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前仇

這已經是小順第三次受審了,這一次,如柏、楚明軒和孟學然一起坐在他的對麵。

小順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彎著腰,然而語氣卻是冰冷的。

“那第七封信的內容,幹爹也給我看過。”他說,“我並不知道什麽玉工的事情……孟大人,我曾經是個流落街頭的孤兒,這不假,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和那個我從沒聽說過的玉工有什麽聯係吧?”

就在小順不見棺材不落淚地陪著三個人死命耗時間的時候,另外有人沉不住氣了。

孟學然的手下在門口道:“大人,佟公公的貼身侍女……那個叫蕊心的前來認罪,她說是她殺了佟來福。”

如柏、楚明軒、孟學然俱是一愣。

小順聞言,身體猛地一抖,如柏清晰地看到,一抹極其憤怒而哀傷的神色從這個少年的眼底劃過,雖然很快就被他遮掩了下去,不過如柏確信,那一瞬間,小順應當是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蕊心和小順又是什麽關係……是不是她認為小順一直被他們扣在這裏,是已經東窗事發了?

所以她要來給小順頂這個包?

蕊心恭敬地叩頭行禮,之前那個嚇到不停哭泣的女子似乎不見了,現在的她臉上隻有令人心驚的決絕。

“諸位大人破案到這個地步,應該一直解決不了一個問題———那便是佟來福究竟是如何被毒死的。”

蕊心平靜道,“不知諸位大人可否想到,那毒不一定是前一夜下的,也有可能是凶手裝成發現屍體的人,在進入房間後趁他熟睡,趁機把毒強塞進他口中……發現屍體的人是我,我是唯一一個有機會犯案的人。而事實上,也正是我殺死了佟來福。”

“我清白人家出身,委身給一個太監,著實生不如死,且佟來福喜怒無常,經常打罵折磨,我實在無法忍受,便在心中起了殺心。”

“至於小順……”蕊心的唇角突然含了一抹極淡的微笑,“小順是個好人,我在佟府這些年生不如死,若不是小順時時給予寬解和照拂,讓我生活裏有些溫暖,恐怕早已自盡。這樣好的人,不會是大人們要找的凶手。”

小順震了一震,良久,突然看著蕊心緩緩冷笑了起來。

“我一直怕你犯傻,結果你還真的就怕我不知道你傻。”小順冷冷道,“我對你並沒有什麽特殊照顧,恐怕是你自己多心了,你也犯不上在這種時候報恩。”

“你以為座上的是誰?當朝太子、大理寺少卿,還有號稱‘線索即如針藏海,沈家有女使海枯’的沈家二小姐,他們是那麽好騙的麽?”

“你說你在淩晨才趁佟來福熟睡時毒死了他,然後偽裝成發現屍體的樣子喚我們進去———”

“這前前後後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佟來福的身體怎麽會已經發冷發僵了?你當朝廷的仵作都是吃幹飯的麽?”

蕊心當下立即臉色慘白,呼吸急促了起來。

“小順……”

“犯不上牽扯別人。”小順打斷她,這個一直低眉順眼的少年突然狂了起來,他甚至不再自稱奴才,而是挑釁地望向三人。

“就算能證明我就是那個玉工的兒子又怎麽樣?又有什麽證據說是我殺了人?你們到現在為止還是解決不掉那個問題———佟來福那天吃的東西可是全無問題的,誰能毒死他?”

小順低低地笑了起來:“所以是報應啊……為惡多年,上天自會降下報應!”

如柏和楚明軒、孟學然驚訝地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小順這是沉不住氣了。

或許他本就不甘心讓那個太監無聲無息地死去,他想讓曾經的一切被揭露出來,更想讓地下的爹娘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為他們報了仇。

他剛剛的這一番話幾乎是默認了自己是曾經的玉工之子,佟來福的死讓他覺得大快人心。

然而三人偏偏無法據此定他的罪……因為小順說得對,佟來福吃的東西都沒有問題,沒人能毒死他。

“我現在就隻能想到兩種可能性……”孟學然低聲道,“要麽就是這整個佟府的人都被小順收買了,之前告訴我們的全是假的;要麽就是老太監自己活膩了,偷偷藏了包砒霜,趁沒人瞧見的時候一口悶了,去閻王那裏檢討自己這輩子的罪行去了。”

這兩種可能性,無論哪種都很荒唐。

“應該是佟來福死前吃過什麽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楚明軒低聲道,“但是也不應該……他知道有人要殺自己,不會去吃任何可疑的食物。”

“那麽會不會存在著這樣一種食物,佟來福之前每天都吃,這個食物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所以他不會懷疑上麵有毒……不對,食物都是會消耗會腐敗的,怎麽會一直能放在身邊?”

如柏喃喃自語道,“那麽,不消耗、不腐敗……或許他根本就不吃下去?”

驀地,她的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震得她一個激靈,當初在佟來福床頭草草翻過的書猛地映入了她的腦海———

那個老太監一直在修身養性,沒準還妄想過長生不老,那麽在這種邪門的玄學養生裏,會不會有什麽丹藥是含著的?

不,也不是丹藥,總之是一種持久的東西……

她猛地一抖,抬頭大聲問:“那塊玉佩呢?”

小順的臉色猛地變了。

“搜!”孟學然對手下道,“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塊玉佩找出來!”

幾乎還不到一個時辰,就有手下匆匆地返了回來。

他們一直旁聽,知道先往哪裏去找。

“在這小子的房間裏有個暗櫃。”手下一指小順,“我們強行把那個暗櫃撬開後,從他櫃子裏找到了這個東西。”

青玉為底,幽深瑩潤的綠色之中,漾著小小一點赭紅,萬分醒目。

小順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一般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爹……”他輕聲說。

“你是……殺害佟來福的凶手麽?”

小順沉默地跪在地上,孟學然手下的兩個黑衣侍衛一左一右地押著他。

“他是殺我親爹的凶手。”良久,小順沙啞地開口。

他依然是個眉目端正、麵容極其漂亮的少年郎,然而那眉宇之間染了太多多年來沉澱得愈發深厚的仇恨,看上去就像蒙了一層不散的陰影。

他看著那枚玉佩,良久都一言不發,眉眼間霧靄沉沉,像是隔著無盡歲月的、已經蒙了灰的往事都在這一刻重新湧入了他的腦海。

那是極小極小的一枚玉佩,青色的玉雕成的樹幹上,一朵赭紅的薔薇肆意盛放,殷紅宛如含血。

“我娘生前一直戴著它,玉石本身是沒有靈性的,要貼著人的肌膚被養很多年,才能通人性。”小順低低地說,“你們看那抹紅色———成色多麽好,仿佛在流動一樣。我娘養了那麽多年,才養成這樣。”

“禍事降到我家那年我才八歲,什麽都不懂、什麽忙都幫不上,那個老不死的把玉佩搶走之後,就一把火燒了我爹的鋪子……”

“房子倒了,玉器都摔碎了,我爹欠了一身的債,走投無路去求他,他不但不給錢,還叫人把我爹暴打一頓……”

“我爹被打得太狠了,又兼著心氣鬱結,很快就死了。我娘身體本來就不好,很快就跟著去了。我家人丁不旺,沒什麽走得近的親戚,我就此流落到街頭,靠討飯為生,過了兩年。蒼天可憐我,叫我能遇到那個殺千刀的仇人。”

小順舔了一下牙齒:“他在街頭看到我,覺得我麵相不錯,是個有福的人……當然有福!不過這福早被他毀幹淨了!”

“我等了很多年,一方麵是因為這個老太監自己也知道造孽太多,怕遭仇人暗算,行事很小心,不輕易露出破綻。另一方麵是我太怯懦,總是事到臨頭又懼怕著承擔殺人的罪行……我就這樣在痛苦中過了四五年,老太監也越來越信任我……然後我看到了這些信,我知道機會來了。”

“我多希望寫信的人能幫我殺了這個老不死的……然而他沒有,不過也沒關係,我想我可以自己幹,然後栽贓給他。”

小順閉上眼,露出一個微笑:“雖然沒有成功,但他畢竟死了。我親手給我家報了仇,下去見我爹娘,也總算有個交代。”

“你是怎麽想到把砒霜塗在那塊玉上的?”

小順輕輕閉上眼,笑得更加肆意。

他輕聲說:“可能一切都是因果報應吧。”

“老家夥認為那塊玉被我娘養了那麽多年,集了人的精魂。他現在老了,總妄想著能延年益壽,恨不得長生不老……我不知道他從哪聽來的理論,認為可以以魂補魂,所以每晚睡前都含著這塊玉佩———這事隻有我知道,多麽可笑,偏偏隻有我這個對此最感到惡心的人知道。”

“玉不是食物,沒有辦法驗毒,砒霜塗在上麵,不會擴散開來。就算老家夥不放心,我把銀針貼上去查驗,隻要不貼到剛好有毒的地方,就不會被發覺。那一整塊玉佩上,隻有薔薇花的花心被我撒了砒霜的粉末———毒死一個人的話,這個分量已經夠用了。”

如柏沉默片刻,看向小順:“本來你作為伺候佟來福起夜的人,打算淩晨再把玉取回來……隻是那一夜剛好有喝醉的小廝纏住了你,讓你脫不開身,進去的蕊心其實發現了那塊玉,但是……她選擇了替你瞞下來。”

蕊心蒼白著麵孔一言不發,小順看了她一眼,疲憊地笑笑:“人是我殺的,所有的壞事都是我幹的,就不要再牽涉旁人了。”

“我初心隻想為父母報仇,然而仍然存了一絲想要苟且偷生的怯懦,不敢一命償一命地手刃仇人,便想了這麽一個辦法,還試圖嫁禍給無辜的寫信之人———”

“我雖不知寫信人是誰,但他能為民出發,威懾暴權,自當是個俠義之士,這樣的君子卻被我為報私仇而誣陷,我也實在罪該萬死。”

小順恭恭敬敬地叩頭:“如今東窗事發,然而能報家仇,乃是畢生之幸,故而我也並不後悔。殺人償命,我心甘情願伏誅,還請太子殿下賜罪。”

“小順……”沉默良久,楚明軒突然問,“你其實是可以不寫最後一封信的……對麽?”

小順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他。

“你完全可以在佟來福收到第六封信的時候就殺掉他,或者即便你想寫第七封信,也可以寫一個你知道的他犯下的別的罪行,而不必寫那件案子。”楚明軒平靜地說道,“這樣我們就沒有關於你身份的線索了,你完全可以隱藏得更深。”

小順呆呆地怔了片刻,隨即輕輕地笑了,稀薄的陽光下,這個少年的臉素白得像一張紙:“太子殿下說得對……如果不寫那封信的話,可能最終我也不會被查出來。”

“但是那樣的話……佟來福也不會知道他是為何而死,世人也不會知道他為何被殺……”他輕聲道,“雖然我理智上一直想要栽贓那個寫信人……但或許內心深處,我仍然希望世人知道,我父母是因何而死,我又是如何給他們報了仇。這樣即使去了陰曹地府,我也有麵目去見我的爹娘。”

“你為父母報仇之心可以理解,然而你應該明白,這世間自有法度。我明白佟來福仗勢欺人一手遮天,讓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公義可言,隻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手刃仇人———但其實不是的。”

至尊無匹的太子殿下突然走到了小順的身邊,低下頭去,叫這個年幼時便成了孤兒的少年看著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仍然是一個存在公平正義的世界,我們……”他伸手一點孟學然和如柏,“都還在為找到真相,還這個世界一個公正而努力著。”

一直冰冷到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太子殿下輕輕地把手放到了少年的頭頂:“我要對你說聲抱歉———有佟來福這樣的人對百姓作威作福,我作為楚氏卻沒有盡早發現,讓你這麽多年都在仇恨裏折磨著自己,甚至不相信法度會為你伸張正義———抱歉。”

小順終於輕輕地一垂眼,一顆巨大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滾了出來。

“你終究殺了人、犯了法,然而念在你是出於為父母報仇,年齡又小,況且也算為民除了一害,我會通知審案人員,爭取對你從輕發落。”

楚明軒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少年,他直起身來,然後轉身離去,在他離開小順的同一刻,他輕聲說:“我明白年少時失去至親的痛苦……我明白的,然而我們還是要在這個世間艱難地前行,去尋找正確的、解決問題的方法。”

如柏看著楚明軒迎著門外盛大的陽光走了出去,在他身後,小順長久地拜倒行禮。

孟學然留下打理之後的事宜,如柏和楚明軒共乘一車,一起向城內進發。

楚明軒一直默不作聲地靠在車壁上,如柏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你在想什麽?”

楚明軒良久都沒有回答她,最後隻簡短地答了四個字:“過去的事。”

如柏沒吭聲,她突然想起楚明軒對小順說的“我明白年少時失去至親的痛苦”……

如柏猛然回憶起,楚明軒的母妃似乎也是在他年少的時候就去世了。

當年那個失去母親的少年,又是經曆了什麽,最終成長為冷靜睿智的儲君?

就在如柏思緒起伏之際,楚明軒突然再度開口:“其實還有另一件事。”

如柏望向他。

“之前孟學然查那三個人身份來曆的時候說過的話提醒了我。”楚明軒緩緩道,“他說他沒有太仔細地查蕊心,是因為宮裏不會收來曆不明的人,隻會查得比我們更細———他說得很對。”

他的眼睛漆黑如夜色下的湖麵,幽深地看向如柏:“你有沒有想起什麽?”

如柏和他對視片刻,漸漸明白過來。

“你是說……我們之前破的那個案子?”她失聲道,“皇子們被投毒的那一個案子裏……”

“對,宋姑姑!”楚明軒道,“我剛剛在想,她一個無依無靠的亡國之女,在京城沒有半分根基勢力可言,是怎麽做到成功地給自己做了一個極難被識破的假身份然後順利入宮的?”

“這後麵……可能有人在幫她。”

如柏打了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