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少女02
在這安逸舒適的莊園上的一切都是光明的,興旺繁榮的,管理得有條不紊的;好幾英畝大的玻璃花房一直向下延伸到了山腳下的矮樹林那裏。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好像錢——像從鑄幣廠剛剛造出來的硬幣一樣。馬廄,被澳洲鬆樹和常綠橡樹掩映著,裝備著齊全的新器具,好像“安逸小教堂”一樣莊嚴。在廣闊的草地上立著一座裝飾起來的帳篷,它的門正對著她。
單純的苔絲站在打掃過的砂石路邊上,用一種半驚恐的樣子看著。在她還沒有清楚她來到了什麽地方之前,她的腳已經把她帶到了這個地點了,她現在看到的一切跟她預期的完全是相反的。
“我還想我們是老家門呢,可這完全是新的!”她天真地說。她希望她未曾這樣痛快地同意了母親“認親戚”的計劃,企圖得到援助而走近本家。
德伯維爾——或者斯陶克-德伯維爾,像他們最初自稱的那樣——擁有這一切的人在這樣一個老式國家的地域,是能夠找到的不尋常的人家。當淳格漢姆牧師說我們腳步踉蹌的約翰·德北菲爾是老德伯維爾家族在本郡或鄰近本郡存在的僅有的世係代表的時候,他說的是事實;他還可以加上他知道的更好的東西,斯陶克-德伯維爾比他本人更不是德伯維爾大樹更真實的枝葉。但是,依然必須承認,這個家族形成了非常好的樹樁,在那上頭再嫁接上一個姓氏,正是它悲哀想望的如此這般的一場更新。
新近下世的賽門·斯陶克老先生作為一位誠實的商人(有人說他是放債的)在北方發財的時候,他決定在英格蘭南部作為一個本郡人定居下來,離開他買賣興隆的地區,在做著這樣的打算時,他覺得需要用一個名字介紹自己。他用過去的一個精明商人的名字表示他的身份,新名字應該比原先**刻板的名字少一些平凡和一般。他在英國博物館研讀了一個小時專用於他計劃定居的英格蘭地區那些滅絕的、半滅絕的、微沒的、破落的家族的文檔,他端詳凝想著德伯維爾,看上去聽起來都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一樣好:德伯維爾從而加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上,也永遠屬於了他的繼嗣。在此當中,他依然不是心存放肆越軌妄想的人,在新的基礎上構建他的家族之樹中,架構通婚和貴族鏈條,他都是充分有理的,從不插入一個單獨的頭銜於嚴格節製的等級之上。
這奇思妙想的作品,可憐的苔絲和她的父母自然全無所知——這更為加劇了他們的困窘;的確,他僅僅對於這種兼並的異常可能是全不知曉的;他們料想到,令人喜愛的麵貌可以是命運的饋贈,一個家族的姓氏卻與生俱來。
苔絲像一個跳進水裏泡著的人一樣一直躊躇地站著,不知道是退回來還是堅持站下去。這時候一個人從帳篷的黑三角門裏走出來。是一個高個子年輕男人,抽著煙。
他有幾乎黝黑的皮膚,豐厚的嘴唇,樣子惡劣,盡管紅潤光滑,上麵留了用心修飾的黑胡子,帶著卷曲的尖,盡管他的年紀不過二十二三歲。雖然在他的輪廓中有一種野蠻氣,可是在他紳士的麵容中,粗魯轉動的眼珠中,卻有一種奇特的力量。
“啊,我的美人兒,我能為你做點什麽?”他向前走著說,察覺到她站在那裏相當慌亂,“別怕我。我是德伯維爾先生。你是來看我還是來看我母親?”
苔絲所預期的與這房屋和園地已經有很大不同了,這德伯維爾的化身與同姓名人的差異更大。她夢想著一張上了年紀的高貴的臉,全部德伯維爾麵貌的升華,具體化的記憶代表著用象形文字雕刻的他的家族和英格蘭的曆史。但是她用手把她自己擰上了這件作品,她不能退出了,她回答說:
“我來看你的母親,先生。”
“我怕你不能看她——她是個殘廢。”這家族假冒的現實的代表回答說。這是艾利克先生,新近離世的紳士唯一的兒子。“我不能答複你的來意?你想見她幹什麽?”
“不幹什麽——它是——我很難說出來。”
“好玩兒?”
“噢,不,啊,先生,如果我告訴你,它好像——”
苔絲在她的差事中感覺到的確鑿的荒謬可笑現在是如此強烈,雖然她怕他,她在這裏窘迫不安,她的玫瑰色的嘴唇還是彎曲成一個微笑,對黝黑的艾利克·德伯維爾這樣具有吸引力。
“它是非常傻的,”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恐怕不能告訴你。”
“不要緊,我喜歡傻事兒。再試試,我的寶貝兒。”他溫和地說。
“媽要我來,”苔絲接著說,“實在的,我自己同樣也想來。不過,我沒想到是這樣的。我來了,先生,來告訴你我們和你是本家。”
“嗬,窮親戚?”
“是的。”
“斯陶克?”
“不,德伯維爾。”
“嗯,嗯,我的意思是德伯維爾。”
“我們的姓名念白了成了德北菲爾;可是我們有好幾種證據證明我們是德伯維爾。研究古物的人認為我們是——而且——而且,我們有一個老印,刻了一頭獅子蹲在盾牌上,還有城堡罩著它。我們還有一把匙子,碗兒圓圓的像一把長柄小勺子,上麵也刻著那樣的城堡。不過它是磨壞了,我媽用它攪豌豆湯了。”
“一座銀城堡的確是我的盔飾,”他和藹地說,“我的紋章就是一頭躍立的獅子。”
“所以媽說我們應該來叫你們知道知道——我們剛剛攤了事糟蹋了馬,我們又是這個家族的長房。”
“你媽媽是大好意,我敢肯定。我,為了那,不抱怨她的做法,”艾利克一說話就盯著苔絲,使她的臉微微燒紅了,“所以,我漂亮的姑娘,你是作為本家親戚,好意來看望我們了?”
“我想是的。”苔絲支吾著說,看上去又不安起來。
“好——那沒有什麽害處。你們住在哪裏?你們是做什麽的?”
她告訴了他簡單的情形;又回答了他進一步的詢問,同時告訴他,她打算坐帶她來的車回去。
“他轉回川翠濟十字架之前,還得好大一會兒呢。咱圍著園地轉轉,打發這段時間好嗎?漂亮的小妹?”
苔絲希望盡可能縮短她的這次探訪;可是這年輕的男人是懇切的,她答應了陪他走走,於是他帶她到草地,到花園,到暖房;然後又帶她到果園,到玻璃花房,在那裏,問她愛不愛吃草莓。
“愛吃,”苔絲說,“有了的時候就愛吃。”
“它們已經在這兒了。”德伯維爾開始為她采摘各種草莓,彎腰摘下送到她手上;一會兒,挑了一個長得特別的“英國皇後”種的,站起來,拿著梗兒送到她嘴上。
“不——不!”她趕緊說,把她的指頭伸在她的嘴唇和他的手之間。
“廢話!”他堅持著,在一種微微的煩惱無奈中,她張開嘴含了。
他們就這樣隨意地遊**著打發了一些時光,苔絲半順從半不情願地吃著德伯維爾送給她的不管什麽東西。當她不能再吃草莓的時候,他把草莓裝滿了她的小籃子。然後兩個人轉過了玫瑰樹,他在那裏采了一些花,給她插進懷裏。她好像在夢中一樣聽任擺布,當她懷中不能再插上的時候,他就把一兩枝花朵插到她的帽子上,把另一些慷慨大方地堆上了她的籃子。最後,看看他的表,說:“現在,是你該有些東西吃的時候了,如果你想搭那個車回莎士屯,也快到你離開的時間了。來,我看看能找到什麽吃的。”
艾利克·德伯維爾領著她回到草地,進了帳篷,離開她,一會兒帶著一籃便飯重又出現了,他親自放在苔絲麵前,顯然這先生不希望仆人來攪擾了這愉快的促膝密會。
“你介意我抽煙嗎?”他問。
“噢,一點兒也不,先生。”
通過彌漫在帳篷裏的一縷縷煙氣,他看著她美妙的無意識的咀嚼。苔絲·德北菲爾沒有超凡,她天真純潔地低頭看她懷中的玫瑰花的時候,在那藍色的麻醉煙霧後頭正潛伏著她的戲劇的“悲劇毒害”——在她年輕生命的光譜中有一條要變作血紅的光線。她有一種在當下恰恰不利的品質,正是它把艾利克·德伯維爾的眼珠吸引到了她身上。它是外貌的奢華,發育的豐滿,使她的外貌比實際上更像一個女人。她是從她的母親那裏繼承的形貌,卻沒有這種特征表示的本質。它偶爾會使她的心煩惱不安,直到她的同伴告訴她那是一個缺失,時間能夠治療。
她一會兒吃完了飯。“我現在要回家了,先生。”她說著站起來。
“他們叫你什麽?”他陪著她沿著車路走到看不見這房子的時候問。
“苔絲·德北菲爾,住在馬洛特。”
“你說你們家沒有了馬?”
“我——害死了它!”她回答說,她把“王子”的死細說了一遍,眼睛裏盈滿了淚水。“我不知道為了這個我該為父親做些什麽。”
“我一定想想我能不能做點什麽。我的母親肯定能給你找個活兒。不過,苔絲,不要再瞎說什麽‘德伯維爾’,——就是‘德北菲爾’,你知道——完全另一個姓。”
“我也不想要更好的,先生。”她帶著自尊的樣子說。
一會兒——僅僅一會兒——當他們來到車道拐彎的地方,高大的杜鵑和鬆柏之間,能夠看見門房之前,他的臉歪向了她的臉,好像——但是,不,他改變了主意,讓她走了。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假如她理解了這次會見的意味,她可以問一問為什麽她注定在那天要被一個不道德的人看見並且覬覦,而不是被另一個人,一個正直的人帶著全部尊重想望著——人類差不多可以提供這樣的正直和想望;在她相識的人中有人幾乎接近了這一類,對於他,她隻是一個倏忽易逝的印象,多半忘記了。
在預斷很好的計劃失誤的實施中,呼喚難以產生來者,戀愛的人和戀愛的時機難得相合。對於她被可憐的造物在眼看著能導向幸福的時刻,造物主通常並不說“看”;對於人“在哪裏”的呼喊,直到藏匿和尋找成了一場令人厭煩的心力耗盡的遊戲,他也不說“在這裏”。我們也許想知道,在人類進步至高無上的頂點,這些時代錯誤是否會被敏銳的直覺、被那現在把我們顛簸得七上八下的社會機器更緊密的相互作用糾正,這樣的完善不能夠預言,甚至也不能想象為可能。即在當下,百萬之中,那互相麵對的也不是完美的一體在理想的時刻分為兩半;消失的一半獨立地遊**在大地上,極度愚鈍地等待著,直到最後的時機到來,由於那笨拙的延擱,便產生了憂慮、失望、震驚、災禍和離奇的命運。
當德伯維爾回到帳篷跨坐在一把椅子上回想的時候,他的臉浮現了得意的光彩,於是他爆發出一陣大笑。
“哇,我該著啦!多麽好玩兒的事!哈哈哈!多麽柔嫩的妞兒!”
6
苔絲下了山,去川翠濟十字架,在那裏漫不經心地等著坐車從圍場堡回莎士屯。她不知道她一上車,車上的人對她說了什麽,盡管她回話了;當他們重新啟程的時候,她隻是想著心事,沒有向外看一眼。
和她一起坐上車的人,有一個對她說了比先前說的那些更直截了當的話:“呀,你簡直成了花團兒啦!剛進六月,就有這樣的玫瑰花啦!”
於是她意識到在他們驚訝的目光中她成了什麽光景:玫瑰花插在她的懷中;玫瑰花插在她的帽子上;玫瑰花和草莓裝在她的籃子裏滿邊滿沿。她的臉燒紅了。她慌亂地說花是別人送給她的。當乘客們不再看她的時候,她暗暗地把更紮眼的花從她的帽子上摘下來,放進籃子裏,用她的手絹蓋上。然後她又沉入了冥想。她低頭向下看的時候,沒料到被留在胸前的玫瑰刺把下巴紮了一下。像布萊克姆穀的所有村人一樣,苔絲也深泡在幻想和預兆的迷信中,她想這是一個不吉之兆——在那個日子裏她感覺到的第一個不吉之兆。
馬車隻走到莎士屯,從那個山鎮下了車,進入山穀,到馬洛特還有好幾裏路需要步行。她的母親給她出主意說,如果她接著回來感到太累,就在他們熟悉的一個村婦家裏住一晚上。苔絲就這樣做了,直到次日的下午才回到家裏。
當她進了家的時候,她立刻從她母親得意的神色中發覺在這個空當有事情發生了。
“嗬,咋樣?我早就知道嘛!我告訴你沒錯兒的,現在結啦!”
“就從我離開?結了什麽?”苔絲疲憊不堪地問。
她的母親帶著調皮的讚賞的神色上上下下打量著姑娘,打著哈哈繼續說:“你到底把他們弄得滴溜溜的!”
“你怎麽知道,媽?”
“我收到了一封信。”
苔絲於是想到是有把信送到這兒的時間。
“他們說——德伯維爾太太說——她想叫你去照料一個她喜歡的雞場。不過,這隻是她想叫你去那兒編造出來的法兒,別叫你的心太高。她是叫你去認本家——那才是她的本意。”
“我沒看見她。”
“你總看見了她家的人吧,我猜?”
“我看見了她的兒子。”
“他認了你本家?”
“哦——他叫我小妹。”
“嗬,我知道嘛!傑克——他叫她小妹!”昭安對她的丈夫叫著,“嗯,他對他母親說了,當然啦,是她叫你去那兒。”
“可我不知道我養雞是不是巧手兒。”半信半疑的苔絲說。
“那我可不知道誰是巧手兒啦。你是生在這個營生裏,又長在這個營生裏。生長在一個營生裏,比一些學徒強多啦。再說啦,那也就是為了叫你去裝裝樣兒,叫你別覺得蒙情不過。”
“我根本沒有想我應該去,”苔絲心事重重地說,“誰寫的信?你能讓我看看?”
“德伯維爾太太寫的。在這兒。”
信是用第三人稱寫的,簡單地告知德北菲爾太太,她的女兒的幫傭在夫人管理的禽場方麵將是有益的,如果她能來,將為她準備一個舒適的屋子,如果他們喜歡她,工資將慷慨付給。
“哦——沒有了。”苔絲說。
“你不能指望她伸開胳膊摟著你,親你,立馬把你抱上椅子敬上炕。”
苔絲向窗外看去。
“我寧肯跟爹和你待在家裏。”
“為什麽?”
“我不願告訴你們為什麽,媽。說真的,我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麽。”
一個禮拜以後,她想就近找一個輕鬆活兒,又在一個晚上徒然回來了。她打算在夏季裏幹活掙夠錢,再去買一匹馬。她正要艱難地跨過門檻,一個孩子手舞足蹈地穿過房間,說:“那個闊人來咱家啦!”
她的母親趕忙解釋,喜色從她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往外泄發。德伯維爾太太的兒子騎馬來看咱啦,他是騎馬去馬洛特的機會順便來的。他想知道,以她母親的名義,苔絲能不能去打理老太太的雞場,到底去還是不去;如今,證明原先管雞的那個小夥子不可靠。“德伯維爾先生說,你如果完全像你的外貌那樣,你肯定是一個好姑娘;他知道你肯定值你那麽大分量的金子。他對你非常中意——說真的。”
聽到從一個陌生人那裏她贏得了這麽高的評價,苔絲有一會兒似乎真的很高興,在她的自我估價中,她跌落得很低了。
“他那麽想是他的好意,”她咕噥說,“假如能完全確定住在那裏什麽樣兒,我隨時能去。”
“他是個非常漂亮的男人!”
“我沒有那麽想。”苔絲冷冷地說。
“嘿,不管怎麽樣,那是你的一個機會;我敢肯定他戴著一個漂亮的金剛鑽戒指!”
“對!”小亞伯拉罕從窗台下的凳子上歡快地說,“我看見了!他抬起手來摸他的八字胡的時候,金剛鑽一閃一閃的。媽,為什麽我們的闊本家老是抬起手來摸他的八字胡?”
“聽那孩子說的!”德北菲爾太太插嘴大聲稱讚說。
“或許是顯擺他的金剛鑽戒指。”約翰先生從他的椅子上像在夢中一樣咕咕噥噥說。
“我得好好想想。”苔絲邊走出屋子邊說。
“好,她是一出馬就把咱的小本家征服了,”家庭主婦接著對她的丈夫說,“她如果不跟上去,她就是個傻瓜。”
“我可不願讓我的孩子離開家,去人家那兒,”做小買賣的人說,“我是這個家族的長房,別人應該上我這兒來。”
“不過得讓她去,傑克,”他可憐的糊裏糊塗的妻子哄著勸著他說,“他是被她打中了——你能看出來。他叫她小妹。他大概能娶她,叫她做闊太太;那時,她就跟她的祖宗一樣啦。”
約翰·德北菲爾擁有比體力和健康更強大的自負,這樣的假設使他高興起來了。
“嗯,或許,那是年輕的德伯維爾先生的意思,”他承認了,“肯定是他想攀上老枝,結了親改善他的血統。苔絲,這小壞種兒!她真的去看他們一趟,就結了這個果子?”
那時候苔絲正在園子的醋栗叢和“王子”的墳墓之間思慮重重地來回走著。她回來的時候,她的母親趁著有利時機追求不舍。
“唉,你打算怎麽做呀?”她問。
“我要是見過德伯維爾太太就好了。“苔絲說。
“我想你還是定了吧。到那時候,你就能見她。”
她的父親在椅子上咳嗽起來。
“我不知道去說什麽!”姑娘煩躁不安地回答,“那得你定。我害死了老馬,我想我該去做些事,得到一匹新馬。可是——可是——我實在不喜歡德伯維爾先生在那裏!”
孩子們,馬死了以後,一直把苔絲被他們的富親戚(他們想象著那真是他們的本家)認了親,當作減輕痛苦的想望,現在苔絲不情願去,他們開始哭叫起來,強求著她,責怪她猶豫。
“苔絲不去——哇——哇——做闊——太太啦,她說她——不去啦!”他們號啕著,咧著大嘴,“咱們不能有新大馬啦,不能有金鎊去買好玩意兒啦!苔絲不能穿最好的衣裳,看著更漂亮啦,不能啦!”
她的母親奏出了同樣的調調:她老是把家務活無限地拖延著,看上去似乎更繁重,也就加重了爭辯的分量。隻有他的父親保持著中立態度。
“我去。”苔絲終於說。
她的母親不能抑下被姑娘的同意召喚起的婚事幻想念頭。
“那就好啦!憑著這麽漂亮的姑娘,這是大好的機會!”
苔絲惱煩地笑笑。
“我希望它是一個掙錢的機會,不是別的什麽機會。你最好別四處去說那種傻話。”
德北菲爾太太沒有應諾。她不能保證在訪客來作了那樣的評價之後,她能不感到足夠的驕傲,大肆去說。
事情就這樣安排了;年輕姑娘寫了信,同意在要求她去的任何一天準備前往。她及時地接到了通知,德伯維爾太太很高興她的決定,一輛彈簧大車將在後天派來,到穀頂迎接她和她的行李,那時候她一定要做好準備起程。德伯維爾太太的筆跡似乎十分有男子氣的筋骨。
“一輛大車?”昭安·德北菲爾半信半疑地咕噥說,“應該派一輛結婚馬車來接她的本家才是。”
終於決定了她的去向,苔絲少了些坐臥不寧神不守舍,想著可以做不太累的活掙錢為她的父親買一匹馬了,她就帶著自信打理自己的事了。她本來希望在學校裏當一名教師,但是命運似乎注定了另作安排。心智上她比她的母親成熟得多,德北菲爾太太關於她的婚姻的期望,她一時也沒有當作正經嚴肅的事看。那孩子心的女人幾乎從女兒出生之年就開始為她尋找良好匹配了。
7
在約定她離開的早晨,苔絲破曉前就醒了——在黑暗的邊緣時分,小樹林裏一直靜靜的,除了一隻預言的鳥兒用清脆的聲音歌唱著,證明它至少懂得一天的正確時刻,其餘的則保持著沉默,好像對等地證明它是錯的。她待在樓上打點行李,直到吃早飯的時候,她穿著平常日子穿的衣服下來,禮拜節日穿的衣服仔細疊好放在她的箱子裏。
她的母親抱怨說:“不穿得華華麗麗的,就去看你的老親?”
“可我是去幹活兒!”苔絲說。
“不錯,對,”德北菲爾太太說,又用一種說私房話的口氣說,“起頭兒當然是裝裝樣子……不過,我想,把你最好的一麵亮出去才聰明。”
“好極了,我想你懂得最好的。”苔絲帶著平靜的棄置的態度說。
為了讓母親高興,姑娘把她自己交到母親手上,沉靜地說:“媽,你喜歡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德北菲爾太太極其高興這順從。她先拿來一個大盆,把苔絲的頭發洗得那麽徹底,以至幹了梳起來看上去有早時的兩倍多。她用一根比往常更寬的粉紅色帶子紮起來。然後把苔絲遊樂會那天穿的白色的衣衫給她穿上,空盈鬆肥,補襯著她蓬鬆的頭發,給了她正發育的身體充分的成熟,以致令人對她的年齡產生了錯覺,把她當作一個成年女人看待,其實她比一個孩子大不了多少。
“我可說啊,我襪子後跟上有個洞!”苔絲說。
“不用在意你襪子後跟上的洞,它們也不說話!我做姑娘的時候,隻要有一頂漂亮的帽子,鬼才能看見我的腳跟!”
她的母親在姑娘容貌上的驕傲引得她後退幾步,像一個畫家從畫架前退開,打量著她作品的整體。
“你一定得自己看看!”她叫著,“比你那一天好多啦!”
鏡子僅有那麽大,一次隻能照出苔絲身體的一小部分,德北菲爾太太就在窗戶外麵掛上一件黑外套,把窗玻璃裝成了一麵大鏡子,這是村裏人打扮時的習慣做法。這一些做完了以後,她下樓去她的丈夫那裏,她的丈夫正坐在下麵的屋子裏。
“我告訴你說吧,德北菲爾,”她歡天喜地說,“他決不會不愛她。不過千萬千萬,你不要對苔絲說太多他喜歡她的話,這機會讓她得到了。她是這麽古怪的姑娘,那就會叫她討厭他了,她又不肯去那裏了,即便事到如今了。要是什麽什麽都順順溜溜地下來,我一定好好報答報答斯泰格弗特路那個牧師,告訴了咱那話——親愛的,好男人哪!”
可是,當姑娘動身的時刻臨近了,這時候穿戴打扮之初的興奮過去了,一絲疑慮又在昭安·德北菲爾太太的心裏生下了,促使這位主婦說,她要送送女兒,送到山穀斜坡開始陡峭向上通到外邊世界的那個地點。在那個坡頂,苔絲的箱子已經讓一個小夥兒用手推車頭前送到山坡頂上,預備好了。
看著他們的母親戴上了帽子,孩子們吵吵嚷嚷著要和她一起去。
“我一定去送送姐姐,她要去嫁給咱的闊堂兄啦,要去穿好衣裳啦!”
“不!”苔絲臉一紅,趕緊轉回身來說,“我不再聽這些!媽,你怎麽把這些東西塞進了他們的腦瓜?”
“去幹活,我的寶貝兒,給咱的闊本家幹活,去掙夠錢買匹新馬。”德北菲爾太太勸解說。
“我走啦,爹。”苔絲喉頭哽塞說。
“走吧,我的閨女,”約翰先生從胸膛上抬起頭來說,在這個早晨重要的時刻,他喝得有些過量,昏昏沉沉地打起盹來,“好,我希望我的年輕朋友能喜歡他自己血統的這麽漂亮的一個人樣子。告訴他,苔絲,咱是敗家啦,敗慘啦,原先的富豪敗下來,我將把名頭賣給他——對,賣了它——不要出玄的大價錢。”
“不能少了一千鎊!”德北菲爾夫人叫嚷著。
“對,告訴他——我就要一千鎊。嗯,我少要一點兒,等我再想想。名頭給他。這會比加在可憐的蠢貨身上更增光。告訴他,出一百鎊吧——不過,我也不計較這些事了——告訴他,五十鎊——二十鎊!對,二十鎊——那是最低了。夫人,家族榮譽到底是家族榮譽,不能再少了一個便士!”
苔絲的眼睛充滿了淚水,喉頭哽住了,她說不出內心的感受。她趕緊轉身走出去。
於是姑娘和他們的母親一起走了,苔絲身旁一邊一個孩子,握著她的手,時常出神地看著她,好像在看一個要去做大事的人;她的母親和一個最小的緊跟在後頭;這一小群人構成了一幅貞節的美麗被純真護衛的畫麵,後頭跟著頭腦簡單的虛榮。他們一路走到開始上坡的地方,從川翠濟來的車在坡頂上接她,這個界域的約定省了馬在最後的山坡上費力。遠在第一座山後,莎士屯壁立的村居突破了山脊線。山坡邊高高的大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除了他們先頭打發來的小夥兒,坐在手推車的車把上,那車子上裝著苔絲的全部家當。
“在這裏等一會兒,馬車很快就來了,肯定的,”德北菲爾太太說,“不假,我看見它在那兒了。”
它來了——從最近的高地頂後麵突然出現,停在傍著小推車的小夥兒旁邊。她的母親和孩子們因此決定不再走了,苔絲跟他們匆匆道別,移轉腳步上山。
他們看見她白色的形體接近了那輛裝了彈簧的車,她的箱子已經放在車上了。可是在她完全走到車緊跟前之前,又一輛車從山頂的樹叢間射出,轉過路那邊的彎兒,經過了行李車,停在苔絲旁邊,苔絲仰頭一看,好像大吃了一驚。
她的母親一下子看見了,第二輛車不像第一輛那麽粗陋拙笨,而是一輛嶄新的輕便二輪車或叫狗兒車[14],漆飾裝備得堂光齊整。趕車的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男人,牙齒間叼著一支雪茄;戴一頂時興的帽子,穿帶點褐色的夾克,同樣顏色的馬褲,白色領巾,直豎的衣領,棕色的趕車手套——總之,他就是那個漂亮的——兩個禮拜之前騎著馬去看望昭安的年輕公子,要去得到關於苔絲的答複。
德北菲爾太太像個幼小的孩子似的拍起手來。而後她又低落下來,再看看。她會弄錯了那意思,被誆騙嗎?
“他就是那個闊本家,要叫姐姐去做闊太太?”最小的孩子問。
這時候能夠看見苔絲穿著薄紗衣服的形體,定定地立著,遲疑不決,站在那輛車的旁邊,那兒的主人跟她說著什麽。她外表上似乎是猶豫不定,實際上,比猶豫不定更嚴重:那是憂懼。她寧願坐那輛粗陋的車。年輕男人下了車,好像在催促她上車去。她轉過臉來向著山下她的家人,凝望著這一小群。似乎有什麽東西加快了她的決定,或許就是她害死了“王子”的想法吧。她突然舉步上了車;他爬上她的旁邊,即刻揮鞭打馬。一會兒他們超過了裝著箱子的慢車,消失在山肩的後麵了。
苔絲剛剛看不見了,好像一出戲有趣的內容結束了,小孩子們的眼睛裏便充滿了淚水,最小的孩子說:“我希望可憐的、可憐的苔絲不要離開去做闊太太!”說著,嘴角一咧,爆發了大哭。這個新的觀念是有傳染性的,下一個孩子照樣,而後是再一個,直到三個全部號啕大哭起來。
轉身回家的時候昭安·德北菲爾的眼睛裏也滿含淚水。可是回到村子裏的時候她又聽天由命地相信事宜的恩惠。不過,夜裏在**她又歎息了,她的丈夫問她怎麽啦。
“哦,我也說不準,”她說,“我是想著,苔絲要是不去,或許能好一些。”
“事先你不該想到?”
“唉,這是閨女的一個機會呀——不過,要是再做一遍,我不打聽出那先生是不是真的好心,是不是挑她做女眷,我不能讓她去。”
“對,你應該,或許,去那麽做。”約翰先生打起鼾來。
昭安·德北菲爾老是想辦法在一些地方找到安慰:“嗯,作為老本上純種的人,她應該能贏得了他,如果她玩對了王牌。他早不娶她,晚也能娶她。有眼的人都能看出來,他整個叫她迷住了。”
“她的王牌是什麽?你的意思是,她的德伯維爾血統?”
“不,笨蛋,她的臉蛋兒——就像我的。”
8
爬上她的旁邊,艾利克·德伯維爾趕著車沿著第一座山脊快速馳去,一路走著,一路對苔絲聊著恭維奉承的話,裝著她的箱子的馬車遠遠地落在後邊。一直爬著坡,四麵八方圍繞著他們的廣袤的景觀連綿展開;後邊,是她出生的綠色山穀,前頭,除了第一次短暫訪看過的川翠濟,再就是她一無所知的灰色的區域。就這樣他們到了一個向下斜坡的邊緣,路長長地延伸筆直下降,將近有一英裏遠。
苔絲天性本是有膽量的,自從她父親的馬出了事,她再坐到車上就極其膽怯了,車子駛動稍稍有一點出了常規,就會令她驚慌。她的趕車人稍微有一點魯莽,她也開始感到惶恐不安了。
“先生,我想你能慢點往下吧?”她試圖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
德伯維爾扭頭看她,用他的大白門牙的尖兒咬著雪茄,讓他的嘴唇慢慢咧出笑樣子。
“怎麽,苔絲?”噴出一兩口煙後,他回答說,“那不是像你這麽勇敢的姑娘問的吧?嘿,我總是大放馬飛馳下去。沒有什麽像那個更能給你提神了!”
“或許你現在用不著吧?”
“唉,”他搖搖頭說,“那得把兩個人算進去,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蒂波也得考慮進去,她有一個非常怪的脾性。”
“誰?”
“哦,這匹母馬。我想它剛才非常嚴厲地扭頭看我了。你沒注意到?”
“別試著嚇唬我了,先生。”苔絲生硬地說。
“好,我不嚇唬你。如果有一個活著的男人能馴服這匹馬,我就能——我不能說活著的男人能做到——如果誰有這樣的能力,他就是我啦。”
“你怎麽有這樣一匹馬?”
“唉,你可真會問!它是我的命,我想。蒂波‘造’死了一個家夥;我剛剛買回來,它又差點兒‘造’死我。不過,說實話,我也差點兒把它揍死。可是它一直那麽倔強,非常倔強;人的生命在它後邊有時候難保安全。”
他們正好開始下坡了。明顯的,那馬很難從它的後頭要求一個暗示,可是它那麽完美地懂得對它魯莽把戲的期待,不知道那是它自己的心願還是他的(看來更像是後者)。
向下,向下,他們加速飛馳,車輪像陀螺嗡嗡響,狗兒車左搖右晃,車軸與前行的路線成了一個斜角;馬身子在他們前頭起伏波動。有時候車輪離開了地麵,好像有好幾匹馬;有時候一塊石頭旋轉著飛過了樹籬,馬蹄鐵擦出的燧石火花勝過了日光。筆直的道路景觀隨著他們的前行拓展了,兩旁的堤埂像分開的木棍,一邊一條,從他們的肩旁飛戳而過。
風吹透了苔絲白色的薄紗衣服直透肌膚,她剛剛洗過的頭發飛散在背後。她決心不表示出害怕,可是她抓住了德伯維爾持韁的胳膊。
“別碰我的胳膊!你這麽做,我們會被摔出去!摟著我的腰!”
她抱住他的腰,就這樣他們到了坡底。
“沒事啦,感謝上帝,盡管你傻瘋!”她說,她的臉燒紅了。
“苔絲——咄!那是發脾氣啦!”德伯維爾說。
“是事實。”
“好,你剛剛覺得脫離了危險,不需要摟著我啦,就這樣無情啦。”
她沒有細想她做的什麽,在她不自覺地抱著他之間,她沒有想他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是根木棍還是塊石頭。她恢複了平靜矜持,坐在那裏沒有回答,就這樣他們到了另一個坡頂。
“又來啦!”德伯維爾說。
“別,別!”苔絲說,“講點情理,拜托。”
“可是當人發現他在這個郡的最高點上,他非再衝下去不可。”他反駁說。
他鬆開韁繩,再一次飛馳下去。他們一搖晃起來,德伯維爾就扭過臉來看著她,嬉笑逗弄說:“來,伸出你的胳膊摟著我的腰,像先前那樣,我的美人兒。”
“就不!”苔絲獨立不倚說,她盡可能堅持著,沒有碰他。
“讓我在那櫻桃嘴唇上親一小下,苔絲,或者在那熱熱的臉蛋兒上,我就停下——用我的名譽擔保,我一定。”
苔絲大驚失色,在她的座位上偷偷地往後退避。他一見,又打馬飛跑,更劇烈地搖晃著她。
“做別的行嗎?”她終於在絕望中叫起來,她的大眼睛像野獸一樣盯著他。被她母親這麽漂亮地穿戴打扮起來顯然成了令人遺憾的意圖。
“沒有別的,親愛的苔絲。”他回答。
“哦,我不懂——好吧,我不在乎啦!”她可憐地氣喘籲籲地說。
他扯一下韁繩,一慢下來他就要深深地印上他渴望的親吻,這時候,好像依然艱難地意識到自己的羞怯,她往旁邊一閃,他的胳膊被韁繩占著,沒有給他留有能力阻止她的躲避。
“好啦,媽的——我把咱兩個的脖子都撞斷!”她變幻莫測、任性暴躁的同伴咒罵著,“你就能這樣騙過去啦?你這小妖精,你能嗎?”
“本家人先撩開!來!”
“不過,我不想讓任何人吻我,先生!”她哀求著,一顆大眼淚從她的臉上往下滾,她的嘴角因克製著不哭而顫抖著,“如果知道是這樣,我不會來的!”
他毫不容情,她定定地坐著,德伯維爾給了她強製的一吻。他一做完,她就帶著滿臉羞紅,拿出她的手絹,擦去他的嘴唇在她臉上留下的漬點。他一看,如火的熾情一下子被惹惱了,因為她的做法是不自覺的。
“你一個鄉下妞兒,倒非常敏感!”這年輕的男人說。
苔絲沒有回應這個評價,實際上,她不太理解那意思,她憑本能擦了她的臉,她沒有理會她這樣做的拒斥意味。她做了,事實上,是抹掉了那一吻,在這種事情身體可能的範圍內。她模糊地感覺到他是惱怒了,她定定地看著前頭,就這樣走近了梅爾波登和溫格瑞,一直到她看見還有一個下坡要遭受,她才又驚恐起來。
“你為那麽做後悔吧!”他又開始了,他受了傷害的語氣一直存留著,他重新揮舞起鞭子,“除非,那個,你心甘情願讓我再來一回,不動手絹。”
她喘了一口粗氣。“好吧,先生!”她說,“呀——讓我撿回帽子來!”
在她說話時她的帽子被風刮落到了路上,他們現在走在高地上,速度不慢。德伯維爾停下車,說他給她撿,可是苔絲已經在另一邊下了車。
她轉過身去,撿起了帽子。
“你不戴帽子看著更漂亮,我敢發誓,如果可能的話,”他說,瞅著車後的她,“來吧,上來!怎麽啦?”
“不,先生,”她說,唇紅齒白,盡顯著眼睛裏閃爍的挑戰的得勝神采,“不上啦,我明白啦!”
“什麽——你不上我旁邊坐啦?”
“不,我步行走。”
“到川翠濟還有五六英裏呢。”
“就是十二英裏我也不在乎。再說,那輛車還在後頭呢。”
“你這個小精怪丫頭!說,告訴我——你是不是成心讓帽子刮掉的?我發誓你是成心的!”
她策略性的沉默證實了他的猜疑。
於是,德伯維爾氣急敗壞地咒罵起她來,為那詭計罵他能夠想到的任何東西。他突然掉轉馬想趕上她,要把她夾在馬車和樹籬中間。除了傷害她,他不會出此招。
“用這樣惡毒的話,你應該為你自己羞愧!”苔絲勇敢無畏地叫喊著,從樹籬頂匆忙爬過去,“我半點兒不喜歡你!我恨你!討厭你!我要回去找我媽,我這就走!”
德伯維爾一見她發了脾氣,他的氣倒消了,他開懷大笑起來。
“好啦,這樣我更喜歡啦!”他說,“來,咱講和吧。你不願意我決不再做。拿我的性命擔保!”
幾分鍾之後,坡居的煙囪在視線中出現了,在右邊的一個幽靜的凹角裏,是雞場和苔絲最終目的地的草屋。
9
這個家禽群落,苔絲被指派做了它的監管人、食品供應者、保姆、醫生和朋友,作為大本營的茅屋坐落在圍牆環圍的過去的庭園裏,如今園子已被踐踏得淩亂不堪,成了一個撒了沙的場子。房子爬滿了常青藤,煙囪被寄生植物的枝蔓纏裹擴充成了一座廢棄的塔樓樣子。下麵的房子完全給了那些走禽,它們帶著財產所有者的神氣走著,好像這處所就是它們自己構建的,而不是那些現在東西橫臥[15]在教堂中的確鑿無疑的灰撲撲的邸冊保產人[16]。這曾經得到過他們喜愛、花費了他們祖先如許錢財的房子,德伯維爾到來築修之前已經被他們擁有了幾代,在按照法律到手不久,斯陶克-德伯維爾太太就漫不經意地把它轉成了養雞房,那些過往的所有者的後裔覺得簡直是對他們家族的輕慢。“在爺爺那時候,給基督徒住都蠻好的。”他們說。
這曾經有好多吃奶的嬰兒哇哇啼哭的房子裏,現在回響著初生雞雛啄食的咯咯聲。在籠子裏躁動不安的雞占據的地方,先前曾經放著椅子靜坐著安詳的莊稼人。煙囪四角和曾經火焰熊熊的爐膛,現在擺滿了翻仰的蜂箱,母雞把蛋下在裏邊。門外邊過去代代相承的家人用鋤鏟細心修整成形的地方,被雞們用最野蠻的方式糟踐得麵目全非了。
坐落著草房的庭園被圍牆圍著,隻能通過一個門進去。
第二天早晨,苔絲按照她一個養雞為業人家的女兒巧妙的構想,花了一個來鍾頭變動和改善了房門內安排的時候,圍牆的門打開了,一個戴著白帽係著圍裙的女仆走進來。她是從邸宅來的。
“德伯維爾太太照常想要這些雞了,”她說,發覺苔絲不太懂得,她解釋說,“太太歲數大了,瞎了。”
“瞎了!”苔絲說。
這個新消息引起的疑懼,苔絲還沒能找到時間思理成形,在她的同伴指導下,兩隻最漂亮的漢伯雞已經抱在她的懷裏,跟上了女仆,那女仆同樣抱了兩隻,走向毗鄰的邸宅;邸宅盡管裝飾華麗莊嚴堂皇,可是它這裏那裏處處展露的形跡,還是表明它的寢室占據者是一門心思愛著啞巴動物的人——羽毛在房前的視域內飄悠,雞籠立在草地上。
“噢,你是來照料我的雞的姑娘嗎?”德伯維爾太太辨出了新的腳步聲,說,“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它們。我的管家告訴我,你是個相當合適的人。好,它們在哪兒?啊,這是大架子,不過,它今天不那麽勁生生的,是吧?它是被生人摸弄驚著了,我估摸著。費納也是——對,它們都有點嚇著了——是不是,寶貝兒?不過,它們很快就習慣你了。”
老太太跟苔絲說話的時候,另一個女仆聽從著她的手勢,把雞逐隻放到她的膝上,她從頭到尾撫摸著它們,細查它們的喙、它們的冠子、它們的羽毛、它們的翅膀、它們的爪子。她一摸就能認出它們,如果一根羽毛損壞了,她也能發現。她摸摸它們的嗉子,就知道它們吃了什麽,是不是吃得太少,或者太多;她的臉扮演著從她心中通過的生動的批評啞劇。
兩個姑娘抱來的雞按時送回雞場,這樣的過程重複下去,直到全部寵愛的公雞母雞都呈送給了老婦人——漢伯雞、班屯雞、考珍雞、布拉馬雞、道慶雞,還有另外一些當時正時尚的雞——她在膝上一接到雞,她對每一個來訪者的知覺都很少出錯。
這提醒苔絲想起堅振禮[17]來,儀式中,德伯維爾太太是主教,雞是帶上去受禮的孩子,她自己和女仆就是帶孩子們上去的牧師和副牧師。在這典禮結束的時候,德伯維爾太太把臉蹙扭抽搐得褶皺不平,冷不丁問苔絲:“你會吹口哨嗎?”
“吹口哨兒,太太?”
“對,吹調調兒。”
苔絲能像另一些鄉下姑娘那樣吹很好的口哨,盡管這是她不想在斯文人中承認的技能,然而,她還是溫藹地承認了那是事實。
“那你每天都吹吹。我有個小夥兒吹得非常好,可他走了。我要你吹給我的紅肚雀;我不能看見它們,我喜歡聽聽它們哨,我們用那種方法教它哨小調兒。告訴她籠子在哪兒,伊麗莎白絲。你明天一定開始,要不,它們哨得就下坡了。這些日子它們給撩達啦。”
“德伯維爾先生今天早上給它們吹口哨了,太太。”伊麗莎白絲說。
“他!呸!”
老太太的臉蹙出了厭惡的皺褶,沒再回話。
就這樣,苔絲被她想象的女本家的接受結束了,雞被送回了它們的營房。姑娘對德伯維爾太太的態度不覺得太驚訝;自從看到了這房子的規模她就不再有更多的期待了。可是她遠遠不知道,那老太太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叫做“老本家”的說法。她推測到在瞎女人和她的兒子之間並沒有多少喜愛流動。在這一點上,她也錯了。母親不得不怨恨地愛著她的兒子,抱怨地溺愛著,德伯維爾太太不是第一個。
她還是沒有結果地吹著,吹著,奇怪著原本自然產生的藝術怎麽能成了這樣,直到她發現覆蓋在牆上不少於草屋上的常青藤中間在動。往那裏看去,她看見一個人形從覆蓋的藤蔓中跳到了地上。是艾利克·德伯維爾,自從昨天他把她送到她寄居的園子裏草屋門口,她沒有再看見他。
“用我的名譽擔保!”他叫著,“在自然和藝術中從來沒有像你看上去這麽美麗的事體。苔絲‘堂妹’(‘堂妹’有一點嘲笑的意味)。我從牆頭上看著你——像紀念碑上不耐煩的女神[18]一樣坐著,噘起那漂亮的紅嘴兒,成吹口哨的樣式,嗚——噘——嗚嘔,暗暗地咒罵著,一點兒也不能吹出一聲調調。喂,因為吹不出來,你相當著急了吧!”
“我可能著急了,可我沒有咒罵。”
“啊!我知道你為什麽試著——那些紅肚皮!我母親要你繼續做它們的音樂教育。她多麽自私!好像在這裏照料這些該死的公雞母雞還不夠姑娘忙活的。我要是你,斷然不幹。”
“可她特別要求我做呢,明天早晨就得弄熨帖了。”
“她呀?那好吧——我給你上一兩課。”
“啊不,不用!”苔絲說著,就往門口退。
“胡說,我不想碰你。看——我將站在鐵絲網這邊,你在另一邊;這樣你可以覺得相當安全了。現在,看這裏;你嘬你的嘴唇太狠了。看——這樣。”
他讓動作跟從著解說,吹了一句“挪開,噢,挪開那嘴唇兒。”[19]不過那暗示對苔絲不起作用。
“現在試試。”德伯維爾說。
她試圖裝著沉默冷淡;她的臉裝上了雕刻般的嚴肅。可是他堅持他的要求,終於,為了擺脫他,她按照他教的能發出清晰調調的辦法嘬起嘴唇,為難地笑了,可是,隨即又為她笑了而惱怒地臉紅了。
他鼓勵她:“再試試!”
苔絲是相當認真的,這時候令人痛苦地認真著,她試了——最終沒有預料到發出了一聲真正圓潤的調調。成功的短暫愉悅征服了她,她的眼睛睜大了,不自覺地在他麵前微微一笑。
“就這樣!現在我給你開了頭——你就能漂亮地進行了。那裏——我說過我不靠近你;盡管這樣的**從來沒有落到道德男人跟前,我遵守我的諾言……苔絲,你認為我母親是一個古怪的老太太?”
“你會發現她就是古怪,她肯定是要你學著吹口哨給她的紅肚雀聽。我現在是相當不順她的眼了,不過,你要是把她那些活物兒侍弄好了,你一定能討她歡心。再見。如果你遇到了什麽困難,在這裏需要幫助,不用去找管家,來找我好啦。”
在這個組織係統裏苔絲·德北菲爾是填充了一個位置。她第一天的經曆簡直代表了隨後而來的一些日子。跟艾利克·德伯維爾到場的熟悉——那年輕男人用開玩笑的話小心地跟她交往,他們單獨在一起時還戲謔地叫她堂妹——消除了她起初的大部分羞怯,可是無論如何,沒有注入能夠產生新的羞澀和柔婉性質的情感。她在他的手下,比一個僅作為同伴能夠使她更為柔順,因為她不可避免地要依賴他的母親,由於那老太太相形之下的無助,她還要仰仗於他。
她不久就覺得,當她重新獲得了那門技藝的時候,在德伯維爾太太的房間裏給紅肚雀吹口哨並不是繁重的事務,因為她從她那有音樂才能的母親那裏聽到的大量小調,極妙地適合那些歌唱的鳥兒。在雞籠旁吹口哨的每一個早晨,是遠比她在園子裏練習更為舒心滿意的時間,解除了那年輕男人在場的拘束,她噘起她的嘴,把她的嘴唇靠近籠欄,用安適的優雅吹給那聚精會神的聽眾。
德伯維爾太太睡在掛了厚重的錦緞帳子的四條腿大**,紅肚雀占據了同一個房間,它們在確定的時間自由地在房間裏飛掠,在家具上和墊子上地毯上弄下一些白點兒。有一次苔絲正在掛了鳥籠的窗前,像往常一樣做她的功課,她覺得她聽到床後邊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老太太不在。轉過臉來,姑娘恍惚覺得帳簾邊底下有一雙靴子前頭露著。她吹的口哨隨即斷斷續續了,那聽的人,如果真的在那裏,必定發現她懷疑他的在場了。從那兒以後,她每天早晨都探查一下帳子,再沒有發現有人在裏邊。艾利克·德伯維爾,顯然改變了用那種潛伏的怪異做法嚇唬她的主意。
10
每一個村莊都有它的特質,它的脾性,往往還有它自己的道德律條。川翠濟村裏和它周圍一些年輕婦女的輕浮是一個顯著的標誌,或許跟鄰近主宰著那片坡居的上等人物是同樣的症候。這地方還有一個持久的缺點:狂飲。在農莊田地圍繞的一個主要話題是省錢無用,穿著幹活的長罩衫的數學家們,倚著他們的犁具和鋤把,能夠進入最精確的算計,證明一個男人在他的老年,教區救濟比他整個一生節省工資的結果是更為完滿的儲備。
這些哲學家們貯藏的主要歡樂在每一個禮拜六晚上兌現,做完了工,去圍場堡,兩三裏遠的一個衰敗的集鎮;半夜後兩三點鍾回來,在大睡中耗掉一個禮拜天,消除那從前獨立經營的小酒店的壟斷者當作啤酒賣給他們的奇怪混合物造成的消化不良和消沉悒鬱。
當九月的一個禮拜六到來的時候,這樣的做法已經進行了一兩個月,在這個禮拜六,趕會和趕集碰到了一起,因此,由川翠濟的朝聖就在酒館裏求得了雙重快樂。苔絲手上的活使她動身晚了,以致她的同伴早在她前頭到了鎮上。是一個天氣晴好的九月的黃昏,剛剛是日落之前,黃色的光線和藍靄正一絲絲爭鬥,大氣沒有實在物體的協助,本身就構成了一幅景觀,除了無數昆蟲在其間振翼飛舞。穿過這暗淡的暮靄,苔絲從容地向前走去。
直到她到了那地方,她還沒有發現趕會和趕集碰到了一起,這時候暮色將合了。她有限的趕集很快結束了,於是她像往常一樣四處去尋找川翠濟的鄉下人。
起初她沒有找到他們,人家告訴她,他們大都去了一個販泥炭和捆幹草的人的房子裏,開私人小舞會去了,那販泥炭的人和他們有交易,住在鎮上一條胡同角裏。正試著尋找去那裏的路,她看到了站在街角的德伯維爾先生。
“怎麽——我的美人兒?你來得這麽晚?”他說。
她告訴他,她隻不過是來等著同伴回家。
“待會兒再見。”她往下走上偏僻的小胡同的時候,他看著她的背影說。
走近那個捆草人的家,她能聽見雙人舞提琴曲從後麵的房子裏發出來;但是沒有跳舞的聲音能聽得到——是這些地區一個例外的情形,這裏的慣例是跺踏的腳步聲淹沒了樂曲。前麵的門開著,她能一直看到後邊夜色籠罩的庭園;沒有人出應她的敲門,她穿過房子,走向那傳出樂聲吸引著她的外屋。
它是一個堆放東西的沒有窗戶的屋子,從敞開的門裏湧進了一股黃昏朦朧的光霧,起初苔絲還以為是被照亮的煙,靠近了她才看出那是一團灰塵,被外屋的燭光照亮的,那照在煙塵上的光束攜著門口的輪廓進入了庭園裏無邊的夜色。
她走近了往裏看,看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按著跳舞的步形來來去去地回旋,從他們的套鞋升起來的腳步聲又在“瘰癘”中沉寂下去了——就是說,堆積的泥炭和其他東西剩下來的塵粉,被**的腳攪動著創造了一團昧蒙,罩裹了這場景。由於飄浮的發著黴味的泥炭和幹草的屑末,跟跳舞者熱烘烘的汗氣混合,構成了一種植物和人類的混雜花粉,聲音弱下去的提琴微弱地拉奏著樂曲,跟那跳舞的人踏出的精神頭兒形成了顯著的對比。他們跳著咳嗽著,咳嗽著笑著。衝撞著的一對兒一對兒隻在光線強的地方才能勉強辨認——模糊不清使他們形成了森林之神[20]摟抱著仙女[21]的樣子——眾多潘神[22]和眾多西林克斯仙女[23]旋轉著;荷花仙女[24]試圖躲避普萊阿普斯[25],總是敗落著。
人群中有幾位西林尼坐在板凳上牆邊的幹草捆上,他們中的一個認識苔絲。
“這些閨女沒有覺得在‘弗拉沃·德·露斯’跳舞體麵,”他解釋說,“她們不願意讓所有的人都看見她們喜歡的男人。再說,剛剛跳得他們筋骨軸滑膛了,那房子就關門了。所以我們上這兒來,讓外麵送酒來。”
“可你們什麽時候回家呢?”苔絲帶著些焦急問。
“馬上——大概馬上就走。這差不多是最後一場快步舞了。”
她等著。這場雙人舞接近結束,有人想起身回家了,但是另一些人不願意,於是,另一場又組織起來了。苔絲以為這一場完了肯定能停下了;可是這一場又合並進了另一場。苔絲變得焦躁不安心神不定了;不過,她既然已經等了這麽久,就不得不再等下去;因為在趕集的路上很可能遊**著心懷不良的人;她盡管不害怕可以預想的危險,可是她害怕不可預測的。在馬洛特附近,她就少了些恐懼了。
“別那麽緊張,我親愛的好精氣兒,”一個少年臉汗漉漉的,草帽盡量往後戴在後頭上,帽簷環繞著像聖徒的光環,一麵咳嗽著一麵規勸,“著急什麽?明天是禮拜天,感謝上帝,我們能在教堂作禮拜的時候睡過去。來,跟我轉一場?”
她並不討厭跳舞,不過她不想在這裏跳。樂聲更加熱烈狂放了;提琴在光輝的雲柱後麵時常拉到琴碼錯的一邊,或者用弓背去拉,變奏著曲調。不過這不算什麽事;氣喘籲籲的朦朧人影依然旋轉向前。他們不更換舞伴,要是他們喜愛的就是先前選定的一個。變更舞伴隻意味著那滿意的選擇有一個或者另一對現在還沒有到,到了時候每一對就都是合意的匹配了。於是迷醉和夢想開始了,在這種狂喜和夢想中,情緒就是宇宙的物質,而物質僅僅是一個偶然的入侵,喜歡從你想去旋轉而且正在旋轉著的地方阻礙你。
突然鈍重的一擊落在地上:有一對兒倒下了,攪成了一堆。下一對兒不能刹住車,倒在障礙上。屋子中間的一團塵雲中又升起了一團,包圍著那俯臥的形體,塵雲中可以看出胳膊和腿拉扯著糾纏著。
“你等著吧,我的先生,等回家再說!”從那一堆人裏迸出了一個女人的高聲——是引起了這不幸事件的男人那倒黴的舞伴,也是剛剛做了他新近結婚的妻子。在川翠濟結了婚的夫妻之間隻要還存留著喜愛,各種各樣的聚會場合一起跳跳舞,本沒有什麽不尋常的。甚至,在他們晚年的生涯中也不是不習慣的,這便避免了那些兩個之間還有溫暖感知的人煢煢孑立。
“哎,我的美人兒,你在這裏幹什麽?”
做了長長的一天活再加上走遠路,她實在是太累了,她向他吐露了她的煩惱——從他看見她那時候她就在等著結伴回家,因為晚上的路她很生。“可是他們好像永遠不想離開了,我真不想再等了。”
“當然不用等啦。我今天這裏隻有一匹備了鞍的馬;不過,到了‘弗拉沃·德·露斯’,我雇一輛車,拉咱倆回家。”
苔絲盡管有些高興了,可是她一直沒有克服最初對他的不信任,雖然那些做活的人遲延拖拉,她還是寧願跟他們一起走。所以她回答說她感激他的好意,不過不想麻煩他。“我說了我等他們,他們到這時候也會盼望我等。”
“好極了,獨立自主的小姐。隨你的意吧……那麽我也不著忙了……老天哪,他們在那兒鬧騰得多凶!”
他沒有走向光亮裏,不過他們中有人發現了他,他的在場致使跳舞停頓了一會兒,想到時間飛得多快。他又點起一支雪茄煙走了以後,那些跟別的村子的人混在一起的川翠濟的人開始湊攏起來,準備一起動身。他們的包袱和籃子也歸集起來,半個鍾頭以後,當時鍾敲響十一點一刻的時候,他們就散散落落地沿著山道回家了。
是三英裏遠的步行,沿著一條幹燥發白的路,今夜的月光把路照得越發白晃晃的了。
苔絲走在人群中,有時候跟這個在一起,有時候跟那個在一起,她看見夜裏的新鮮空氣吹得那些喝了酒的男人搖搖晃晃東倒西歪的;一些較為隨便大意的女人也是腳步不穩、扭扭歪歪的——她們就是,一個黑潑婦,卡爾·達齊,外號黑桃皇後,直到最近還是德伯維爾寵愛的人;南茜,她的妹妹,外號方塊皇後;那個跳舞摔倒的新近結婚的女人。她們的樣子在平常的未被迷住的眼睛看來,無論是怎樣的鼓鼓囊囊、臃腫笨拙,對於她們自己卻是不同的情形。她們沿路走著,覺得她們是憑借著一種撐持的媒介物悠然飛翔,擁有著原初的深邃的思想,她們自己和環圍的自然構成了一個所有部分都和諧融匯又相互快樂貫透的有機體。她們像頭頂的月亮和星辰一樣崇高卓越,月亮和星辰像她們一樣熱情四射。
苔絲,不管怎樣,已經在她父親那裏經曆過這種痛苦的體驗了,這種狀況的發現毀掉了她在這月光下的旅行起初感到的愉快。因為上麵說到的原因,她依然跟著這一隊人。
在開闊的大路上他們是散散亂亂地往前走,但是現在他們的路徑要通過一個柵欄門,走在最前頭的發現難以打開它,他們就又聚攏到了一起。
“呀,那是什麽東西在你背上往下爬,卡爾·達齊?”人群中有個人突然說。
大家都朝卡爾看。她的衣服是薄印花棉布,一條繩子樣的東西從她的腦後眼看著落到了她的腰下麵,好像一條中國男人的辮子。
“那是她的頭發掉下來了。”另一個說。
不,不是她的頭發:是從她的籃子裏湧漏出來的一道黑色的細流,在冷冷的月光中像一條黏滑的蛇閃著幽光。
“是糖漿。”一個眼神好的婦女說。
是糖漿。卡爾可憐的老祖母有一種喜歡甜東西的嗜好。她自己的蜂箱出產了充足的蜂蜜,可是糖漿還是她夢魂以求的,卡爾將要給她一個出人意料的款待。急忙放下籃子,這黑姑娘發現盛著糖漿的家什已經在裏麵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