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敗露

韓王府,燈火如晝。

“世子殿下回來了。”早有伶俐的小廝傳了話,南宮晴忙帶著侍女迎上去。

楚翎風帶著一天的風塵匆匆走了進來,迎接他的是滿桌精致的菜肴,南宮晴走上來,親手為他脫下外袍,隨手交給一邊的侍女,然後拉著楚翎風落座。

“殿下辛苦了,快吃點兒東西吧,這烏雞老參湯是我今兒個親自看著人燉的,燉了足足三個時辰呢,殿下看看合不合胃口?”

他們成親到現在還並不算太久,南宮晴的臉上仍然帶著新婦特有的嬌羞,然而氣質上溫柔賢淑,把韓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對楚翎風的關懷更是無微不至。

韓王府上到韓王,下到丫鬟小廝,都對這位世子妃滿意至極。

然而南宮晴心裏總有那麽一絲惶恐不安。

“怎麽樣……味道還好嗎?”南宮晴緊張地看著楚翎風。

楚翎風把那勺湯喝下去,禮貌而平靜地應道:“很好。”

他看了一眼如坐針氈的南宮晴:“你也吃吧。”

“啊……好……好。”南宮晴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去拿筷子。

然而她精心準備的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到了她嘴裏都仿佛淡得如同白開水一樣,南宮晴食不知味。

紙是包不住火的———南宮晴從小就聽說過這句話。

楚翎風不傻,一日一日的相處,他已經本能地察覺到了什麽不對勁。

開始時,他隻是略略做了一些試探,而南宮晴下意識地極力掩飾。

楚翎風感興趣的對象是如柏,而並不是南宮晴,她隻是冒名頂替了上來。

這個事實永遠像一根刺一樣紮在南宮晴心裏,每說一句話前,她都在極力地思索———如果是如柏,如柏會怎麽說?每做一件事前,她都在苦苦地設想———如果是如柏,如柏會如何反應?

她不能失去楚翎風的愛,為此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然而她和如柏畢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即便她再努力,也無法模仿出和如柏一樣的感覺。

最近她明顯地感覺到,楚翎風的態度冷淡了下來。

但楚翎風畢竟是以溫潤著稱的四大公子,即便冷淡,他也仍然維持著一如既往的溫和,對南宮晴以禮相待———僅僅是以禮而已,那其中並沒有愛的火焰在燒。

楚翎風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南宮晴立刻惶恐起來。

“是……是不合胃口嗎?”她手足無措地站起來,緊張地說,“你想吃什麽,我叫小廚房再去……”

“不必了。”楚翎風擺擺手,示意南宮晴坐下,“阿晴,我近日公務繁忙,一直沒什麽時間陪你,今日沒什麽事情,我們聊聊天吧。”

南宮晴的脊椎繃成了一條直線———楚翎風的嘴角仍然帶著溫和的笑意,然而眸光沉沉,眼睛中卻有那麽一絲嚴肅的意味。

她直覺這並不是簡單地聊聊天。

“今日在宮裏見了太後,聊起小時候的事。”楚翎風閑話一般地淡淡開了頭,“聊及我和三哥———哦,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兄一起做算術,老是比誰更快,還說起來當時有道題我們都答不上來,湊在一起琢磨了一晚上。”

楚翎風眼裏滿是回憶,他自顧自地笑了一下,笑容溫暖如春風吹過山泉:“我還記得那道題呢。”

他緩緩背起來:“九百九十九文錢,時令梨果買一千。一十一文梨九個,七枚果子四文錢,梨果多少價幾何?”

他轉向南宮晴,嘴角上溫暖的笑意突然消失了:“阿晴,你知道麽?”

南宮晴愣在了原地,冷汗從她的後背上汩汩而出,浸透了那繡了繁密花紋的紗衣。

她依稀地想了起來,如柏從小到大就很喜歡這些東西,老是在她旁邊叨叨什麽“一百饅頭一百僧,大僧三個更無爭,小僧三人分一個,大小和尚各幾丁?”要不然就是“竹原高一丈,末折著地,去本三尺,竹還高幾何?”

還記得那時候她總是一邊繡著繃子,一邊帶著點兒無奈的眼神看著如柏:“阿柏啊,你一天到晚研究這個有什麽用?”

如柏總是一邊拿著樹枝在沙地上劃來劃去地算著數,一邊念念有詞地反駁她:“哎,聰明的人都得會算術!這東西很鍛煉腦子的!”

南宮晴歎了口氣,把如柏繡過的繃子拿過來瞧了瞧,看著那上麵歪歪扭扭的針腳恨鐵不成鋼:“豈不聞‘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些事情都是男兒們去研究的,你一個女孩兒家,?女訓??女戒?背不熟,女紅也做不好,天天琢磨這些有的沒的,以後有的是你後悔的……”

言猶在耳,然而這一次,後悔的卻是南宮晴。

她不會這個———如柏在她旁邊念叨過那麽多遍,可她一次都沒有用心聽過,更別說和她一起去琢磨怎麽算。

她呆若木雞地坐在原地,隻會傻傻地看著楚翎風的眼睛。

完了———這是南宮晴心裏唯一的念頭。

楚翎風良久地看著她,久久地,眼睛裏風雲變幻,不知道是什麽情緒。

良久,他突然開口對南宮晴道:“過來……”

南宮晴呆愣愣地坐在原地。

“過來……”

南宮晴猶豫著起身往楚翎風的身邊邁了一步。

楚翎風站起來,快速地上前一步,直接把南宮晴拉到了自己的懷裏。

南宮晴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他的懷裏,她的頭剛好貼在楚翎風的胸前,一股淡淡的草木馨香彌散在她的鼻腔裏。

“阿晴……”楚翎風低聲道,他的嗓音本來就溫潤得好似含著一塊瑩潤的玉,此刻低沉下來後,帶著百轉千回得讓人想要落淚的溫柔,“辛苦了。”

南宮晴微微睜大眼睛,睫毛像受驚般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發生過的事情我不會問。”楚翎風溫柔地說,“你也不必害怕,做你自己就好———你為我做過的一切,我都知道的。”

“辛苦了,阿晴,謝謝你。”

一大顆眼淚從南宮晴顫抖的睫毛上掉落下來,直接掉進了楚翎風的領子裏,溫熱地洇濕了他的裏衣。南宮晴哽咽著問:“你……你都知道?”

“是。”楚翎風摸了摸她的長發,“我都知道。”

窗外漆黑一片,而窗內燈火輝煌,兩個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人影投到窗上,美好得宛如一幅輪廓極為精致的剪紙像。

太子府的書房。

如柏、楚明軒和孟學然、柳七複無聲地對坐著。

“這裏是一份近期官員變動的簡單記錄。”孟學然將一份卷宗放到桌上,“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一件很讓人吃驚的事。”

他一字一頓地說:“在我們去朱州的這段時間內,朝堂上在發生無聲無息的洗牌。”

如柏接過那份卷宗細看,她對官場不太熟悉,並不太分得清這些官員都誰是誰……但是她還是很快就發現了一些端倪。

“林、程、孟、沈……”如柏吃驚地看著那份卷宗,“這些被貶的人幾乎全出自四大家族。”

琅琊林家、徽城孟家、臨州程家、青州沈家。

“對,近期犯錯的官員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四大家族裏的人。”孟學然道,“之所以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人找到這個規律,是因為發生的地點太分散了,而且事情也大多並沒到出人命的地步,有些是降職,有些是革職,很容易就淹沒在浩如煙海的奏折裏。”

對此如柏和孟學然都完全有體會,他們二人都是四大家族出身,然而本家的根基都不在京城,沈家遠在青州,孟家遠在徽城,且都是繁盛的大家族,一些子弟在當地的官職發生了調動,消息根本就傳不到他們這裏來。

“而承鬆之前在調查的那個因為貪汙而自殺的刑部官員……是臨州程家的長子。”孟學然道,“也是四大家族裏第一個在京城出事的人。”

在此之前,這場**還隻零散在各地,不敢出現於權力的中心,出現於天子腳下的皇城。

然而或許是風暴蘊積得久了……漩渦的中心終於也出現了端倪,最顯眼的京城,到底也開始有人出事了。

而且一出事就比所有地方都要嚴重,第一個直接喪命,第二個也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如柏打了個冷顫,低聲道:“所以我哥不是第一個。”

孟學然默然點頭:“而且很有可能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柳七複坐在一邊,按理說,這些朝堂上的事和他並沒有什麽關係,四大家族無論出了什麽事都牽扯不到他一個平民琴師身上。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如柏敏感地察覺到柳七複的坐姿有些緊繃。

“為什麽?是巧合……還是有人蓄意?”如柏問,“如果有人蓄意……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而且……沈承鬆留下的最後訊息。

“太子小心!”

難道這一切最終的指向……如柏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楚明軒。

楚明軒低頭喝了一口茶,這個有可能陷於危險風暴最中心的人此刻依然鎮定自若。

“你現在有什麽想法麽?”他冷靜地看向如柏,“怎麽給你哥哥翻案?”

如柏掩上卷宗,她臉上仍然透著這幾日連續哭泣後疲憊的青白色,然而整個人已經冷靜了下來。

她沉默片刻道:“我決定先不為他翻案,繼續順著我們之前得到的線索查。”

此言一出,剩下三個人都頗為驚訝地看著她。

“我相信我哥一定是冤枉的,但現在看來,這件事規模之大,並非簡簡單單一兩個人誣陷栽贓他這麽簡單,而是一股巨大的勢力。”如柏冷聲道,“這和我們之前對很多真相的推測是一模一樣的。”

“我們不就一直在找一個握有巨大勢力的幕後黑手麽?”她用指關節輕輕叩叩桌麵,“這樣龐大的勢力難道還能滿大街都是,存在著很多股麽?”

“最大的可能就是……害我哥哥的人,和我們一直在找的人,根本就是同一個。找不到這個人,其他努力都是治標不治本罷了。”

她轉頭對楚明軒說道:“何況我哥已經去了靈州,又有你的人看護,短時間內不會出什麽差錯,即使官爵什麽的都丟了,但是畢竟算是遠離了是非之地,身家性命算是平安了。”如柏解釋,“但是你不同,你還處在漩渦的中心。”

如柏舉起茶杯,在桌麵輕輕一頓:“所以我的提議是:保持原計劃,繼續查。”

剩下三人對視一眼,最後同時開口道:“同意。”

如柏閉上眼睛,鍾洪臨死前那歪歪扭扭的炭字依稀浮現在了她的眼前。

“福”和“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