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福壽樓

大理寺。

孟學然看完了手上的幾個卷宗,濃烈的劍眉之下是已經流露出倦色的眼神,他揉揉額角,問身邊的同僚:“什麽時辰了?”

“還差三刻就戌時了。”同僚忙中偷閑地回答他,“你可是鼎鼎大名的拚命三郎,今天怎麽這麽早就累了啊?離你平時回家的點兒還差快一個半時辰呢。”

“走人走人,今天不幹了,我那幾個弟弟還在家等著我指導劍術呢,剩下的幾樁案子明天再看。”孟學然披上外袍和各位同僚打招呼離開,“我先回府了。”

杏花閣。

有伶俐的小廝為柳七複披上風裘:“天氣涼下來了,公子身子不好,可要小心別著了涼。”

小廝一邊為柳七複係好袍帶,一邊說道:“今兒晚上有好幾位貴客來看華傾城姑娘帶領梅、蘭、竹、菊四位姐姐表演那首?月影竹駁?的舞蹈,柳公子可要去彈琴?聽說這幾位客人出手可闊綽呢。”

柳七複隻是淡淡地一笑:“幾時了?”

“還有兩炷香的工夫就戌時了。”

“今晚月色甚好。”柳七複一笑,轉身出門,“貴客們我就不見了,畢竟,千金難買賞月的良宵啊。”

太子府。

如柏綰好頭發,將一張出自柳七複手筆的人皮麵具小心仔細地粘貼在臉上。

貼好後她反複檢查,發覺柳七複果真技藝非凡,這麵具貼在臉上嚴絲合縫,現在的她容貌雖仍然清秀俏麗,但已完完全全看不出本來的痕跡。

她看了一眼時間。

戌時整。

她深吸了一口氣,快步出門,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

皇後宮中。

楚明軒坐在椅子上,戌時已經到了,然而他仍然無法離開:“母後還有事麽?沒有什麽要事的話,兒臣想告退了。”

皇後端莊地應道:“沒有什麽別的事,母後隻是來提前知會你一聲,有關你的婚事……”

她一笑:“我和陛下商議過了,已經給你定下了丹陽。”

楚明軒麵色一冷:“之前不是定的沈家小姐麽?”

“明軒這是說的什麽糊塗話!”皇後搖搖頭,輕輕撫摸著塗滿了丹蔻的指甲,“今非昔比,沈氏已是罪臣之妹,其身份如何擔得起太子妃的重任?”

“她是誰我不太關心。”楚明軒淡漠應道,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他麵色平靜但是內心已經有焦灼的火在燒,“但是我以為事情已經定了,現在不太想改。”

他起身:“兒臣告退。”

“站住!”皇後道。

楚明軒無奈停步。

“你一定要娶沈如柏麽?!”

片刻的寂靜後,皇後聽到他清晰地應道:“嗯。”

“可是她現在連人在哪兒都不知道,你難道要一直等下去嗎?”

“等啊。”楚明軒淡淡道,“又不是等不起。”

“看來是我和你父皇平日裏太寬縱你了。”皇後冷笑,“你真以為這事是你可以做主的麽?”

楚明軒低頭不言,他心裏越來越急,行動需要他,然而皇後這邊情緒越來越激動,絲毫沒有放他走的意思。

時間不斷地流逝,最終楚明軒不顧皇後仍然在喋喋不休,他站起來,丟下一句“兒臣告退”後便徑直離開。

但願趕得上———他一邊急促地向長春街走去,一邊在心裏默念。

長春街,福壽樓,燈火輝煌。

這家酒樓的菜一直做得很中庸,起碼在美食林立的京城裏談不上有多少競爭力,而菜品價格又高得離譜,因此一般食客很少會選擇這家酒樓。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每到入夜卻總是這家酒樓的生意最好,幾乎夜夜笙歌,人們不醉不歸。

曾有不明就裏的外地食客見這裏熱鬧,忍不住想來一試,卻總被京城裏的老人告誡———正經人沒事兒別往那裏躥。

這一日的戌時,福壽樓的客人數量幾乎已經達到了巔峰,準備通宵飲酒盡興的人們剛剛落座,就被一陣不太友好的響聲驚動了。

“嚴查嚴查,有沒有什麽違禁物品,搜出來的話絕不輕饒!”街巡隊長王彪聲勢頗大地帶著人闖了進來,福壽樓的老板連忙挺著肥胖的肚子迎了上來:“官爺官爺,咱家是老實的生意人,做的也都是正經買賣,這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何必打擾客人們吃飯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王彪遞去詢問的眼神。

王彪用目光示意他放心:“大理寺的大人突然到訪,想檢查一下我們的工作,所以今天增加了一次依例尋訪,整條街都要查的,並不是對你們家有什麽格外的疑心。”

福壽樓老板看向站在王彪身邊的大理寺官員,那年輕人劍眉星目氣質硬朗,隻是不苟言笑地衝自己點了點頭。

說話間街巡的幾個捕快已經回來了:“隊長,一切正常。”

隻見那大理寺年輕人平淡地“嗯”了一聲,就帶著整個街巡隊出去了。

福壽樓老板一笑,走回櫃台,早有有眼力見兒的小夥計送上茶水:“哎喲老板,可嚇死我了。”

“怕什麽?”老板飲一口茶水,“有王隊長罩著咱們,還怕查出來什麽不成?”

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跟大家夥說,今晚可以少些擔驚受怕,平日裏不敢出手的貨可以試著今天買賣,官府剛查完一趟,不可能再來了,這個時候反而是最安全的。”

孟學然跟著王彪出了福壽樓,道:“王隊長辛苦了,之後的幾家酒樓我也就不跟著看了,時間不早了,我家裏人還在等著我回府用晚飯呢。”

王彪一抱拳:“那大人快回去吧,我們兄弟幾個就不送了。”

孟學然點點頭,道聲告辭後,轉身離去。

在他脫離王彪等人的視線後,便飛快地進入了一個小巷,官服被他脫下來隨手一卷,露出一身精幹的夜行衣。

他看了眼重重疊疊還插滿了碎玻璃的高牆,不屑一顧地牽了牽嘴角,算是勉強在那張不苟言笑的正經麵孔上牽出了一絲冷笑。他後退兩步,淩空而起,整個人便如飛燕般悄然滑向了福壽樓的後院。

福壽樓的一樓坐了個女孩,此刻正悠閑地自斟自飲。

她身上綾羅綢緞不少,高聳的發髻上墜了一顆顆大紅大綠的廉價寶石,渾身珠玉頗多,成色卻都實在一般,離高門大戶中的小姐相去甚遠,顯然隻是個頗有幾分小財的市井人家。

她抬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原本空著的對麵已坐下了個穿白衣的公子。

那公子麵帶幾分病容,然則麵孔實在是實打實的好看,女孩下意識地臉一紅,隨即便立刻大膽地遞了一個嬌豔欲滴的眼風過去:“公子也是一個人來喝酒麽?”

白衣公子輕輕地一笑:“是,不介意的話,我想請姑娘喝一杯。”

酒很快就被溫好端了上來,白衣公子一飲而盡,低聲咳起來:“可惜了,人說一醉解千愁,隻是這世上有些快樂仍是酒無法帶人達到的,卻有些別的東西能。”

女孩下意識地警覺起來,但她認真端詳著白衣公子,看他身形單薄麵有病容,確實是很像那一類人———於是她甜聲道:“公子可是要買什麽東西?”

身著白衣的柳七複抬起眼眸,淡淡地說出那個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五石散,這裏有麽?”

京城文人曾經風行吸食五石散,吸後會有如墜雲端的快樂幻覺。但是此物傷身,後來朝廷令行禁止市麵兜售此物了。

隻有黑市上仍在交易。

女孩不說有也不說沒有,隻是嫵媚地凝視著他:“公子看著很麵生,似乎不是福壽樓的常客。”

柳七複一笑:“姑娘這是不信我。”

他站起來,溜達到窗邊,扶著窗欞讓夜風吹涼自己喝過酒後發熱的麵孔:“在下琴師柳七複。”

女孩心中一動,柳七公子,那是自己很多姐妹愛慕的對象,多少人拚盡了運氣也無法聽他彈奏一曲,如今此人竟然就在自己麵前,與自己對飲。

“我之前孤陋寡聞,並不知道福壽樓是怎樣的所在,是一位常去杏花閣聽琴的客人悄悄告訴了我。”他一手扶著窗欞,一手將一塊絲絹塞到了女孩的手裏,“今天見到姑娘,覺得無論能不能買到東西,都算不虛此行了,一點心意,權當給姑娘豐富妝奩了。”

女孩隔著絲絹握緊那塊被包在其中的碩大金錠,又看著麵前白衣公子如春風般淡然溫暖的笑容,她咬了咬牙,緩緩開口道:“你要的東西,這裏有。”

她沒有注意到,柳七複懸在窗外的那隻手驟然一鬆,一粒白色的棋子無聲無息地掉了下去,落在窗外。

一炷香後,如柏走到窗邊,撿起了那枚白色的棋子。

她抬頭望向福壽樓巨大的招牌。

這是柳七複傳達給她的信息———

“找對地方了。”

如柏走進福壽樓,無視了湊上來招呼她的小廝,徑直走向櫃台處,在那裏,福壽樓的老板正緩緩飲著一盅茶。

“我家主子派我來取一批貨。”她麵無表情地對老板說。

福壽樓老板慢慢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圈,道:“姑娘是頭一次來福壽樓?之前似乎沒有見過你。”

如柏平靜道:“之前來的人犯了錯,被主子罰了。以後來的都會是我。”

老板看她一眼,放下茶杯:“不知姑娘的主子是福壽樓的哪一位貴客?要的是‘海鮮’還是‘野味’?”

如柏猶豫了一下,他們對福壽樓的信息掌握得太少,類似的暗號她並不是太懂,但是她表情平靜不露一絲破綻:“這次有些改動,不方便在這裏說。”

她伸出手,一枚小小的玉環從她指間落在了老板麵前。

那是他們在鍾洪的屍身上找到的,鍾洪把這個東西嚴密地用紙包了好幾層,縫在了自己裏衣的夾層裏,極其隱蔽,殺他的人沒能從他身上把這個東西搜出來帶走。

老板看了眼那個玉環,眼中的戒備之色少了幾分,他轉頭對小廝說:“帶這位姑娘去樓上,我稍後就來。”

小廝引了如柏向三樓走去。

行走在樓梯上,如柏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福壽樓,一樓是尋常酒肆的模樣,一個個圓桌列放在寬闊的大廳裏,人們鄰桌而坐,推杯換盞好不熱鬧,二樓則是一個個的包間,供一些不想被外人打擾的客人吃飯聊天。

腳步剛踏上三層,就有一個男人擋住了如柏,如柏抬頭看了一眼,那人身上穿著尋常酒樓小廝的衣裳,但是魁梧高大,露出的小臂上肌肉虯結,目光陰沉而凶狠。

是這個黑市的“保鏢”。

“是客人,驗過了玉環的。”小廝對那男子說道。

保鏢點點頭,上上下下地把如柏打量了一番,似乎是要把她的長相牢牢記在腦海裏。然後他讓到了一邊,對如柏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如柏跟在小廝的身後進了一個雅間,厚實的木門隔音效果十分好,關上後隻要不是以極大的音量說話,外界基本上聽不到。如柏在桌旁坐下,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我是第一次來,主子給我交代得也不太仔細,如果有什麽不懂規矩的地方,大哥不要笑我。”

小廝賠上一個殷切的笑臉:“姑娘說笑了,我們這兒哪有什麽規矩,不過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之後雙方都保證嘴嚴———再簡單不過了。”

“我上來時看到二層、三層都是包間,可有什麽區別麽?”

“二樓那些包間客人們是可以提前預約的,您也知道,很多客人知道福壽樓樹大好乘涼,所以借著這地方做些私下的買賣。三樓這些雅間兒卻是訂不到的,隻是我們專門接待您這樣和本樓直接交易的貴客用。”

小廝道,他對麵前這個看起來相當無害的姑娘沒有太強的提防,不過也仍然存了足夠的警惕心:“您的主子是哪一位?給咱家知會一聲,咱家也好按照貴客的喜好多做做準備。”

“我家主子……”如柏舉起茶杯剛要說話,眉頭便皺了起來,“你家就是這麽招待客人的麽?這茶裏怎麽還有隻飛蟲?”她揚起茶杯,“你自己看,這不是飛蟲是什麽?”

“客人肯定看錯了,咱家的茶杯絕對幹淨。”小廝湊上來細看,“哪裏有飛蟲……”

他話音未落,一把粉塵就直接揚到了他的臉上,一股奇異的香氣飄散開來,他隻覺得天花板驟然旋轉起來,很快眼前就是一黑。

如柏拍掉手裏柳七複調出來的藥粉,把人事不知的小廝勉強拖到牆邊,扯下桌上的桌布把他的手腳捆了起來,又團起一塊手絹塞到了他的嘴裏。做完這一切,她走到門邊,悄悄從門縫裏往外看。

三層的走廊很長,兩側各有一名保鏢看守,使得走廊裏沒有任何死角。

她猶豫了一下,按照楚明軒之前的安排,她摸清福壽樓的內部構造後就可以盡快脫身了,之後最危險的任務由他來接手。但是此刻,根據他們事先約定好的信號,楚明軒還沒有到達福壽樓。

是被什麽事情拖住了嗎?如柏可以感到自己一顆心怦怦跳得很快,她知道楚明軒今天要按例進宮向皇上、皇後請安,但是應該是可以按時趕回來的———是出現了什麽突**況麽?

她走到窗邊,打開窗戶,讓冰涼的夜風把她心裏的燥熱吹散開些。

不行,一個個環節間的鏈條是不能斷的,錯過了這次機會,下次或許就再難有查清的可能了。

如柏咬了咬牙,從窗戶翻了出去。

福壽樓的外側在窗下隻有很窄的一條木板,如柏小心翼翼地貼在牆邊,緩緩向旁邊的包間挪去。

窗戶的隔音效果並不如門,門外做不到竊聽的話,窗外可以。

就在她已經挪動到旁邊那扇窗戶旁時,突然,她聽到自己之前所在房間的門,被人打開了。

不會是福壽樓的老板,一樓的柳七複會在她上樓後想辦法拖延那個老板上樓的時間,他不可能這麽快就找上來……

那麽是誰?如柏心下冰涼,進來的男子呼喚著剛剛陪如柏上來的那個小廝的名字:“主子找你……”

他的目光隨即移動到了牆角那個小廝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身體上,聲音陡然變了調兒:“怎麽回事!”

顧不上管躺在地上的小廝,他目光在周遭掃視了一圈,很快落到了大開的窗戶上,他一個箭步衝了上來,大聲喊道:“什麽人!”

千鈞一發之際,來人的頭很快就要伸出窗外,如柏緊緊貼在牆壁上動彈不得,心髒在胸口處跳得仿佛擂鼓一般,巨大的驚慌讓她重心一個不穩,眼看就要從樓上跌下去———

身邊的窗戶突然開了,一雙有力的手伸出來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飛快地拽進了隔壁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