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少女03

卡爾背上的怪樣子引發起一陣大笑,刺激著黑皇後想出了擺脫醜態的直接可用的法子,不用把她當笑柄的人幫助。她急切地衝進他們將要穿過的田地,猛地仰躺下去,脊背挨著野草,平著在草上旋轉,胳膊肘支著身體拖拉,擦她的衣服。

笑的人更加大聲地笑了;他們撲到門上,抱著柱子,扶著棍子,卡爾的怪樣子引起的大笑把他們笑得有氣無力。我們的女主人公,此前一直保持平靜,在這狂野的時刻也控製不住,跟大家一起笑起來。

它是不幸的——在好多方麵。黑桃皇後一聽到在那些人中苔絲較為冷靜圓潤的笑聲,長期以來悶著的競爭暗火騰地燒起來,燒得她發瘋了。她跳起來,臉逼向她厭恨的目標。

“你怎麽敢笑我,**!”她叫著。

“他們笑,我忍不住也笑了。”苔絲仍然忍不住竊笑著道歉說。

“哼!你以為你最強了,是吧;因為你現在是他的第一寵物兒了!拉倒吧,太太,拉倒吧!我抗過你這樣的兩個!來吧——這就收拾你!”

苔絲嚇了一跳,黑桃皇後開始剝她罩在長衣服外麵的寬大背心了——那背心增添了她被嘲笑的原因,她正好樂得脫掉——直到她把圓胖的脖子、肩膀和胳膊全部**在月光下,它們看起來像普拉克遂泰林[26]的雕塑作品似的熒光美麗,擁有健壯的鄉下姑娘無疵的飽滿。她握起拳頭,朝著苔絲擺出打鬥的架勢。

“真是的,哼,我可不想打架!”苔絲儀態莊嚴地說,“假如我知道你是這樣的,我不會掉價和這樣的娼婦在一起!”

這打擊麵太廣的話從別的方麵引來了謾罵的激流,落到美麗的苔絲不幸的頭上,尤其是從方塊皇後那裏,她是處於卡爾也被懷疑的與德伯維爾的那種關係中,便和後者聯合起來反對共同的敵人。另外幾個女人也隨聲附和,帶著一種歡鬧過了一個晚上才會有的敵意,否則,她們沒有人蠢到說那種話。隨之,發現苔絲遭受了不公平的打擊,那些丈夫們和情人們試著調和保護她;可是那意圖的結果是直接導致了戰爭升級。

苔絲又憤慨又羞慚。她不再介意路上孤單時間太晚,她的目的隻是盡可能趕快離開這一群人。她很知道他們中多半在好一些的第二天會後悔他們的激怒。他們現在全部都在田地中間,她挪蹭著向後退想獨自跑開,這時候一個騎馬的人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從遮蔽著道路的樹籬犄角出現了,艾利克·德伯維爾在馬上扭身看著他們。

“這麽凶吵吵什麽,夥計們?”

解釋不能夠真正實現,說真的,他也不需要知道什麽。他還離著他們很遠的時候聽到了他們的聲音,他悄悄地騎馬向前,就知道足以使他滿意了。

苔絲離開其餘的人站著,靠近柵欄門。他朝她彎下腰,“跳上來在我後邊,”他低聲說,“一眨眼咱就把這些尖叫的母貓撂遠了!”

她差一點快要暈過去了,她危急的感覺是這樣強烈。幾乎在她生命的任何別的時刻她都會拒絕這樣的提供援助的同伴,就像她此前幾次拒絕的一樣。現在,孤獨本身也不能逼迫她做。但是在這特殊關頭到來的邀請,雙腳一跳,就能勝過敵手把懼怕和憤慨轉化為勝利,於是她放棄了正常持守服從了衝動,爬上柵欄門,把腳尖放在他的腳背上,爬進他背後的馬鞍。他們快速消失進了遠處的灰暗中,這時候那些吵吵鬧鬧的狂歡者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黑桃皇後忘記了她寬大背心上的髒汙,站在方塊皇後和新婚的腳步搖晃的女人旁邊——全都定定地望著馬蹄聲在路上消失沉寂下去的方向。

“你們看什麽?”一個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發生的男人問。

“哈,哈,哈!”黑卡爾笑了。

“嘻,嘻,嘻!”飲了烈酒的新娘子笑著,她倚在她親愛的丈夫胳膊上。

“嗬,嗬,嗬!”黑卡爾的母親笑著,理著她的小胡子簡潔地解釋說,“出了煎鍋進了火!”

這些露天的孩子們,即使喝酒過量也難能永久地傷害他們,於是他們走上了田間小路。他們往前走著,月光在晶瑩閃爍的一片露珠上構成了一個個乳白色的光環,圍繞著他們的頭的影子,也隨著往前走。每個人能夠看見光環不隻是他或她自己擁有,那光環從不遺棄頭影,無論那影子是如何粗陋鄙俗,也無論是怎樣搖晃不穩,隻是追隨著它,持續地美化著它;直到那古怪的運動似乎成了發光固有的部分,他們呼出的氣息成了夜霧的構成成分;景物的精神、月光的精神、大自然的精神,似乎跟酒的精神和諧地混合交融了。

11

他們兩個騎著馬往前跑了一會兒沒有說話。苔絲抱著他一直在得勝中氣喘心跳,可是想到別的方麵她依然心存疑慮。她看出了這匹馬不是他有時騎的那匹性子暴烈的,因此不感到驚恐,盡管她坐不穩緊緊地抱著他。她懇求他讓馬慢下來,艾利克依從了。

“幹得利落,是吧,親愛的苔絲?”他一次又一次問。

“是的!”她說,“我真的應該感謝你!”

“你這麽覺得?”

她沒有回答。

“苔絲,你為什麽老是不喜歡我親你?”

“我想——因為我不愛你。”

“你敢保證?”

“我有時候還生你的氣呢!”

“啊,我怕的就是這個。”雖然這樣,但是艾利克沒有反感她的坦白。他知道那怎麽也比冷淡要好一些。“我叫你生氣害怕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完全知道為什麽。因為我在這裏不能由著我自己。”

“我沒有因為親近你惹你生氣吧?”

“你有幾次。”

“幾次?”

“你跟我同樣知道——次數太多了。”

“每一次我試著的時候?”

她沉默了,馬向前緩慢地行走了好遠,直到一片薄薄的微微發亮的霧,整個晚上懸掛在山坳中的,現在漫布開來包裹了他們。它似乎在懸浮中抓住了月光,使月光比在清明的空氣中更加彌漫滲透了。是這個原因,還是心不在焉,抑或是困倦欲睡,她沒有發覺他們已經過了由大路岔向川翠濟的小路走出老遠了,她的引導者沒有導向去川翠濟的路。

她是難以形容地困倦了。她在那一個周裏每天早晨五點起來,整整一天腳不沾地幹活,這個晚上又加上走了三英裏路去圍場堡,等她的鄰居等了三個鍾頭沒吃沒喝,她焦躁著讓他們動身,顧不得,然後她走了一英裏回家的路,又經受了吵架的激烈,直到騎著馬慢慢地走了一些時候,現在接近一點了。僅隻一次,不管怎樣,她被眼下的昏睡征服了。在那昏忘的一刻她的頭軟軟地沉下來靠到了他的身上。

德伯維爾停下馬,從馬鐙裏抽出他的腳,在馬鞍上轉過身來,用他的胳膊摟住她的腰扶著她。

這即刻使她采取了防衛,用她容易發作的突然的報複衝動,給了他輕輕的一推。在他需要加以小心的位置姿勢中,他差一點失去平衡,僅僅避免了滾到路上,那馬,盡管是強壯的一匹,幸而在他乘騎的馬中還是最溫和的。

“真是太不體諒了!”他說,“我沒有壞意——隻想著不讓你摔下去。”

她疑疑惑惑地想了想,想到那或許終究是真的,她變得溫和了,完全低聲下氣地說:“請原諒,先生。”

“除非你有信任我的表示,要不我不能原諒你。我的上帝!”他爆發了,“我算什麽,如此被你這樣一個小東西厭惡?將近要命的三個月了,你侮辱我的感情,躲著我,不理我,我不能再忍受啦!”

“我明天就離開你,先生。”

“不,你明天不能離開我!我再問一次,你能,讓我摟著你表示你信任我嗎?來,就咱兩個,沒有外人,來吧。咱們完全熟悉了,你知道我愛你,認為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你真的是。我不可以把你當情人待嗎?”

她抽了一口急促惱怒反對的冷氣,在鞍座上不安地扭動著,望著遠遠的前方,咕噥著說:“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怎麽能說是或者不呢,什麽時候——”

他照他渴望的那樣用胳膊摟著她,了結了這件事,她沒有表示拒絕。就這樣他們側著身慢慢向前,直到他們走了很久,她才猛地想到——比通常由圍場堡短短的旅程花費的時間長多了,即便這樣慢步行走,並且他們也不再是走在硬實的大路上了,而是在一條小道上。

“哎呀,我們這是在哪兒?”她驚叫起來。

“過一片樹林。”

“一片樹林——什麽樹林?咱們肯定是走錯路了吧?”

“圍場一溜兒——英國最古老的樹林。可愛的夜晚,咱們為什麽不多**悠一會兒?”

“你怎麽能這樣欺詐!”苔絲說,半是調皮半是真正驚懼地,把他的手指頭一個一個掰開,掙脫了他的胳膊,盡管有滑落下她自己的危險,“恰恰在我這樣信任你的時候!我想我推了你那一下錯怪了你,為了討你高興滿足了你的要求!請讓我下去,我步行回家。”

“你不能步行回家,寶貝兒,即便天氣晴朗,咱們已經離開川翠濟好幾英裏了,我必須告訴你,在這越來越濃的大霧裏,你會在這樹林中轉好幾個鍾頭。”

“不用管那個,”她用好話哄勸他,“放我下去吧,求你了。我不在乎這是哪兒。就讓我下去,先生,請啦。”

“很好,那,我就放你下去——在這種情況下,我把你帶到這迷了路的地方來了,不管你自己覺得怎麽樣,反正我覺得有責任把你安全送回家。沒有人幫助,你自己要回到川翠濟,那是絕不可能的。因為,告訴你實話吧,寶貝兒,都怪這大霧,蒙住了所有東西,我自己也不知道咱是在哪裏了。現在,如果你答應在這馬旁邊等著,我穿過那些矮樹叢,一直走到有路或者有房子的地方,弄清楚咱們到底是在什麽地方,那我就情願把你放在這裏。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就給你指一個詳詳細細的方向,如果你堅持步行走,你可以步行走,你也可以騎馬——隨你的意。”

她接受了這些條件,從左邊溜下去,可是他已經偷取了草草的一吻。他從另一邊跳了下去。

“我想我得牽著這馬吧?”她說。

“哦不,用不著,”艾利克回答說,拍著那喘籲籲的馬,“它今天晚上夠受的了。”

他牽轉馬頭進了灌木叢,把它拴在一條樹枝上,在堆積的厚厚的枯幹樹葉中間給她整理出一個小穴,或者說是一個小窩。

“來,你坐在那裏,”他說,“這些葉還沒有受潮,隻朝那馬瞭一眼行了——那就足夠了。”

他離開她走了幾步,又轉回身說:“再會,苔絲,你的父親今天有了一輛新車,有人送給了他。”

“有人?你!”

德伯維爾點點頭。

“啊,那你是太好了!”她喊著說,正在此時還要帶著尷尬痛苦的感覺去感謝他。

“我不知道——你還送了他們東西!”她咕噥著說,十分感動了,“我幾乎希望你不要那樣——是的,我差不多希望你不要那樣。”

“為什麽,親愛的?”

“它——這麽牽扯了我。”

“苔絲——你現在還沒有愛我一點兒?”

“我是感激你的,”她不情願地承認了,“不過我恐怕我不——”在這個結果中他對她的熱情作為一個主要因素的突然感覺,使她十分難過,一顆淚珠慢慢地流下來,隨後又跟著一顆,她放聲哭起來。

“別哭,親愛的,親愛的人兒!來,在這裏坐下,等我回來。”她順從地坐在他堆起來的樹葉中,微微地顫抖著。“你冷嗎?”他問。

“不太冷——有一點兒。”

他用手摸摸她,手指好像沉入了絨羽中,“你隻穿了這麽一件輕飄飄的薄紗衣服——能不冷嗎?”

“這是我最好的夏天的衣服,我動身的時候非常暖和。我不知道會騎馬,又是晚上。”

“九月的晚上就冷了,我看看,”他脫下他穿的一件薄外衣,輕柔地給她披裹上,“就這樣——現在你就會覺得暖和啦,”他繼續說,“現在,我的美人兒,在這裏歇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扣上披在她肩膀上的外衣的扣子,他進入了霧靄的網絡中,這時候那霧靄在樹林間構成了一片紗幔。她能聽見他走下鄰近的山坡時樹枝沙沙的聲響,直到他走動的聲音比鳥兒蹦跳的聲音也不大了,最終寂滅了。月亮下落著,灰白的光漸漸微弱下去,苔絲在他離開她的地方坐在樹葉上沉入了冥想,變得看不見了。

在這期間艾利克·德伯維爾上了山坡去弄清楚他們到底在圍場的哪個區域。實際上,他騎著馬相當隨便地走過了一個鍾頭,遇上彎就轉,以便拖延跟她做伴的時間,對苔絲月光下的姿容給予了更多的注意,而沒有理會路旁的物體。累乏的馬也需要休息一會兒了,他並不急著去找地貌標誌。爬上一座山進了毗鄰的穀地,引他到了大路的樹籬旁,那輪廓形貌他是認識的,他們的所在問題就解決了。德伯維爾隨即往回轉,但是這時候月亮完全落下去了,又因為大霧,圍場就被包裹在厚重的黑暗中,盡管黎明已經距離不遠了。他不得不伸出手向前走,以免碰上樹枝,發現要到他最初動身的確切地點是根本做不到了。上上下下轉悠,轉過來轉過去,他終於聽到了在近處馬輕輕的走動聲;他的外衣袖子出乎意外地突然絆住了他的腳。

“苔絲!”德伯維爾說。

沒有回答。現在是更加模糊了,他完全看不清什麽東西,隻有灰白的朦朧一團在他的腳邊,再現著他留在幹樹葉上穿著白色薄紗衣服的形體。所有的東西都是同樣的黑暗。德伯維爾俯下身去,聽到了柔和的勻稱的呼吸。他跪下去,把腰彎得更低,直到她的呼吸溫熱著他的臉,有一刻,他的臉頰和她的接觸了。她沉沉地睡著,逗留的淚珠掛在她的睫毛上。

黑暗和沉寂主宰了周圍處處。在他們之上聳起了原始的紫杉和圍場的橡樹,樹上是半立半臥的溫柔棲息的鳥兒在打著最後的盹兒;在他們周圍有大大小小的野兔偷偷地躥跳。可是也許有人要說,苔絲的守護天使在哪裏呢?她樸素信仰的上帝在哪裏呢?或許,如那冷嘲挖苦的提斯比特[27]人所說的一些人的另一個上帝那樣,他正在演說,或者正在追獵,或者他正在旅行,或者他正在睡覺,沒有醒來。

為什麽在這美麗的女性肌理之上——遊絲一樣敏感,簡直雪一般純潔——要畫上這樣粗暴的圖案好像它命定要接受呢?為什麽粗暴常常占有精雅呢?不道德的男人占有女人,不道德的女人占有男人,數千年的分析哲學不能夠給我們對於秩序的理解予以解釋。的確,也可以承認在現實的災難中潛伏著報應的成分。無疑,苔絲·德伯維爾的一些披甲戴盔的祖先,打完仗嬉鬧著回家,采取了同樣做法,甚至更加無情地對待過那時的農家姑娘。盡管由於父輩的罪過懲罰降落到兒孫們的頭上,可以由道德上很好地滿足神意,可是在普通的人性看來卻要被蔑視了。所以它於此事無補。

正如苔絲自己家的人落入那些退避之處時互相用聽天由命的口氣從未厭倦地說過的:“它是命。”深深的憐憫正伏於此。自從她先前獨自由她母親的門走向川翠濟雞場去嚐試她的命運,此後,一道無可測量的社會裂口就分隔了我們的女主人公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