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格
序 言
我曾看過那男人的三張照片。
第一張,應該說是他幼年時代的相片吧,想必是在十歲左右拍下的。隻見這個男孩子被眾多的女人簇擁著(估計是他的姐妹,抑或堂姐妹吧),他站在庭院的水池畔,身穿粗條紋的裙褲,將腦袋向左傾斜了近三十度,臉上掛著煞是醜陋的笑容。醜陋?!殊不知,即使感覺遲鈍的人(即對美和醜漠不關心的人)擺出一副無趣的表情,隨口恭維一句“是個蠻可愛的男孩子呢”,聽起來也不完全是空穴來風。的確,在那孩子的笑臉上,並不是找不到人們常說的“可愛”的影子,但隻要是接受過一丁點審美訓練的人,也會在一瞥之間頗為不快地嘟噥道:“哎呀,這孩子怪瘮人的!”甚至還會像撣落毛毛蟲那樣,把照片扔得遠遠的吧。
說真的,不知為什麽,那孩子的笑臉越看越讓人毛骨悚然。那原本就算不上一張笑臉。這男孩一點兒也沒笑。其證據是,他攥緊了兩隻拳頭站在那兒。人是不可能攥緊拳頭微笑的,唯有猴子才會那樣。那分明是猴子,是猴子的笑臉。說到底,隻是往臉上擠滿了醜陋的皺紋而已。照片上的他,一副奇妙的神情,顯得猥瑣,讓人惡心,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說“這是一個皺巴巴的小老頭”。迄今為止,我還從沒看到過哪個孩子的表情有如此詭異。
第二張照片上的他,臉部發生了驚人的巨變。那是一副學生的打扮。盡管很難斷定是高中時代,還是大學時代的照片,但已經出落為一個青年才俊。但同樣讓人覺得蹊蹺的是,這張照片上的他竟沒有半點那種活生生的人的感覺。他穿著學生服,從胸前的口袋處露出白色的手絹,交叉著雙腿坐在藤椅上,並且臉上還掛著笑容。然而,這一次的笑容,不再是那種皺巴巴的猴子的笑,而是變成了頗為巧妙的微笑,但不知為何,總與人的笑容大相徑庭,缺乏那種可以稱之為鮮血的凝重或是生命的澀滯之類的充實感。那笑容不像鳥,而是像鳥的羽毛,輕飄飄的,恰似白紙一張。總之,感覺就是一種徹頭徹尾的人工製品。說他“矯情”,說他“輕薄”,說他“女人氣”都嫌不夠,而說他“喜好捯飭”,就更是隔靴搔癢了。仔細打量的話,還會從這個英俊學生身上感受到某種近似於靈異怪談的陰森氛圍。迄今為止,我還從沒有看到過如此怪異的英俊青年。
第三張照片是最為古怪的,簡直無法判定他的年齡。頭上已早生華發。那是在某個肮髒無比的房間一隅(照片上清晰可見,那房間的牆壁上有三處已經剝落),他把雙手伸到小小的火盆上烤火,隻是這一次他沒有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就那麽坐著,把雙手伸向火盆,儼然保持著這個姿勢,已經自然地死去了一般。這分明是一張彌漫著不祥氣氛的照片。但奇怪的還不隻這一點,照片把他的臉拍得比較大,使我得以仔細端詳那張臉的結構。不光額頭,還有額頭上的皺紋,以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下頦,全都平庸無奇。哎呀,這張臉豈止是毫無表情,甚至不能給人留下任何印象。它缺乏特征,比如說,一旦我看過照片後閉上雙眼,那張臉便頃刻間被我忘在了九霄雲外。盡管我能回憶起那房間的牆壁以及小小的火盆等,可對於那房間中主人公的印象,卻一下子煙消雲散,怎麽也想不起來了。那是一張構不成畫麵的臉,甚至連漫畫也畫不成。睜開眼睛看過後,我甚至沒有“哦,原來是這樣一張臉啊。想起來了”這樣的愉悅感。說得極端點,即使我睜開眼再次端詳那張照片,也同樣無法回憶起那張臉來,而隻會變得越發抑鬱焦躁,最後索性挪開視線了事。
即使是所謂的“死相”,也應該再多一些表情或是印象吧?或許把馬首硬安在人的身體上,就是這種感覺吧。總之,那照片無緣無故地讓看的人毛骨悚然,心生厭惡。迄今為止,我還從沒見過像他這樣詭異的臉。
手記之一
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
對於我來說,人類的生活是難以捉摸的。因為我出生在東北鄉下,所以初次見到火車,還是在長大以後。我在火車站的天橋上爬上爬下,完全沒有察覺到,天橋的架設乃是便於人們跨越鐵軌,滿以為其複雜的結構僅僅是為了把車站建得像外國的遊樂場那樣又過癮又時髦。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一直這麽想。沿著天橋上上下下,這在我看來,毋寧說是一種超凡脫俗的俏皮遊戲,甚至我認為,它是鐵路的種種服務中最善解人意的一種。爾後,當我發現它不過是為了方便乘客跨越鐵軌而架設的實用性階梯時,頓時感到大為掃興。
另外,在孩提時代,我從小人書上看到地鐵時,也以為它的設計並非出於實用性的需要,而是緣於另一個好玩的目的:即比起乘坐地麵上的車輛,倒是乘坐地下的車輛更顯得別出心裁,趣味橫生。
從幼年時代起,我就體弱多病,常常臥床不起。我總是一邊躺著,一邊思忖:這些床單、枕套、被套,全都是無聊的裝飾品。直到自己二十歲左右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它們都不過是一些實用品罷了。於是,我對人類的節儉不禁感到黯然神傷。
還有,我也從不知道饑腸轆轆是何等滋味。這倒不是故意炫耀自己生長在不愁吃穿的富貴人家。我還不至於那麽愚蠢,隻是真的對“饑腸轆轆”的感覺一無所知。或許這樣說有點蹊蹺吧,但即便我兩腹空空,也真的不會有所察覺。在我上小學和中學時,一旦放學回到家裏,周圍的人就會七嘴八舌地問:“哎呀,肚子也該餓了吧,咱們也有過類似的體驗呢。放學回家時的那種饑餓感,可真要人的命啦。吃點甜納豆怎麽樣?家裏還有蛋糕和麵包喲。”而我則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喜歡討好人的秉性,一邊囁嚅著“我餓了我餓了”,一邊把十粒甜納豆一股腦兒塞進嘴巴裏。可實際上,我對“饑餓感”是何等滋味渾然不知。
當然,我也很能吃,但我不記得,有哪次是因為饑餓而吃的。我愛吃的,是那些看來很少見的珍饈,或是貌似奢華的食物。還有去別人家時,對於主人端上來的食物,就算不喜歡我也要咽下肚去。在孩提時代的我看來,最痛苦難挨的莫過於自己家用餐的時候。
在我鄉下的家裏,全家就餐時,十來個人排成兩列,相對而坐。作為最小的孩子,我當然是坐在最靠邊的席位上。用餐的房間有些昏暗,午餐時一家十幾個人全都一聲不響地嚼著飯粒,那情景總是讓我不寒而栗。再加上我家是一個古板的舊式鄉下家族,所以,每頓端上飯桌的菜肴幾乎一成不變,別奢望會出現什麽稀奇的山珍,抑或奢華的海味,以致我對用餐的時刻充滿了恐懼。我坐在那幽暗房間的末席上,因寒冷而渾身顫抖。我把飯菜一點一點地勉強塞進嘴巴,不住地忖度著:“人為什麽要一日三餐呢?大家都板著麵孔吃飯,就儼然成了一種儀式。全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規定的時間內聚集到陰暗的屋子裏,井然有序地擺好飯菜,即便沒有食欲,也得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嚼著飯粒,這或許是為了向蟄居於家中的神靈們進行祈禱的一種儀式吧。”
“人不吃飯就會餓死”,這句話在我聽來,無異於一種討厭的恐嚇,但這種迷信(即使到今天,我依舊覺得這是一種迷信)卻總是帶給我不安與恐懼。“人因為不吃飯就會餓死,所以才不得不幹活,不得不吃飯。”在我看來,沒有比這句話更晦澀難懂,更帶有威嚇性的言辭了。
總之,我對人類的營生仍舊迷惑不解。自己的幸福觀與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觀格格不入,這使我深感不安,並因為這種不安而每夜輾轉難眠,呻吟不止,乃至精神發狂。我究竟是不是幸福呢?說實話,盡管打幼小時起,我就常常被人們稱為幸福之人,可我卻總覺得自己身陷於地獄之中。反倒認為,那些說我幸福的人遠比我快樂,讓我望塵莫及。
我甚至認為,自己背負著十大災難,即使將其中的任何一個交給別人來承受,也會將他置於死地。
總之,弄不明白。別人苦惱的性質和程度,都是我捉摸不透的謎。實用性的苦惱,僅憑吃飯就能一筆勾銷的苦惱,或許才是最強烈的痛苦,是慘烈得足以使我所列舉的十大災難顯得無足輕重的阿鼻地獄吧。但對此我卻一無所知。盡管這樣,他們卻能夠不思自殺,免於瘋狂,縱談政治也毫不絕望,不屈不撓,繼續與生活搏鬥,幾時痛苦過呢?他們讓自己成為徹底的利己主義者,並視其為理所當然,又幾時懷疑過自己呢?倘若如此,不是很輕鬆愜意嗎?然而,所謂的人不是全都如此,並引以滿足的嗎?我確實弄不明白……或許夜裏酣然入睡,早晨就會神清氣爽吧?他們在夜裏都夢見了什麽呢?他們一邊款款而行,一邊思考著什麽呢?是金錢嗎?絕不可能僅僅如此吧?盡管我曾聽說過“人是為了吃飯而活著的”,但卻從不曾聽說過“人是為了金錢而活著的”。不,或許……不,就連這一點我也沒法開竅。……越想越困惑,最終的下場就是被“唯有自己一個人與眾不同”的不安和恐懼牢牢地攫住。我與別人幾乎無從交談。該說些什麽,該怎麽說,我都摸不著頭腦。
於是,我想到了一個招數,那就是搞笑。
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盡管我對人類滿腹恐懼,但卻怎麽也沒法對人類死心。並且,我依靠搞笑這一根細線,保持住了與人類的一絲聯係。表麵上我不斷地強裝出笑臉,可在內心卻是對人類拚死拚活地服務,命懸一線地服務,汗流浹背地服務。
從孩提時代起,就連家裏人,我也猜不透他們活著有多麽痛苦,又在想些什麽。我隻是心懷恐懼,對那種尷尬的氛圍不堪忍受,以至於成了搞笑的高手。就是說,我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了一個不說真話來討好賣乖的孩子。
隻要看看當時我與家人們拍下的合影,就會發現:其他人都是一本正經的表情,唯獨我總是很奇怪地在歪著頭發笑。事實上,這也是我幼稚而可悲的搞笑方式。
而且,無論家裏人對我說什麽,我都從不頂嘴。他們寥寥數語的責備,在我看來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使我幾近瘋狂,哪裏還談得上以理相爭呢?我甚至認為,那些責備之辭乃是萬世不變的人間“真諦”,隻是自己無力去實踐那種“真諦”,所以才無法與人們共同相處。正因為如此,我自己既不能抗爭也不能辯解。一旦別人說我壞話,我就覺得他們說得有理,是自己誤解了別人的意思,所以隻能默默地承受那種攻擊,可內心卻感到一種近於狂亂的恐懼。
不管是誰,遭到別人的譴責或怒斥,內心都會感到不爽。但我卻從人們動怒的麵孔中發現了比獅子、鱷魚、巨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常他們總是隱藏起這種本性,可一旦遇到某個時機,他們就會像那些溫馴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驀然甩動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一般,在勃然大怒中暴露出人的這種本性。見此情景,我總是不由得毛骨悚然。可一旦想到這種本性也是人類賴以生存的資格之一,便對自身感到一陣絕望。
我一直對人類畏葸不已,並因這種畏葸而戰栗。對自己作為人類一員的言行也毫無自信,隻好將獨自的懊惱深藏進胸中的小匣子裏,將精神上的憂鬱和過敏封存起來,偽裝成天真無邪的樂天外表,把自己一步步地徹底打磨成搞笑的畸人。
無論如何都行,隻要能讓他們發笑。這樣一來,即使我處在人們所謂的“生活”之外,也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吧。總而言之,不能有礙他們的視線。我是“無”,是“風”,是“空”。諸如此類的想法愈演愈烈,我隻能用搞笑來逗家人們開心,甚至在比家人更費解更可怕的男傭和女傭麵前,也拚命地提供搞笑服務。
夏天,我居然在浴衣裏麵套上一件鮮紅的毛衣,沿著走廊走來走去,惹得家裏人捧腹大笑,甚至連不苟言笑的長兄也忍俊不禁:
“喂,阿葉,那種穿著不合時宜喲!”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無限的愛憐。是啊,無論怎麽說,我都不是那種不知冷熱,以至於會在大熱天裏裹著毛衣四處亂竄的怪人。其實,我是把姐姐的綁腿纏在兩隻手臂上,讓它們從浴衣的袖口中露出一截,以便在旁人看來,我身上像是穿了一件毛衣。
我父親在東京有不少的公務,所以,他在上野的櫻木町購置了一棟別墅,一個月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裏度過。回到家時,總是給家裏人,甚至包括親戚老表們,都帶回很多的禮物。這儼然是父親的一大嗜好。某一次,在上京前夕,父親把孩子們召集到客廳裏,笑著一一問每個小孩,下次他回來時,帶什麽禮物好,並把孩子們的答複一一寫在了記事本上。父親對孩子們如此和藹可親,還是很罕有的事情。
“葉藏呢?”
被父親一問,我頓時語塞了。
一旦別人問起自己想要什麽,那一刹那反倒什麽都不想要了。這時,一個念頭陡然掠過我的腦海:怎麽樣都行,反正這世上不可能有什麽讓我快樂的東西。同時,隻要是別人贈與我的東西,無論它多麽不合我的口味,也是不能拒絕的。對討厭的事不能說討厭,而對喜歡的事呢,也是一樣,如同戰戰兢兢地行竊一般,我隻是咀嚼到一種苦澀的滋味,因難以名狀的恐懼感而痛苦掙紮。總之,我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歡與厭惡之間擇取其一。在我看來,多年以後,正是這種性格作為一個重要的因素,導致了我所謂的那種“充滿恥辱的人生”。
見我一聲不吭,扭扭捏捏的,父親臉上泛起了不悅的神色,說道:
“還是要書嗎?……淺草的商店街裏,有人賣那種過年跳獅子舞用的麵具呢。論大小嘛,正適合小孩子戴在頭上玩。你不想要嗎?”
一旦別人問我“你不想要嗎”,我就隻好舉手認輸了,再也不可能用搞笑的方式來回答了。作為搞笑的滑稽演員,我已經不夠資格。
“還是書好吧。”長兄一副認真的表情說道。
“是嗎?”父親一臉掃興的表情,甚至沒有記下來就“啪”的一聲關上了記事本。
這是多麽慘痛的失敗啊!我居然惹惱了父親。父親的報複必定是很可怕的。如果不趁現在想想辦法,可就不可挽回了。那天夜裏,我躺在被窩裏打著冷戰思忖著,然後躡手躡腳地站起身走向客廳。我來到父親剛才放記事本的桌子旁邊,打開抽屜取出記事本,啪啦啪啦地翻開,找到記錄著禮物的那一頁,用鉛筆寫下“獅子舞”後,才又折回去躺下睡了。對於那跳獅子舞用的麵具,我提不起半點興趣,還不如說寧願要書。但我察覺到,父親有意送給我那種獅子麵具,為了迎合父親的意思,討他高興,我才膽敢深夜冒險,悄悄溜進了客廳。
果然,我這非同尋常的一招取得了預料中的巨大成功,得到了回報。不久,父親從東京回來了。我在小孩的房間裏聽到父親大聲地對母親說道:
“在商店街的玩具鋪裏,我打開記事本一看,咦,上麵竟然寫著‘獅子舞’。那可不是我的字跡哪。那又是誰寫的呢?我想來想去,總算是猜了出來。原來是葉藏那孩子的惡作劇哩。這小子呀,先前我問他時,他隻是一個勁兒地癡癡笑著,默不作聲,可事後卻又想要得不得了。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呢。他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卻自個兒一板一眼地寫了上去。既然真的那麽想要,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嗎?所以呀,我在玩具鋪裏忍不住笑了。快去把葉藏給我叫來吧。”
還有,我把男女傭們召集到西式房間裏,讓其中的一個男傭胡亂地敲打著鋼琴琴鍵(雖說是偏僻的鄉下,可這個家裏卻幾乎應有盡有)。我則隨著那亂七八糟的曲調,跳起了印第安舞蹈,逗得眾人捧腹大笑。二哥則點上鎂光燈,拍下了我的印第安舞蹈。等照片衝洗出來一看,從腰布的合縫處(那腰布不過是一塊印花布的包袱皮罷了),竟露出了我的小雀雀。這頓時又引來了滿堂的哄笑。或許這也可以稱之為意外的成功吧。
每個月我都會訂購不下十種新出的少年雜誌,此外,還從東京郵購各種書籍,默默地閱讀。所以,對“奇問奇答博士”呀,還有“什麽東東博士”呀,我都如數家珍。並且,對鬼怪故事、評書相聲、江戶趣談之類的東西,也門門精通。因此,我常常一本正經地說些笑話,令家人哈哈大笑。
然而,說到學校呢?嗚呼!我不禁一聲長歎!
在學校裏,我也開始受到了眾人的尊敬。“受人尊敬”,這概念本身就令我畏葸不已。我對“受人尊敬”這一狀態進行了如下定義:近於完美地蒙騙別人,然後又被某一個全智全能之人識破真相,最終原形畢露,被迫當眾出醜,以致生不如死。即使通過欺騙贏得了眾人的尊敬,也肯定有人會看穿那種伎倆。不久,當人們從那個人口中了解到真相,發覺自己上當受騙之後,那種憤怒和報複將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即使稍加想象,也不由得毛發豎立。
我在學校裏受到眾人的擁戴,與其說是因為出生於富貴人家,不如說是得益於那種俗話所說的“聰明”。我自幼體弱多病,常常休學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曾經臥床休息過一學年。盡管如此,我還是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搭乘人力車來到學校,接受了學年末的考試,殊不知比班上所有人都考得出色。即使在身體健康時,我也毫不用功,即便去上學,也隻是在課堂上一直畫漫畫,等到下課休息時,就把它們拿出來給班上的同學看,講給他們聽,逗得他們哄堂大笑。而上作文課時,我盡寫一些滑稽的故事,即使被老師警告,也照寫不誤。因為我知道,其實老師正悄悄以閱讀我的滑稽故事為樂呢。有一天,我按照慣例,用特別淒涼的筆調描寫了自己某次丟人現眼的經曆。那是在我跟隨母親去東京的途中,我把火車車廂通道上的痰盂當成尿壺,把尿撒在了裏麵(事實上,在去東京時,我並非不知道那是痰盂才出的醜,而是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無知,故意那麽幹的)。我深信,這樣的寫法肯定能逗得老師發笑,所以就輕手輕腳地跟蹤在走向教員休息室的老師背後。隻見老師一出教室,就隨即從班上同學的作文中挑選出我的來,一邊走過走廊,一邊讀了起來。他“哧哧”地偷笑著,不久便走進了教員休息室。或許是已經讀完了吧,隻見他滿臉通紅,大聲笑著,還立刻拿給其他老師看。見此情景,我不由得心滿意足。
淘氣鬼的惡作劇。
我成功地讓別人把這視為“淘氣鬼的惡作劇”。我成功地從受人尊敬的恐懼中逃離了出來。成績單上所有的學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這一項要麽是七分,要麽是六分,而這也成了家裏人的笑料之一。
事實上,我的本性與那種淘氣鬼的惡作劇是恰恰相反的。那時,我已在男女傭的教唆下做出了可悲的醜事,並遭到了他們的侵犯。如今我認為,對年幼者幹出那種事情,無疑是人類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醜惡最卑劣的行徑。但我還是忍受了這一切,甚至覺得,自己仿佛就此洞悉了人類的另一種特質。我隻能軟弱地苦笑。如果我有說真話的習慣,那麽,或許我就能毫不膽怯地向父母控告他們的罪行吧,可是,我卻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完全了解。我一點也不指望那種“訴諸於人”的方法。無論是訴諸於父親,還是母親,也不管是訴諸於警察,抑或是政府,最終難道不是照樣被那些深諳世故之人的冠冕之辭所打敗嗎?
不公平是必然存在的,這是明擺著的事實。說到底,訴諸於人就是枉費心機。我隻能對真相一言不發,默默忍受,繼續搞笑。
或許有人會嘲笑道:“什麽呀,你這不是對人類的不信任嗎?嘿,你幾時成了基督教徒?”事實上在我看來,對人類的不信任,並不一定就會直接通向宗教之路。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內,難道人們不都是在相互懷疑之中,將耶和華和別的一切拋在腦後,若無其事地活著的嗎?記得是在自己幼小時發生的事。當時,父親所屬政黨的一位名流到我們鎮上來發表演說,於是男傭就帶著我去劇場聽講。劇場裏座無虛席,鎮上所有與父親關係親近的人都悉數到場,使勁地鼓掌。演講結束後,聽眾們三五成群地沿著雪夜的道路踏上了歸途,信口開河地說著演講會的種種不是,其中還摻雜著一個和父親過從甚密的人的聲音。那些所謂的“同誌們”用近於憤怒的聲調大肆品頭論足,說什麽我父親的開場致辭拙劣無比,那位名人的演講也讓人雲裏霧裏,不得要領等等。更可氣的是,那幫人居然順道拐入我家,走進了客廳,臉上一副由衷的喜悅表情,對父親說,今晚的演講會真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當母親向男傭們問起今晚的演講會如何時,他們也大言不慚地回答說:“真是太有趣了。”而正是這些男傭們剛才還在回家途中歎息著說道:“沒有比演講會更無聊的了。”
而這僅僅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例。雙方相互欺騙,卻又頗為神奇地毫發不傷,相安無事,好像沒有察覺到彼此在欺騙似的——這種顯得幹淨利落而又純潔開朗的不信任案例,在人類生活中可謂比比皆是。不過,我對相互欺騙這類事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就連我自己也是一樣,從早到晚都是依靠搞笑來欺騙著人們。對修身教科書上所說的正義呀、道德之類的東西,我不可能抱有太大的興趣。在我看來,倒是那些彼此欺騙,但卻純潔而開朗地活著,抑或是有信心如此活下去的人,才更令人費解。人們最終也沒有教給我其中的妙諦。或許,如果明白了那些妙諦,我就不必再如此畏懼人類,不必拚命地討好他們了吧。也更犯不著再與人們的生活相對立,去遭受每個夜晚的地獄所帶來的痛楚了吧。總之,我沒向任何人控訴那些男女傭所犯下的可憎罪孽,並不是出於我對人類的不信任,當然更不是緣於基督教的影響,而是因為人們對我這個名叫葉藏的人緊閉了信任的外殼。因為就連父母也不時向我展示出他們令人不解的部分。
然而,眾多的女性卻依靠本能,嗅出了我無法訴諸於任何人的那種孤獨的氣味,以至於多年以後,這成了我被女人們乘虛而入的種種誘因之一。
就是說,在女人眼裏,我是個能夠保守住戀愛秘密的男人。
手記之二
在海岸邊被海水侵蝕而成的汀線附近,並排屹立著二十多棵偉岸粗大的山櫻樹。這些樹皮呈黑色的山櫻樹,每到新學年伊始,便與看似黏稠的褐色嫩葉一起,在藍色大海的背景映襯下,綻放出格外絢麗的花朵。不久,待等落英繽紛的時節,無數的花瓣便會紛紛落入大海,在海麵上隨波漂**,然後又被浪濤衝回到海岸邊。東北地區的某所中學,正是在這長著櫻樹的沙灘上就勢建起了學校的校園。盡管我並沒有好好用功備考,卻也總算順利考進了這所中學。無論是這所中學校帽上的徽章,還是校服上的紐扣,都印著盛開的櫻花圖案。
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那所中學的附近。也正因為這個原因,父親為我選擇了那所麵對大海和開滿櫻花的中學。我寄宿在那個親戚家裏,因為離學校很近,所以總是在聽到學校敲響朝會的鍾聲之後,才飛快地奔向學校。我就是這樣一個懶惰的中學生,但我卻依靠自己慣用的搞笑本領,在同學中的人氣日益攀升。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遠赴他鄉生活,但在我眼裏,陌生的他鄉比起自己出生的故鄉,是一個更讓我心曠神怡的環境。這也許是因為我當時已把搞笑的本領掌握得天衣無縫,在欺騙他人時顯得更加得心應手的緣故。當然,做這樣的解釋又何嚐不可,但更為致命的原因分明還在於另一點:麵對親人和陌生人,身在故鄉和他鄉,其間難免存在著演技上的難度差異。而且,無論對哪位天才來說,包括聖子耶穌在內,不也同樣會遇到這種難度上的差異嗎?在演員看來,最難進行表演的場所莫過於故鄉的劇場。如果是在五親六戚聚集一堂的情況下,哪怕再高明的名優,恐怕也施展不出演技來吧。然而我卻在那裏一路表演過來,並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功。所以像我這樣的老油子,來到他鄉進行表演,自然是萬無一失的。
我對人的恐懼,與先前相比,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恐懼在我的內心深處劇烈地蠕動著,而我的演技卻日漸長進。我常常在教室裏逗得同班同學哄然大笑,連老師也不得不一邊在嘴上感歎著“這個班要是沒有大庭,該是一個多好的集體啊”,一邊用手掩麵而笑。甚至那些嗓音如雷貫耳的駐校軍官,我也能輕而易舉地逗得他們撲哧大笑。
當我正要為徹底掩飾了自己的真實麵目而暗自慶幸時,卻冷不防被人戳了背脊骨。那個戳我背脊骨的人,竟然是班上身體最羸弱,麵色鐵青,五官浮腫的家夥。他穿著像是父兄留給他的破爛上衣,過於長大的衣袖讓人聯想到聖德太子。他的功課更是一塌糊塗,在軍事訓練和體操課時,總是在旁邊觀看,儼然就是一個白癡。就連我也從沒想到有提防他的必要。
一天上體操課的時候,那個學生(他的姓氏我早已忘了,隻記得名字叫竹一),也就是那個竹一,照舊在一旁觀看,而我們卻被老師吩咐進行單杠練習。我故意盡可能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啊——”地大叫一聲,朝著單杠縱身一躍,就像是跳遠那樣向前猛撲過去,結果一屁股摔在了沙地上。這純屬是一次事先預謀好的失敗,果然引得眾人捧腹大笑。我也一邊苦笑著,一邊爬起來,撣掉褲子上的沙粒。這時,那個竹一不知何時已來到我旁邊,捅了捅我的後背,低聲咕噥道:
“故意的,故意的。”
我感到一陣震驚,做夢也沒有想到,竹一竟然識破了我假摔的真相。我仿佛看見世界在一刹那間被地獄之火裹挾著,在我眼前熊熊燃燒起來。我“哇”地大叫著,使出全身的力量來遏製住近於瘋狂的心緒。
那以後,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之中。
盡管我表麵上依舊扮演著可悲的滑稽角色來博取眾人一笑,但有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發出重重的歎息。無論我再幹什麽,都已被竹一識破真相,並且他還會很快到處透露這一秘密——想到這兒,我的額頭上就直冒汗珠,像狂人一般用奇怪的眼神審視著四周。如果可能的話,我巴不得全天候寸步不離地監視竹一,以免他隨口泄露了秘密。而且我暗自打著如意算盤,要在我纏著他不放的這期間,想盡一切辦法讓他相信,我的搞笑並不是刻意為之的“伎倆”,而是自然發生的真實行為。我甚至打定主意,希望一切順利的話,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密友。倘若這一切辦不到的話,那我便隻能祈盼他的死亡。不過,我卻並沒有要殺死他的念頭。在過往的生涯中,我曾無數次祈盼自己被人殺死,卻從未動過殺死別人的念頭。這是因為我覺得,那樣做反而隻會造福於可怕的對手。
為了使他馴服就範,我首先在臉上堆滿偽基督徒式的“善意”微笑,將腦袋向左傾斜三十度左右,輕輕摟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聲嗲氣的肉麻腔調,三番五次地邀請他到我寄宿的親戚家中去玩,但他卻總是一副發呆的眼神,悶聲不響。不過,一個放學後的傍晚,我記得是在初夏時節吧,天上陡然下起了黃昏的驟雨,學生們都為如何回家大傷腦筋。因為我親戚家離學校很近,所以,我並不在意地就要衝出門外。這時,我驀然看見了竹一,他正滿臉頹喪地站在門口木屐箱的後麵。“跟我走吧,我把傘借給你。”我說道,一把拽住怯生生的竹一,一起在驟雨中飛跑起來。到家後,我請嬸嬸替我們倆烘幹淋濕的衣服,而我則成功地把竹一領到了自己在二樓的房間裏。
我的這家親戚是一個三口之家,有一個年過五十的嬸嬸,一個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體弱多病的高個子姐姐(她曾出嫁過一次,後來又回到了娘家。我也跟著這個家裏的其他人,管她叫“阿姐”),和一個最近才從女校畢業,名叫“節子”的妹妹。她和姐姐大不相同,個頭嬌小,長著一張圓臉。樓下的店鋪裏,隻陳列著少量的文具和運動用品等,其主要收入似乎來源於過世的主人所留下的那五六排房屋的租金。
“耳朵好疼呀。”竹一就那麽一直站著,說道。
“雨水灌進耳朵才發疼的吧。”
我一看,發現他的兩隻耳朵都害了嚴重的耳漏病,眼看著膿水就要流出耳郭外了。
“這怎麽行呢?很疼吧?”我有些誇張地做出驚訝狀,“都怪我在大雨中把你拽出來,害你成這樣,真是對不起啊。”
我用那種近於女人腔的“溫柔”語調向他道歉,然後跑到樓下拿來棉花和酒精,讓竹一的頭枕在我的膝蓋上,體貼入微地給他清理耳朵。好像就連竹一也沒有察覺到,這是一種偽善的詭計。
“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竹一頭枕著我的膝蓋,說了一句愚蠢的奉承話。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的這句話就像是惡魔的預言一樣,其可怕的程度是竹一也沒有意識到的。什麽“迷戀”“被迷戀”,這些措辭本身就是粗俗不堪而又戲謔的說法,給人一種矯情的感覺。無論多麽“莊嚴”的場合,隻要讓這些詞語一拋頭露麵,憂鬱的伽藍就會頃刻間分崩離析,變得平淡無奇。但如果不是使用“被迷戀上的煩惱”之類的俗語,而是使用“被愛的不安”等文學術語,似乎就不至於破壞憂鬱的伽藍了。想來真是很奇妙。
我給竹一清理耳朵裏的膿血時,他說了“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這句愚蠢的奉承話。當時,我聽了之後,隻是滿臉通紅地笑著,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可實際上,我暗地裏也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然而,麵對“被迷戀”這樣一種粗俗說法所產生的矯情氛圍,承認“他的話不無道理”,這無異於是在抒發自己愚蠢的感想,就算拿來當作相聲裏那些白癡少爺的對白也遠不夠格。所以,我是不會抱著那種戲謔的矯情心理來承認“他的話不無道理”的。
在我看來,人世間的女性不知比男性要費解多少倍。在我們家裏,女性的數量是男性的好多倍,而且在親戚家中也是女孩子居多,還有前麵提到過的那些“犯罪”的女傭。我想甚至可以說,自幼時起,我便幾乎是在女人堆中長大的。盡管如此,我卻一直是懷著如履薄冰的心情與女人們打交道的。我對她們的心思一無所知,如同墜入五裏霧中,不時會誤踩虎尾,遭受重創。這與從男性那兒受到的鞭笞截然不同,恍若內出血一般引人不快,還會鑄成內傷,難以治愈。
女人有時和我形影不離,有時又對我棄之不理。當著眾人的麵她蔑視我,羞辱我,而一旦背著大家,她又拚命地摟緊我。女人像死去般酣睡,讓人懷疑她們是為了酣睡而活著的。我從幼年時代起就對女人進行了種種觀察,盡管同屬於人類,可女人分明是一種與男人迥然相異的生物。而就是這種不可理喻、需要警惕的生物,竟出人意料地嗬護著我。無論是“被迷戀”的說法,還是“被喜歡”的說法,都完全不適用於我,或許倒是“被嗬護”這一說法更貼近我的實情。
在對待搞笑上,女人似乎比男人更顯得遊刃有餘。當我扮演滑稽角色來搞笑時,男人們從不會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如果在男人麵前搞笑時過於忘乎所以,肯定會招致失敗的,所以總是惦記著見好就收。可女人卻壓根兒不知道什麽叫“適可而止”,總是無休無止地纏著我繼續搞笑。為了滿足她們那毫無節製的要求,我累得精疲力竭。事實上她們確實能笑。女人似乎能夠比男人更貪婪地吞噬快樂。
在我中學時代寄宿的親戚家中,一旦那對姐妹閑下來,總愛跑到我二樓的房間裏來,每次都嚇得我差點跳將起來。
“你在用功嗎?”
“不,沒有啦,”我餘驚未了地微笑著,合上書本說道,“今天,學校裏一個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師,他……”
從我嘴裏說出的都是一些言不由衷的笑話。
“阿葉,把眼鏡戴上給我們看看!”
一天晚上,妹妹節子和阿姐一起到我房間來玩。在逼著我進行了大量的搞笑表演後,她們冷不防提出了這個要求。
“幹嗎?”
“甭管了,快戴上看看吧。把阿姐的眼鏡拿來戴戴看!”
平常她總是用這種粗暴的命令口吻對我說話。於是,我這個滑稽小醜就老老實實地戴上了阿姐的眼鏡。刹那間,兩個姑娘笑得前仰後合。
“真是一模一樣!和勞埃德簡直是一模一樣!”
當時,哈羅德·勞埃德作為一名外國喜劇電影演員,在日本正風靡一時。
我站起身,舉起一隻手說道:
“諸位,此番我特向日本的影迷們……”
我試著模仿勞埃德的樣子發表一通演講,這更是惹得她們捧腹大笑。那以後,每當勞埃德的電影在這個鎮上上演,我都是每部必看,私下裏琢磨他的表情舉止。
一個秋日的夜晚,我正躺著看書。這時,阿姐像一隻鳥兒似的飛快跑進我的房間,猛地倒在我的被子上啜泣起來。
“阿葉,你肯定會救我的,對吧。這種家庭,我們還是一起出走的好,對不?救救我,救救我。”
她嘴裏念叨著這些怪嚇唬人的話,還一個勁兒地抽噎著。不過,我並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的這種模樣,所以,對阿姐的誇張言辭並不感到驚訝,相反,倒是對她那些話的陳腐和空洞感到格外掃興。於是,我悄悄從被窩中抽身起來,把桌子上的柿子剝開,遞給了她一塊。隻見她一邊啜泣著,一邊吃起柿子來了。
“有什麽好看的書沒有?借給我看看吧。”她說道。
我從書架上給她挑選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謝謝你的款待。”
阿姐有些害羞地笑著,走出了房間。其實不光是阿姐,還有所有的女人,她們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活著的呢?思考這種事情,對於我來說,甚至比揣摩蚯蚓的想法還要費事,更讓人有一種陰森可怖的感覺。不過,唯有一點是我依靠幼時的經驗而明白的:當女人像那樣突然哭訴起來時,隻要遞給她什麽甜食,她吃過後就會雲開霧散。
不過,這絕不意味著,竹一那句“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的”的奉承話已經兌現。總之,我不過是日本東北地區的哈羅德·勞埃德罷了。而竹一那句愚蠢的奉承話,作為可憎的預言,活生生地呈現出不祥的兆頭,還是在多年以後。
竹一還送給了我另一個重要的禮物。
“這是妖怪的畫像哪。”
有一次,當竹一到我樓上的房間來玩時,得意揚揚地拿出一張原色版的卷頭畫給我看,這樣說道。
“哎?!”我大吃了一驚。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就是在那一瞬間裏,決定了我未來的墮落之路。我知道,其實那不過是梵·高的自畫像而已。在我們的少年時代,所謂法國印象派的繪畫正廣為流行,大多是從印象派的繪畫開始學習鑒賞西洋繪畫的,所以,一提起梵·高、高更、塞尚、雷諾阿等人的畫,即使是窮鄉僻壤的中學生,也大多見識過它們的照相版。梵·高的原色版畫作我也見過不少,對其筆法的妙趣和色彩的鮮豔頗感興趣,但卻從沒想過,他的自畫像是什麽妖怪的畫像。
“那這種畫又怎麽樣呢?也像妖怪嗎?”
我從書架上取下莫迪裏阿尼的畫冊,把其中一幅古銅色肌膚的**婦人畫像拿給竹一看。
“這可了不得呀。”竹一瞪圓了眼睛感歎道。
“就像一匹地獄之馬哪。”
“還是像妖怪吧。”
“我也想畫畫這種妖怪哪。”
對人感到過分恐懼的人,反倒希望親眼見識更可怕的妖怪;越是對事物感到膽怯的神經質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風雨降臨得更加猛烈……啊,這群畫家被人類這種妖怪所傷害所恫嚇,最終相信了幻影,在白晝的自然中栩栩如生地目睹了妖怪的存在。而且,他們並沒有借助搞笑來掩飾自身的恐懼,而是致力於原封不動地表現自己看見的景象。正如竹一所說的那樣,他們勇敢地描繪出了“妖怪的畫像”。原來,這裏竟然有我未來的同伴,這使我興奮得熱淚盈眶。不知為什麽,我壓低了嗓音,對竹一說道:
“我也要畫,畫那種妖怪的畫像,畫那種地獄之馬。”
我從小學時代起就喜歡上了畫畫和看畫,但我的畫不像作文那樣受到周圍人的交口稱讚。因為我壓根兒就對人類的語言毫不信任,所以,作文在我眼裏就如同搞笑的寒暄語一般。盡管我的作文在小學和中學都逗得老師們前仰後合,但我自己卻並不覺得有趣。隻有在繪畫(漫畫等則另當別論)上,我才按照自己的方式,對對象的表現方式煞費苦心。學校繪畫課的畫帖實在無聊透頂,而老師的畫也拙劣無比,所以我不得不靠自己來胡亂地摸索各種表現形式。進入中學以後,我已經有了一套完整的油畫畫具,盡管我試圖從印象派的畫風中尋找出繪畫技巧的範本,可自己畫出的東西卻儼然像彩色花紙工藝般平板、呆滯,不成樣子。不過,竹一的一句話卻啟發了我,使我意識到自己以前對繪畫的看法是完全錯誤的,它表現為一種幼稚和愚蠢,即竭力想把覺得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為美。而繪畫大師們利用主觀的力量,對那些平淡無奇的東西加以美的創造,雖說他們對醜惡的東西感到惡心嘔吐,卻並不隱瞞自己對它們的興趣,從而沉浸在表現的愉悅之中。換言之,他們絲毫也不為別人的看法所左右。我從竹一那兒獲得了這種畫法的原始秘籍。於是,我瞞著那些女性來客,開始著手製作自畫像了。
在學校的繪畫課上,我收斂起了那種“妖怪式畫法”,而仍舊采用先前那種平庸的畫法,將美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描繪成美的東西。
以前,我一直隻是在竹一麵前才若無其事地展示出自己動輒受傷的神經,因此,這一次的自畫像也放心大膽地拿給了竹一看,結果,竟然得到了他的嘖嘖稱讚。於是,我又接連不斷地畫了第二張、第三張妖怪的畫像。竹一又送給了我另一個預言:
“你呀,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哪。”
“肯定會被女人迷戀上”“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這是傻瓜竹一在我的額頭上鐫刻下的兩大預言。隨後不久,我便來到了東京。
我本來想進美術學校,但父親對我說,早就打定主意讓我上高中,以便將來做官從政,所以,作為一個天生就不敢跟大人頂嘴的人,我隻好茫然地遵從了父命。父親讓我從四年級開始考東京的高中,而我自己也對瀕臨大海和滿是櫻花的中學感到了厭倦,所以不等升入五年級,在修完四年的課程後便考入東京的高中,開始了學校的寄宿生活。不料,學校寄宿生活的肮髒和粗暴讓我避之不及,哪裏還顧得上搞笑。我請醫生開了張“肺浸潤”的診斷書,搬出了學生宿舍,移居到上野櫻木町的父親別墅裏。我根本過不了那種所謂的集體生活,什麽青春的感動、什麽年輕人的驕傲,這類豪言壯語隻會在我耳膜裏喚起一陣凜冽的寒氣,使我與“高中生的蓬勃朝氣”格格不入。我甚至覺得,不管教室,還是宿舍,都不啻被扭曲了的性欲的垃圾堆而已。我那近於完美無缺的搞笑本領在這裏根本沒有用武之地。
父親在議會休會時,每個月隻在別墅裏待上一周或兩周,所以,當父親不在時,偌大的建築物便隻剩下了作為別墅管家的一對年邁夫婦和我三個人。我時常逃學,也沒心思去遊覽東京(看來,我終究是看不成明治神宮、楠木正成銅像、泉嶽寺的四十七誌士墓了),成天悶在家裏讀書畫畫。等父親上京之後,我每天早晨都匆匆地趕往學校,但有時去的卻是本鄉千馱木町的西洋畫畫家安田新太郎的畫塾,在那裏連續三四個小時地練習畫素描。一旦搬出了高中的學生宿舍,即使我坐在學校的教室裏聽講,也會有一種頗為敗興的感覺,仿佛自己是處在旁聽生的特殊位置上。盡管這或許隻是自己的一種偏見,但我更是懶得去學校了。在我看來,經過小學、中學、高中,我最終也沒懂得何謂愛校之心,也從沒想過要去記住學校的校歌。
那個學畫的學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在東京的庶民居住區,比我年長六歲。從私立美術學校畢業後,因家裏沒有畫室,他就上這所畫塾來繼續學習西洋畫。
“能借我五元錢嗎?”
在此之前,隻是有過照麵,還從沒有說過話。所以我有些張皇失措地掏出了五元錢。
“走啊,喝酒去吧。我請你喝。你這個好孩子。”
我無法拒絕他,被他拽進了畫塾附近蓬萊町的酒館中。而這就是我與他交往的開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瞧,你那種靦腆的微笑,正好是大有前途的藝術家所特有的表情哪。為了紀念我們的相識,來幹一杯吧。——阿絹,這家夥該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喲。自從這小子來了畫塾之後,害得我降格成了第二號美男子啦。”
堀木長著一張黝黑的端莊麵孔,身上穿著像模像樣的西裝,脖子上係著素雅的領帶,這種裝束在學畫的學生中是頗為罕見的。他還抹了發油,梳了個中分頭。
置身於酒館這種陌生的環境裏,我心中隻有不安。我局促地把兩隻胳膊忽而抱緊,忽而鬆開,露出一臉靦腆的微笑。可就在兩三杯啤酒落肚之後,我卻有種像是被解放了的莫名輕鬆感。
“我原本是想進美術學校的,可是……”
“哎呀,可沒勁兒啦,那種地方真是沒勁兒透了!我們的老師乃是存在於自然之中!存在於我們對自然的**之中!”
但我對他所說的東西卻沒有感到半點的敬意,隻是暗自思忖到:這是個蠢貨!他的畫肯定蹩腳透頂,但作為一個玩伴,或許倒是最好的人選。這時,我才生平第一次見識了什麽是真正的都市痞子。盡管與我的表現形式大相徑庭,但在徹底遊離於人世的營生之外,不斷彷徨這一點上,他和我的確屬於同類。而且,他是在無意識中進行搞笑,並對這種搞笑的悲哀渾然不知。而這正是他與我在本質上迥然相異的地方。
僅限於一塊玩玩,僅限於把他當作玩伴來交往——我總是這樣從心眼裏蔑視他,恥於與他為伍。但在與他結伴而行的過程中,我卻成了他的手下敗將。
最初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大好人,一個難得的大好人。就連對人感到恐懼的我,也徹底放鬆了警惕性,以為找到了一個領著我見識東京的好向導。說實話,要是我一個人的話,去搭電車時會對售票員犯怵;想去劇場看歌舞伎時,一瞧見大門口鋪著紅地毯的階梯兩側站著引座小姐,就會望而卻步;進餐廳就餐時,一看到悄悄站在自己身後等著收拾盤子的侍應生,就會膽戰心驚。天哪,特別是買單時,就別提我那雙顫巍巍的手了!當我買完東西結賬時,不是因為吝嗇小氣,而是因為過度的緊張、過度的害臊、過度的不安與恐懼,我隻覺得頭昏眼花,世界驀然變得漆黑一團,神誌幾近錯亂,哪裏還顧得上討價還價,有時甚至忘記了接過找頭,或是拿走買下的商品。我根本無法獨自一人在東京街頭漫步,所以,隻好整日蜷縮在家中打發光陰。
和堀木交往的另一大好處在於:他完全無視談話對方的想法,隻顧自己聽憑所謂**的驅使(或許所謂的“**”,就是要無視對方的立場),成天到晚地絮叨著種種無聊的話題,所以,完全用不著擔心,我們倆在逛街疲倦了之後會陷入尷尬的沉默中。在與人交往時,我最介意的,就是唯恐出現那種可怕的沉默局麵,所以,天生嘴笨的我才會搶先拚命地搞笑。然而,現在堀木這個傻瓜卻無意中主動承擔起了那種搞笑的角色,所以,我才可以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無須多加搭理,隻要適時地笑著敷衍一句“怎麽可能”便行了。
不久,我也漸漸地明白了:酒、香煙和妓女,乃是能幫助我暫時忘卻對人的恐懼的絕妙手段。我甚至萌發了這樣的想法:為了尋求這些手段,我可以不惜變賣自己的所有家當。
在我眼裏,妓女這個種類,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倒像是白癡或者瘋子。在她們的懷抱裏,我反而能夠高枕無憂,安然成眠。她們沒有一丁點兒的欲望,簡直達到了令人悲哀的地步。或許是從我這裏發現了一種同類的親近感吧,那些妓女常常向我表示出自然天成的好意,而從不讓人感到局促不安。毫無算計之心的好意,絕無勉強之嫌的好意,對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使我在漫漫黑夜之中,從白癡或瘋子式的妓女們那兒,真切地看到了聖母瑪利亞的神聖光環。
為了擺脫對人的恐懼,尋得一夜的休憩,我前往她們那裏。可就在與那些屬於自己“同類”的妓女玩樂時,一種無意識的討厭氛圍開始不知不覺地彌漫在四周,這是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所謂“隨贈附錄”。漸漸地,那“附錄”鮮明地浮出了表麵。當堀木點穿了其中的玄機後,我不禁在愕然之餘,心生厭惡。在旁人看來,說得通俗點,我經由娼妓的曆練,近來在女人的修煉上大有長進。據說,通過妓女來磨煉與女人交往的本領,是最為嚴苛而又最富成效的。我的身上早已漂漾著“風月場上的老手”的氣息,女人們(不僅限於妓女)憑借本能嗅到了這種氣息,並趨之若鶩。人們竟把這種猥褻的、極不光彩的氛圍當作了我的“隨贈附錄”,以至於它比我試圖獲得休憩的本意顯得更加醒目。
堀木出於愛慕虛榮和追趕時髦的心理(至今我也認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別的理由了),某一天帶著我去參加了一個叫作共產主義讀書會的秘密研究會(大概是叫R·S吧,可我已記不清了)。也許對堀木這樣的人來說,出席共產主義的秘密集會,也隻是他領著我“遊覽東京”的一環罷了。我被介紹給那些所謂的“同誌”,還被迫買下了一本宣傳冊子,聽坐在上席的那個長相醜陋的青年講授馬克思的經濟學說。然而,那一切在我看來,卻是再明白不過的內容了。或許他的確言之有理,但在人的內心深處,分明存在著一種更加難以言喻的東西。稱之為“欲望”吧,又覺得言不盡意,謂之曰“虛榮心”吧,也覺得語不及義,即使統稱為“色情與欲望”,也仍舊詞不達意。總之,盡管我也是雲裏霧裏的,但我總認為,在人世的底層畢竟存在著某種絕不單純是經濟的、近於怪談式的東西。我本來就對那種怪談式的東西充滿了恐懼,所以,盡管我對唯物論,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很自然地加以了肯定,卻不能仰仗著它來擺脫對人的恐懼,從而放眼綠葉感受到希望的喜悅。不過,我卻從不缺席地參加R·S(僅憑記憶,可能有誤)。“同誌”們儼然大事臨頭似的,緊繃著麵孔,沉浸在諸如“一加一等於二”之類的初等算數式的理論研究中。見此情景,我覺得滑稽透頂,於是,發揮自己慣用的搞笑本領,以活躍集會上的氣氛。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漸漸地研究會上那種拘謹刻板的氛圍被緩解了,以至於我成了那個集會上不可或缺的寵兒。這些貌似單純的人們認為我和他們一樣單純,甚至把我看成一個樂觀而詼諧的“同誌”。倘若事實果真如此,那我便是從頭到尾地徹底欺騙了他們。我並不是他們的“同誌”,但我卻每次必到,為大家提供作為“醜角”的搞笑服務。
不合法,這帶給了我小小的樂趣,不,毋寧說使我心曠神怡。其實,倒是世上稱之為“合法”的那些東西才更加可怕(對此,我有某種無比強烈的預感),其中的複雜構造更是不可理喻。我不可能坐著,死守一個沒有門窗的冰冷房間,就算外麵是一片不合法的大海,我也要縱身跳進去,直到遊得耗盡全力,一命嗚呼。對我來說,或許這樣還更輕鬆痛快些。
有個說法叫作“見不得人的人”,指的是那些人世間悲慘的敗北者、背德者。我覺得自己打一出生便是一個“見不得人的人”。所以一旦遇到那些被世人斥之為“見不得人的人”,我的心就不由分說地變得善良溫柔,而且這種“溫柔”足以使我自己也如癡如醉。
還有一種說法叫作“狂人意識”。身在這個世上,我一生都被這種意識所折磨,但它又是我休戚與共的糟糠之妻。和它廝守在一起,進行淒寂的遊戲,已構成了我生存方式的一種。俗話裏還有種說法,叫作“腿有傷痕,沒臉見人”。當我還在繈褓中時,我的傷痕便已赫然出現在我的一條腿上,隨著長大成人,非但沒有治愈,反而日漸加劇,甚至擴展到了骨髓深處。每個夜晚,我遭受的痛苦就如同千變萬化的地獄,但是(這種說法說來有些奇怪),那傷口卻逐漸變得比自己的血肉還要親密無間。在我看來,傷口的疼痛就仿佛是它鮮活的情感,甚而愛情的呢喃。對我這樣的男人來說,地下運動小組的那種氛圍令人出奇地安心和愜意。總之,與其說是那種運動的目的,不如說是那種運動的外殼更符合我的口味。堀木僅僅是出於鬧著好玩的心理,把我帶到那個集會上,把我介紹給了大家。其實他也就隻去過那一次。他曾說過一句拙劣的俏皮話:“馬克思主義者在研究生產的同時,也有必要觀察消費嘛。”所以他不去參加集會,而是一門心思拽住我到外麵去考察消費狀況。回想起來,當時存在著形形色色的馬克思主義者:有像堀木那樣出於愛慕虛榮、追趕時髦的心理而自詡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人;也有像我一樣僅僅因為喜歡那種“不合法”的氛圍,便一頭紮入其中的人。倘若我們的真實麵目被馬克思主義的真正信徒識破的話,那麽,無論是堀木還是我自己,都無疑會遭到他們的憤怒斥責,並作為卑劣的叛徒而受到驅逐吧。但我和堀木卻沒有遭到開除的處分,特別是我,處在那種不合法的世界中,居然比身在紳士們的合法世界中更顯得悠然自得,遊刃有餘,也更顯得所謂的“健康”,以至於作為前途無量的“同誌”,被委派了種種機密工作。他們誇張地給那些工作披上一層過於神秘的麵紗,著實讓人忍俊不禁。事實上,我對委派的工作從不拒絕,泰然自若地照單全收,也從不曾因舉止反常而遭到“狗”(同誌們都這樣稱呼警察)的懷疑或盤問。我總是一邊搞笑,一邊準確無誤地完成他們所謂的“危險”任務(那幫從事地下運動的家夥常常是如臨大敵一般高度緊張,甚至蹩腳地模仿偵探小說,顯得過分警惕。他們交給我的任務全都是一些無聊透頂的東西,可卻煞有介事地製造出緊張的氣氛)。就我當時的心情而言,就算成為共產黨員遭到逮捕,一輩子身陷囹圄,也絕不反悔。我甚至認為,與其對世人的“真實生活”感到恐懼,每個夜晚都在輾轉難眠的地獄中呻吟歎息,還不如被關進牢房來得暢快和輕鬆。
父親的議員任期就要屆滿了,想必其中還有種種理由吧,他無意繼續參加選舉。他還在老家建了棟養老的舍宅,似乎已對東京不再留戀。而我充其量就是一個高中生而已,或許在他看來,為了我而保留宅邸和用人,是一種不必要的浪費吧(父親的心思與世上所有人一樣,不是我能明白的)。總之,那個家不久便轉讓給了別人,而我則搬到了一個老舊公寓的陰暗房間裏,這個公寓名叫仙遊館,位於本鄉的森川町。而沒過多久,我便在經濟上陷入了窘境。
在此之前,我總是每月從父親那兒得到固定金額的零花錢。即使這筆錢馬上告罄,可煙、酒、起司、水果等,家裏都是應有盡有,而書、文具、衣服等其他東西,也都可以在附近的店鋪裏賒賬,就算款待堀木吃碗蕎麥麵或者炸蝦蓋澆飯,隻要是這條街上父親經常光顧的餐館,我都可以吃完後一聲不響地甩手而去。
可現在一下子變成了在宿舍的獨居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必須在每個月的定額匯款中開銷,這讓我一時慌了手腳。匯款依舊是在兩三天內便花個精光,我感到不寒而栗,因心中無底而變得幾近發狂,輪流給父親、哥哥、姐姐又是打電報,又是寫長信,催他們快點寄錢給我(信中所寫之事,幾乎純屬搞笑的虛構。竊以為,要想求助於他人,其上策乃是逗人發笑)。另外,我在堀木的教唆下,開始頻繁地出入於當鋪,可照樣手頭拮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