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少女

1

五月後半節的一個傍晚,一位中年男人從莎士頓走向與布萊克茅或布萊克姆穀毗鄰的馬洛特村的家。一雙腿托載著他歪歪倒倒的,他的步態有些偏,使他斜向左邊一線。他偶爾冷不丁點點頭,好像在首肯某些念想,盡管他並沒有特別地想著什麽事情。一個空空的圓籃子拐在他的胳膊上,帽子絨搓揉亂了,帽簷上一塊地方被他摘帽子時用大拇指弄得十分破舊了。不久,他遇上了一位騎著匹灰馬的上了些年紀的牧師,牧師騎在馬上,嘴裏嘟噥著胡亂任意的小曲兒。

“晚安。”拐著籃子的男人說。

“晚安,約翰先生。”牧師說。

步行的人走了一兩步,停下,轉回來。

“哎,先生,請你原諒。上一個集日的這時候我們在這條路上相遇,我說‘晚安’,你回答說‘晚安,約翰先生’,就像現在。”

“我是這麽說的。”牧師說。

“在那之前還有一次——將近一個月以前。”

“我或許做過。”

“這些不同的時間你叫我‘約翰先生’是什麽意思?我分明是傑克·德北菲爾,一個小販。”

牧師騎馬靠近一兩步。

“那隻是我一個驀然的念頭。”他說,猶豫了一會兒又說,“那是因為我不久前為了新郡史誌,追索家譜時有一個發現。我是淳格漢姆牧師,斯泰格弗特路考古學家。你真的不知道,德北菲爾,你是古老的德伯維爾爵士世家的嫡係子孫嗎?那家族源自於他們的祖先裴根·德伯維爾爵士,據‘紀功寺譜’[1]記載,那爵士是和征服者威廉一起從諾曼底而來。”

“從來沒聽說過,先生。”

“是真的。揚起你的下巴一會兒,以便我可以較好地看準你臉的側麵。是的,是德伯維爾的鼻子和下巴——成色稍稍有點降低。你的祖先是幫助諾曼底艾斯瑪威勒王爺征服格萊莫根舍的十二位爵士之一。你的家族分支擁有的采邑遍及英格蘭一帶;他們的名字出現在斯蒂芬國王時期的財政部大檔[2]中。在約翰國王統治時,他們中的一位豪富得足足給了僧侶兵團一處采邑;在愛德華第二時期,你的先祖被召到威特敏斯特出席大議會。在奧雷沃·克洛姆威爾時期你們衰落了一點兒,但沒到嚴重的程度,在查理二世王朝,你們家族因忠誠而做了皇橡爵士。唉,在你們的家族中有過好幾代約翰爵士了,假如爵士地位像從男爵士一樣是世襲的,如在舊時代實行的那樣,爵士是從父親傳到兒子,你就是約翰爵士。”

“你別這麽說。”

“簡單說吧,”牧師用鞭子果決地拍打著自己的腿,作結說,“在英格蘭很難有這樣的家庭。”

“可暈了我啦,還英格蘭沒有?”德北菲爾說,“我在這兒一年又一年,稀裏馬虎,東跑西顛的,在這個教區裏比最普通的家夥不強一點兒……淳格漢姆牧師,關於我的這個消息,被人知道多久了?”

牧師解釋說,就他所知,那是幾近泯滅的見聞了,很難說能有什麽人知道。他的調查開始於上個春季的一天,他忙於追溯德伯維爾家族的變遷,他注意到了他車上德北菲爾的名字,因而導向了查究其父親和祖父,直到他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了疑問。

“起初我決定不用這種無用的信息碎片打擾你,”他說,“可是,有時候我們的衝動太強烈了,理智控製不了。我還以為你也許知道一些了。”

“嗯,我聽說過一兩次,真的,我的家族來布萊克姆以前有過好光景。不過,我沒有在意去想著我們曾經有過兩匹馬,現在隻有一匹。我得到過一把焊接的銀勺子,家裏還有一個焊接的雕刻的圖章;老天爺,一把勺子一個圖章算什麽?……去想一想咱和這些高貴的德伯維爾一直是骨肉?就是說我的爺爺有秘密,不談他從哪裏來的……我們在哪裏升起了煙火,現在,牧師,假如我可以大膽地問一問,我的意思是,我們德伯維爾住在哪裏?”

“你們沒有住在什麽地方。你們家族已經滅絕了——作為一個郡的家族。”

“那可壞了。”

“是的——在捏造的家族編年史中男性脈係沒有了,也就稱作滅絕了——那就是,衰落了——湮沒了。”

“那麽我們埋在哪裏?”

“在青山下的金斯伯爾,你的祖先一排排躺在墓穴中,柏柏克大理石華蓋下有你們的雕像。”

“我們家族的莊園和領地在哪裏?”

“你們沒有了。”

“啊?地也沒有啦?”

“沒有了。盡管你們曾經豪富過,如我所說,你們家族有無數支係。在這個郡,你們家族在金斯伯爾有一處,另一處在謝屯,還有一處在米爾旁德,另有一處在魯斯代德,還有一處在井橋。”

“我們還能再進我們自己的莊園嗎?”

“嗯——那我不能告知。”

“我最好做點什麽,先生?”停了一會,德北菲爾問。

“哦——沒有什麽,沒有什麽;除非用‘多麽偉大的衰亡’[3]思想懲罰你自己。它隻是地方史家和家世學家有興趣的事實,再沒有什麽了。在這個郡的村民中有一些家幾乎有同樣的名聲。晚安。”

“你回來和我喝一品脫啤酒好不好,淳格漢姆牧師?淳露酒館桶裏有非常好的啤酒——不過,倒不像露蕾弗的那麽好。”

“不了,謝謝你——今晚免了,德北菲爾,你已經喝得夠多了。”牧師說完,騎馬走了,帶著對他傳播了這有趣學問是否審慎的一點疑惑。

他走了以後,德北菲爾深深地出著神走了幾步,然後在路旁的草堰上坐下來,把籃子放到他的跟前。一會兒,一個少年在遠處出現了,朝德北菲爾行進的方向走著。後者看著他,舉起手來,少年加快步子走到跟前。

“小子,拿著籃子!我不想自己頂差啦。”

板條似的少年皺起了眉頭。“你是誰?哦,約翰·德北菲爾,你命令我,叫我‘小子’?咱誰不知道誰呀!”

“你知道,你知道?那是秘密——那是秘密!現在服從我的命令,按我的吩咐去做……嗯,傅賴,我不在意告訴你那個秘密,我是那個高貴家族的後人,它是我這個下午剛剛發現的,下午。”剛剛作了這個宣布,德北菲爾,就從他坐的位置歪倒了,奢華地把他自己伸展在雛菊叢中的堰子上。

少年站在德北菲爾身前,從頭到腳打量著他。

“約翰·德伯維爾爵士——那是咱,”俯臥的男人繼續說,“那是說假如爵士就是從男爵——就是嘛。曆史中完全記著我。知道這樣一個地方嗎,小夥兒,青山下的金斯伯爾?”

“嗯,我去過那裏的青山集。”

“好,那城市教堂下麵躺著——”

“那不是城市,那個地方小,至少我去的時候,隻是眼皮一夾的小地方。”

“你不用介意那地方了,小子,那不是我們目前的問題。在那個教區教堂下邊躺著我的祖先——數以百計——穿戴著珠寶和鎖子甲,在成噸成噸重的鉛棺裏。在南維克塞斯郡沒有一個男人得到過這樣的豪華,在他的家族中沒有比我高貴的血統。”

“噢?”

“現在拿著那個籃子,去馬洛特,到淳露酒館的時候,告訴他們立即派一駕馬車來,接我回家。在馬車底放一小瓶一納金的朗姆酒,記到我的賬上。你拿著那個籃子去我家裏,告訴我老婆把洗衣服的事擱下,因為她不需要做完了,一直等我回到家裏,我有消息告訴她。”

少年帶著懷疑的態度站著,德北菲爾把手伸進衣兜裏,拿出一先令,他擁有的幾個錢中的一個。

“這是你的跑腿費,小子。”

這讓小夥兒對情勢的估價發生了一個改變。

“是,約翰先生,謝謝你,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麽,約翰先生?”

“告訴他們我在家裏喜歡吃的晚飯——嗯,煎羊蛋兒,假如他們能有;假如沒有,那就血脂腸;假如那個也沒有,嗯,那就炸豬小腸。”

“是,約翰先生。”

少年拿起籃子,剛動身,聽見從村子那麵傳來了銅管樂隊的樂曲。

“那是什麽?”德北菲爾說,“不是為我吧?”

“那是女子遊樂會,約翰先生。喲,你女兒也是會員哪。”

“真的——我光想著大事情把它忘了!嗯,走吧,去馬洛特,你去叫馬車來,或許我將乘車繞一圈檢閱遊行會。”

少年離開了,德北菲爾躺在夕照中的野草和雛菊上等著。好長時間沒有一個魂兒通過,在藍山環繞中,銅管樂器隱隱的樂聲是能夠聽到的僅有的人類聲音。

2

馬洛特村坐落在前述布萊克茅或布萊克姆東北方起伏不平的美麗山穀中,是群山環繞的幽僻地域,大多地方旅行家和風景畫家還沒有涉足,盡管由倫敦而來隻是四個小時的旅程。

從環繞著它的山頂俯視,是對這個山穀最好的了解方式——除了或許在幹旱的夏季。在惡劣的氣候中,沒有向導,漫遊進了它的幽遠之處,則會對它狹窄、彎曲、泥濘的小路不滿。

這被庇護的肥沃的鄉野地帶,田地從來沒有變成褐色,泉水從未幹枯,包括海姆布敦山、布爾貝洛、奈特爾卡姆陶特、多格巴瑞、哈爾斯托伊、巴布當在內的突起的白堊山脈在南麵包圍著它。一位來自沿海的旅行者,向北艱難地跋涉了幾十裏越過石灰質山丘,下到了莊稼地,突然到達了陡坡的邊緣,就會被驚喜抓住:像一幅地圖在下麵鋪展開,一片鄉野與他剛剛走過的完全不同。在他的身後山是開闊的,太陽耀灼在田野上,賦予了景物同樣廣大的開放品格,田徑是白色的,樹籬低低的,好像是編結的,氛圍是沒有顏色的。這裏,山穀中,世界似乎構造得更小更精致,田野僅是一個小草場,從樹籬高處呈現了墨綠色線網,淩空撒下淺綠的草地。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是柔情,微染著藝術家稱之為中距離染色的蔚藍,遙遠的地平線是最深的紺青色。可以耕作的土地是少的有限的;但是例外景象是廣袤豐繁的青草和樹木,覆蓋著山嶺和穀地的大部分。這就是布萊克姆山穀。

這地區擁有的曆史興味不少於地形的。這山穀在前朝是作為白鹿森林以亨利王第三王朝有趣的傳奇而聞名的,國王追趕一隻白鹿,最終赦免放過,一個叫托馬斯·德·拉林德的人殺死了它,因而受到了重責。在那個時代,一直到比較近的時期,這地區是稠密的樹木遍布。甚至現在,它早期狀況的跡象還能在老橡樹枯株和殘存在山坡上錯落的喬木地帶發現,枯萎的樹幹在草場上造成了一些蔭涼。

樹林故去了,一些老的風俗依然存沿著。有一些,無論如何是僅僅以一種變形或改扮的形態存續了。例如,五月舞蹈,前麵所述在那個下午被注意到的,就改換為行會狂歡的形式,被稱為“遊樂會”了。

對於馬洛特的年輕人,它是一個有趣的事件,盡管它真正的意趣不再被參加者在典慶中保留。它的奇特,不在於保留著一年一度的列隊遊行和舞蹈風習,而在於成員隻是婦女。男人的團體這樣的慶賀,盡管消減著,卻並不罕見;女性自然的羞澀,或者男性親戚同伴譏諷的態度,也消弱了存留著的婦女行會(假如不是僅存)的光彩和完滿。馬洛特的行會獨自生存著,紀念本地的司農女神節[4]。它遊行了幾百年,不是作為互濟行會,而是作為婦女敬神還願的團體,一直遊行著。

成員全都穿著白色禮服——舊曆古風歡快的遺續,快樂與五月的時令同步——此時還沒有長遠的思慮要把情緒壓到單調劃一的程度。她們展示自己,最先是圍著教區兩兩成隊行進。當太陽把她們的形體與綠色樹籬和藤蔓攀繞的房屋前臉映照的時候,理想和現實稍稍衝突了;盡管整隊人群都穿著白色的服裝,可是其中沒有兩件是相似的。有的近乎純白了;有的是發藍的蒼白;有的被老會員穿舊了(或許折疊起來躺了些年月),接近於一種死灰色,是喬治王時期的式樣。

除了白色衣服的區別,每一個婦女和姑娘還在手中拿了一根剝了皮的柳條兒,左手拿一束白花。前者的剝皮,後者的選擇,都由個人熱心做成。

隊列中有幾個中年甚至更大年紀的婦女,她們銀絲般的頭發和皺褶的麵龐,被歲月和憂煩留下了刻痕,出現在這樣一種揚揚得意的情境中,近乎怪誕,確然有一點可悲。真切來看,在她們互相訴說憂慮的經曆中,會有更多的材料可供搜集,對她們來說,比起她們年輕的同伴,歲月已經逼近她們所謂“沒有快樂”[5]的時日了。讓這些年長的由此過去吧,為了那些緊身胸衣下搏動的溫熱的生命。

年輕的姑娘們的確構成了人群的大多數。她們濃密的頭發在陽光中反射著金色、黑色、褐色的光澤。一些有漂亮的眼睛,另一些有俊俏的鼻子,還有一些有美麗的嘴和形體:很少有人能夠擁有全部美麗。這樣硬生生暴露給眾人細看,困難的是不知道嘴唇該怎麽安排,怎樣把頭擺正,怎樣從麵容上消除不自然的神情,很明顯地表明她們是天然的鄉村姑娘,不習慣眾目睽睽。

她們每個人都暖洋洋的,不是由於太陽,而是由於每人都有一個秘密的小太陽,溫曬著她的靈魂、夢想、喜愛和嗜好,至少一些遙遠的飄渺的希望——或許並非渴望著什麽東西——一直生長著,隻是作為一個心願。於是她們全都興高采烈的,有一些還咧嘴歡笑。

她們繞過了淳露酒館,轉出高路,要通過一個小門進入草場,這時候,她們當中有一個婦女說:

“老天爺啊,老天爺,苔絲·德北菲爾,那不是你爹坐著馬車回家啦!”

隊列中一個年輕成員應聲轉過頭來。她是一個麵容姣好美麗的姑娘——不是比另一些更美,可能——她生動的牡丹花般的嘴和純真的大眼睛增加了富於表情的色彩和形態。她在頭發上係了一根紅色絲帶,是這白色的人群中炫耀這樣裝飾的僅有的一個。她一轉過頭來,就看見德北菲爾坐著淳露酒館的馬車沿路而來,馬車由一個頭發卷曲衣袖挽在胳膊以上的健壯姑娘駕著。那是個肯幹的雇工,在她的雜役中,轉而是車夫,轉而又是馬夫。德北菲爾倚著靠背,舒舒服服地閉著眼睛,在他的頭頂揮著手,用一種低低的朗誦調哼唱著:

“我家在金斯伯爾有一座大墓——爵士祖宗躺在那鉛棺裏。”

會員們哧哧地笑了,除了那個叫做苔絲的姑娘——在她的感覺中,一種鈍厚的燒熱升起了:他的父親在她們眼中做了傻瓜。

“他是累了,完全是,”她急促地說,“他趕了一個腳回家,因為我們自己的馬今天歇歇。”

“你還裝糊塗哪,苔絲,”她的同伴們說,“他是散集後又喝酒了!哈哈!”

“喂!如果你們再取笑他,我一步都不跟你們走了!”苔絲喊叫著,羞紅從她的臉頰擴展到整個麵龐和脖子。頃刻間她的眼睛潮濕了,目光垂到地上。意識到她們真的使她痛苦了,她們便不再說什麽了,接著排隊向前走去。苔絲的自尊不允許她再轉回頭來,去弄明白她父親的意思是什麽,假如他有些什麽意思;她就這樣隨著隊伍到了跳舞的草地上。到了這個場所,她恢複了鎮定,用她的柳條輕輕敲打著鄰伴,像通常一樣說話了。

苔絲·德北菲爾此時的生命隻是一個未帶經驗意味的情感的容器。方言在她的口舌中達到了相當的程度,盡管她上過村裏的小學:這個地區的方言特殊的口音,大約就可以在“爾”那個音節上表現,或許發音之重像人類語言的任何重音一樣。噘起的深紅的嘴對於這本土的音節很難落入確切的口型,當她說一個詞閉嘴的時候,下唇就要向上頂一下上唇中間。

她的孩童期一直潛藏在她的容貌中。她今天沿途走著,盡管看似健壯美麗的女性,你有時候還能從她臉頰上看到十二歲,從她的眼睛中看到九歲的閃光,甚至她的十五歲時而也從她嘴上的曲線輕快地掠過。

很少有人知道,一直也很少有人想到這個。少數人,主要的還是陌生人,偶然路過看見她,會即刻被她的新鮮打動著迷,想著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看見她;但是,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是一個麵容姣好的可以入得畫的鄉村姑娘,再沒有什麽了。

看不見也聽不見德北菲爾坐在馬夫駕著的凱旋馬車上了,遊樂隊走進了劃定的場所,開始跳舞。人群中沒有男人,姑娘們先是和姑娘跳。收工的時間到了,村子裏肌肉發達的居民,一些閑遊逛的人和一些行路人,聚集過來圍著跳舞場,想著商量找一個舞伴。

在這些旁觀者中有三個優越階層的年輕人,肩膀上背著小背包,手裏拿著粗手杖。他們模樣相似,年齡幾乎像兄弟排下來的,他們事實上就是親兄弟。老大係著白領帶,穿著背心,戴著正規的薄邊牧師帽;老二是平常的大學生;老三最年輕,從麵貌上很難看出他的性格,他的眼睛和態度中,是一種尚未定型還沒納入什麽圈子的神采,意味著他依然很難發現進入他專業溝槽的入口。他是對一些事物不連貫地試試探探的學生,由他身上隻能這樣預示一下。

這弟兄三個告訴偶然相識的人,他們是去過白衣節[6],穿過布萊克姆山穀遊曆的,他們的路途是從東北方的莎士屯鎮到西南方。

他們倚著大路旁的門,詢問少女穿白衣跳舞的意思。弟兄中兩個大的顯然不打算多逗留一會兒,但是一群姑娘跳舞沒有男舞伴的情景似乎使老三感到有趣,讓他不急著走。他解下背包,同他的手杖一起放到樹籬坡上,打開了門。

“你要做什麽,安吉爾?”老大問。

“我想去和她們玩一會兒。我們為什麽不都去——隻一分鍾或兩分鍾——不能耽擱我們太長?”

“不——不,胡說八道!”第一個說,“和一群頑皮的鄉村姑娘在公開場合跳舞——估計我們會被看見的!走吧,我們走不到斯圖爾堡天就黑了,我們找不到比那兒近的地方睡覺;睡前我們還得讀完一章《不可知論駁正》,我不嫌麻煩帶上了這本書。”

“好的——五分鍾內我將趕上你和卡斯波,不用停下等我,我說到做到,菲利克斯。”

兩個哥哥不情願地離開他走了,拿著他們弟弟的背包,以便他輕快地跟上去。最小的進了場地。

“真是萬分遺憾,”跳舞停了一會兒,他就對最靠近他的兩三個姑娘獻殷勤說,“你們的舞伴在哪裏,親愛的?”

“他們還沒有收工,”最大膽的一個回答說,“他們一會兒就能來。他們來之前,你能算一個,先生?”

“那當然。這麽多當中隻一個!”

“總比一個沒有好。跟你同性的人臉對臉跳舞,完全沒有摟脖子抱腰,這喪氣的跳舞!現在,你精挑細選吧。”

“算啦——別這麽放肆啦!”一個比較羞怯的姑娘說。

這年輕男人,就這樣被邀請著,掃視著她們,打算作一些鑒別;但是這一群人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的,他不能很好地實行。他幾乎挑了最先到手邊的,還不是說話的那個,出乎她的期望;也沒有落到苔絲·德北菲爾身上。門第,祖先的骨殖,碑銘譜記,德伯維爾家的相貌,依然沒有在人生之戰中幫助苔絲,甚至在最普通的鄉人中出人頭地吸引一個舞伴的範圍中。沒有維多利亞[7]錢財的幫助,諾曼血統[8]不過如此。

那個占了風頭的姑娘的名字,不管叫什麽,也沒有傳下來;她隻是那天晚上第一個享受了肌肉發達的舞伴的奢華,而被大家嫉妒著。依然是榜樣的力量,村裏的年輕男人沒有外來者進入的時候,他們也不急著進門,現在很快順勢而入了。不久,一對兒一對兒帶著鄉村特有的青春活力,作為最活躍的因素表達著舞蹈的廣度,一直延伸到遊樂會中最一般的婦女也不再被迫去充當男舞伴了。

教堂的鍾敲響了,那學生忽然說他得走了——他忘乎所以了——他要去追趕他的夥伴。他退出跳舞,目光落到了苔絲·德北菲爾身上,那大大的眼睛,告訴了這個事實:因為他沒有挑選她正含著微微的怨責。他比她更遺憾,歸因於她的遲疑不前,他沒有注意到她,心中帶著這份遺憾,他離開了草場。

由於他耽擱長了,他起步飛快地下了小路向西,一會兒通過了穀地,上了另一個山丘。他還是不能追上他的哥哥。他停下來喘息,向後觀望。他能夠看到那姑娘在綠色草場上旋轉的白色的形體,他在她們中間時剛剛一起旋轉過。她們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他。

她們全部忘記了他,或許,除了一個。那白色的身影被樹籬孤零零隔開在那裏。從她的形態他知道就是他沒有跟她跳舞的那個。瑣碎得就像事情本身,他依然本能地感覺到她是被他的忽視損傷了。他希望他問過她,他希望他問過她的名字。她是那麽端莊,那麽富於表情,在她薄薄的白衣中,看上去是那麽溫軟嬌柔,他意識到他的舉動愚魯了。

無論如何,是無可補救了。轉回身來,服從於他的快速趕路,他從心裏驅散了這件事。

3

她和她的同伴們一直逗留到黃昏,帶著一種熱烈的情緒投入到跳舞中;她天真未鑿,純粹為了跳舞本身享受著踩踏舞蹈的樂趣;當她看到那些被人求婚而獲得成功的女子“溫柔的折磨、苦澀的甜蜜、愉快的痛苦、宜人的壓抑”的時候,她有一點意識到,她本人有能力擔當那些。小夥子們為了跟她跳舞爭吵扭扯,令她感到快樂而有趣——再無其他了;當他們凶暴起來的時候,她便斥責他們。

她甚至可以待得更晚些,但是她父親古怪的出現和方式,回到了姑娘的心頭,使她憂慮起來,想知道是什麽讓他變成了那樣。她從跳舞的人群中退出來,走向她父母的小屋坐落的村頭。

離著還有幾十碼的時候,另一種有節奏的聲音比她離開的舞場聲樂更可聽聞了;她熟悉的聲音——這麽熟悉。那是從屋子裏傳出的有規律的捶打聲,偶爾有放在石頭地板上的搖籃猛烈地搖晃,一個女聲配合著節奏用有力旋轉的舞曲唱著心愛的《花斑母牛》歌謠:

我看見她躺在那邊的綠林中,

來呀,愛人,我告訴你在哪裏。

搖籃的搖晃和歌唱會同時停一會兒,一聲高高的尖叫擲向這歌唱之地。

“上帝保佑你的金剛鑽眼睛!你的蠟樣光滑的臉蛋兒!你的櫻桃小嘴兒!你的丘比特的大腿!保佑你身體的每一點肉肉!”

這樣的祈求之後,搖晃和歌唱重新開始,《花斑母牛》如前進行。苔絲打開門站在蹭鞋墊上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種情景。

屋子裏麵,盡管有曲有聲,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憂鬱枯燥襲向姑娘的感官。從節日野外的歡樂——白衣,花束,柳條兒,草地上的翩躚起舞,對陌生人的柔情一閃——到這一燭光昏黃的淒涼情景,什麽樣的一步!這種對比的強烈,同時給了她一種嚴厲的自責:她沒有早點回來,幫她母親做做這些家務,自己卻放縱在外麵。

她的母親站在一群孩子們中間,就像她離開時那樣,俯身在本該在星期一洗著的衣服盆上,像往常一樣,拖到了周末。由於那盆衣服拖到如今,苔絲感到了一種深深懊悔的刺痛——她身上穿的白色衣裙,在草地上不小心染綠了,裙子就是她母親此前給她擰幹親手熨燙的。

像通常一樣,德北菲爾太太,平衡在洗衣盆旁邊的一隻腳上,另一隻腳像前麵說的忙著搖晃最小的孩子。盡了好多年艱難的義務,在這麽多孩子的壓力下,在石板鋪的地板上,搖籃的搖輪都快被磨平了,所以,猛烈推著小床的一下搖晃,就把孩子像織布的梭子一樣從這邊拋到那邊。德北菲爾太太被她自己的歌唱刺激著,帶著在胰子沫裏泡了長長一天留下來的全部勁頭踏搖著。

嘎嗒嘎嗒,搖籃搖晃著;蠟燭光焰伸得高高的,開始上下跳顫;水從婦人的胳膊肘往下滴,歌兒奔向一段的結尾,在這期間德北菲爾太太一直瞅著她的女兒。盡管現在有一大群孩子的負擔,昭安·德北菲爾還是熱切地愛唱歌。從外麵流傳進布萊克姆穀的小曲,苔絲的母親準能在一周內學會曲調。這婦人的容貌仍然有年輕時的新鮮,甚至美麗,隱約散射著輝光;可以說苔絲足以自豪的魅力主要來自於她母親的賦予,而與爵士家世、曆史無關。

“我替你搖搖籃,媽,”女兒溫和地說,“再不然我脫下這最好的衣服,幫你擰幹?我以為你早就做完了。”

母親沒有怪苔絲丟下家務活讓她單人動手幹了這麽長時間;其實,昭安很少在什麽時候為此責怪女兒,微微感覺到缺了苔絲幫助的時候,本能地為了減輕她自己的負擔,把計劃做的事往後拖一拖就是了。今天晚上,她甚至比往常更愉快。在母親的神色中有女兒不能懂得的一種夢幻、一種癡執、一種得意。

“呀,你可回來了!”把最後一個音調唱過去,母親說,“我想去把你父親拽回來。還有更要緊的哪,我想告訴你發生了什麽。你足夠自豪的,我的寶貝,你一旦知道的時候。”(德北菲爾太太習慣說方言;她的女兒在公立學校[9]跟倫敦畢業的女教師學過了六年級,說兩種語言;在家裏說方言,或多或少;在外邊或者跟有身份的人說普通英語。)

“我離開以後?”苔絲問。

“可不!”

“就是那事讓我爹下午坐在馬車裏出那種洋相?那是咋的啦?羞得我要紮進地裏去!”

“那是整台鬧戲的一出兒!咱原來是這個郡裏最有名的大戶人家——往後追到奧利弗·咕裏咕嚕[10]以前——到土耳其異教徒年月——有大碑、大墓、頭盔、盾徽,老天爺才知道都有什麽哪。在聖查理的時候咱們封過禦橡爵士,咱的真姓是德伯維爾……沒叫你的胸脯挺起來?就為這個,你爹才坐著馬車回家了;不是因為喝多了酒,像人們瞎猜的那樣。”

“那可叫人高興。那事能給咱一些好處吧,媽?”

“那當然!人家都以為會帶來些大好處。不用說那些跟咱一樣的大貴人,一知道了就會坐著馬車來看望咱。你爹是從莎士屯回家路上知道的,他把那碼事全都告訴了我。”

“爹如今上哪兒啦?”苔絲忽然問。

她的母親回答了一個不相幹的信息:“他今天招呼著去莎士屯看醫生啦。大概,完全不是什麽癆病,是肥肉包了心髒,說是,就像這個樣。”昭安·德北菲爾說著,勾起泡透的拇指和食指比劃成一個字母“C”的形狀,用另一根食指作個點,“‘眼下,’他對你爹說,‘你的心髒那兒完全包上啦,完全包上了那兒,這塊地方還一直開著,’又說,‘很快就碰頭啦,這樣,’”——德北菲爾太太的指頭完全閉成一個環——“‘你就該去涼快啦,德北菲爾先生,’醫生說,‘你或許還有十年,或許一個月就完,或許十天。’”

苔絲看上去吃驚極了。他的父親可能不久就要去永恒的烏雲後頭了,盡管突然成了大貴人。

“爹去哪兒啦?”她又問。

她的母親浮現了不讚成的神色。“現在你別發脾氣!那可憐的人——被那牧師的消息一抬舉,心就起空啦——半個鍾頭前去露蕾弗啦。他想去恢複恢複力氣,明天好帶蜂箱去,那蜂箱一定得送出去啦,不管家裏闊不闊。今夜過了十二點一會兒,他就得動身,道兒那麽遠。”

“恢複力氣!”苔絲衝動地說,眼淚一下子盈滿眼睛,“噢!我的老天爺!去酒店恢複力氣!媽你就順著他!”

她的申斥和情緒似乎充滿了整個房間,使家具、蠟燭、玩耍的孩子和她的母親的臉上都有了害怕的神色。

“不,”母親發急說,“我沒有順著他。我等你回來照看家的時候,我去把他拽回來。”

“我去。”

“哦不,苔絲,你看,你去沒有用。”

苔絲不再抱怨了。她明白她母親反對她去的意思。德北菲爾太太的上衣和帽子已經狡獪地掛在身旁的椅子上了,準備好了這趟已盤算好的出遊,個中原因,這太太捉摸得比那種必需更用心。

“把這本《命書大全》拿到外屋去。”昭安接著說,緊忙擦著手,穿上衣服。

《命書大全》是一本厚厚的老書,擱在她肘旁的桌子上,在衣袋裏裝來裝去,破損得書邊都到了印著字的邊緣了。苔絲拿起來,她的母親動身了。

去酒館尋找她那無能的丈夫,一直是德北菲爾太太在生養孩子的肮髒混亂中殘存的樂事。在露蕾弗發現他,坐在他的旁邊度過一兩個鍾頭,驅散全部思慮,中斷一下照料孩子,她感到幸福。一種光環,一種西來的霞輝,罩著生活。煩惱和現實自我放置在玄學的虛幻上,成為僅僅寧靜觀照的精神現象,不再作為重壓著使身體和靈魂憂煩的實體立在那裏。孩子們,不直接在眼前看著,似乎是相當聰明可愛的附贅兒了;在他們那裏,日複一日的生活小騷亂也不是無趣沒有快樂的——她一旦坐在結合多年的丈夫身旁。他追求她的時候,也在同一場合,她對他性格的缺點閉目不視,像情人隻盯著他理想的展示,現在她又感覺到一點舊日的情味了。

苔絲,獨自和小孩子們留下了。她先把《命書大全》拿進外屋,塞進屋頂茅草裏。這本髒汙的書在她母親那裏有一種古怪的恐怖魔力,甚至不準許整夜放在家裏。查閱過之後,就得送回去。母親,帶著她快速消亡的無用的迷信、民俗、方言和口傳歌謠;女兒,帶著她國民教育的訓練,和極大改進的教育法規下的標準知識,兩人之間存在著通常理解的兩百年的鴻溝。當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是詹姆斯時代[11]和維多利亞時代並列。

沿著院子裏的路往回走,苔絲思索著母親在這特殊的一天希望從書上查清什麽。她猜到與最近的祖宗發現有關係,她沒有猜到會獨獨跟她有關。趕走這些念頭,她忙著往白天曬幹的衣物上灑水,和她九歲的弟弟亞伯拉罕、十二歲半的妹妹伊莉莎·露莎(大家叫她“莉莎·露”)做伴,最小的幾個已經上床睡了。在苔絲和她的下一個弟妹之間有四年多的間隔,這個空當裏有兩個在繈褓中夭折了,這就使她獨自和弟妹們在一起的時候擔起了母親的職責。在亞伯拉罕後頭來了兩個女孩“希望”和“端莊”,再是一個三歲的男孩,然後一個剛滿一周歲的嬰兒。

所有這些幼小的生靈都是德北菲爾船上的乘客——完全依賴兩個德北菲爾成年人的操斷,他們的快樂、他們的需求、他們的健康,甚至他們的生存。假如德北菲爾家庭的首領選擇駛向困苦、災難、饑餓、疾病、墮落、死亡,這半打小囚徒在艙蓋下迫著和他們駛去——六個無助的造物,從來沒有人問一問他們是不是希望降生,更沒有人問一問,他們是否願意卷進這沒有謀生能力的德北菲爾家如此艱難的境遇中。一些人想知道,詩人的哲學在這樣的日子裏為何會被認為是深刻的、有價值的,像和風那麽純潔,就因他說了“造物主的神聖計劃”[12]而獲得了權威。

逐漸晚下來,父親和母親都不再出現。苔絲望望門外,對馬洛特作了一趟想象的旅行。村子閉上了它的眼睛。蠟燭和燈處處都熄滅了:她能夠在內心看到那熄燈器和伸出的手。

她的母親的“拽回來”簡潔地意味著又添上了一個需要“拽回來”的人。苔絲開始覺得,一個健康狀況不好的男人,打算在淩晨一點起程遠行,不應該在酒館待到這麽晚慶祝他祖先的血統。

“亞伯拉罕,”她對弟弟說,“你戴上帽子——你不害怕吧?——去露蕾弗,看看爹和媽怎麽啦。”

這孩子立刻從他的座位上跳下來,打開門,夜色吞沒了他。半個鍾頭又過去了;男人、女人、孩子,沒有一個回來。亞伯拉罕,像他的父母一樣,似乎被那個誘捕的酒館粘住了。

“我得自己去。”她說。

莉莎·露已經上床睡了。苔絲把他們全都鎖在家裏,走上了漆黑彎曲的小道,或者說街道,街道不是為快速趕路修的;街道是寸土論價之前設計的,那時候一根針的鍾就足夠分指時日的格子了。

露蕾弗酒館,是開設在住家稀落拉長的村子一頭唯一的酒館,是僅可以自誇有賣酒執照的,但沒有賣座執照[13]的,因此,沒有人能夠合法地在屋子裏喝酒。顧客被嚴格地限定在一塊六英寸寬兩碼長的木板上,木板用鐵絲固定在院子的木柵外邊,構成一個擱板。渴飲的異鄉人把酒杯放在木板上,站在路上喝,把殘渣投灑在塵土仆仆的地上,組成玻利西尼亞群島的圖樣,希望他們能在屋子裏麵有個舒適歇息的座位。

異鄉人是這樣,當地的顧客也有同樣的願望;於是有了願望達成的路子。

在樓上的一個大臥室裏,窗戶被露蕾弗太太用棄置的大毛披巾當厚厚的窗簾擋住,這個晚上聚集了十幾個人,全都來尋找至福,全是馬洛特靠近村頭的老住戶,這個安樂窩的老主顧。不僅因為去淳露酒館的距離——那個在分散的村落更遠處的有完全執照的小酒館,它的座位實際上不能夠提供給村子這頭的居民;更為嚴肅的問題是,酒的質量,堅定了普遍的觀點:和露蕾弗在屋頂的一個角落喝,比和另一個店主在寬敞的屋子裏喝要好。

放在房間的一張四條細高腿的床提供了座位,幾個人圍坐在它的三麵;兩三個男人把他們自己抬舉在抽屜櫃上;另一個坐在橡木雕做的箱櫃上;兩個坐在洗臉台上;還有一個坐在凳子上。就這樣,反正人人都舒適地入座了。此時心理的舞台安逸,靈魂擴放,超脫了軀殼,個性溫煦地散播過房間。在這個過程中,屋子和家具越來越莊嚴,越來越豪華;掛在**的大披巾像掛毯一樣富麗;抽屜上的銅把手好像黃金門環;雕刻的床櫃仿佛與所羅門王廟宇堂皇壯麗的廊柱有了血緣關係。

德北菲爾太太離開苔絲,趕忙走向這裏,開了前門,穿過樓下黑咕隆咚的房間,像那些手指頭很熟悉門銷機關的人那樣打開樓梯門。她走上那彎曲的樓梯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她的臉,在樓梯頂上的光線中一仰起來,就碰上了聚集在屋子裏所有人的目光。

“——是我的幾個密友,我自己花錢請來過遊樂節的,”女房東在腳步聲中宣稱,好像一個孩子背誦教義問答一樣流利,她瞅了一眼樓梯口,“噢,是你呀,德北菲爾太太——老天爺——你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是官府打發來的官員呢。”

德北菲爾太太被其餘秘密聚會的人瞥視點頭歡迎著,轉到她丈夫坐的地方,他正恍惚迷茫地低聲咕噥著:“我和這裏那裏的人一樣高貴!我在青山金斯伯爾得到了一個家族大墓,骨頭比維克塞斯的男人高貴。”

“我有事兒告訴你,它來到我腦瓜裏啦——一個高招兒!”他快活的妻子小聲對他說,“這裏,約翰,沒看見俺?”她用胳膊肘搗搗他,他看著她好像看透了一塊窗玻璃,繼續他的吟嗡。

“我猜,他告訴了你我們家發生了什麽吧?”德北菲爾太太問。

“是的——說了一點兒。你想它能釣一些大錢來吧?”

“嗯,那是秘密,”昭安·德北菲爾作出了聰明的樣子,“反正,不能坐馬車,跟坐馬車的是親戚也好。”她降低了能讓大家聽到的聲音,用低低的聲調對她的丈夫說:“自從你帶回那消息,我就想起了有個富太太,離川翠濟不遠,在圍場邊上,名叫德伯維爾。”

“哦——什麽?”約翰先生說。

她重複了這個信息。“那太太肯定是咱的親戚,我的高招兒是打發苔絲去認親。”

“那裏是有這麽個太太的名字,現在你提起來了,”德北菲爾說,“淳格漢姆牧師沒有想到那個。不過,她在我們的近旁不用說啦——是我們家的一個小末支,無疑,是從諾曼王的時候傳下來的。”

當討論著這個問題的時候,這一對兒正在出神中,都沒有注意到小亞伯拉罕爬進了屋子,等待著一個機會要他們回家。

“她富裕,有錢,肯定能照料這閨女,”德北菲爾太太繼續說,“那可是大好事。我看不出一個家的兩支為什麽不能走動探親。”

“對,我們都去認親戚!”亞伯拉罕從床沿下歡快地說,“我們都去,等苔絲和她一起過的時候,我們去看她;我們坐她的馬車,穿黑色禮服。”

“你怎麽來啦,孩子?你胡說什麽!走開,到樓梯上玩去,等爸爸和媽媽準備好……好,苔絲應該去看咱們家這另一個成員。她肯定能贏得那太太喜歡——苔絲能,足有希望引得一些富貴的先生跟她結婚,簡單說吧,我懂得。”

“什麽?”

“我在《命書大全》中查了她的命運,查出了她大吉大利的事!……你沒有看見她今天多麽漂亮;她的皮膚像公爵夫人那麽柔嫩。”

“那孩子自己說她去?”

“我沒有問她。她還不知道那兒有個貴夫人親戚呢。準能把她打發到一門好親事道兒上,她不能說不去。”

“苔絲可挺古怪的。”

“終歸好辦。把她交給我。”

盡管談話是私密的,不過它的意味足以讓周圍的人明白,能猜到德北菲爾夫婦現在談論的比一般鄉親的閑談更切要,那苔絲,他們漂亮的大女兒,有美好的前景貯備著了。

“苔絲是個有趣的好人兒,今天看見她圍著教區遊走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一個老酒鬼瞅摸著低聲說,“不過昭安·德北菲爾可別把綠麥芽放到地板上。”這是一句特殊意味的當地俗語,沒有人回答。

談話的範圍廣了,這時候又一陣腳步聲通過下邊的房間傳上來。

甚至在她的母親看來,這姑娘年輕的形貌也悲慘地不適應這裏流**的酒水酒氣,好像那些滿臉皺紋還不是不適應;從苔絲烏黑的眼睛裏不需要流露出責備的目光,她的父母就從座位上起來,匆忙喝完了他們的酒,跟在她後頭下了樓梯,露蕾弗太太跟著他們的腳步告誡:

“請別出聲,假如你們好心,親愛的;要是我的執照給吊銷了,官府把我弄去,還不知道什麽樣呢!晚安。”

他們一起走回家去,苔絲攙著她父親的一隻胳膊,德北菲爾太太攙著另一隻。他其實喝得很少——有條有理地喝烈酒,禮拜天下午去教堂祭壇的路上也不會拐錯彎,他今天喝了不到那個量的四成;但是約翰身體狀況衰弱,給他築起了這點小罪惡的大山。迎著涼爽的空氣,他搖搖晃晃東倒西歪,一會兒好像他們要去倫敦,一會兒又好像要去湯泉——產生了一種滑稽的效果,在夜間回家的家庭中極其頻繁地發生;可是,像最滑稽的效果一樣,畢竟不是太喜劇的。兩個女人勇敢地偽裝了這場竭力的遊行,既由德北菲爾引起,也由亞伯拉罕,由他們自己,跌跌撞撞行進;就這樣逐漸接近了他們自己的家門,一家之主一近前,就突然由他先前的克製中爆發了,好像激勵著他的靈魂看見了他眼下住處的狹小——

“我在金斯伯爾有家族的大墓!”

“噓——別這麽傻,傑奇,”他的妻子說,“早些時候有名望的大家不光您自己。看看安克泰爾家、豪爾遂家、淳格漢姆家——他們和你家一樣,都過去啦,敗啦——盡管你家比他們都大,那倒是真的。感謝老天爺,咱壓根兒不是什麽大家的,也不用為家敗了害羞害臊。”

“別說得這麽死。從你的骨子裏看,我相信你比我們更遭貶啦,你們有一個時期肯定是國王王後。”

苔絲說出了此時此刻在她心中比祖宗更重要的事情,轉變了這個話題:

“我怕爹明天不能那麽早帶著蜂箱去趕集了。”

“我?一兩個鍾頭內就沒事啦。”德北菲爾說。

十一點以前這一家全都上床了。如果他們要在禮拜六集市開場以前把蜂箱送給卡斯特橋的零售商,最晚第二天早晨兩點要起程。去那裏有二三十英裏很差的路,馬和車都走得極慢。一點半,德北菲爾太太走進苔絲和她的小弟弟妹妹們睡覺的大臥室。

“那可憐的人不能去了。”她對她的大女兒說。她母親的手碰到門上的時候,那雙大眼睛睜開了。

苔絲在**坐起來,迷失在睡夢和這信息之間的蒙矓中。

“可是一定得有人去,“她回答說,“賣蜂箱已經晚了,今年放蜂很快就過去了;假如咱一直拖到下禮拜趕集,那就過時了,就得丟在咱自己手上。”

“不——說什麽我也不能那麽做!”苔絲傲然宣稱,“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原因——這樣令人羞愧的事!如果亞伯拉罕能跟我作伴,我想我能去。”

她的母親最終同意了這個安排,睡在同一房間角落的小亞伯拉罕被從深深的睡鄉中叫起來,穿上衣服的時候,心魂還在另一個世界裏。這時候苔絲趕忙穿好衣服;兩人點亮燈籠,走出去上了馬棚。搖搖晃晃的小馬車已經裝好了,姑娘拉出老馬“王子”,它比馬車搖晃的程度隻輕一點兒。

這可憐的牲畜驚訝地看著周圍的夜、燈籠、兩個人影,好像它不能相信在這個時刻,每一個生靈都打算在庇護所安歇的時候,它卻被喚起來出去勞作。他們把一些蠟燭把兒放進燈籠,把燈籠掛到車貨右邊,引導著馬往前走。上第一個坡的時候,他們走在馬的旁邊,以免給力氣這麽小的牲畜增加負擔。他們同樣能讓自己高興起來,他們用燈籠,麵包和黃油,他們自己的談話,製作了一個人工的早晨——真正的早晨還遠未到來。亞伯拉罕完全醒了(他在蒙矓恍惚中走了這麽遠),開始說起背襯著天空黑乎乎的物體假想的奇形怪狀:這棵樹看上去像一隻發怒的老虎從獸穴中躍出,那一個類似於巨人的頭。

他們走過了斯圖爾堡小鎮的時候,鎮裏的人還在厚厚的茅草屋頂下昏昏沉沉地酣睡。他們到達了高地。一直高著,在他們左邊,那更高的地方叫布爾巴婁或者比爾巴婁,在南維塞克斯幾乎是最高了,高聳入雲,被土壕環圍著。從這裏向前是一段長長的平坦路。他們爬上了車的前麵,亞伯拉罕逐漸沉思冥想起來。

“苔絲!”沉默了一會兒,他用一種預備好要說話的語調說。

“嗯,亞伯拉罕。”

“你不高興我們成貴人了嗎?”

“不特別高興。”

“那你高興嫁給貴人嗎?”

“什麽?”苔絲仰起臉來。

“咱們的大貴親戚能幫你嫁給一個貴人。”

“我?咱們的大貴親戚?咱沒有那樣的親戚。那東西怎麽鑽進你腦瓜裏了?”

“我去找爹的時候,在露蕾弗樓上聽見他們說,在川翠濟附近有咱們家的一個闊太太,媽說如果你去和那太太認親,她就能幫你跟貴人結婚。”

他的姐姐忽然一動不動了,陷入了沉思中。亞伯拉罕繼續說著,隻為了傾吐的快意,不管人家聽不聽,他的姐姐心不在焉他並不在意。他背倚著蜂箱,仰臉望著星星,那些冷冷的脈衝在黑乎乎的虛空的上方搏動著,由這人類的兩縷生靈寧靜地分離出去。他問那些眨著眼的星星有多遠,上帝是不是在它們的另一邊。他依賴於想象的孩子氣的瞎聊甚至比宇宙的奇跡更深刻。假如苔絲嫁給一個貴人富裕了,能有足夠的錢買一個大望遠鏡,大到能把星星拉到她跟前像奈特爾卡姆陶特那麽近嗎?

“永遠別再惦記那個!”她大聲說。

“你說那些星星都是個世界嗎,苔絲?”

“是的。”

“全像咱們的這個?”

“我不知道,但我想是這樣的。它們有時候看起來好像咱們家尖蘋果樹上的蘋果。它們大都是光彩燦爛的,健康的——少數有蟲害。”

“咱們生活在——光彩燦爛的一個上,還是有蟲害的一個上?”

“有蟲害的一個。”

“真倒黴,咱們不能挑一個健康的,它們這麽多。”

“是的。”

“真的是那樣嗎,苔絲?”亞伯拉罕又想起了這個稀罕的知識,極其感動地轉向苔絲說,“如果咱能夠挑一個健康的會怎麽樣呢?”

“那就好了,爹就不能再咳嗽了,就不用那樣巴結人了,也不會喝醉了酒不能去趕這趟集了;媽也不用老是洗衣服,老也洗不完了。”

“你就是現成的闊太太,不用嫁一個貴人才做闊太太了。”

“哎呀亞伯拉罕,別——別再說那個!”

沉思冥想了一會兒,亞伯拉罕又昏昏欲睡了。苔絲沒有駕馭馬的技術,不過她想她暫時能夠自己趕一會兒車,亞伯拉罕想睡,就讓他睡一會兒。她在蜂箱前麵給他整了一個窩窩,使他不能倒下來,把韁繩抓進自己手裏,像先前一樣顛簸著。

“王子”隻要稍稍照料一下就行了,它缺乏氣力去做多餘的活動。不再有夥伴分散她的心思,苔絲的背向後倚著蜂箱,比先前更加深深地沉入了冥思,從她肩膀旁掠過的無言的列列樹木和樹籬,成了附加到現實之外的奇異詭譎的景物,偶爾吹過的風就像浩大的悲傷的靈魂發出的歎息,在空間中跟宇宙為鄰,在時間中與曆史比肩。

於是,苔絲檢視著她自己生活中這一團混雜的事件,她似乎看到了她父親驕傲的空虛;身份高貴的求婚者在她母親的幻想中等待著她,他好像在做著鬼臉,在嘲笑她的貧寒,她的裹著屍布的爵士祖先。一切都越來越誇誕。她不再知道時間怎樣過去了。一下突然的猛顛把她顛醒,原來她也睡著了。

她睡著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出了很遠。馬車停下了。一種沉重的呻吟,不像在她的生涯中聽到過的任何聲音,從前麵傳來,跟著又有一聲“嗬唉”的喊叫。

掛在她車上的燈籠熄滅了,另一盞照著她的臉——比她自己的燈籠亮多了。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挽具跟什麽東西纏攪在一起,阻塞了道路。

驚恐中苔絲跳下來,發現了致命的事實。呻吟由她父親的可憐的老馬“王子”持續發出來。早班郵車,配著無聲的輪子,像它慣常一樣沿著這條路箭一般疾速行進,撞上了她緩慢而又沒有光亮的車具。尖尖的車轅像一把劍刺進了不幸的“王子”的胸膛,它生命的血液從傷口裏小溪一樣噴射著,帶著噝噝聲流進土路裏。

這時候趕郵車的人走到她這邊,開始拽拉著從“王子”還熱的身上卸挽具。可是它已經死了。看著沒有什麽事情還能夠直接做了,趕郵車的人轉向他自己的牲口,它沒有受傷。

“你走在錯的這邊了,”他說,“我必須繼續去送郵件,所以你最好在這裏守著貨等我,我盡快打發人來幫你。天亮了,你不用害怕。”

他上了車快速趕路了。苔絲站著等待,雲氣變得灰白了,鳥兒在樹籬間搖動,躥起,吱喳鳴叫,路完全現出了它灰白的麵目,苔絲也現出了她的麵貌,比路更灰白。在她前麵的大血窪已經呈現出凝固的彩虹色;太陽升起來時,它反射出七色光彩。“王子”在旁邊定定地僵死地躺著,它的眼睛半睜著,它胸膛上的傷洞看上去剛剛大到了足夠讓它全部的生命活力流盡。

“全是我做的——全是我!”姑娘哭著叫著,盯著這情景。“我還能說什麽——什麽也不能說。媽和爹現在靠什麽過?唉,唉!”她搖晃著這孩子,他一直沉沉地睡過了整個災禍期間。“我們不能送貨了——‘王子’死啦!”

亞伯拉罕明白了一切的時候,五十歲人的皺紋出現在他孩子氣的臉上。

“唉,我昨天剛剛跳舞了!”她接著說她自己的,“想一想我多麽傻!”

“這是因為我們在有蟲害的星星上,不在健康的上,是吧,苔絲?”亞伯拉罕流著淚咕噥說。

在靜默中他們等待了似乎沒有盡頭的一段時光。終於一種聲音,一個靠近的物體,向他們證明趕郵車的人像他說的一樣好。一個農場主的夥計從斯圖爾堡附近來了,牽著一匹強壯的馬。他把馬套上王子拉的裝蜂箱的車子,駕向卡斯特橋。

同一天晚上看到那空車又到了出事的地點。“王子”從早晨一直躺在路旁溝裏;盡管過往的車輛刮擦碾壓,路中間血窪的地方一直可以看見。“王子”先前拖拉的車現在完全留給了它,它被抬上去了,它的蹄子伸在空中,蹄鐵在反照中閃光,回返八九裏到了馬洛特。

苔絲早早回去了。怎樣道破這消息,她想不出來。從父母的臉上發現他們已經知道了這損失,她才減輕了一些述說的負擔;盡管這樣,仍然不能減少她繼續堆積到身上怪自己疏忽的自責。

但是這個家庭的極度無計謀生,倒使得這個不幸少了些威脅,不像在努力奮爭的家庭中那樣,盡管在現實的境況中它意味著毀滅,可在另一方麵它僅僅意味著不便。在德北菲爾的麵容上沒有激憤的紅火朝著姑娘噴燒,像那些對女兒的福利有雄心的父母似的。沒有人像苔絲自己那樣責怪她。

“不,”他泰然說,“我不能賣它的老骨頭。我們德伯維爾在這塊土地上是爵士的時候,沒有為了貓肉賣我們的戰馬。讓他們保留著他們的先令吧!它活著的時候好好地服侍了我,我現在不能跟他分開。”

第二天他在園子裏給“王子”挖了一個墓穴,比他幾個月來為家裏侍弄莊稼幹得下力。墓穴挖好以後,德北菲爾和他的妻子用繩子把馬圍攬起來,拖向墓穴,孩子們排成葬禮隊伍跟著他們。亞伯拉罕和莉莎·露抽抽咽咽地哭泣,希望和端莊放聲大哭釋放著他們的悲傷,刺耳的號哭聲震四壁;“王子”滾落進去的時候,他們圍攏著墓穴。為他們掙飯吃的被收走了,他們還能做什麽?

“他去了天堂?”亞伯拉罕在啜泣中問。

德北菲爾開始鏟土,孩子們重又哭起來,除了苔絲。她的臉是枯冷的蒼白的,好像她認定了自己就是女凶手。

5

主要依靠在馬身上的倒倒騰騰的小買賣,即刻破滅了。貧苦,即使不是赤貧,在遠處隱隱呈現了。德北菲爾是當地被稱為“包貨”的人;他有時候也有把子好力氣幹活,但是那“時候”不能跟要求的時候相合,他不能習慣於日複一日有規律的辛勞,當要求跟力氣相合的時候,他也不是特別能堅持的人。

同時,苔絲,作為把她父母拖進這沼澤的人,默默地思慮著她能做什麽幫他們走出困境,於是她的母親提出了她的計劃。

“咱得把起和落合在一起,苔絲,”她說,“正好在最緊要的時候,從來沒能發現的你的高貴血統被發現了。你得去試試你的親戚。你知道在圍場邊上住著一個非常富的德伯維爾太太,肯定是咱的親戚吧?你一定得去看看她,跟她認親戚,求她在咱有難處的時候幫幫咱。”

“我不願去做那事,”苔絲說,“如果那裏真有這麽一位太太,她有份好意對咱就蠻好了——不要指望她給咱幫助。”

“你準能弄得她滴溜溜的,做什麽就做什麽,我的乖乖。再說,或許還有更好的事你不知道呢。我聽說的可都是好的。”

自己做下了損害的壓抑感覺,使得苔絲對母親的願望更尊重了,可是她不明白,對她來說這樣可疑的益處,為什麽她的母親思謀起這個計劃來會如此稱心滿意。她的母親發現了德伯維爾太太是一位無與倫比的慈善積德的夫人,可以有所要求;但是苔絲的自尊,使得她去做一個窮親戚是一樁特殊的災難。

“我寧可去找一份活幹。”她咕噥說。

“德北菲爾,你能定下,”他的妻子轉向他坐的角落說,“如果你說她應該去,她就能去。”

他關於不外出的理由比苔絲自己反對的,在苔絲看來更糟。“好吧,媽,既然我害死了老馬,”她悲傷地說,“我想我應該去做些事。我不介意去看看她,可是求她幫助,你得由我,不要想著讓她給我說親——那太傻了。”

“說得非常好,苔絲!”她的父親簡潔地評價說。

“誰說我那樣想了?”昭安問。

“我猜那在你心裏,媽。不過,我去。”

第二天早早起來,她步行到那個叫做莎士屯的山鎮,在那裏搭上一個禮拜兩次由莎士屯向東去圍場堡的大貨車,貨車從川翠濟附近通過,在那個教區裏就住著神秘的德伯維爾太太。

在這個難忘的早晨,苔絲·德北菲爾的路程鋪在她出生的起伏不平的山穀東北部之中,她的生命也是在此中展開。布萊克姆穀對於她是整個世界,它的居民是全部的宗族。她在孩童期好奇的日子裏,通過馬洛特的柵門和籬落向下看過它的深長,那時候感到的神秘比她現在感到的並不少。從她寢室窗戶每日看到的塔樓、村莊,隱現的白色宅第;特別是那莊嚴巍立的莎士屯鎮,它的窗戶在夕陽中像燈光閃亮。她難得去那裏看看,甚至這山穀和它的近處,她仔細觀察過的也僅僅是一小部分,遠在穀外的地方她到過的就更少了。每一座環圍著的山的輪廓像她的親戚的麵孔一樣熟悉;但是更為遠處的判斷就依賴村立小學的教育了,她離開學校時曾經名列前茅,那是一兩年之前了。

在那早期的日子裏,她被同樣性別和年齡的孩子們愛著,是村子裏的人經常看到的三個中的一個——差不多全是同樣年齡——從學校裏肩挨肩走回家去。苔絲是中間的一個——穿一件粉紅色印花無袖罩裙,印著好看的格子,套一件褪掉了原來顏色變成了無法形容的第三級色彩的毛布上衣——長腿大步地走著,緊腿長襪在膝蓋處有好像抽了絲的洞眼,那是她跪在路上路邊尋找植物和礦物的珍藏時刮破的;她那時土色的頭發像掛壺的鉤子一樣垂著;兩邊的兩個女孩子的胳膊摟著她的腰,她的胳膊搭在兩個女孩子的肩膀上。

苔絲長大了一點兒,開始明白一些事情的時候,對於她的母親無所用心地給她生了這麽多小妹妹小弟弟很困惑,她覺得很同意馬爾薩斯的人口觀,那時候照料他們養育他們都非常犯難了。她的母親的智商隻是一個快活的孩子:昭安·德北菲爾簡直就是又添的孩子,還不是最大的,是她家中一長串聽從天命的等待者中的一個。

不管怎樣,苔絲還是溫善疼惜地嗬護著小弟弟小妹妹們,盡可能多多地幫助他們,她一離開學校,就去鄰近的農場幫著翻曬幹草收獲莊稼;或者,就按照自己的喜愛,給人擠牛奶、攪黃油,那是他的父親自己有奶牛的時候她學會的;需要依仗手指靈巧的活兒,她比別人優秀。

她在川翠濟十字架下了車,步行上了叫作圍場的那個方向的一座小山。一如她聽說的,在圍場邊上,德伯維爾太太的邸宅,那廈屋坡頂,能夠找到。那不是通常感覺中的一座莊園式住宅,有田地、草場,唧噥抱怨的農夫,地主用圈套和手杖從農夫那裏榨取收益,供他自己和家庭受用。它更高級,遠為高級;它純粹是為了享樂建起來的一座鄉下別墅,沒有一英畝令人煩惱的土地附加到隻為了居住目的而要求的宅地上,有一點為了玩樂的小農場由主人自己執掌,安排一位管家照料。

紫紅色的磚門房首先進入了視線,稠密的常青藤直到房簷。苔絲想這就是邸宅本身了,她帶著一些慌亂通過了旁邊的小門,往前走到車路拐彎的地方,宅屋才完全站立在眼前了。它是新近的建築——實際上幾乎是新的——同樣濃豔的紅色與門旁的常青藤構成了這樣一個襯比。屋角遠遠的後邊——那挺立著的好像是天竺葵花,映襯著周圍柔和的色彩——圍場伸延著的輕柔淡遠的蔚藍景色——一片真正悠久尊貴的森林地帶,英格蘭毋庸置疑的原始時期保留下來的少數林地之一,在那裏,古時巫師們采用過的槲寄生一直能在老橡樹上找到,巨大的紫杉樹,不是由人栽植的,依然像它們被砍下樹梢做弓時那樣生長著。那森林的古老,不管怎樣,盡管能夠從這坡地上看到,它還是在這片地產的直接權限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