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03
漫畫家。啊,我隻是一個既無大悲亦無大喜的無名漫畫家。我渴望著狂暴而巨大的歡樂,即使再大的悲哀接踵而至,我也在所不惜。盡管我心急如焚,但眼下的樂趣卻不外乎與客人閑聊神侃,喝客人請我喝的酒。
來到京橋以後,我已過了近一年這樣無聊的生活。我的漫畫也不再僅限於兒童雜誌,而開始刊登在車站販賣的猥褻雜誌上。我以“上司幾太”(情死未遂)這個諧謔的筆名,畫了一些下流的**畫,並在其中插入了《魯拜集》中的詩句:
停止做那種徒勞的祈禱。
拋棄那誘發眼淚的一切。
來,幹一杯吧,隻想美妙的事物,
忘記一切多餘的煩惱。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脅人的家夥,
懼怕自己製造的彌天罪惡,
為防備死者憤然複仇,
終日算計,不得安臥。
昨夜,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滿歡欣,
今早醒來,卻徒留一片淒清。
真是怪哉,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然判若兩人!
別再想什麽惡有惡報!
如同遠方喧鬧的鼓聲,
那家夥莫名地不安和煩惱。
又怎能得救,倘若放屁也算罪行?
難道正義是人生的指針?
那麽,在血跡斑斑的戰壕
那暗殺者的刀鋒上
又是何種正義在喧囂?
哪裏有指導我們的原理?
又是何種睿智之光在閃爍?
美麗與恐懼並存在於浮世,
軟弱的人子背負起不堪的重荷。
因為我們被播撒了無奈的情欲種子,
所以總聽到善與惡、罪與罰的咒語。
我們隻能束手無策、彷徨躑躅,
因為神沒有賜給我們力量和意誌。
你在哪裏徘徊遊**?
你在對什麽進行批判、思索和重新考量?
是並不存在的幻覺,還是空虛的夢鄉?
哎,忘了喝酒,那全都成了虛假的思量!
不妨遙望那漫無邊際的天空,
我們不啻其中浮現的一個黑點。
豈能知道,這地球是憑什麽自轉?!
自轉,公轉,反轉,與我們有何相幹?!
到處都有至高無上的力量,
所有的國家,所有的民族,
無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難道隻有我是異端之徒?
人們都誤讀了先知的聖訓,
要不就是缺乏常識和智慧。
竟然忌諱肉體之樂,還禁止喝酒,
夠了,穆斯塔法,我最討厭那種虛偽!
但那時,卻有一個少女勸我戒酒。她說道:
“那可不行啊,每天一到中午,你就開始喝得醉醺醺的。”
她是酒吧對麵那家香煙鋪老板的女兒,年紀有十七八歲,名字叫良子。她長得肌玉膚白,還有一顆虎牙。每當我去買香煙時,她總會笑著給我忠告。
“為什麽不行呢?有什麽不好?有多少酒就放開喝。‘人子啊,消除你心中的憎恨吧!’這是古代波斯人的名言——算了,我甭說這麽複雜了。還有呢,‘給悲哀疲憊的心靈帶來希望的,正是那帶來微醺的玉杯’。這,你懂嗎?”
“不懂。”
“傻丫頭,當心我親你喲。”
“親就親唄。”
她毫不膽怯地噘起了嘴唇。
“傻丫頭,居然沒有一點貞操觀念。”
但良子的表情中,卻分明漂漾著一種沒有被任何人玷汙過的處女氣息。
在開年後的一個嚴寒之夜,我喝得醉醺醺地出去買香煙。不料掉進了香煙鋪前麵的下水道洞口裏,我連聲叫著:“良子,救救我,救救我。”良子使勁把我拽了上來,還幫我處置右手上的傷口。這時,她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對死倒是滿不在乎,但若是受傷出血導致身體殘廢,那我死活也不幹。我一邊讓良子給我處置手上的傷口,一邊尋思著,是不是真的該戒酒了。
“我戒酒。從明天起一滴不沾。”
“真的?!”
“我一定戒。如果我戒了,良子願意嫁給我嗎?”
關於她嫁給我的事,其實隻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當囉。”
所謂“當囉”,是“當然囉”的省略語。當時流行著各種各樣的省略語,比如“時男”(時髦男子)、“時女”(時髦女子)等等。
“那好哇。我們就拉拉鉤,一言為定了。我一定戒酒。”
可第二天,我從中午起又開始喝酒了。
傍晚時分,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外麵,站在良子的店鋪前麵,高喊道:
“良子,對不起,我又喝了。”
“哎呀,真討厭,故意裝著醉了的樣子。”
她的話讓我吃了一驚,仿佛酒也醒了。
“不,是真的。我真喝了。才不是故意裝醉呢。”
“別作弄我,你真壞。”
她一點也不懷疑我。
“你一看不就明白了嗎?我今天又是從中午起就喝酒了,原諒我吧。”
“你可真會演戲哪。”
“不是演戲,你這個傻丫頭。當心我親你喲。”
“你親呀!”
“不,我沒有資格。娶你的事,也隻有死心了。瞧我的臉,該是通紅吧。我喝了酒哪。”
“那是因為夕陽照著臉上呢。你想耍弄我可不行。昨天不是說定了嗎?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因為我們拉了鉤的。說你喝了酒,肯定是在騙人,騙人,騙人!”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鋪裏微笑著,她那白皙的臉孔,啊,還有她那不知汙穢為何物的“童貞”,是多麽彌足尊貴。迄今為止,我還從沒和比我年少的處女一起睡過覺。那就和她結婚吧,即使因此而有再大的悲哀降臨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體驗那近於狂暴的巨大歡樂,哪怕一生中僅有一次也行。盡管我曾認為,童貞的美麗不過是愚蠢詩人所抱有的甜美而悲傷的幻覺,可我現在卻發現,它確實真真切切地存在於這個世上。那就結婚吧,等到春天來臨,我就和她一起騎著自行車,去看綠葉掩映的瀑布吧!我當即下定了決心,也就是抱著所謂“一決勝負”的心理,毫不猶豫地偷摘這朵美麗的鮮花。
不久,我們便結婚了。從中得到的快樂未必如預期的巨大,但其後降臨的悲哀卻堪稱淒烈之至,超乎想象。對於我來說,“世間”的確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可怕之地,也絕非依靠“一決勝負”便可以輕易解決一切的場所。
二
堀木與我。
相互蔑視,卻又彼此來往,並一起自我作踐——倘若這就是世上所謂“朋友”的真實麵目,那麽,我和堀木的關係無疑正好屬於“朋友”的範疇。
多虧了京橋那家酒吧老板娘的俠義之心(所謂女人的俠義之心,乃是一種奇妙的措辭,但據我的經驗而言,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富有俠義之心。男人們大多心虛膽怯,隻知道裝點門麵,實則吝嗇無比),我和香煙鋪的良子開始了同居生活。我們看中了築地靠近隅田川的一棟木製兩層公寓,租下一樓的一個房間居住。我把酒也戒掉了,開始拚命從事日漸成為我固定職業的漫畫創作。晚飯後我們倆一起去看電影,在回家路上順道踅進咖啡館坐坐,或是買下一個花缽,不,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麽,我最大的樂趣乃是和這個由衷信賴自己的小新娘子廝守在一起,傾聽她說的每一句話,欣賞她做的每一個動作。我甚至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不至於以悲慘的死法終其一生。可就在我心中隱約萌動起這種甘美的想法時,堀木又出現在了我麵前。
“喲,色魔!哎呀,從你的表情看,像是多少懂點人情世故了。今天我是高圓寺那位女士派來的使者哪。”說著,他又突然降低了嗓門,朝正在廚房裏沏茶的良子那邊翹起下巴,問我道,“不要緊吧?”
“沒事兒,盡管說吧。”我平靜地回答道。
事實上,良子真算得上信賴的天才。京橋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和我之間的關係自不用說,就算我告訴她在鐮倉發生的那起事件,她也對我和常子之間的事毫不懷疑。這倒並不是因為我善於撒謊,事實上,有時候我是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可良子卻隻是當作笑話來聽。
“你還是那麽自命不凡哪。說來,也沒什麽要緊事,她托我轉告你,偶爾也去高圓寺那邊玩玩吧。”
就在我剛要忘卻之際,一隻怪鳥又撲打著翅膀飛過來,用鳥喙啄破了我記憶的傷口。於是,轉眼之間,過去那些恥辱與罪惡的記憶又在腦海裏再度複蘇,讓我感到一種想要高聲呐喊的恐懼,不由得坐立不安。
“去喝一杯吧。”我說道。
“好的。”堀木回答道。
我和堀木。我們倆在外表上是那麽相似,甚至被誤認為是一模一樣的人。當然這也僅限於四處遊**著喝廉價酒的時候。總之,兩個人一碰麵,就頃刻間變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兩條狗,一起在下著雪的小巷裏來回竄動。
打那天起,我們又開始重溫起過去的交情,還結伴去了京橋的那家酒吧。最後,兩條醉成爛泥的狗還造訪了高圓寺靜子的公寓,在那裏過夜留宿。
那是一個無法遺忘的悶熱夏夜。黃昏時分,堀木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浴衣來到我在築地的公寓。他說,他今天有急用當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這事被他老母親知道了,那事情可就麻煩了,所以想馬上用錢贖回來,讓我借點錢給他。不巧我手頭上也沒錢,所以就照老辦法,讓良子拿她的衣服去典當。不過,借給堀木後還剩了點餘錢,於是就讓良子去買來了燒酒。我們來到屋頂上,吹著隅田川上夾雜著臭水溝味的涼風,擺了一桌略顯不淨的納涼晚宴。
這時,我們開始玩起了喜劇名詞和悲劇名詞的字謎遊戲。這是我發明的一種遊戲。所有的名詞都有陰性名詞、陽性名詞、中性名詞之分,同樣,也應該有喜劇名詞與悲劇名詞之分。比如說,輪船和火車就屬於悲劇名詞,而市營電車和公共汽車就屬於喜劇名詞。如果不懂得如此劃分的緣由,那是無權奢談什麽藝術的。作為一個劇作家,哪怕在喜劇中隻摻雜了一個悲劇名詞,也會因此而喪失資格。當然,悲劇亦然。
“準備好了沒有?香煙是什麽名詞?”我問道。
“悲劇(悲劇名詞的略稱)。”堀木立即回答道。
“藥品呢?”
“藥粉還是藥丸?”
“針劑。”
“悲劇。”
“是嗎?可還有荷爾蒙針劑哪。”
“不。絕對是悲劇。你說,注射用的針頭不就是一個大悲劇嗎?”
“好吧,就算是我輸給你了吧。不過我告訴你,奇怪的是,藥品和醫生都屬於喜劇(喜劇名詞)哪。那麽,死亡呢?”
“喜劇。牧師與和尚也一樣。”
“棒極了!那麽,生存就該是悲劇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劇。”
“這樣一來,不是什麽都變成了喜劇嗎?我再問你一個,漫畫家呢?總不能說是喜劇了吧?”
“悲劇,悲劇,一個大悲劇名詞。”
“你說的什麽呀!你自己才是一個大悲劇哪。”
一旦演變成這樣一種低俗的諧謔,就的確是很無聊了,但我們卻自命不凡地認為,這是世界上所有沙龍中都沒人玩過的機智遊戲。
當時我還發明了另一個類似的遊戲,那就是反義詞的字謎遊戲。比如,黑色的反義(反義詞的略稱)是白色,白色的反義卻是紅色,而紅色的反義則是黑色。
“花的反義詞呢?”我問道。
堀木撇著嘴巴,想了想說道:
“哎,有一個餐館的名字叫‘花月’,這樣說來,就該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稱其為反義詞哪,毋寧說是同義詞。星星和紫羅蘭,不就是同義詞嗎?那絕對不是反義詞。”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莫非牡丹與螞蟻相配?”
“什麽呀,那是畫題啊。你可別想蒙混過關。”
“我明白了。不是有句話說,花逢煙雲嗎?”
“不,應該是月逢煙雲吧?”
“有了,有了,花與風。是風。花的反義詞是風。”
“這可是太蹩腳了。那不是浪花節中的句子嗎?你這下真是露了老底兒哪。”
“要不,就是琵琶。”
“這就更離譜了。關於花的反義詞嘛,應該是舉這世上最不像花的東西才對。”
“所以……等一等,什麽呀,莫非是女人?”
“順便問一句,女人的同義詞是什麽?”
“內髒唄。”
“你真是個對詩一竅不通的人。那麽,內髒的反義詞呢?”
“是牛奶。”
“這倒是有點精彩。就照這樣子再來一個。羞恥的反義詞是什麽?”
“是無恥。是流行漫畫家上司幾太。”
“那堀木正雄呢?”
說到這裏,我們倆卻再也笑不起來了。一種陰鬱的氣氛籠罩住了我們,仿佛滿腦袋都是玻璃碎片似的,儼然那種喝多了燒酒後特有的感覺。
“你別出言不遜!我還沒像你那樣遭受過被關押的恥辱哪。”
這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在堀木心中,並沒有把我當作真正的人來看待,而隻是視為一個自殺未遂的、不知廉恥的愚蠢怪物,即所謂“活著的僵屍”。他隻是為了自己的快樂而在最大限度上利用我罷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僅止於此,我不禁耿耿於懷。但轉念一想,堀木那樣待我也在所難免,我一開始就是個沒資格做人的小男孩。遭到堀木的蔑視,也實屬理所當然。
“罪。罪的反義詞是什麽呢?這可是一道大難題喲。”我裝作若無其事的表情,說道。
“法律。”堀木平靜地回答道。
我不由得再次審視著堀木的麵孔。附近那棟大樓的霓虹燈閃爍著,照射在堀木身上,使他的臉看起來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顯得威風凜凜。我不禁更加驚訝,說道:
“你說什麽呀?罪的反義詞,該不會是那種東西吧。”
他竟然說罪的反義詞是法律!不過,沒準世上的人們都是抱著這種簡單的想法,而滿不在乎地活著,以為罪惡隻是在沒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動。
“那麽,你說是什麽呢?是神吧?因為在你身上就有種基督教徒式的味道,讓人惡心。”
“別那麽輕易下結論,讓我們倆再想想看吧。不過,這不是一個有趣的題目嗎?我覺得,單憑對這個題目的回答,就可以知曉那個人的全部秘密。”
“未必吧。……罪的反義詞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們這樣的人。”
“別再開那種玩笑了。不過,善是惡的反義詞,而不是罪的反義詞哪。”
“惡與罪,難道有什麽不同?”
“我想是不同的。善惡的概念是由人創造出來的,是人創造出的道德詞語。”
“你還真囉唆哪。那麽,就還是神吧。神,神。把什麽都歸結為神,總不會有錯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餓了哪。”
“良子正在樓下煮蠶豆哪。”
“那太棒了。那可是我愛吃的好東西。”
他雙手交叉著,枕在腦袋後麵,仰躺在地上。
“你好像對罪一點興趣也沒有。”
“說來也是,因為我不像你是個罪人。就算玩女人,我也決不會害死女人,或是卷走女人的錢財。”
並不是我害死女人的,我也沒有卷走女人的錢財。隻聽見我內心的某個角落裏,回**著這微弱但卻竭盡全力的抗議之聲。但隨即我又轉念想到,那一切皆是我的錯。而這正是我奇特的習性。
我怎麽也無法與人當麵抗辯。我拚命地克製著,以免自己的心情因燒酒陰鬱的醉意而變得更加陰森可怕。我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似的囁嚅道:
“不過,唯獨被關進監獄這一點,不算是我的罪。我覺得,隻要弄清了罪的反義詞,那麽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實體。神……救贖……愛……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這個反義詞,而救贖的反義詞是苦惱,愛的反義詞是恨,光明的反義詞是黑暗,善的反義詞是惡。罪與祈禱,罪與懺悔,罪與告白,罪與……嗚呼,全都是同義詞。那,罪的反義詞究竟是什麽?”
“罪的反義詞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咕咕叫了,快去拿點吃的來吧。”
“你自己下去拿,不就得了嗎?”
我用生平從未有過的憤怒聲音說道。
“好吧,那我就到樓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吧。與其空談大論,還不如實地考察呢。罪的反義詞是蜜豆,不,莫非是蠶豆?”
他已經酩酊大醉,語無倫次了。
“隨你的便,隨你滾到哪兒去都行!”
“罪與饑餓,饑餓與蠶豆,不對,這是同義詞吧?”
他一邊信口雌黃,一邊起身站了起來。
罪與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念頭驀然掠過大腦的某個角落,使我大為震驚。沒準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與罰當作同義詞,而是當作反義詞排列在一起的……罪與罰,兩者絕無相通之處,水火般互不相容。把罪與罰視為反義詞的陀氏,其筆下的綠藻、腐爛的水池、一團亂麻的內心世界……啊,我總算有點開竅了,不,還沒有……這一個個念頭如走馬燈一般,閃過我的腦海。這時,突然傳來了堀木的叫聲:
“喂,他媽的,這蠶豆也離譜了!快來看!”
他的聲音和臉色都恍若變了個人。他剛才是蹣跚著起身下樓去的,沒想到馬上就踅了回來。
“什麽事?!”
倏然間,周圍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我和他從樓頂下到二樓,又從二樓往下走。在中途的樓梯上堀木停下腳步,用手指著什麽說道:
“瞧!”
我房間上方的小窗戶敞開著,可以看到房間裏麵。隻見房間裏亮著電燈,有兩隻“動物”正幹著什麽。
我感到頭暈目眩,呼吸急促。“這也不失為人間景象之一。也是人類的麵目之一。大可不必大驚小怪。”我在心裏嘀咕著,甚至忘了快去救良子,而隻是呆立在樓梯上。
堀木大聲咳嗽著。我就像是一個人在逃命似的,又跑回到屋頂,躺在地上,仰望著布滿水汽的夏日夜空。此時,席卷我心靈的情感既不是憤懣,也不是厭惡,更不是悲哀,而是劇烈的恐懼。它並非那種對墓地幽靈的恐懼,而是在神社的杉樹林中,撞上身著白衣的神體時所感到的恐懼,它仿佛來自遠古,不容你分說。從那天夜裏起,我的頭上出現了白發,對所有的一切越來越喪失信心,對其他人也越來越懷疑,永久地遠離了對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悅與共鳴。事實上,這在我的整個生涯中都是一件具有決定性的事件,如同有人迎麵砍傷了我前額的正中部位,使我無論與任何人接近時,都會感到那道傷口正隱隱作痛。
“盡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多少得了點教訓吧。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這兒完全是一座地獄。……不過,關於良子嘛,你可得原諒她喲。因為你自己也不是什麽好漢哪。我這就告辭了。”
堀木絕不是那種傻瓜蛋,會甘願久留在一個令人尷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來,兀自喝著燒酒,然後開始號啕大哭。淚水不斷地向外奔湧。
不知不覺之間,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後,手裏端著盛滿蠶豆的盤子。
“要是我說,我什麽都沒幹……”
“好啦好啦,什麽都別說了。你是一個不知道懷疑別人的人。
來,坐下一起吃蠶豆吧。”
我們並排坐下,吃著蠶豆。嗚呼,難道信賴別人也是罪過?!那男人三十歲左右,個子矮小,是個不學無術的商人。每次來找我給他畫漫畫,離開時總是會煞有介事地擱下點錢,然後才離開。
此後,那商人就再也沒有來過。不知為什麽,比起那個商人,我倒是更加痛恨堀木。在他第一時間看到時,原本他可以用大聲咳嗽來加以阻止,可他卻什麽也沒做,就徑直回到屋頂上來通知了我。對堀木的憎惡和憤怒時常會在不眠之夜席卷而來,使我嗚嗚呻吟。
不存在著什麽原諒與不原諒的問題。良子是一個信賴的天才,她不知道懷疑他人。也正因為如此,才愈加悲慘。
我不禁問神靈:難道信賴他人也是罪過嗎?
在我看來,比起良子的身體遭到玷汙,倒是良子對他人的信賴遭到玷汙這件事,在日後埋下了我無法活下去的苦惱種子。我是一個畏畏縮縮、總看別人臉色行事、對他人的信賴感早已布滿裂紋的人。對於這樣的我來說,良子那種純潔無瑕的信賴之心,就恰如綠葉掩映的瀑布般賞心悅目。誰知它卻在一夜之間蛻變為渾黃的汙水。這不,從那天夜裏起,良子甚至對我的一顰一笑也十分在意了。
“喂——”每次我叫她,她都會被驚嚇到,不知道該把視線投向哪裏。無論我多麽想逗她笑,她都一直是那麽戰戰兢兢、惶恐不安,甚至對我說話也濫用敬語。
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難道真是罪惡之源?
我四處搜羅那些描寫妻子被人侵犯的故事書來看,但我認為,沒有一個女人遭到像良子那樣悲慘的侵犯。她的遭遇是成不了故事的。在那個小個子商人與良子之間,倘若還有哪怕是一丁點兒近似於戀愛的情感,那麽,或許我的心境反而會得到拯救。然而,就是在某個夏日的夜晚,良子相信了那個家夥。事情僅此而已,卻害得我被人迎麵砍傷了額頭,聲音變得嘶啞,白發陡然出現,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輩子戰戰兢兢。大部分的故事都把重點放在丈夫是否原諒妻子的“行為”上,但這一點對我來說,卻並未構成太大的苦惱。至於原諒與否,擁有這種權力的丈夫無疑是幸運的,倘若認為自己無法原諒妻子,那麽,也無須大聲喧嘩,隻要立刻與她分道揚鑣,然後再娶一個新娘,也就一了百了了。但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就隻好“原諒”對方,默默忍受。不管怎麽說,隻要丈夫自己心態好,就能平息八方事態。總之,在我看來,即使那種事是對丈夫的一個巨大打擊,但也僅限於“打擊”而已。與那種永不休止地衝擊海岸的波濤不同,擁有權利的丈夫是可以借助憤怒來處置和化解這種糾葛的。而我的情形又如何呢?作為丈夫卻不具備任何權利,一想到這裏,越發覺得一切皆是自己的錯,不用說發怒,就連一句怨言也不能說。而妻子恰恰是被她那種罕見的美好品質給殘酷地侵犯了。並且,那種美好的品質正好是丈夫久已向往的、被稱為“純潔無瑕的信賴之心”這樣一種可憐之物。
純潔無瑕的信賴之心,難道也是一種罪過嗎?
我甚至對這種唯一值得倚傍的美好品質也產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變得越發不可理喻,以至於我的前方隻剩下了酒精。我臉上的表情變得極度卑微,一大早就開始喝燒酒,而牙齒也落得殘缺不全,手頭上畫的漫畫也幾近於春宮**畫。不,還是讓我坦白吧。那時候,我開始臨摹春畫來偷偷販賣了,因為我急需酒錢。每當我看到良子不敢正眼看我,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時,我忍不住會胡思亂想:她是一個完全不知道防備別人的女人,沒準和那個商人有過不止一次瓜葛吧?還有,和堀木呢?不,或許還有某個我所不知道的人吧?——結果,疑心再生疑心,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但我卻沒有勇氣去加以證實,以至於被慣有的不安與恐懼所糾纏著,隻有在喝得爛醉之後,才敢小心翼翼地試著進行卑屈的誘導性發問。盡管內心忽喜忽憂,可表麵上卻拚命地搞笑,在對良子施以地獄般可憎的愛撫後,如同一攤爛泥似的酣然大睡。
那一年年末,夜深人靜之後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裏。當時我很想喝一杯糖開水,可良子卻貌似已經睡著了,我隻好自個兒去廚房找糖罐。打開蓋子一看,裏麵卻沒有半點白糖,而隻有一個細長的黑色紙盒。我漫不經心地拿在手裏,看了看盒子上貼的標簽,頓時目瞪口呆。盡管那標簽被人用指甲摳去了一大半,但卻留下了標有洋文的部分,上麵一目了然地寫著:DIAL。
巴比妥酸。那時我全靠燒酒幫助睡眠,並沒有服用安眠藥。不過,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屙,所以對大部分安眠藥都相當了解。單憑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置人於死地。盒子還尚未開封,想必她曾湧起過輕生的念頭,才會撕掉上麵的標簽,把藥盒子藏在這種地方吧。說來,也真夠可憐的,這孩子因為讀不懂標簽上的洋文,所以隻用指甲摳掉了一半,以為這樣一來就不會暴露了。(你是無辜的。)
我沒有出聲,隻是悄悄地倒滿一杯水,然後慢慢給盒子開了封,把藥全部塞進嘴裏,冷靜地喝完杯中的水,隨即關掉電燈,躺下睡了。
據說整整三個晝夜,我就跟死掉了沒什麽兩樣。醫生認為是過失所致,所以一直猶豫著沒有報警。據說我蘇醒過來時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回家”。所謂的“家”,究竟是指的哪兒,就連我自己也不得而知。總之,據說我那麽說完後,號啕大哭了一場。
漸漸地,眼前的霧散開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比目魚”繃著臉,坐在我枕邊。
“上一次也是發生在年末。這種時候誰不是忙得團團轉哪。可他偏偏挑準年末來幹這種事,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在一旁聽著“比目魚”發牢騷的,是京橋那家酒吧的老板娘。
“夫人。”我叫道。
“嗯,什麽事?你醒過來了?”
老板娘俯身對著我說道,仿佛要把她的那張笑臉貼在我臉上。
我不由得淚如泉湧。
“就讓我和良子分手吧。”
我脫口而出的,竟然是這句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話。
老板娘欠起身,發出了輕聲的歎息。
接下來我又失言了,而且更加唐突,不知該說是滑稽還是愚蠢。
“我要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先是“比目魚”咧嘴大笑,隨即老板娘也偷偷笑了。最後,我自己也流著淚,紅著臉,苦笑起來。
“唔,那樣倒是好呀。”“比目魚”一直吊兒郎當地笑著,“你最好是去沒有女人的地方。隻要有女人在,你就徹底沒治。到沒有女人的地方去,這倒是個好主意哪。”
沒有女人的地方。不料,我這近於癡人說夢般的胡言亂語,不久竟悲慘地化作了現實。
良子似乎一直認定,我是作為她的替身而吞下毒品的,因此,在我麵前更加手足無措了。無論我說什麽,她都不苟言笑,所以,隻要待在公寓的房間中,我就會覺得胸悶氣短,忍不住跑到外麵去酗酒。但自從巴比妥酸事件以後,我的身體明顯消瘦了,手腳也變得軟弱無力,畫漫畫時也懶洋洋的。那時,“比目魚”來看我,留下了一筆慰問金(“比目魚”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隨即遞過那筆錢,儼然是從他的荷包裏掏出來似的。可事實上,這也是老家的哥哥們托人捎來的錢。這時,我已不再是當初逃離“比目魚”家時的我了,能夠隱隱約約地看穿“比目魚”那套裝腔作勢的把戲了,所以,我也就狡猾地裝出不知情的樣子,向“比目魚”道了謝。不過,“比目魚”幹嗎要棄簡從繁,不直截說出真相呢?對其中的緣由我似懂非懂,好生奇怪)。我打定主意,用那筆錢獨自到南伊豆溫泉去看看。不過,我不屬於那種能長時間暢享溫泉之旅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感到無限的悲涼。而我與那種透過旅館窗戶,眺望山巒的平和心境更是相距甚遠,在那裏我既沒換上棉和服,也沒有泡溫泉澡,而是跑到外麵,鑽進一家肮髒的茶館,猛喝燒酒,直到把身體糟蹋得更加孱弱後就回到了東京。
那是在一場大雪降臨東京的某個夜晚。我醉醺醺地走在銀座的小巷裏,小聲地反複哼唱著“這兒離故鄉幾百裏,這兒離故鄉幾百裏”。我邊唱邊用鞋尖踹開街頭的積雪,突然間我吐了。這是我第一次吐血。隻見雪地上出現了一麵碩大的太陽旗。好一陣子我都蹲在原地,然後用雙手捧起沒有弄髒的白雪,邊洗臉邊哭了起來。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這兒是何方的小道?
一個女孩哀婉的歌聲恍若幻聽一般,隱隱約約地從遠處傳了過來。不幸。在這個世上不乏各種不幸之人,不,即便說盡是不幸之人,也絕不為過。但他們的不幸卻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間發出抗議,而“世間”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們的抗議。可是,我的不幸卻全部源於自身的罪惡,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抗議。假如我敢結結巴巴說出某句近於抗議的話,則不僅“比目魚”,甚至連所有的世人都肯定會因我口出狂言而深感訝異。我果真像俗話所說的那樣,“剛愎自用”嗎?還是恰好相反,顯得過於唯唯諾諾?對此連我自己都蒙在鼓裏。總之,我是罪孽的集合體,所以,我隻可能變得越發不幸,無從找到防範的具體對策。
我站起身來,心想應該先隨便吃點什麽藥。於是,我走進了附近的一家藥店。就在我與老板娘四目交匯的瞬間,就像被閃光燈射花了眼睛似的,她抬起頭瞪大了雙眼,呆然佇立在原地。但她瞪大的眼睛裏既沒有驚愕的神色,也沒有厭惡的感覺,而是流露出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充滿了渴慕的表情。啊,這也肯定是個不幸之人,因為不幸之人總是對別人的不幸也萬分敏感。正當我這樣想著時,我發現,那女人是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立著的。我遏製住衝過去的念頭,和她麵麵相覷。我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而此時,淚水也從她睜大的眼睛裏潸然而下。
也僅此而已。我一言不發地走出了那家藥店,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公寓,讓良子化了杯鹽水給我喝,然後默默地睡下了。第二天,我謊稱感冒,昏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對自己吐血的秘密感到很是不安,便起身去了那家藥店。這一次我微笑著對老板娘坦訴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向她谘詢治療方法。
“你必須得戒酒。”
我們就像是至親的骨肉一般。
“或許是酒精中毒吧。我到現在都還想喝哪。”
“那可不行。我丈夫得了肺結核,卻偏說酒可以殺菌,整天泡在酒壇裏,結果是自己縮短了自己的壽命。”
“我真是好擔心。我已經害怕得不行。”
“我這就給你開藥。不過,唯獨酒這一樣東西,你必須得戒掉喲。”
老板娘(她是一個寡婦,膝下有一個男孩,考上了千葉或是什麽地方的醫科大學,但不久就患上了與父親相同的病,現在正休學住院。家裏還躺著一個中風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歲時因患小兒麻痹症,有隻腳已經沒有知覺)拄著鬆樹的拐杖,翻箱倒櫃地找出各種藥品來。
這是造血劑。
這是維生素注射液,這是注射器。
這是鈣片。這是澱粉酶,可以治療腸胃病。
這是什麽,那是什麽,她充滿愛心地給我介紹了五六種藥品。但對於我來說,這個不幸女人的愛情,委實太過沉重了。最後她說“這藥是在你實在忍不住想喝酒時才用的”,說罷迅速將那種藥品包在了一個紙盒裏。
原來,這是嗎啡注射液。
夫人說,“這藥至少比酒的危害要小”。我也就聽信了她的話,再說當時正好我自己也覺得,酗酒是很丟人現眼的行為,所以,暗自慶幸終於能擺脫酒精這個惡魔的糾纏了,於是不假思索地將嗎啡注射進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害羞等,一下子全都被掃**一空,我甚至變成了一個開朗陽光的雄辯家。而且,每當注射嗎啡以後,我就會忘卻自己身體的虛弱,而拚命地工作,一邊創作漫畫,一邊構思出令人忍俊不禁的絕妙方案。
本打算一天注射一針的,沒想到一天增加到了兩針,最後再增加到一天四針。到了這時,一旦缺了那玩意兒,我就簡直無法工作了。
“那可不行喲。一旦中了毒,可就要命了。”
經藥店老板娘一提醒,我才發現,自己已嚴重上癮(我這人天性脆弱,動輒就聽信別人的暗示。比如有人說,這筆錢是不能花的,可既然是你嘛,那就……一聽這話,我就會陷入一種奇怪的錯覺:仿佛不花掉那筆錢,反倒會辜負對方的期待,所以肯定會馬上把它花掉)。出於對上癮的擔憂,我反倒加大了對那種藥品的需求。
“拜托,再給我一盒吧,月底我一定會付你錢的。”
“錢嘛,什麽時候付都沒關係,倒是警察查起來很麻煩。”
啊,我周圍總是籠罩著某種渾濁而灰暗的、見不得人的可疑氣氛。
“請你想辦法幫我搪塞過去,求你了,夫人。我親你一下吧。”
夫人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我趁勢央求道:
“如果沒有藥的話,工作就一點也進展不了。對於我來說,那就像是強精劑一樣。”
“那樣的話,還不如注射荷爾蒙吧。”
“開什麽玩笑呀。要麽靠酒,要麽靠那種藥,否則我是沒法工作的。”
“酒可不行。”
“對吧?自從我用那種藥以後,就一直滴酒未沾哪。多虧了這樣,我的身體狀況好著哩。我也不想永遠畫那種蹩腳的漫畫,從今以後,我要把酒戒掉,養好身體,努力學習,當一個偉大的畫家給你們瞧瞧。眼下正處在節骨眼上,所以我求求你啦。讓我親你一下吧。”
夫人撲哧笑了起來:
“真拿你沒轍。你上癮了,我可不管喲。”
她“咯吱咯吱”地拄著拐杖,從藥品架上取下那種藥,說道:
“不能給你一整盒,你馬上就會用完的。給你一半吧。”
回到家以後,我立刻打了一針。
“不疼嗎?”良子戰戰兢兢地問我。
“那當然疼啦。不過,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願意也隻能這樣啊。這陣子我很精神,對吧?好,我這就開始工作。工作,工作。”我興奮地嚷嚷道。
我甚至還在夜深人靜時敲過藥店門。老板娘裹著睡衣,“咯吱咯吱”地拄著拐杖走了出來。我撲上去抱住她,一邊親她,一邊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樣子。
她隻是一聲不吭地遞給我一盒藥。
藥品與燒酒一樣,不,甚至是更討厭更可惡的東西——當我深切地體會到這點時,已經徹底染上了毒癮。那真可謂無恥至極。為了得到藥品,我又開始臨摹春畫,並與藥店的殘疾女老板發生了醜惡的關係。
我想死,索性死掉算了。事態已不可挽回。無論做什麽,都是徒勞一場,隻會丟人現眼,雪上加霜。騎自行車去觀賞綠葉掩映的瀑布,已是我難以企及的奢望。隻會在汙穢的罪惡上疊加可恥的罪惡,讓煩惱變得更多更強烈。我想死,我必須得死。活著便是罪惡的種子。盡管我這樣左思右想,但卻依舊近於瘋狂地來回穿梭於公寓與藥店之間。
無論我多麽拚命工作,因藥品用量隨之遞增,所以,積欠的藥費已高得驚人。老板娘一看到我,就會淚流滿麵,而我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地獄。
為了逃出地獄,隻剩下了最後一招。若是這一招也歸於失敗,那麽,日後便隻有勒頸自盡了。我不惜把神的存在與否作為賭注,鬥膽給老家的父親寫了一封長信,向他坦白了我的一切實情(有關女人的事兒,最終還是沒能忝書紙上)。
沒想到結局更加糟糕。無論我怎麽等待,都一直杳無音訊。等待的焦灼與不安反而使我加大了藥量。
今夜,索性一口氣注射十針,然後跳進大海裏一死方休。就在我暗下決心的那天下午,“比目魚”就像是用惡魔的直覺嗅到了什麽似的,帶著堀木出現在我麵前。
“聽說你咯血了。”
堀木說著,在我麵前盤腿坐下。他臉上的微笑**漾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溫柔。那溫柔的微笑使我感激涕零,興奮不已,以至於我不由得背過身子,潸然落淚。僅僅因為他那溫柔的微笑,我便被徹底打碎了,被一下子埋葬了。
他們把我強行送上了汽車。“無論如何你必須得住院治療,剩下的事就全部交給我們吧。”“比目魚”用平靜的語氣規勸著我(那是一種平靜得甚至可以形容為大慈大悲的口吻)。我就儼然是一個沒有意誌和判斷力的人,隻是抽抽搭搭地哭著,唯唯諾諾地服從於他們倆的指示。加上良子,我們一共四個人在汽車上顛簸了許久,直到周圍變得有些昏暗時,才抵達了森林中一家大醫院的門口。
我接受了一個年輕醫生溫柔而周到的檢查。然後,他有些靦腆地笑著說道:
“那就在這裏靜養一陣子吧。”
“比目魚”、堀木和良子撂下我一個人回去了。臨走時良子遞給我一個裝有換洗衣服的包袱,然後一聲不響地從腰帶中取出注射器和沒有用完的藥品交給我。她還蒙在鼓裏,以為那是強精劑吧。
“不,我已經不需要它了。”
這可是很難得的事兒。在我迄今為止的生涯中,敢於鬥膽拒絕別人的勸誘,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例外。是的,這樣說一點也不誇張。我的不幸乃是一個人缺乏拒絕能力所帶來的不幸。我時常陷入一種恐懼中,以為一旦拒絕別人的勸誘,就會在對方和自己心靈中剜開一道永遠無法修複的裂痕。可是,但良子遞給我藥品時,我卻很自然地拒絕了自己曾四處瘋狂尋求的嗎啡。或許是我被良子那種“神一般的無知”所打動了吧。在那一瞬間,難道我不是還沒有染上毒癮嗎?
在那個靦腆微笑著的年輕醫生帶領下,我進了某一棟病房。隨即大門“哢嚓”一聲掛上了大鎖。原來這是一所精神病醫院。
“到一個沒有女人的地方去。”我在服用巴比妥酸時的胡言亂語竟奇妙地化作了現實。在這棟病房樓裏,全部是發瘋的男人。甚至連護士也是男的,沒有一個女人。
如今我已算不上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絕對沒有發狂。哪怕是一瞬間,我也不曾瘋狂過。但據說,大部分狂人都是這麽說的。換言之,被關進這所醫院的人全都是狂人,而逍遙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我問神靈:難道不反抗也是一種罪過嗎?
麵對堀木那不可思議的美麗微笑,我曾經感激涕零,甚至忘記了做出判斷和反抗,便搭上了汽車,被他們帶到這兒,變成了一個狂人。即使重新從這裏出去,我的額頭上也會被打上“狂人”,不,是“廢人”的烙印。
我已喪失了做人的資格。
我已徹底變得不是人了。
來到這兒時,還是初夏時節。從鐵窗向外望去,能看見庭院內的小小池塘裏盛開著紅色的睡蓮花。又是三個月過去了,庭院裏開始綻放波斯菊了。這時,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老家的大哥帶著“比目魚”前來接我出院。大哥像過往一樣,用略帶緊張的嚴肅口吻說道:“父親在上個月末因患胃潰瘍去世了。我們對你既往不咎,也不想讓你為生活操心勞神。你可以什麽都做。不過,有一個前提條件是,雖說知道你肯定依依不舍,但還是必須得離開東京,回老家去好好療養。至於你在東京闖的禍,澀田先生已大致幫你解決了,你不必記掛在心。”
驀然間,故鄉的山水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得知父親病故以後,我越發萎靡頹廢了。父親已經去了。父親片刻也不曾離開我心際,他作為一種可親而又可怕的存在,已經消失而去,我覺得自己那收容苦惱的器皿也陡然變得空空****。我甚至覺得,自己那苦惱的器皿之所以如此沉重,也完全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如今,我頃刻間變成了一隻泄氣的氣球,甚至喪失了苦惱的能力。
大哥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對我的諾言。從我生長的城鎮坐火車南下四五個小時,那兒有一處東北地區少有的溫暖海濱溫泉。村邊有五間破舊的茅屋,牆壁已經剝落,房柱也遭到了蟲蛀,幾乎已經無法修繕。大哥為我買下了那些房子,還為我雇了一個年近六旬、一頭紅發的醜陋女傭。
那以後又過去了三年的光陰。其間,我多次遭到那個名叫阿鐵的老女傭奇妙的侵犯。有時我和她甚至像一對夫妻似的拌嘴。我肺上的毛病時好時壞,忽而胖了,忽而又瘦了,甚至還咯出了血痰。昨天我讓阿鐵去村裏的藥鋪買點卡爾莫欽,誰知她買回來後我一看,其藥盒子的形狀和平常的大為不同。對此我也沒有特別在意,可睡覺前我連吃了十粒也無法入睡。正當我覺得蹊蹺時,肚子開始七上八下,就急忙跑進了廁所,結果腹瀉得厲害。那以後又接連上了三次。我覺得好生奇怪,於是仔細察看了藥盒上的名字,原來是一種名叫“海諾莫欽”的瀉藥。
我仰麵躺在**,把熱水袋放在腹部上,恨不得對阿鐵發一通牢騷。
“你呀,這不是卡爾莫欽,而是海諾莫欽哪。”
我剛一開口,就哈哈地笑了。“廢人”,這的確像是一個喜劇名詞。本想入睡,卻錯吃了瀉藥,而那瀉藥的名字又正好叫海諾莫欽。
對於我來說,如今已不再有什麽幸福與不幸了。
隻是一切都將逝去。
在我一直過著地獄般生活的這個所謂“人”的世界裏,這或許是唯一可以視為真理的一句話。
隻是一切都將逝去。
今年我才將滿二十七歲。因為頭發花白的緣故,人們大多認為我已經四十有餘。
後 記
我與寫下上述手記的狂人,其實並不直接相識,但我卻與另一個人略有交情,她可能就是上述手記中所出現的京橋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身材嬌小,臉色蒼白,有著細長的丹鳳眼和高挺的鼻梁,給人一種硬派的感覺,與其說是一個美人,不如說更像一個英俊青年。這三篇手記主要描寫了昭和五至七年間的東京風情。有兩三次,我曾在朋友的帶領下,順道去京橋的酒吧喝過Highball,當時正是昭和十年前後,恰逢日本“軍部”越來越露骨地猖獗於世之時。所以,我不可能見到過寫下這些手記的那個男人。
船橋是一個瀕臨泥海的大城市。因為這位朋友是新近搬過去的,所以,盡管我拿著他家的門牌號去問當地人,也沒人知道。天氣格外寒冷,我背著帆布包的肩膀也早已酸痛不已,這時我被唱機裏傳來的小提琴聲吸引住了,隨即推開了一家咖啡館的大門。
那兒的老板娘似曾相識,一問才知道,原來她就是十年前京橋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似乎也馬上想起了我似的。我們彼此都很吃驚,然後又相視而笑了。我們沒有照當時的慣例彼此詢問遭到空襲的經曆,而是非常自豪地相互寒暄道:
“你呀,可真是一點也沒變哪。”
“不,都成老太婆了。一身老骨頭都快散架了。倒是你才年輕哪。”
“哪裏哪裏。小孩都有三個了。今天就是為了他們才出來采購東西的。”
我們彼此寒暄著,說了一通久別重逢的人常說的那些話,然後相互打聽著共同認識的朋友近況。過了一會兒,老板娘突然改變了語調,問我:“你認識阿葉嗎?”我說:“不認識。”老板娘進到裏麵,拿來三個筆記本和三張照片,交給我說道:
“沒準可以成為小說的素材呢。”
我的天性如此,對別人硬塞給我的材料是無法加工成小說的,所以,我當場便打算還給她,但卻被那些照片給吸引住了(關於那三張照片的怪異,我在序言中已經提及),以至於決定暫且保管一下那些筆記本。我說:“我回來時還會順道來的,不過,你認識街號的人嗎?他在女子大學當老師。”畢竟她也是新搬來的,所以倒還認識。她還說,我的那個朋友也常常光顧這家咖啡館,他的家就在附近。
那天夜裏,我和那個朋友一起喝了點酒,決定留宿在他那裏。
直到早晨我都徹夜未眠,一直出神地閱讀那三篇手記。
手記上所記述的都是些過去的事了,但即使現代的人讀起來,想必也會興致勃勃的。我想,與其拙劣地進行加工或添寫,還不如原封不動地讓哪家雜誌社發表出來更有意義。
給孩子們買的海產品,盡是一些幹貨。背上帆布包,告別了朋友,我又折進了那家酒吧。
“昨天真是太感謝你了。不過……”我馬上直奔主題,說道,“能不能把那些筆記本借給我一段時間?”
“行啊,你就拿去吧。”
“這個人還活著嗎?”
“哎呀,這可就不知道了。大約十年前,一個裝著筆記本和照片的郵包寄到了京橋的店裏。寄件人肯定是阿葉,不過,郵包上卻沒有寫阿葉的住址和名字。在空襲期間,這些東西和別的東西混在了一起,竟然神奇地逃過了劫難,到這陣子我才把它全部讀完了……”
“不,與其說是哭……不行啊,人一旦變成那個樣子,就已經不行了。”
“如果是已經過了十年,那麽,或許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吧。這是作為對你的感謝而寄給你的吧。盡管有些地方言過其實,但好像的確是蒙受了相當大的磨難哪。倘若這些全部都是事實,而且我也是他朋友的話,那麽,說不定我也會帶他去精神病醫院的。”
“都是他父親不好,”她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們所認識的阿葉,又誠實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話,不,即使喝酒……也是一個神一樣的好孩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