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挑戰者
“有時間的話,或許仍然有一些細節值得我們深究。”
楚明軒道:“不過宋姑姑已然藏得很深了,作為一個一心複仇的亡國遺孤,居然在我曾祖母宮裏待了這麽多年。她背後的人……恐怕隻會藏得更深。何況宋姑姑現在已經死了,所有的線索都斷了,我們隻怕很難再往深處查了。”
如柏默默歎了口氣,渾身無力地靠在了椅背上,隻覺得自己腦子裏除了案子就是案子,還一樁賽一樁的沉重,幾乎都要影響到她之後好好品嚐美食的興致。
楚明軒似乎看出了她的低落,矜持的太子殿下沒有表示什麽,隻是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低聲道:
“一年一度的燈會就要到了啊!”
燈會?如柏被案子忙得暈頭轉向,她掰了掰手指算了算日子,發現確實又到了京城年輕公子小姐們最喜歡的日子。
在本朝風俗裏,春日有踏青,夏末有燈會,都是公子小姐們結伴出行、傳出種種風流韻事的好時機。
與別的節日都不同的一點是,所有上街遊玩的人都必須盛裝打扮,以麵具覆臉。
青年男女間若是攀談兩句後互生好感,便可以相約到無人之處,摘了麵具,彼此認識。
如柏坐在車廂的一邊,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太子殿下不食人間煙火的側臉,認為他也實在不像會跑到燈會上搭訕小姑娘的樣子,於是很疑惑他為什麽會提起這事:“是啊……但是和你有什麽關係?”
楚明軒淡淡應道:“我不知道父皇是哪根筋搭錯了———上次請安的時候囑咐我們幾個皇族子弟也去參加一下,說是與民同樂。”
楚明軒有點頭疼地按了按他仿若刀裁般的鬢角:
“我從小到大長在宮裏,幾乎沒有見過這種場麵,我印象裏人多的場景,隻有……祭祖大典。”
他轉頭問如柏:“燈會上大家一般都做什麽?”
其實如柏自己也沒去過幾次,不過難得有楚明軒不了解而自己還有點兒了解的事……
沈二小姐立刻正襟危坐起來,一副不吝賜教的樣子,道:“燈會是青年男女結交的地方,大家可以一起看花燈、吃點心,而且每個人都要準備一個禮物,送給當晚和自己共度時間最久的夥伴。”
楚明軒微微皺眉:“你去過幾次燈會?”
“兩次吧……”
“都把禮物送給過誰?”
不知道怎麽的,如柏感覺太子爺臉色不太好看,她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沒送過。”
“為什麽?”
“一次去了半個時辰就走了,另一次因為光顧著吃東西,並沒有結交任何人……”
楚明軒的臉色明顯緩和下來,如柏不明白他情緒起落的原因,隻是自顧自說下去:“不一定非要準備什麽,到時候身上有什麽小物品,贈送一下做個紀念就好———對,我看你腰上老掛著一管簫,你會吹嗎?”
楚明軒沉默地看著她……
當今太子“月夜一簫吹斷雪”的名聲幾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結果這位沈小姐不知道是生活得過於與世隔絕,還是對消息的接收太有選擇性———她居然不知道。
“吹一個聽聽唄!”如柏說。
楚明軒滿臉無奈……她當堂堂太子殿下是賣藝的嗎?
事實上楚明軒也幾乎從不當著任何人的麵表演,他隻是會在月光明朗的夜晚坐上東宮的屋脊,在月光下吹上一曲,宮人們隻能遠遠地聽到他的簫聲。有一次天下大雪,楚明軒披著雪白的大氅在屋頂吹簫,宮人們都在底下屏息聽著,漸漸地雪停了,就仿佛老天爺也在凝神聽簫、忘了降雪一般。於是這月夜一簫吹斷雪的盛名一傳十、十傳百地散布開來。
之前有無數類似丹陽郡主那樣的女孩軟磨硬泡地想聽楚明軒吹簫,楚明軒從未答應過。
楚明軒剛要拒絕她,就聽到小姑娘說:“認識你這麽久了,都還一次沒聽過呢。”
那聲音聽上去有點可憐巴巴,楚明軒猶豫了一下,把簫從腰上係著的錦帶裏抽了出來。
“每次見到你,你都帶著它,是從不離身嗎?”如柏看到那管白玉一樣的簫,隨口問。
“對,和我的佩劍一起。”楚明軒笑了一下,他笑意很淺,像是層層冰封下的湖麵**起了很小的一絲漣漪,“一簫一劍走天涯。”
如柏抱起手臂:“喂,難道你也是那種‘隻恨生在帝王家’、一心隻向往自由的悲情種子?這故事可太老了啊。”
楚明軒搖了搖頭。
“你不渴望自由嗎?”如柏有點失望地問。
“渴望……”
楚明軒透過馬車的車窗望向外麵的天地,彼時天色已近黃昏,夕陽將巨大的影子投向遠處古老的城牆,映得這江山一片溫暖的絨紅。
“但是我有我的責任,我有我要去實現的心願。”
如柏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他:“什麽心願?”
楚明軒微微彎了一下嘴角,低頭擦了擦簫管:“真的要說嗎?那可能是個更老的故事。”
窗外暖紅色的光芒漫到他的眼睛裏,讓一向清冷的他看上去莫名地多了一絲溫暖的感覺。
夕陽西下裏,楚明軒低聲說:“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
如柏沉默了下來。
楚明軒把簫舉到了唇邊。
在無邊的風聲裏,在城外的小販們收攤回家時遙遠的吆喝聲裏,楚明軒的簫聲響了起來。
如柏很難形容那簫聲給她的感覺。
有一點清冷,有一點寂寞,有一點孤傲。
就像楚明軒展現給大家的樣子。
然而那簫聲並不是冷寂到底的,它尾音嗚咽含混,像是藏了很多很多博大的溫柔。
如果楚明軒在燈會上對見到的女孩吹一下他的簫的話……他根本就不用學任何搭訕的技巧。
沒有任何女孩會拒絕這樣的簫聲,以及能吹出這樣簫聲的男人吧?
如柏欣慰地歎了口氣……隨即心裏便湧上了一點酸楚。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但是一想到楚明軒對著一個美麗的女孩拿出他的簫……她的心似乎就有某個地方抽痛了一下,然後泛出酸澀的汁液來。
這是什麽道理?如柏很疑惑地想。
一曲終了,如柏呆呆地沒吭聲。
楚明軒把簫收回錦袋裏,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麽?”
他們已經到了距離沈府不遠的地方,如柏已經該下車了。
她捧著臉默默地思索了片刻。
她在想,如果楚明軒真的需要一個太子妃的話……那應該是個什麽樣的姑娘?
美貌的、溫婉的、賢淑的、精通琴棋書畫的……
反正不是自己這個樣子的。
有那麽一瞬間如柏想———如果我是南宮晴就好了。
然而她並不打算把自己的這些想法講給楚明軒聽,隻是非常誇張地給楚明軒補了一個熱烈的鼓掌,然後熱情而由衷地誇獎了他:
“吹得好,以後等你娶了太子妃,可一定要多吹給她聽啊!”
說完如柏就倉惶地逃下了車,當然,有出息的沈二小姐輸人不輸陣,依舊走得歡天喜地氣勢磅礴。
楚明軒放下車窗的簾子,最後看了一眼那個雄赳赳氣昂昂的背影,彎彎嘴角,輕輕地笑了一下。
“她應該已經聽到了。”他在心裏安靜地對如柏做出了回答。
如柏回到沈府時,已近黃昏,她剛一踏進府門,就有下人提醒她:“二小姐可回來啦,有你的信。”
如柏疑惑地接過信封,隻見上麵寫了大大的三個字———挑戰書。
這封信如八股文一般清晰明了———簡而言之,就是來信的人說自己聽聞過沈如柏神探的名頭,但非常不服氣,希望和她進行一番推理上的比試。約她七月十五,也就是燈會那天,在十一街盡頭的石獅子旁相見,一較高下。
一看就是小孩子寫的,這封信的紙竟然是從私塾的作業裏撕下來的,有半頁還抄著?論語?。
“隨他去吧。”如柏心情疲憊地揮揮手,打了個哈欠,“我去燈會上還有別的事要幹呢,誰有心情理他這檔子事?讓他自己等著去吧。”
幾日之後,便到了七月十五,京城最盛大的燈會就要在傍晚時分開始。
白天的時間裏,如柏上街給自己和南宮晴訂了兩副一模一樣的麵具,全都是木質的,又輕又薄,外麵以白漆相覆,由手藝極巧的藝人用墨筆細細勾勒了栩栩如生的眉眼,兩道臥蠶眉間,還用朱筆點了一朵嫣紅的梅花。
取麵具的時候,如柏又看到隔壁裁縫店新上的一批披紗頗為好看,忍不住又進去給自己和南宮晴一人買了一件。
裁縫店的老板認識她,當即拿了一件天水青的給她———但凡對沈二小姐有點了解的人,都知道她對別的顏色一概沒什麽感覺,隻偏愛一身天水青。
如柏另給南宮晴挑了一件茱萸粉的,和裁縫店的老板稍稍敘了敘閑話之後,便拎著大包小包趕往了南宮晴府上。
南宮小姐一直對去燈會這件事提不起興趣,懶洋洋地跟著如柏一起梳妝打扮———她們一起梳了當今仕女小姐間最流行的靈蛇發髻,一起穿了當今仕女小姐間最流行的月白襦裙。
“我們兩個這樣戴上麵具出門,別人說不定會以為我們是一對雙胞胎。”南宮晴看了眼銅鏡,低聲咕噥道。
“披紗一披,我們不就有區別了?”
如柏把茱萸粉的遞給她,自己披上了天水青的那件,打量著南宮晴:
“唉,茱萸粉這樣的顏色確實是你這樣有大家閨秀氣質的人才能襯得起來,別人一穿都顯得俗氣。”
南宮晴瞪她一眼:“那你是什麽?田間老農嗎?”
兩人收拾完畢,鬥著嘴出了南宮府,一起直奔十一街而去。
她們都沒有注意到,就在二人身後不遠處的一處民居,兩個人無聲無息地倒掛在屋簷之下。
他們沉默地目送著兩個小姑娘漸行漸遠,直到消失不見。隨後,一個人壓低聲音對另一個道:“傳出去……穿青色衣服的是沈如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