的情誼我永遠會記在心裏,今後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們母子幫忙的,我們一定義不容辭……”

畫麵突然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湖麵一樣扭曲破碎了起來,然後情境猛然一變,楚明軒的眼前變成了一個漆黑的缸底———他的頭被浸在水缸裏。

他完全不敢呼吸,水“咕嚕咕嚕……”地直往喉嚨裏灌。他四肢亂動地拚命掙紮,然而摁住他脖子的那隻手像鋼鐵一樣有力。

他的肺像要爆開一樣,眼前因為缺氧而出現了一塊塊的斑影,窒息的感覺中他聽到母妃歇斯底裏的哭喊和那個男人無動於衷的冷漠聲音:

“這是你和他的孩子……你說,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活著呢?”

寧貴妃不顧一切地撲到水缸邊,把整個上半身埋進水裏,夢裏的楚明軒拚命地想要抱住母親探過來的身體———

黑暗肆無忌憚地壓了過來。

楚明軒猛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眼前是太子府的天花板。

床頭燃著蠟燭,柳七複坐在一邊,把擺在蠟燭上的藥盤拿了下來:

“我研究了一個多月才配出來這個藥方,這次你能多想起來些什麽嗎?”

楚明軒疲憊地按按額角,低聲應道:“多謝柳兄———這次確實比以往更清晰一些了。”

他被這個奇怪的夢困擾,已經很多年了……

期間他也曾經找過太醫,讓他們給自己開些治療夢魘的偏方———然而藥也喝過幾十服,一點兒效果都沒有。

噩夢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每次醒來後,心中都有一種奇怪的直覺———仿佛他真的經曆過這樣一個浸泡在水裏的情境,隻是這經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所以當初在楚明軒對柳七複的本事略有了解後,他便隨口把這個情況告訴了他。

柳七複很快便發現了這件事的不同尋常。

“之前給你開藥的太醫都是名手,如果是正常的夢魘,不該治不好。”當年柳七複從白衣中伸出清瘦的手,搭在楚明軒脈上沉默片刻後說過,“我懷疑這是一種邪術。”

楚明軒皺眉:“什麽意思?”

“這個噩夢無法消除,是因為它的本質並非噩夢,而是你的一段記憶。”柳七複低聲道,“隻不過現在這段記憶被通過一些手段壓在了你記憶的深處,它不甘心就這樣被壓住,於是通過這種夢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掙脫束縛。”

楚明軒沉吟了一下,道:“有什麽辦法恢複記憶麽?”

柳七複答道:“我可以嚐試———但是不敢保證。”

柳七複的藥物在漸漸起作用,這幾年來,楚明軒每隔一段時間,夢到的內容就會多一點。

最開始,他的夢中隻有無邊無際的水域。之後,他漸漸發現,那並非無邊無際的水域,而是一隻巨大的水缸。再之後,他發現他之所以無法掙脫那個水缸,是因為有一隻大手牢牢地把他壓在裏麵。

而現在,他終於開始模模糊糊聽到了男人說話的聲音。

也許是這次柳七複的藥終於配對了,楚明軒這一次夢到的內容空前得多———這件事居然和他的母親有關。

他記憶中並沒有自己的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說話這檔子事,並且他是皇帝的兒子,會有什麽人敢用這樣的方式將他幾乎置於死地?

除非是皇帝自己生了大氣要教訓兒子———但夢中的男人冰冷而陌生,顯然並非他的父親。

柳七複聽楚明軒把夢中的內容複述了一遍後,沉默了一會,說道:

“其實這一次的藥方雖然比上一次要精進一些,但是總體而言,差得並不太多。”

“由於怕大改特改會出岔子,我每次對藥方的改動並不會太多,所以你能夠多想起來的事情也都是有限的。”

柳七複道:“事實也的確如此,你之前每次能多夢到的內容,都是循序漸進,有時甚至用藥半年才有點兒效果———這一次怎麽會一下多夢到這麽多?”

他低聲說:“這不合情理,唯一的解釋是,有什麽別的事情和藥效配合,一起觸發了它。”

楚明軒挑起眉,無聲地示意:“什麽別的事情?”

柳七複搖搖頭:“這需要你自己來想———理論上來說,是一件和這段回憶帶給你的感受非常相似的事。”

非常……相似?

這段回憶帶給他的感受是什麽?

恐懼、危機四伏……仿佛一個無法掙脫的強大力量要不惜一切代價地摧毀自己。

楚明軒的眼睛微微睜大———他記起來了。

如果說有什麽事情帶給他類似的感受,那麽隻能是那一件———

那張沈承鬆留下的字條———“太子小心!”

太子小心!

那張紙條喚起的是一種他很熟悉的感覺,和這段夢境帶來的感覺一模一樣———冥冥之中,從小到大,似乎一直有一個暗處的人,想要殺掉自己。

楚明軒心裏無聲無息地湧起了一股冰涼的寒氣,但他並不願意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別人,於是隻是不動聲色地對柳七複道:“辛苦柳兄了。”

柳七複起身告辭。

就在他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楚明軒的視野中時,楚明軒突然開口,低聲道:“我叫人打了招呼,真相大白前,不會讓林將軍在牢裏吃什麽苦的。”

柳七複猛地停下了腳步,清瘦的身影一僵。

“七複……”楚明軒輕聲說,“我大概知道你是什麽人,在民間有多大的力量……但是你不要衝動,我向你發誓不會冤了他,你不要瞞著我做任何傻事。”

柳七複停頓了片刻,轉過頭來,這個風流自在、仿佛什麽都束縛不了他,他也什麽都不在乎的白衣琴師此刻眼眶輕微地有些泛紅。

“太子殿下,林家世代為將,滿門忠烈……”他沙啞著嗓子說道,“你信我,不可能是他,他不會的!”

楚明軒平靜地看著他:“那你也信我———楚氏不負任何一位忠臣的心。”

柳七複微微一點頭,他的身影隨即消失在門外黯淡失色的陽光裏。

柳七複離開後,楚明軒摁著太陽穴思考了一會兒,最終放棄了繼續想下去。他把小全子喚進來:“去看看如柏在幹什麽,她要是沒什麽事的話,跟我去牢裏看一看林燁吧。”

大約半個時辰的工夫後,楚明軒穿戴整齊,出現在了太子府的門口,如柏已經站在那裏等他了。

楚明軒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如柏看著他便是一愣:“發生什麽事了?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

楚明軒罕見地猶豫了一下,最終隻是簡短地說:“沒什麽。”

為了不讓如柏再細致地觀察,他趕緊抬腿邁向了轎子。

如柏在後麵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再問,順從地跟了上去。

自王彪把背後主使的人說出來以後,顯赫多年的林家立刻被查了個底兒掉,林燁被火速關進了大理寺。

楚明軒帶著如柏穿過陰暗的地牢,看到了那個一生視榮譽為性命的男人。

“太子殿下……”林燁瘦了很多,原本就沒有什麽肉的兩腮此刻深深地陷了下去,“這種時候還來看我,真是有勞了。”

楚明軒照舊不和他拐彎抹角,他讓如柏站在牢門外,自己毫不介意地在牢中鋪滿稻草的肮髒地板上席地而坐,把手中的紙包打開來。

裏麵是一壺花雕酒,一盤牛肉,他看了一眼林燁嚴肅的表情,自己先丟了一片牛肉到嘴裏,低著頭漫不經心地問道:“林將軍是被冤枉的麽?”

林燁沉默了片刻,看著楚明軒的臉低聲回複道:“太子殿下,我十五歲就在朝廷為官,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了,雖然隻是個習武的粗人,但是也明白現在的情狀———這個問題的答案根本不在於我說是或者不是,而在於太子殿下或者皇上信或者不信。”

“證據非常確鑿。”楚明軒緩緩地嚼著那片牛肉,定定地望著他,“如果是有人要冤枉你,那一定是謀劃了非常久、考慮得非常周密,林將軍和誰有深仇麽?會被這樣陷害?”

“太子殿下……”林燁平靜地說,“林家手裏有兵權啊!”

楚明軒咀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抬起眼來看著林燁不說話。

“現在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我們林家,我不求太子殿下能信我。但是微臣還是想說,這件事最可怕的部分在於,他未必是衝著我們林家來的,手握兵權的林家不過是皇上的一把刀———對方最終想害的也許是刀的主人。”

林燁一直被稱為琅琊林家的將星,就在於他不僅有足夠過硬的血戰沙場的本事,還有常人所不及的謀略和眼界。

此刻身陷囹圄,依然能顯現出這樣的高瞻遠矚:“也許是微臣想多了,但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還請太子殿下務必小心!”

太……子……小……心……

又是這句話,為什麽每一個臣子在朝不保夕的時候,都反而在叮囑自己要小心?

來自那個噩夢的不安全感襲了上來,楚明軒忍著冷意將它強行壓了下去。

從有人幫助敵國遺孤謀殺所有皇子,到四大家族的人接連出事,再到此刻最有能力的將星被扣上鐐銬關進大牢,最顯赫的將門一朝隕落。

再聯係那些私造兵器的圖紙,聯係像鍾洪這樣位高權重的一方要員背後的幕後黑手……

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線,把迄今為止經曆過的一切無聲無息地串聯了起來。

楚明軒猛地起身,他留下酒和肉,站起來就要離去。

“太子殿下請留步!”林燁突然開口道,楚明軒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他。

“謀反是大罪,微臣一家恐怕都將受到株連。太子殿下……是知道……柳七複和琅琊林家的關係的,對麽?”

“微臣隻有這一件事求太子殿下……”那平時並不太愛說話的武將小心翼翼地尋找著措辭,然而尋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室內一時間靜寂無聲。

還是如柏率先意識到了,輕聲道:“林將軍是想說柳七複的事情麽?”

林燁頓了頓,微微歎了口氣。

楚明軒點頭道:“林將軍有什麽話,就請直說吧。”

“他……是您的朋友,您清楚他絕對不可能參與到這種事之中……”這個戎馬一生的男人聲音忽然軟了下去,“他和我們家斷絕關係很久了,就不要再被這種事牽連了……太子殿下可以答應我這個請求麽?”

楚明軒原地靜默了一瞬,走過來半蹲下來:“你還對這個弟弟有牽掛麽?既然這樣,當年為什麽要趕他出門?”

林燁笑了一下,嘴角皆是苦澀:“我當年太氣盛了,管教的很多地方可能都十分不當,那孩子大約是很恨我的,我怕再留他下去反而會害了他。”

“華傾城是你派去保護他的人吧?那樣好的身手,也就是琅琊林家能**得出來了。”如柏突然在一邊開口道。

原來這麽多年,這對早已斷絕關係的兄弟,仍然在用無聲的方式守護著對方。

“做哥哥的總是有很多地方對不住他。”林燁閉上眼睛,靠在牢房土黃色的牆壁上,“太子殿下若不介意的話,代我對他說聲抱歉吧。”

楚明軒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會幫你說的。”

林燁睜開眼睛。

楚明軒看著他,漆黑的眼睛裏全是認真:“林將軍,如果你真是被冤枉的,我楚明軒絕不希望一個忠臣是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柳七複跟我說,存著謀反的心思的人,絕不可能是林將軍,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我決定信他一次。”

“那麽既然我信林將軍是清白的,就也請林將軍相信我,我不會讓任何一個忠臣蒙冤。”

“還請林將軍一定挺住了,活著從這裏走出去。”

他站起來,抖了一下沾滿灰土的袍子:“留著你的這些話,自己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