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誣陷

如柏頭一次覺得太子的書房是這麽寬闊,寬闊得讓人感到空曠而寒冷,入了夜之後,即使放上再多的炭盆也沒法讓空氣暖和起來。

她的手腳都是冰涼的,眼睛裏凝了沒有流出來的眼淚,在寒冷中幾乎快要在睫毛上結成冰。

如柏輕輕地閉上了眼睛,腦子裏晃著的全是她和沈承鬆小時候的事兒。

據娘說,如柏還在她肚子裏的時候,還是小毛孩子的沈承鬆是很期待要個可以和自己一起舞刀弄槍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的弟弟,結果天公不作美,給他整了個妹妹出來。

是妹妹也就算了,當初他們小少年們聚在一起玩,也會帶著自己家的小不點出來———人家公子的跟班兒小妹妹大多是個玉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天仙,隻有他沈公子後麵跟著的是個圓咕隆咚的球兒。

如柏的記憶裏,沈承鬆從來沒當過那種寵妹妹護妹妹的好大哥,人家的哥哥給妹妹買衣服買首飾買桂花糖鬆子,而沈承鬆隻會一邊把如柏手裏的糖鬆子搶過來塞到自己嘴裏,一邊哀嚎:“我的妹啊,我又胖又醜的妹啊,我除了吃啥也不會的妹啊……”

然而如柏有段時間想喝雲腿粥,京城裏沒有好雲腿,她本來想實在不行就拿次一些的火腿替代……結果兩天後沈承鬆就非常嫌棄地把一個大禮盒推到她麵前:“我朋友從臨州那邊捎過來的,我不要,給你吧。”

沈大少爺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謊,說得跟他在臨州真有朋友一樣。

然而那時候如柏不知道這些,隻是興衝衝地把這一大盒的雲腿拿到了小廚房,胖乎乎的大廚麵露難色:“我說小姐……這夜宵要不還是少吃點兒吧,您忘啦,上次劉府的公子還笑話您來著……”

如柏抱著禮盒的手猛地一僵———她確實為那事兒好生鬱悶了一回,立誓不吃夜宵了……然而沈二小姐對美食的熱愛根深蒂固,此刻忍不住猶豫起來:“那……那我就吃一小口……”

如柏還沒怎麽樣,倒是旁邊的沈承鬆麵色猛地一沉:“劉子赭說什麽了?”

如柏道:“還能說啥,說我胖唄。”

沈承鬆陰沉著臉對廚子道:“該做的飯還是要做!小孩子長身體呢,哪能少吃!”

說完他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如柏才知道劉府的公子被人打了。

“哥……你幹的嗎?”

沈承鬆當然死不承認,但是如柏小小年紀已經初具破案天賦,短短兩個回合就抓到了證據。

逼著沈承鬆認了下來之後,如柏忍不住問:“他咋得罪你啦?”

沈承鬆不吭聲。

如柏想了半天,終於後知後覺:“不會是因為他說我胖吧?”

沈承鬆依舊不回答,隻是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聲。

“不會吧?”如柏翻來覆去也沒搞懂其中的邏輯,“他說我胖關你啥事?而且你自己不是天天說嗎?”

沈大公子麵無表情地說:“我是我,他是他,親哥說你胖是親哥的事———劉子赭是什麽玩意兒,什麽時候輪到他來點評我妹妹了?”

他拍拍如柏的頭:“我是你哥,隻有我能欺負你,所以如果還有別人欺負你的話,你就回來告訴哥。哥保證不打死他———記住了嗎?”

說完沈大公子就準備揚長而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了什麽,折了回來,繃著臉對如柏說:“別聽他瞎說,你不胖,是劉府的小姐都像豆芽菜一樣……該好好吃飯要好好吃飯。”

他見如柏默不作聲,立刻板著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提高了音量:“聽到了沒有!”

如柏:“哦……”

沈承鬆那張耍夠了大哥威風後揚揚得意還要繃住不讓妹妹發覺的臉漸漸消散在了夢境的深處。

如柏睜開眼睛,隻覺得眼角極其酸澀,片刻後,她怔怔地看著天花板,一行溫熱的**從她眼角急速地墜下,洇濕了素色的軟枕。

楚明軒不讓任何人進書房,隻留了心腹內監小全子在書房裏陪她。小全子性格偏憨厚,此刻手足無措地站在她旁邊長籲短歎,翻來覆去隻會說:“沈小姐別傷心,太子殿下會有辦法的……”

楚明軒在天快亮了的時候回來了。

他脫下沾滿露水的外袍,走到如柏身邊,緩緩蹲下來,平視著她的眼睛。

如柏看著他的眼睛,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良久,如柏輕聲問:“證據確鑿?”

“嗯。”

即使早就料到了這一切,真正聽到消息的這一刻如柏還是感到自己的心猛地一顫。她強自鎮定地說道:“多少?”

楚明軒沉默了一下,垂下了眼簾:“他們說承鬆貪汙了十萬兩銀子。”

如柏聽清這個數字後手緊緊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幾乎要將那堅硬的紅木勒出痕跡一般。

十萬兩?

翻轉了整個沈府都沒有這麽多錢。

楚明軒以為如柏要哭出來了,但她沒有,她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睫毛顫抖如戰栗的蝴蝶:“你信麽?”

楚明軒認真地思索了一瞬,緩緩搖了搖頭。

“我也不信。”如柏後仰靠在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可是要怎麽辦?怎麽才能救他?”

“我會盡我最大努力讓朝廷從輕審判。”楚明軒喚過小全子,“去趙大人、洪大人府上,叫他們上折子給父皇求情。”

“對了……有件事,我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如柏剛要謝他,卻猛地想起什麽來,“我哥出事前在查的最後一個案子是他刑部同僚的案子,那人也有貪汙的罪名……後來在酒樓裏喝了有毒的酒,官方給的說法是畏罪自殺,但是我哥不信……”

她看到楚明軒的臉色猛然變了,他把前腳剛踏出書房的小全子叫了回來:“去跟他們說,東宮這邊的意思是要求嚴懲沈承鬆,流放靈州。”

小全子嚇得覷著如柏的神色直給楚明軒擺手:“太子殿下,靈州是極北的苦寒之地,流放到那裏,一輩子的仕途毀了不說,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問題啊。”

“你不懂麽?這擺明了不是一般的人在害沈承鬆。”楚明軒站了起來,“他留在京城更活不下來。”他側過頭去看著如柏,“你放心,我會派人跟著他保他周全。”

他看著如柏的眼睛,神色鄭重:“我答應你,時機一到,我們立刻翻案。”

如柏作為京城最有名的神探之一,也不得不承認,在這種朝堂籌謀之中,楚明軒的深謀遠慮是她遠遠不及的。

沈承鬆貪汙的證據幾乎是板上釘釘,刑部的賬簿和最後從沈家一處在郊外的宅子裏發現的兩本假賬、刨出來的十萬兩白銀都鐵證如山地指認了他的罪。再加上他出事前最後查的案子,楚明軒很快感受到了背後真凶龐大的勢力和非凡的手筆。

對方謀慮得太深,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他們能做的最好選擇是讓對手暫時稱心如意,麻痹大意後放沈承鬆一條生路,而不是讓他成為下一個“貪汙後畏罪自盡的刑部官員”。

楚明軒的想法是對的,事實證明,沈承鬆一直到離開京城前往靈州,都起碼是平安的。

由於貪汙的額度太大,罪行嚴重,所以沈府一切家產皆被官府查抄沒收,家人們也紛紛被波及。

隻剩沈府的二小姐,莫名地失蹤了。

不是沒有人懷疑沈二小姐是藏在之前幾乎快要定了親的太子府上,但是沈承鬆的審判期間太子殿下多次上書陛下要求嚴懲罪犯,很快就打消了人們的懷疑。

並沒有人把沈二小姐失蹤的消息告訴沈承鬆,所以沈承鬆臨出發時,還是給妹妹留了一封家信。信的內容中並未對自己的罪行做什麽解釋,隻是簡短地交代叫妹妹去青州投奔父母、切勿太過傷心還是要多多保重身體雲雲。

既然沒有沈二小姐的音訊,差役便隨手把這封信留在了已經敗落的沈府宅子裏。

此時,這封信被楚明軒帶了回來,放在如柏麵前的書桌上。

二人正在翻來覆去地研究它。

“承鬆一定是查出了什麽,不然不會被害。”楚明軒沉吟道,“這封信是他最後把他知道的東西說出來的機會,他不可能錯過!”

他搖搖頭:“但是這封信的內容一定會被真凶先查過一遍,他或許隻能用一些很隱晦的方式留下極少的信息。我已經研究很久了,把文章的段首段尾橫著豎著都連起來讀過,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如柏拿著那張信紙湊在光下。

沒有任何異常。

就在她也幾乎快要放棄的時候,突然,一陣淡淡的味道從信紙上飄了出來。

如柏下意識地一愣。

這是一種叫金繁縷的小花的香氣,如柏記得沈承鬆出事的前兩天她剛用那花的花粉給哥哥做過一個香囊,結果沒想到沈承鬆對那花過敏,隻要聞到就不停地打噴嚏,於是很快就把那個香囊扔到了抽屜裏棄之不用。

他被抓前帶上那個香囊做什麽?

如柏心裏猛地一驚,如果沈承鬆對自己即將出事有預感的話,那他確實有可能會帶上這個香囊……

因為金繁縷的花粉與清油混合後,會有一種奇怪的特質。

她猛地抬頭對小全子喊道:“拿水來。”

銀盆裏盛著水,倒映出如柏此刻焦灼的麵孔。她深吸一口氣,將信紙展開,泡了進去。

墨跡很快氤氳開來,變得模糊不清,但另外四個清晰的大字,漸漸浮現了出來。

這就是沈承鬆於危險中以混了金繁縷花粉的清油寫下的,他最需要傳遞給妹妹的信息。

如柏從水中把信紙撈起來,緩緩展開,小心翼翼地辨認著上麵的字。

在她清晰地閱讀出那四個字之後,濕漉漉的信紙從她的指尖掉了下去,她抬起頭,看著楚明軒,睜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楚明軒疑惑地從地上把信紙撿起來攤開看,隻有四個字,能傳遞什麽?真凶的名字?真凶所在的地點?

看清那四個字的時候他忍不住愣了。

偌大的信紙上隻有這四個字,一筆一劃仿佛都是寫字者擔憂而用力的提醒———

“太子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