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02
總而言之,我缺乏那種在無親無故的宿舍中獨立“生活”的能力。我感到兀自一人待在宿舍房間裏是那麽可怕,仿佛頃刻間就會遭到誰的襲擊或者暗算似的,不由自主地飛奔到大街上,要麽去幫助地下運動,要麽和堀木一起到處找廉價酒館喝酒。學業和繪畫也給荒廢了。在進入高中後翌年的十一月份,發生了我和一個比我年長的有夫之婦的殉情事件,從而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上學經常缺席,學習也毫不用功,但奇怪的是,每次考試都深諳答題的竅門,所以一直瞞過了老家的親人。然而沒過多久,終因曠課太多,學校秘密地通知了身在故鄉的父親。作為父親的代理人,大哥給我寄來了一封措辭嚴厲的長信。不過,比起這封信,倒是經濟上的困境和地下運動交給我的任務給我帶來了更直接也更劇烈的痛苦,使我無法以半帶遊戲的心態來泰然處之。我當上了不知叫中央地區,還是什麽地區——反正包括了本鄉、小石川、下穀、神田那一帶——所有學校的馬克思學生行動隊隊長。聽說要搞武裝暴動,我買了一把小刀(現在想來,那不過是一把纖細得連鉛筆都削不好的水果刀),把它塞進雨衣的口袋中四處奔走,以進行所謂的“聯絡”。真想喝了酒大睡一場,可手頭卻沒有錢。而且,從P那兒(我記得,P就是黨的暗語,不過,也可能記憶有誤)不斷有任務下達而來,使我甚至得不到喘息的機會。憑我這副孱弱多病的身子骨,實在是吃不消了。本來,我就僅僅是因為對“不合法”有興趣才參與這種小組活動的,如今一旦假戲真做,忙得手忙腳亂,我就禁不住在心中對P內的人嘀咕道:你們有沒有搞錯呀?那些任務交給你們的嫡係成員,不好嗎?——於是,我選擇了逃避。逃避果然不是件愉快的事兒,我決定一死了之。
那時,恰好有三個女人對我表現出特別的關心,其中一個是我寄宿的仙遊館老板娘的女兒。每當我在忙完地下運動後身心疲憊地回到房間,飯也不吃就躺了下來時,那姑娘總是會拿著便箋和鋼筆走進我的房間,說道:
“對不起,樓下弟弟妹妹們吵死人了,害得我都沒法寫信。”
說罷,她就在桌子旁坐下來,一口氣寫上一個多小時。我原本可以佯裝什麽都不知道地兀自躺著,可那姑娘的神情好像是希望我開口說點什麽似的,所以,我又像往常一樣發揮了那種被動的服務精神。事實上我一句話也不想說,可還是讓疲憊不堪的身體強打起精神來,趴在那兒一邊吸煙,一邊“嗯嗯唔唔”地敷衍著。
“聽說呀,有個男人,用女人寄來的情書燒水洗澡。”
“哎呀,那可真討厭哪。是你吧?”
“不,我嘛,隻用情書煮過牛奶喝。”
“真是榮幸。那你就喝吧。”
我暗自忖度著:這人怎麽還不快點回去?寫什麽信啊,不是明擺著在撒謊嗎?其實,不過就是在那兒鬼畫桃符罷了。
“把你寫的信給我瞧瞧!”
事實上我寧死也不想看。誰知這樣一說,她竟連聲嚷嚷道:“哎呀,真討厭,哎呀,真討厭。”她那興奮的模樣真是有失體麵,讓我大倒胃口。於是我想打發她去幹點事。
“對不起,你能不能去電車道路旁的藥店,給我買點安眠藥?我太累了,臉上發燙,卻反倒睡不著。對不起,錢嘛……”
“行啊,錢好說。”
她愉快地起身走了。打發女人去辦事,絕不會惹她不高興。恰恰相反,如果男人拜托女人去做事,她是會很開心的。對這一點我可是了然在心。
另一個女人則是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文科學生,一個所謂的“同誌”。因地下運動的關係,就算不願意,我和她都得每天碰麵。等碰頭會結束以後,這個女人總是跟在我後麵,不停地買東西給我。
“你就把我當作你的親姐姐好啦。”
她這種酸溜溜的說法搞得我毛骨悚然。我做出一副不乏憂鬱的微笑表情,說道:
“我正是這麽想的哪。”
總之,我深知,激怒女人是很可怕的。我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就是要千方百計地敷衍過去。因此,我隻得好好伺候這個醜陋而討厭的女人,讓她買東西給我(其實,都是些品位粗俗的東西。我大多當即轉手送給了烤雞肉串店的老板),並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開玩笑逗她高興。一個夏天的夜晚,她纏著我怎麽也不肯離去。為了打發她早點回去,在街頭一個陰暗的角落裏,我親了她。誰知她是那麽厚顏無恥,竟然欣喜若狂,當即叫了一輛計程車,把我帶到了一個狹窄的西式房間裏。這房間是他們為了地下運動而秘密租借的辦公室。在那裏,我和她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早晨。“真是個荒唐透頂的姐姐”,我不禁暗自苦笑道。
無論是房東家的女兒,還是這個“同誌”,都不得不每天見麵,所以,不可能像從前遇到的那些女人一樣巧妙地避開。出於自己慣有的那種不安心理,我反而拚命地討好這兩個女人,結果讓自己被束縛得一動也不能動。
在同一時候,我從銀座一個大型酒吧的女招待那兒,蒙受了意想不到的恩惠。盡管隻是一麵之交,但因囿於那種恩惠,我同樣感到一種被束縛得無法動彈的憂慮和恐懼。那時,我已無須再借助堀木的向導,就可以擺出一副老油子的架勢來了,比如可以一個人去乘坐電車,或是去歌舞伎劇場,抑或穿著碎花布的和服光顧酒吧了。在內心深處,我依舊對人類的自信和暴力深感疑惑、恐懼和苦惱,但至少在表麵上,可以和其他人一本正經地進行寒暄了。不,不對,盡管就我的本性而言,如果不伴隨著敗北的醜角式苦笑,就無法與別人寒暄,但現在我總算好歹磨煉出了一種“伎倆”,可以忘掉一切,向人結結巴巴地寒暄一氣了。莫非這應歸功於我為地下運動四處奔波的結果?抑或是歸功於女人,或者酒精?或許應該主要歸功於經濟上的窘境吧。無論在哪兒,我都會感到恐懼。可要是在大型酒吧裏,被一大群醉鬼或者女招待、侍應生包圍著,能夠暫時忘卻那種恐懼的話,那麽,我這不斷遭到追逐的心靈,不是也能獲得片刻的寧靜嗎?我抱著這樣的想法,揣上十塊錢,一個人走進了銀座的大型酒吧裏。我笑著對女招待說道:
“我身上隻有十塊錢,你就看著辦吧。”
“你放心好了。”
她的口音裏夾雜著一點關西腔。而且,她的這句話竟然奇妙地平息了我這顆心的悸動。這倒不是因為她的話化解了我對錢的擔憂,而是化解了我待在她身邊所感到的擔憂。
我喝起酒來。因為我對她相當放心,所以,反倒無心扮演小醜來搞笑了,隻是不加掩飾地展示出自己沉默寡言和悒鬱淒涼的天性,一聲不吭地呷著酒。
“這些菜,你喜歡嗎?”
那女人把各種菜肴擺放在我麵前,問我。我搖搖頭。
“隻想喝酒,是吧?那我也陪你喝吧。”
那是一個寒冷的秋夜。按照常子(我記得是叫這個名字,但記憶已經模糊了。瞧,我這人竟然連一起殉情自殺的人叫什麽名字,都忘記了)吩咐的那樣,我在銀座背街的一家露天壽司攤上,一邊吃著難以下咽的壽司,一邊等她。(雖說忘了她的名字,可不知為何,那壽司難以下咽的味道,竟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裏。那家壽司攤的老板長著一副黃頷蛇的臉相,腦袋已經禿頂。他搖頭晃腦地捏著壽司,裝著手藝高超的樣子,那一幕至今仍曆曆在目。多年以後,好多次我乘坐在電車上,會突然覺得某張麵孔似曾相識,想來想去,才想起原來與當時那個壽司攤的老板很像,於是不禁一陣苦笑。在那女人的名字和臉龐都從我的記憶中消隱而去的今天,唯有那壽司攤老板的麵孔,我還能記得準確無誤,甚至可以輕鬆地畫出一張肖像畫來。我想,這無疑是因為當時的壽司實在是難以下咽,甚至給我帶來了寒冷與痛苦的緣故。說來,就算有人帶我到美味的壽司店去品嚐壽司,我也從沒覺得好吃過。壽司實在是太大了。我常常想,難道不能捏成大拇指一般大小嗎?)
她在本所租借了木匠家二樓的一個房間。在這兒,我可以完全**自己陰鬱的內心,一邊喝茶,一邊用單手捂住臉頰,仿佛遭到劇烈牙痛的襲擊一般。不料,我的這種姿勢似乎反倒贏得了她的歡心。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完全孤立的女人,周遭刮著凜冽的寒風,隻有落葉枯枝在四處飛舞。
我一邊躺著休息,一邊聽她嘮叨自己的身世。她比我年長兩歲,老家在廣島。她說道:“我是有丈夫的人哪。原本他在廣島開了個理發店。去年夏天,我們一起背井離鄉來到了東京,可丈夫在東京卻沒幹什麽正經事。不久,被判了詐騙罪,現在還待在監獄裏哪。我呀,每天都要去監獄給他送點東西,但從明天起,我就再也不去了。”不知為什麽,我這人天生就對女人的身世毫無興趣,不知是因為女人的敘述方式拙劣,還是因為談話不得要領,反正對於我來說,她們所說的話都不過是耳旁風。
真是寂寞啊。
比起女人連篇累牘的痛說家世,倒是這樣一句短短的喟歎更能引發我的共鳴。盡管我一直期待著,卻從沒有從這個世上的女人那兒聽到過這樣的歎息。不過,眼前這個女人盡管沒有用語言說過一句“真是寂寞啊”,但她身體的輪廓中卻流淌著一種劇烈而無言的寂寞,就宛若一股一寸見方的氣流,隻要我的身體一靠近她,就會被那股氣流牢牢地裹挾住,與我自己身上那種陰鬱的氣氛,恰到好處地交融在一起,宛若“枯葉落在水底的岩石之上”,使我得以從恐懼和不安中抽身逃遁。
與躺在那些白癡妓女的懷中安然酣睡的感覺截然不同(首先,那些妓女是快活的),跟這個詐騙犯的妻子所度過的一夜,對於我來說,是獲得了解放的幸福之夜(不假思索地在肯定意義上使用這樣一種誇張的說法,我想,這在我的整篇手記中都是絕無僅有的)。
但也僅僅隻有一夜。早晨,我睜眼醒來翻身下床,又變成了原來那個淺薄無知、善於偽裝的滑稽角色。膽小鬼甚至會懼怕幸福,碰到棉花也會受傷,有時也會被幸福傷害。趁著還沒有受傷,我想就這樣趕快分道揚鑣。於是,我又放出了慣用的搞笑煙幕彈。
“有句話叫‘金錢耗盡,緣分兩清’,其實,對這句話的解釋恰好被顛倒了。並不是說錢一用光,男人就會被女人甩掉。而是說,男人一旦沒有錢,自個兒就會意誌消沉,變得頹廢窩囊,甚至連笑聲都軟弱無力,而性情也變得格外乖戾,最終破罐子破摔,自個兒主動甩了女人,近於半瘋狂地甩掉一個個女人。據《金澤大辭林》上解釋,就是這個意思呢。真可憐呀,我也多少懂得點那種心境。”
的確,我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上述的那些蠢話,把常子逗得哈哈大笑。我覺得不宜久留,臉也沒洗就跑了出來,可沒想到,我當時胡編的那句“金錢耗盡,緣分兩清”這句話,後來竟與我自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關聯。
在此後的一個月裏,我都沒有去見那一夜的恩人。分手之後,隨著日子的流逝,我的喜悅之情也逐漸淡漠,倒是蒙受了她恩惠這一點讓我隱隱約約倍覺不安,有一種強烈的被束縛感。甚至對酒吧裏的所有消費都是由常子買單這種世俗的事情,也開始耿耿於懷了。常子最終也和房東的女兒、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那個女人一樣,成了隻會脅迫我的女人,所以即便遠離了她,也還是對她滿懷恐懼,而且我總覺得,如果再遇到那些與自己有過床笫之歡的女人,她們肯定會像烈火般勃然大怒,所以,我對再見到她們倍感勞神。正因為我性格如此,所以,我對銀座采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不過,這種怕勞神費力的性格絕不是源於我的狡黠,而是因為我還不大明白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女人這種生物在生存時,是把前一天晚上的床笫之歡與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後嚴格區分開來的,就像是徹底忘卻了其間的關聯一樣,幹淨利落地斬斷了這兩個世界之間的聯係。
十一月末,我和堀木在神田的露天攤鋪上喝廉價的酒。喝完這一台後,這個惡友堅持要再找另一個地方續攤。我們已經花光了手頭的錢,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硬是吵嚷著“喝呀,喝呀”。此時的我早已喝得醉醺醺的,膽子也變大了,說道:
“好吧,那我就帶你去一個夢的國度。可別大驚小怪喲,那兒真可謂‘酒池肉林’……”
“是一個大酒吧?”
“對。”
“那走吧。”
事情就這樣定了,兩個人一起坐上了市營電車。堀木興奮得歡蹦亂跳,說道:
“今夜我好饑渴,好想要個女人哪。在那兒可以親女招待嗎?”
平常我是不大喜歡堀木擺出這種醉態的。堀木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又特意問了一句:
“可以嗎?我要玩親親喲。坐在我旁邊的女招待,我一定要親給你瞧瞧。行不?”
“沒問題吧。”
“太謝謝你了!我真的對女人很饑渴哪。”
在銀座四丁目下車後,仗著常子的關係,我們身無半文地走進了那家堪稱酒池肉林的大酒吧。我和堀木挑了一個空著的包廂相對而坐,隻見常子和另一個女招待迅速跑了過來。那個女招待坐在了我身邊,而常子則一屁股坐在了堀木身邊。我不由得吃了一驚:眼看著常子就要被堀木親吻了。
我倒並不覺得可惜。我這個人,本來就沒有太強的占有欲,即使偶爾也有可惜的感覺,但也沒有精力來與人抗爭,大膽主張自己的所有權,以致在後來的某一天,我甚至眼睜睜地默默看著與自己同居的女人遭到別人的玷汙。
我竭力避免介入人與人之間的芥蒂,害怕被卷入那樣的漩渦。
常子與我隻不過是一夜的交情,她分明並不屬於我。我不可能有覺得可惜的欲望,但我畢竟還是吃了一驚。常子就在我麵前接受著堀木猛烈的親吻,我為常子的境遇感到可憐。這樣一來,被堀木玷汙過的常子或許就不得不與我分手了吧,而且,我也不具備足夠的熱情來挽留住常子。啊,事情被迫到此結束了。我對常子的不幸湧起了瞬間的驚愕,但隨即又如同流水一般,坦然接受了這一切。我來回瞅著堀木與常子的麵孔,嗤笑了起來。
但事態卻意想不到地惡化了。
“還是得了吧!”堀木撇著嘴說道,“再怎麽樣,我也不至於和這種窮酸女人……”
他一副很委屈的表情,交叉著雙臂,目不轉睛地盯著常子,露出了苦笑。
“給我酒。我身上沒錢。”我小聲地對常子說道。我真想喝個爛醉。從所謂的世俗眼光來看,常子的確是一個醜陋而貧窮的女人,甚至不值得醉漢親吻。我突然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我喝呀,喝呀,從沒喝過這麽多酒,直到爛醉如泥,與常子麵麵相覷,悲哀地微笑著。經堀木那麽一說,我真的覺得,她不過是個疲憊不堪而又貧窮下賤的女人,可與此同時,一種同病相憐的親近感卻又油然而生(我至今仍舊認為:貧富之間的矛盾盡管貌似陳腐,但卻是戲劇家筆下永恒的主題之一)。我發現常子是那麽可愛,以至於我生平第一次覺察到,有種微弱卻積極主動的愛情正萌動在心裏。我吐了,吐得不省人事。喝酒喝到不省人事,這還是第一次。
醒來一看,常子坐在我枕邊。原來,我是睡在了本所木匠家二樓的房間裏。
“你說過‘金錢耗盡,緣分兩清’,我還以為是開玩笑來著。莫非你是真心說的?要不,你幹嗎不來了?要斷絕緣分也並不那麽容易。難道我掙錢給你用,還不行嗎?”
“不,那可不行。”
然後,女人也躺下睡了。拂曉時分,從女人口中第一次冒出了“死”這個字眼。她早已被人世的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盡,而我一想到自己對人世的恐懼和生存的煩憂,還有金錢、女人、學業、地下運動等,似乎就再也無法忍耐著活下去了。於是,我不假思索地讚同了她的提議。
但當時我卻並沒有真正做好去“死”的心理準備,其中的確隱含著某種“遊戲”的成分。
那天上午,我和她躑躅在淺草的六區,一塊兒走進了一家咖啡館,各自喝了杯牛奶。
“你,先去把賬結了吧。”
我站起身,從袖口裏掏出小錢包,打開一看,裏麵僅有三塊銅幣。一種比羞恥更淒烈的情愫一下子攫住了我。我腦海裏一閃而過的,是自己在仙遊館的那個房間,就是那個隻剩下學生製服和被褥,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送去典當的荒涼房間。除此之外,我所有的家當就隻有穿在身上的碎花布和服與披風了。這便是我的現實。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走投無路。
看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那女人也站了起來,瞅了瞅我的錢包,問道:
“哎?!就隻有這麽多?!”
盡管這句話有口無心,但分明有一種刺痛感穿透了我的骨髓。這是我第一次因愛人的一句話而倍感痛苦。說到底,不是什麽“錢多錢少”的問題,而是三枚銅幣根本就不算是錢,它帶給我從未咀嚼過的屈辱感,一種沒臉再活下去的屈辱感。歸根結底,那時的我還尚未徹底擺脫富家子弟這種屬性吧。也就在這時候,我才真正作為一種實感做出了去死的決定。
那天夜裏,我們倆一塊兒跳進了鐮倉的海麵。那女人囁嚅著“這腰帶還是從店裏朋友那兒借來的哪”,隨即解下來疊放在岩石上麵。我也脫下披風,放在了同一塊岩石上,然後雙雙縱身跳進了海水裏。
女人死掉了,而我卻得救了。
或許因為我是一個高中生,再加上家父的名字多少有些所謂的新聞效應吧,情死的事兒被當作重大事件刊登在報紙上。
我被收容在海濱的醫院裏,一個親戚還專程從故鄉趕來,處理種種後事。故鄉的父親和一家人都勃然大怒,很可能就此與我斷絕關係,那個親戚告訴我這些後就回去了。但我哪有心思顧及這些,隻是想念著死去的常子,禁不住潸然淚下。因為在我迄今為止交往的人中間,我隻喜歡那個貧窮下賤的常子。
房東的女兒給我寄來了一封長信,裏麵是她寫下的五十首短歌。這些短歌的開頭一句,全都是清一色的“為我活著吧”這樣一種奇特的句子。護士們快活地笑著到我病房裏來玩,其中有些護士總是在緊握過我的手之後才轉身離去。
這所醫院檢查出我左肺上有毛病。這對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不久,我被警察以“協助自殺罪”為名帶到了警察局。在那裏他們把我當病人對待,收容在特別看守室裏。
深夜,在特別看守室旁邊的值班室內,一個通宵值班的年邁警察悄悄拉開兩個房間中央的門,招呼我道:
“冷吧。到這邊來烤烤火吧。”
我故作無精打采地走進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來。
“到底還是舍不得那個死去的女人吧。”
“嗯。”我故意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道。
“這就是所謂的人情吧。”
接著他漸漸擺開了架勢,儼然一副法官的樣子,裝腔作勢地問道:
“最初和那女人發生關係,是在哪兒?”
他當我是個小孩子,擺出一副審訊主任的派頭,為了打發這個秋天的夜晚,企圖從我身上套出什麽近於猥褻的桃色新聞。我很快察覺到了這一點,拚命強忍住想笑的神經。盡管我也知道,對警察的這種“非正式審訊”,我有權拒絕做出任何回答,但為了給這漫長的秋夜增添一點興致,我始終在表麵上奇妙地表現出一片誠意,仿佛從不懷疑他是真正的審訊主任,以至於刑罰的輕重都完全取決於他的意誌似的。我還進行了一番適當的“陳述”,以多少滿足一下他那顆色眯眯的好奇心。
“唔,這樣我就大體上明白了。如果一切都從實回答,我嘛,自然會酌情從寬處理的。”
“謝謝。還請您多多關照。”
真是出神入化的演技,這是一種對自己毫無益處的賣力表演。
天色已經亮了,我被署長叫了過去。這一次是正式審訊。
就在打開門走進署長室的當口,署長便發話了:
“哦,真是個好男兒啊。這倒怪不了你。怪隻怪你的母親,生下了你這樣一個好男兒。”
這是一個皮膚微黑,像是從大學畢業的年輕署長。聽他突如其來地這樣一說,我不禁萌發了一種悲哀的感覺,恍若自己是個半邊臉上長滿了紅斑的醜陋殘疾人一樣。
這個署長的模樣就像是一個柔道選手或者劍道選手,他的審訊方式也顯得幹練而爽快,與那個老警察在深夜進行的隱秘而執拗的好色審訊相比,真可謂天壤之別。審訊結束後,署長一邊整理送往檢察局的文件,一邊說道:
“你得好好愛惜身體哪。你吐血了吧?”
那天早晨我有些反常地咳嗽。一咳嗽,我就用手巾掩住嘴巴,隻見手巾上就像是降了紅色的霰子一般,沾滿了血。但那並不是從喉嚨裏咯出來的血,而是昨天夜裏我摳耳朵下麵的小疙瘩時流的血。我突然意識到,不挑明其間的真相或許對我更為有利,所以隻是低下頭,機敏地回答道:
“是的。”
署長寫完文件後說道:
“至於是否起訴,得由檢察官來決定。不過,還是得用電報或電話通知你的擔保人,讓他到橫濱檢察局來一趟。總該有一個吧,諸如你的擔保人或監護人之類的。”
我突然想起,我學校的擔保人就是那個曾經經常出入於父親別墅,名叫澀田的書畫古董商。這個叫澀田的人,長得又矮又胖,是個年屆四十的獨身男人。他和我們是同鄉,常常拍我父親的馬屁。他的臉,特別是眼睛,長得很像比目魚,所以父親總是叫他“比目魚”,而我也跟著這麽叫他。
我借助警察的電話簿,查到了“比目魚”家的電話號碼。我撥通了電話,請他到橫濱檢察局來一趟。沒想到“比目魚”活像搖身變了個人似的,說起話來裝腔作勢的,但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
“喂,那個電話還是消下毒為好。沒看見他吐血了嗎?”
當我回到特別看守室坐下之後,聽見署長正用大嗓門在這樣吩咐警察。
午飯以後,我被他們用細麻繩綁住胳膊,與一個年輕警察一起,乘坐電車向橫濱出發了。盡管他們準許我用披風遮住捆綁的部位,但麻繩的一端卻被年輕警察緊握在手中。
不過,我並沒有絲毫的不安,倒是對警察署的特別看守室和那個老警察依依不舍。嗚呼,我怎麽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呢?被作為犯人捆綁起來,竟然反而使我如釋重負,萬般愜意。即使此刻追憶起當時的情形,我也會禁不住變得心曠神怡。
但在那段時期所有令人懷念的往事中,唯有一次悲慘的失敗記錄。它令我不勝汗顏,終生難忘。我在檢察局一個陰暗的房間裏接受了檢察官簡單的審訊。檢察官年紀四十歲左右,看起來像是一個性情溫和、不乏氣度的人(如果說我長得漂亮,那也無疑是一種邪惡****的漂亮,但這個檢察官的臉上卻始終是一種聰慧而寧靜的神情,使你不得不承認,那才是一種真正的漂亮)。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徹底放鬆了警惕,隻是心不在焉地敘述著。突然我又咳嗽了起來。我從袖口掏出手巾,驀地瞥見了那些血跡。頓時,我湧起了一個淺薄的念頭,以為或許我能把這咳嗽作為一種籌碼來討價還價。“咯,咯……”我誇張地大聲假咳了兩下,用手巾捂住嘴巴,順勢悄悄乜斜了檢察官一眼。
“你是在真咳嗎?”
他的微笑是那麽寧靜,我直冒冷汗。不,即使現在回想起來,我依舊會緊張得手足無措。中學時代,當竹一那個傻瓜說我是“故意的,故意的”,戳穿了我的把戲時,我就像被一腳踢進了地獄裏一樣。而如果說我這一次的羞愧遠遠超過了那一次,也絕非言過其實。那件事和這件事,是我整個生涯中演技慘敗的兩大記錄,我有時甚至想:與其遭受檢察官那寧靜的侮辱,還不如被判處十年的徒刑。
被予以緩期起訴,我卻高興不起來。我心中滿是悲涼,坐在檢察局休息室的長凳上,等待擔保人“比目魚”來領我出去。
透過背後高高的窗戶能望見晚霞燃燒的天空,一大群海鷗排成一個“女”字形,朝遠處飛去。
手記之三
一
竹一的兩大預言,兌現了一個,落空了一個。“被女人迷戀上”這一並不光彩的預言化作了現實,而“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這一祝福性的預言卻歸於泡影。
我僅成了一個蹩腳的無名漫畫家,負責給不入流的雜誌畫粗俗的漫畫。
由於鐮倉的殉情事件,我遭到了學校的除名。於是,我不得不住進了“比目魚”家二樓一間三鋪席大的房子。每月從老家送來極少的生活費,並且不是直接寄給我,而是悄悄送到“比目魚”手上(好像是老家的哥哥們瞞著父親捎來的)。除此之外,我被斷絕了與老家之間的所有聯係。而“比目魚”也總是板著一張臉,無論我怎樣對他賠笑,他也一笑也不笑,與過去簡直是判若兩人,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人翻起臉來,怎麽可能如此易如反掌?這令我感到可恥,不,毋寧說是滑稽。“比目魚”一改過去的殷勤,隻是對我反複叮囑著同一句話:
“不準出去。總之,叫你不要出去。”
看來,“比目魚”是認定我有自殺的嫌疑,換言之,認為我有可能追隨那個女人投海自盡,所以才對我外出嚴加禁止的。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煙,隻能從早到晚蟄伏在二樓三鋪席房間的被爐裏翻翻舊雜誌,過著傻瓜一樣的生活,連自殺的力氣也被銷蝕殆盡了。
“比目魚”的家位於大久保醫專的附近,盡管招牌上堂而皇之地寫著“書畫古董商”“青龍園”等,可畢竟隻占了這棟房子兩戶人家中的一戶。而且,店鋪的門口也相當狹窄,店內落滿了塵埃,堆放著很多的破爛貨(本來,“比目魚”就不是靠買賣這些破爛貨為生的,而是大肆活躍於另一些領域,比如將某個“老板”的珍藏品轉讓給另一個“老板”以從中漁利)。他幾乎從不待在店裏,而是一大清晨就繃著臉,急匆匆地出門去了,隻留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計守店。當然他也負責看守我。一有閑工夫,他就跑到外麵去,和鄰近的孩子們一起玩那種傳接球遊戲,儼然把我這個二樓上的食客當作了傻瓜或是瘋子,有時還像大人般對我說教一番。我天生就是一個不會與人爭辯的人,所以隻得做出一副疲憊不堪或是感激涕零的表情,聆聽並服從他的說教。這小夥計是澀田的私生子,隻是其間有些隱情,使得澀田沒有和他以父子相稱。而且,澀田一直獨身未娶,似乎與此也不無關係。我記得過去也從家裏人那兒聽到過一些有關的傳聞,但我對別人的事情本來就沒有太大的興趣,所以對其中的詳情一概不知。但那小夥計的眼神確實讓人聯想起那些魚眼珠來,所以,沒準真的是“比目魚”的私生子……設若如此,這倒也的確算得上一對淒涼的父子。夜深人靜之時,他們常常瞞著二樓上的我,叫來蕎麥麵什麽的,一聲不響地吃著。
在“比目魚”家裏,一直是由這個小夥計負責主廚的。我這個二樓食客的飯菜,通常是由小夥計盛在托盤裏送上來,而“比目魚”和小夥計則在樓下四鋪半席大的陰濕房間裏匆匆忙忙地用餐,還一邊把碗碟鼓搗得哢嚓作響。
在三月末的一個黃昏,或許是“比目魚”找到了什麽意料之外的賺錢門道,抑或是他另有計謀(即使這兩種推測都沒有錯,至少也還有另一些我等之輩所無法推斷的瑣屑原因吧),他破例把我叫到了樓下的餐桌旁。桌子上竟然很罕見地擺放著酒壺和生魚片,而且那些生魚片不是廉價的比目魚,而是昂貴的金槍魚。就連款待我的主人家也大受感動,讚歎不已,甚至還向我這個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勸了點酒。
“你究竟打算怎麽辦呢,這以後?”
我沒有回答,隻是從桌子上的盤子裏夾起了一塊幹沙丁魚片。看著那些小魚身上銀白色的眼珠子,酒勁便漸漸上來了。我開始懷念起那些四處遊**的時光,還有堀木。我是那麽痛切地渴望起“自由”來了,以致差一點脆弱得掩麵哭泣。
我搬進這個家以後,甚至喪失了逗笑的欲望,隻是任憑自己置身於“比目魚”和小夥計的蔑視之中。“比目魚”似乎也竭力避免與我進行推心置腹的長談,而我自己也無意跟在他後麵向他訴說衷腸,所以我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傻乎乎的食客。
“所謂緩期起訴,今後是不會成為人的前科的。所以,就憑你自己的決心便可以獲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麵,正經八百地征求我的意見,那我自會加以考慮的。”
“比目魚”的說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說法,總是顯得轉彎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種試圖逃避責任似的微妙性和複雜性。對於他們那種近於徒勞無益的防範心理和無數的小小計謀,我總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後隻得聽之任之,隨他而去。要麽我以滑稽的玩笑來敷衍塞責,要麽我用無言的首肯來得過且過,總之,我采取的是一種敗北者的消極態度。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其實當時要是“比目魚”像下麵這樣簡明扼要地告訴我,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可是……我為“比目魚”多此一舉的用心,不,為世人們那不可理喻的虛榮心和麵子觀念,感到萬般的淒涼和陰鬱。
“比目魚”當時要是這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就好了:
“不管是官立的學校還是私立的學校,反正從四月開始,你得進一所學校。隻要你肯進學校讀書,老家就會捎來更充裕的生活費。”
後來我才了解到,事實上,當時情況就是這個樣子的。若是那樣,我是會言聽計從的吧。但是,由於“比目魚”那種過分小心翼翼、轉彎抹角的說法,我反倒鬧起了別扭,以至於我的生活方向也全然改變了。
“如果你沒有誠心來征求我的意見,那我就無可奈何了。”
“征求什麽意見?”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樣摸不著頭腦。
“關於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罷了。”
“比如說?”
“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後怎麽辦?”
“還是找點活兒來幹好吧?”
“不,我是問你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
“不過,即使我想進學校,也……”
“那也需要錢。但問題不在錢上,而在於你的想法。”
他為什麽不挑明了說一句“老家會捎錢過來”呢?僅此一句話,我就會下定決心的。可現在我卻墜入了五裏霧中。
“怎麽樣?你對未來是否抱有希望之類的東西呢?照顧一個人有多難,這是受人照顧者所無法體會的。”
“對不起您。”
“這確實讓我擔心哪。我既然答應了照顧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廢。我希望你拿出決心來給我看看,走上一條重新做人的道路。至於你將來的打算,如果你肯誠心誠意地告訴我,征求我的意見,我是願意與你一同商量著辦的。因為我‘比目魚’是個窮光蛋,能夠給你的資助也有限,所以,如果你還奢望過從前那種大手大腳的生活,那你就想錯了。不過,要是你的想法切實可行,明確製定出了將來的方案,並願意找我商量,就算我幫不了多少,也還是願意助你重整旗鼓的。你明白嗎,我的良苦用心?說呀,你究竟以後打算怎麽辦?”
“如果您不願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工作來幹……”
“你是真心那麽說的嗎?在如今這個世上,就算是大學的畢業生也還……”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麽公司職員。”
“那做什麽呢?”
“當畫家。”我一咬牙就說了出來。
“嘿?!”
“比目魚”縮著脖子一陣嗤笑,他當時那狡黠的麵影讓我記憶猶新。那嗤笑的麵影裏,潛藏著一種近於輕蔑卻又不同於輕蔑的東西。倘若把人世間比作一片大海,那麽,在大海的萬丈深淵裏就分明曳動著那種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過那種嗤笑,管窺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層奧秘。
最後他說道:“如果是這樣,那根本就沒法談了。你的想法一點也不靠譜。你再想想看吧,今晚你就好好地想一晚上吧。”聽他這樣一說,我就像是遭到追攆似的,趕緊爬上了二樓。躺著想啊想啊,也沒想出什麽別的主意。不久,天開始拂曉了。黎明時分,我從“比目魚”家逃了出來。
“傍晚時我肯定回來。我去找下麵這位朋友,商議將來的出路,請您不必為我擔心。我保證。”
我用鉛筆在便箋上寫下上麵的一番話。然後,又寫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和在淺草的住址,悄悄地溜出了“比目魚”家。
我並不是因為對“比目魚”的說教感到懊惱,才偷跑出來的。正如“比目魚”所說的,我是個想法一點不靠譜的男人,對將來的願景完全沒有頭緒。如果一直待在“比目魚”家當食客,未免對不起“比目魚”。就算我發奮圖強,立下宏誌,可一想到每個月都得讓並不富裕的“比目魚”來資助我,頓時感到黯然神傷,痛苦不堪。
我離開“比目魚”家,一直步行著來到新宿,賣掉了揣在身上的書。這下我真是窮途末路了。盡管我對每個朋友都友愛而和善,卻從未真正體會過那種所謂的“友情”。像堀木這樣的玩伴另當別論,所有的交往都隻給我帶來痛楚。為了排遣那種痛楚,我拚命地扮演醜角,累得精疲力竭。隻要在大街上看到熟識的麵孔,哪怕隻是模樣相似的麵孔,我也會大吃一驚,被那種令人眩暈的痛苦戰栗牢牢地攫住。即使知道別人喜歡自己,我也缺乏愛別人的能力(不過,對世人是否真的具備愛別人的能力,我持懷疑態度)。這樣的我,不可能擁有所謂的“摯友”,再說,我甚至不具備走訪朋友的能力。於我而言,他人的家門比《神曲》中的地獄之門還要陰森可怕。這並非危言聳聽,我真有這樣的感覺:某種如可怕的巨龍般散發出腥臭的怪獸,正匍匐在別人家門內蠢蠢欲動。
我和誰都沒有往來,我沒地方可去。
還是去堀木那兒吧。
這是典型的假戲真做。我決定按照留言條上所寫的那樣,去走訪住在淺草的堀木。在這之前,我從沒主動走訪過堀木家,大都是打電報叫他過來。可眼下,我連電報費也掏不出來了,更何況憑我這副潦倒之身,光發個電報,堀木恐怕也不會來見我吧。我決定來一次自己並不擅長的“走訪”,歎息著坐上了電車。對於我來說,難道這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堀木嗎?一想到這兒,一種冷徹脊梁的寒意便驀地籠罩住了我。
堀木在家。他家是一棟兩層的建築,位於肮髒的胡同深處。堀木住在二樓的房間裏,僅有六鋪席大小。他年邁的父母和一個年輕的工匠正在樓下敲敲打打,縫縫補補,忙著製作木屐鞋帶。
“你真是讓我大吃一驚哪。你家老爺子原諒你了嗎?還沒有?!”
我沒敢說自己是逃出來的。
我像平常那樣搪塞著。盡管馬上就會被堀木察覺,但我還是敷衍道:
“總會有辦法的。”
“喂,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就算是我對你的忠告吧,幹傻事也該有個分寸。我嘛,今天還有點事呢,這陣子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有事?!什麽事?!”
“喂,喂,你別扯斷坐墊上的繩子好不。”
坐墊的四個角上都帶有那種像稻穗般的細線,也不知道該說是線頭子,還是綁繩兒。我一邊說話,一邊無意識地用指尖鼓搗著其中一根,還不時用勁地拉扯一下。看來,隻要是家裏的東西,就算是坐墊上的一根細線,堀木也愛惜無比,甚至不惜橫眉豎眼地責備我,沒有半點害羞。回想起來,在以前與我的交往中,堀木也從沒吃過什麽虧。
堀木的老母親把兩碗年糕小豆湯放在托盤上,送了上來。
“哎呀,您這是……”
堀木一副十足的孝子模樣,在老母親麵前表現得誠惶誠恐,話語中也有幾分不自然了:
“對不起,是年糕小豆湯嗎?這也太奢華了。原本不必這麽費心的,因為我們有事得馬上出去哪。不過,一想到您特意做了拿手的年糕小豆湯,不吃未免太可惜了。那我們就喝了。你也來一碗。這可是我母親特意做的哪。啊,這玩意兒真好喝。太奢華啦!”
他興奮無比,津津有味地喝著,那神情也不完全像是在演戲。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湯,隻聞到一股白開水的味道。我又嚐了嚐年糕,覺得那壓根兒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種我所全然不知的莫名物體。當然,我絕對不是在這裏蔑視他們家的貧窮(其實當時我並不覺得難吃,而且老母親的心意也令我大為感動。即使我對貧窮有一種恐懼感,也絕沒有什麽輕蔑感)。多虧了那年糕小豆湯和因年糕小豆湯而興高采烈的堀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都市人那節儉的本性,看到了東京人家庭那種內外有別、慘淡經營的真實麵貌。我發現唯有愚蠢的我不分內外,接二連三地從人的生活中四處逃竄,甚至還遭到了堀木這種人的嫌棄。這怎不令我惶恐?我鼓搗著漆麵剝落的筷子,一邊喝年糕小豆湯,一邊感到難以忍受的淒寂。我隻想記錄下當時的這種心情。
“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事,”堀木站起身,邊穿上衣邊說道,“我要先走一步了,真是對不起哦。”
這時,正好有一個女客人來拜訪堀木。不料,我的命運也隨之急轉而下。
“哦,真是對不起。我正尋思著要去拜望您哪。可誰知來了個不速之客。不過,沒關係,喂,請進吧。”
他一副方寸大亂的樣子。我取出自己身下的坐墊,翻個麵遞給他。他一把奪過去,又翻了個麵,然後請那女人就座。房間裏除了堀木的坐墊外,就隻剩下一個坐墊供客人使用。
女人是一個瘦高個兒。她把坐墊往旁邊挪了挪,在門口附近的角落上坐了下來。
我茫然地聽著他們倆的談話。那女人像是某個雜誌社的人,貌似不久前約堀木畫了什麽插圖,這一次是來取畫稿的。
“因為急著用,所以……”
“已經畫好了,而且是早就畫好了。這就是,請過過目吧。”
這時,送來了一封電報。
堀木看了看電報。他原本興高采烈的麵孔一下子變得陰森起來。
“喂,你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原來是“比目魚”發來的電報。
“總之,請你趕快回去。能親自送你回去固然好,可我眼下實在沒那工夫。瞧你,明明是從家裏逃跑出來的,卻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您住在哪兒?”
“大久保。”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那正好是在敝公司附近。”
那女人出生在甲州,今年二十八歲,帶著快滿五歲的女兒住在高圓寺的公寓裏。據說她丈夫已去世快三年了。
“您一路長大,像是吃了不少苦頭哪。怪不得很善解人意。也真夠可憐的。”
從此,我第一次過上了男妾似的生活。在靜子(這就是那個女記者的名字)去新宿的雜誌社上班時,我就和她名叫繁子的五歲女兒一起看家。此前,當母親外出時,繁子總是在公寓管理員的房間裏玩耍,而現在來了個“善解人意”的叔叔陪她玩,她自然是很興奮。
我在那兒稀裏糊塗地待了一周左右。透過公寓的窗戶,看見一隻風箏絆在了不遠的電線上。裹挾著塵土的春風把風箏吹得七零八落,但它卻牢牢地纏在電線上不肯離去,就像是在不停地點頭一般。
每當看見這一幕,我都忍不住苦笑、臉紅,甚至被噩夢魘住。
“我需要錢。”
“……需要多少?”
“需要很多很多……俗話說‘金錢耗盡,緣分兩清’,此話一點不假啊。”
“你犯什麽傻呀。那不過是句從前的老話而已……”
“是嗎?不過,你是不會明白的。照這樣下去,沒準兒我會逃走的。”
“到底是誰窮呢?又是誰要逃走呢?你還真是奇怪哪。”
“我要自己掙錢,用掙來的錢買酒,不,是買煙。就說畫畫吧,我也自認為比堀木畫得好哪。”
這種時候,我腦子裏會不由得地浮現出中學時代所畫的那幾張自畫像,也就是竹一所說的“妖怪”。它們是被散佚的傑作。盡管在多次搬遷中遺落了,但我總覺得,唯有它們才稱得上優秀的畫作。那以後,我也嚐試著畫過各種畫,但都遠遠抵不上那記憶中的傑作,以至於我總是被一種空****的失落感所裹挾,恍若整個胸膛快要打開一個窟窿。
我就這樣暗自描述那永遠無法彌合的失落感。一提到畫,那杯喝剩的苦艾酒就會在我眼前忽隱忽現。我被一種焦慮感攪得心神不寧。啊,真想把那些畫拿給她看看。我要讓她相信我的繪畫才能!
“哼哼,怎麽樣啊?看你那樣作古正經地開玩笑,還真是可愛哪。”
這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啊,我真想把那些畫拿給她瞧瞧。我就這樣徒勞地焦灼著。突然間,我改變主意,幹脆斷了那個念頭,說道:
“漫畫,至少畫漫畫,我自認為比堀木強。”
不曾想,這句用來搪塞的玩笑話,倒讓她信以為真了。
“是啊,其實我也蠻佩服你的。你平常給繁子畫的那些漫畫,讓我看了都禁不住撲嗤大笑呢。你就試著畫畫看,怎麽樣?我也可以幫你拜托一下我們社的總編哦。”
她們雜誌社發行的是一種沒什麽名氣的月刊雜誌,主要麵向兒童。
“……一看到你,大部分女人都巴不得為你做點什麽呢……因為你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卻又是一個出色的滑稽人物。……雖然有時候你顯得煢煢孑然,鬱鬱寡歡,但正是那模樣才更讓女人為之心動哪。”
除此之外,靜子還說很多奉承話來抬舉我,可一想到那恰恰是屬於男妾的可鄙特征,我就變得越發消沉,萎靡不振。我暗地裏忖度著,金錢比女人更重要,我遲早會離開靜子,去過自食其力的生活。我也為此煞費了苦心,可反倒越來越依賴靜子了。包括我從“比目魚”家出走的善後事宜等,幾乎全都由這個不讓須眉的甲州女人一手操持,讓我不得不在靜子麵前越發“戰戰兢兢”了。
在靜子的安排下,“比目魚”、堀木以及靜子進行了三方會談,最終達成了協議:我就此與老家徹底決裂,而與靜子“光明正大”地開始同居生活。在靜子的多方奔走下,我的漫畫也意外地賺了些錢,我就用那些錢來買酒和煙。誰知我的不安和悒鬱卻反而有增無減。我悶悶不樂,日漸消沉,在我為靜子他們雜誌畫每月的連載漫畫《金太郎與小太郎的冒險》時,竟突然想念起故鄉的家人來。由於過分落寞,有時我會戛然停下手中的畫筆,伏在桌子上淚流滿麵。
這種時候,能帶給我些許安慰的,就隻有繁子了。繁子已經毫不忌諱地把我叫作“爸爸”了。
“爸爸,有人說隻要一祈禱,神就什麽都會答應,這話可當真?”
說來,我倒是正需要這樣的祈禱哪。
啊,請賜給我冷靜的意誌!請告訴我“人”的本質!一個人排斥欺侮另一個人,難道也不算罪過?請賜給我憤怒的麵具!
“嗯,是的,對繁子嘛,神什麽都會答應的。可是對爸爸呢,恐怕就不靈驗了。”
“為什麽不靈驗呢?”
“因為爸爸違抗了父母之言。”
“是嗎?可大家都說,爸爸是個大好人哪。”
那是因為我欺騙了他們。我也知道,這公寓裏的人都對我表示出好感,可事實上,我是多麽畏懼他們啊!我越是畏懼他們,就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而越是博得他們的喜歡,我就越是畏懼他們,並不得不遠離他們。可是,要向繁子說清我這種不幸的怪癖,顯然困難至極。
“繁子,你究竟想向神祈禱什麽呢?”我漫不經心地改變了話題。
“繁子我想要一個真正的爸爸呢。”
我吃了一驚,眼前一片暈眩。敵人。我是繁子的敵人?抑或繁子是我的敵人?總之,這裏也有一個威脅著我的可怕大人。他人,不可思議的他人,盡是秘密的他人。頃刻間,我從繁子的臉上讀出了這一切。
原以為隻有繁子屬於例外,沒想到她身上也隱藏著“無意中抽死牛虻的牛尾巴”。打那以後,我在繁子麵前也不得不提心吊膽了。
“色魔!在家嗎?”
堀木又開始上這兒來找我了。在我從“比目魚”家出走的日子裏,他曾讓我陷入那麽孤寂的境地,可現在我卻無法拒絕他,而隻能笑臉相迎。
“不是聽人說,你的漫畫很受歡迎嗎?像你這樣的業餘畫家,倒很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量啊。真拿你沒轍。不過,也別得意忘形。就說你的素描吧,簡直慘不忍睹呢!”
他在我麵前擺出一副繪畫大師的派頭。要是把我那些“妖怪的畫像”拿給他看,他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呢?我又像往常那樣開始徒勞地焦躁起來。我說:
“你別那麽說我,我都差點尖聲大叫了。”
堀木越發得意起來:
“如果僅憑為人處世的才能,遲早有一天總會露餡喲。”
為人處世的才能……聽他這麽一說,我除了苦笑,無以對答。
我居然具有為人處世的才能!有句俗話叫作“明哲保身,得過且過”,這似乎成了一種處世訓條。莫非我那種畏懼人類,唯恐避之不及,隻能敷衍蒙混的性格,竟然與遵從這種處世訓條的狡猾做法,在表現形式上竟然相同?啊,其實人們彼此互不了解,明明看錯了對方,卻自以為是對方唯一的摯友,一輩子都對事實真相渾然不覺。等對方死後,不是還要上門吊唁,痛哭流涕嗎?
堀木算是我離開“比目魚”家之後那些善後事宜的見證人(他肯定是在靜子的央求之下,才勉強答應的),所以,他擺出一副助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或月下老人的派頭,煞有介事地對我說教,或是深更半夜喝得爛醉跑來借宿,或是開口找我借五塊錢急用(每次都無一例外是五塊錢)。
所謂世間,又是什麽呢?是人的複數嗎?可哪兒有“世間”這個東西的實體呢?之前,我認為它是一種苛烈、嚴酷而且可怕的東西,並一直生活在這種想法中,如今聽堀木那麽一說,有句話差一點就迸出了我的喉嚨口:
“所謂的世間,不就是你嗎?”
我害怕激怒堀木,所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世間是不會容忍你的。)
(不是世間,而是你不會容忍吧。)
(如果那麽做,世間會讓你頭破血流的!)
(不是世間,而是你吧。)
(你不久就會被世間埋葬。)
(不是被世間,而是被你埋葬吧。)
對自己的可怕、怪異、惡毒、狡詐和詭譎,你要有自知之明!——諸如此類的話語在我胸中你來我往。盡管如此,我卻隻能用手巾揩著汗涔涔的臉,笑著囁嚅道:
“這是冷汗,冷汗!”
打那時候起,我萌發了一種堪稱“思想”的念頭:所謂的世間,不就是個人嗎?
自從有了這個念頭之後,與以前相比,我多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誌行事了。借靜子的話來說,我變得有點任性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戰戰兢兢。再借堀木的話來說,我變得出奇地吝嗇和小氣了。而借繁子的話來說,我不大寵著她了。
我變得不苟言笑,每天一邊照看繁子,一邊應各家雜誌社之約(漸漸地,靜子他們以外的出版社也開始向我約稿了,不過,都是些比靜子他們雜誌社還低俗的所謂三流出版社),畫《金太郎與小太郎的冒險》,還有明顯是模仿《悠閑爸爸》的《悠閑和尚》,以及《急性子小阿平》這類連自己也不知所雲的連載漫畫,其標題就充滿了自暴自棄的意味。我滿心憂鬱,慢條斯理地畫著(我的運筆速度算是相當緩慢的),以此來掙點酒錢。當靜子從雜誌社回到家裏,這下就輪到我外出了。我陰沉著臉走出家門,在高圓寺車站附近的攤鋪上,或者是簡易的酒館裏,啜飲著廉價的烈性酒,等心情變好之後,才又回到公寓裏。我對靜子說:
“越看越覺得你的長相怪怪的。其實啊,悠閑和尚的造型就是從你睡覺時的模樣中得到靈感的。”
“你睡覺時的模樣,也顯得蒼老了很多耶。就像個四十歲的男人。”
“還不是都怪你,都被你榨幹了。人生無常如水流,河畔柳枝何需愁。”
“別瞎鬧了,早點休息吧。要不,給你來點飯?”她是那麽鎮定自若,壓根不理睬我那一套。
“如果是酒的話,我倒想喝一點……人生無常如水流……無常人生如流水,不……人生無常如水流……”
我一邊哼唱著,一邊讓靜子給我脫衣。然後,我把額頭埋在靜子胸前,睡了過去。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隻需遵從與昨天同樣的慣例
隻要避免過度的狂喜
自然不會有悲哀造次
蟾蜍總是會迂回前進
躲開阻擋前方的路石
當我讀到這首上田敏翻譯的夏爾·克羅的詩時,不禁滿臉通紅,就像火苗在燃燒。
蟾蜍。
(這就是我。世間對我已無所謂容不容忍,埋不埋葬了。我是比狗和貓更劣等的動物。是蟾蜍,隻會趴在地上緩慢蠕動。)
我的酒量越來越大。不僅到高圓寺車站附近,也到新宿、銀座一帶去喝酒,有時還在外麵過夜。為了避免“遵從與昨天同樣的慣例”,我在酒吧裏裝出無賴漢的模樣,抱著人亂親一氣,總之,我又回到了殉情之前的狀態,不,成了比那時更粗野更卑賤的酒鬼。沒錢可花時,還把靜子的衣服拿去當掉。
自從我來到這個公寓,望著那破爛風箏露出苦笑後,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當櫻花樹長出嫩葉的時節,我悄悄偷走靜子和服上的腰帶和襯衫,拿到當鋪去典當,然後用換來的錢去銀座貪杯。我在外麵連續過了兩夜,到第三天晚上,畢竟覺得於心不安,無意識中躡手躡腳地走回到靜子的住處。隻聽到裏麵傳來靜子與繁子的談話聲:
“幹嗎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為喜歡酒才喝的。隻因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嗎?”
“倒也不是那樣,不過……”
“爸爸準會大吃一驚的。”
“沒準會討厭呢。瞧,瞧,又從箱子裏跳出來了。”
“就像漫畫裏的‘急性子小阿平’一樣。”
“說得也是。”
能聽到靜子那壓低了嗓門,但卻發自肺腑的幸福笑聲。
我把門推開一個縫,朝裏瞅了瞅,原來是一隻小白兔。隻見小白兔在房間裏歡蹦亂跳著,而靜子母女倆正追著它玩。
(真幸福啊,她們倆。可我這個混蛋卻夾在她們中間,總有一天會毀了她們。樸實的幸福。一對好母女。啊,倘若神能聽見我這種人的祈求,哪怕一生中隻有一次,我也祈求神能賜給她們母女倆幸福。)
我真想原地蹲下,合掌祈禱。我輕輕拉上門,又回銀座去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公寓。
不久,我又寄宿在京橋附近一家小酒館的二樓上,過起了男妾式的日子。
世間。我開始隱隱約約地明白世間的真相了。它就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爭鬥,而且是即時即地的爭鬥。隻需要當場取勝即可。人是絕不會服從於他人的。即使是奴隸,也會以奴隸的方式進行卑屈的反擊。所以,除了當場一決勝負之外,人不可能有別的生存之道。雖然人們口頭上主張大義名分,但努力的目標畢竟屬於個人。超越個人之後依舊還是個人。說到底,世間之謎也就是個人之謎。所謂的汪洋大海,實際上並不是世間,而是個人。想到這裏,我多少從對世間這一大海之幻影的恐懼中解放了出來,而不再像從前那樣,凡事謹小慎微,操心不盡。換言之,我多少學會了要厚顏無恥,以適應眼前的需要。
我既像是店裏的顧客,又像是店裏的老板,也像個跑腿的侍從,還像是某個親戚。在旁人眼裏,我無疑是個來路不明的人。對此,“世間”卻不足為怪,店裏的常客們也“阿葉、阿葉”地叫我,對我充滿了善意,還請我喝酒。
慢慢地,我對世間不再小心翼翼了。我漸漸覺得,世間這個地方並非那麽可怕了。換言之,此前的那種恐懼感很有點杞人憂天的味道,就好比擔心春風裏有成千上萬的百日咳細菌;擔心澡堂裏隱藏著成千上萬導致人雙目失明的真菌;擔心理發店裏潛伏著禿頭病的病菌;擔心火車車廂的吊帶上蠕動著疥癬的幼蟲;擔心生魚片和生烤的豬肉牛肉裏埋伏著絛蟲的幼蟲、吸蟲的蟲卵等等;擔心赤腳走路時會有小小的玻璃碴紮破腳心,而那玻璃碴竟會進入體內周身循環,戳破眼珠,使人失明等等。總之,我就像是被那種所謂的“科學迷信”嚇破了膽似的。的確,從“科學”的角度看,所謂“成千上萬的細菌在那兒蠕動”,或許確有其事吧。但同時我也開始懂得了:隻要我徹底無視它們的存在,那麽,它們也就成了與我毫無關聯,並轉瞬即逝的“科學幽靈”。人們常說,如果飯盒裏吃剩三粒米飯,一千萬人一天都剩下三粒,那就等於白白浪費了好幾袋大米;還有,如果一千萬人一天都節約一張擤鼻涕的紙,那麽,將會匯聚成多大的一池紙漿啊。這種“科學統計”曾讓我多麽害怕啊。每當我吃剩一粒米飯,或是擤一次鼻涕時,我就覺得自己白白浪費了堆積如山的大米和紙漿。這種錯覺死死地攫住我,使我黯然神傷,仿佛自己正犯下重大的罪孽一樣。但這恰恰是“科學的謊言”“統計的謊言”“數學的謊言”。在黑燈瞎火的廁所裏,人們踩虛腳掉進糞坑裏,這種事的概率有多大呢?還有,乘客不小心跌進電車門與月台外緣的縫隙中,這種人的概率又是多少呢?統計這種概率性是愚蠢可笑的,同樣,三粒米飯也不可能被匯集到一處。即使作為乘法和除法的應用題,這也是過於原始而低能的題目。盡管它的確有可能發生,但真正在廁所的茅坑上因踩虛腳而受傷的事例,卻從沒有聽說過。然而,那樣一種假設卻作為“科學事實”灌輸進了我的大腦裏,直到昨天為止,我還完全把它作為現實來加以接受,並擔驚受怕。我覺得自己是那麽天真可愛,忍不住想笑。我開始一點點地了解“世間”的實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