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掉進米缸的老鼠

關於李自成,我以為本節的標題雖然稍嫌刻薄,但用來概括李自成所提供的曆史悲劇卻很妥貼——李自成是一隻掉進米缸的老鼠。一隻老鼠偶然間掉進了盛米的缸子,先是驚,繼是喜,接著就是瘋狂大吃。等到把米缸裏的米吃得差不多時,才猛然發現要跳出空****的米缸已經十分困難,它的最終歸宿隻能是坐以待斃——要麽在米吃完之後餓死,要麽被聞訊趕來的米缸主人打死。

攻下北京的李自成其實才走完了萬裏長征第一步,他還有許多甚至比打下北京城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和他的兄弟們都以為革命已經大功告成,現在,享受和收獲的季節已經來臨。他們以為打天下坐天下也如同春種一鬥粟、秋收萬顆籽那樣簡單而順理成章:既然此前的幾千個日子都過著刀頭舐血的擔驚受怕的苦日子,現在皇帝已死,大明已滅,紫禁城都在咱們手中了,還不該好好過幾天舒心日子嗎?

郭沫若在那篇影響巨大的《甲申三百年祭》中對李自成的悲劇作了這樣的總結,他寫道:“在過短的時期之內獲得了過大的成功,這卻使自成以下如牛金星、劉宗敏之流,似乎都沉淪進了過分的陶醉裏去了。進入北京以後,自成便進了皇宮,丞相牛金星所忙的是籌備登極大典,招攬門生,開科選舉。將軍劉宗敏所忙的是拶夾降官,搜括贓款,嚴刑殺人。紛紛然,昏昏然,大家都像以為天下就已經太平了一樣。近在肘腋的關外大敵,他們似乎全不在意。……個人的悲劇擴大而成為了種族的悲劇,這意義不能說是不夠深刻的。”史家們時過境遷的總結雖然可能一針見血,但總給人以表麵和教條之感。真正要深刻觸摸甲申年的中國之痛,更多的,我們需要從曆史的細枝末節上去用心體察。

李自成進京時,崇禎已在煤山身死,文武大臣或自殺殉國,或惶恐不安地聽天由命,由宮女和太監組成的皇宮則是一片大亂。最可憐的當數那些十來歲時就從全國各地選進宮中的宮女,這些幾乎毫無社會經驗的柔弱女子,完全就是一頭頭迷途的羔羊。當時,李自成軍隊呐喊著往宮內衝去,宮女們四散逃竄,在宮門外遇到農民軍,隻得沿路返回宮中。一個姓魏的宮女對眾宮女大呼:“賊入大內,我輩必遭其汙,有誌者早為計。”說罷,魏氏跳入禦河自盡,眾多暈頭轉向的宮女被魏氏跳進禦河卷起的浪花嚇得清醒了——她們已然明白,現在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要想保全清白,隻能步魏氏後塵了。於是乎,頃刻之間,二百餘名宮女跟著魏氏跳河。

一個姓費的宮女沒跳河,而是選擇了跳井——可能是沒有足夠的時間從容自盡。她剛跳下去,就被幾個農民軍嬉笑著用鐵鉤鉤了出來。費氏長得十分美麗,幾個農民軍士兵一看,爭著想把她據為己有。費氏見事情不對,趕忙宣稱:“我乃長公主,你們不得無禮,否則我要到你們首領那裏告你們!”農民軍士兵沒見過多少世麵,被費氏唬住了,把她押著去見李自成。李自成也對這位自稱長公主——也就是皇帝的姐姐或妹妹——的女子產生了興趣,命令找太監來辨認。結果當然不是長公主。李自成便把費氏賞給手下一個姓羅的將領。大喜過望的羅姓將領把費氏帶回營中,費氏說,我的確是皇家的金枝玉葉,不可能和你草率成親,除非你選一個良辰吉日明媒正娶,否則我實難從命。羅姓將領以為費氏真的有皇家血統,甚是歡喜——雖然農民軍一向仇視天潢貴胄,但一旦他們有機會與金枝玉葉結為連理,仍然會發自內心地感到無上驕傲。這是人性的複雜,與農民軍的立場無關。

羅姓將領為了討得“長公主”歡心,大擺酒宴,喝得爛醉。當天晚上,費氏身藏利刃,等到醉酒的羅姓將領入睡後,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睡夢中的羅姓將領血濺洞房。事畢,費氏自刎而死。此事一夜之間鬧得全北京城都傳開了,李自成知道後大驚失色——據《明季北略》作者計六奇猜測,李自成之所以大驚,倒不是為羅姓將領之死,而是他曾一度想把費氏據為己有。誠如是,則身首兩端的就不是替死鬼羅某,而是自己了。

人們不禁要問,到底李自成和他的軍隊在北京的短短幾十天裏都幹了些什麽,以至於一個足不出宮門的宮女要舍棄自己的性命幹出這種玉石俱焚的事情呢——費氏死時隻有虛歲十六,正是豆蔻一樣的花季年華。可以想象,憑她的美貌,倘若真的嫁給羅某,等待她的肯定是比在宮中守活寡好一百倍的未來。然而,她卻毅然決然地走了這樣一條令人驚歎的人生之路。這其中一定是有些原因的,這原因,也許從進京後李自成農民軍的所作所為上可以查找到蛛絲馬跡。

牛金星和李岩是李自成隊伍中少有的知識分子,算得上精英級別的人物。與草莽英雄相比,二人似乎要多一些遠見。進京之前,兩人就向李自成提出,入城欲定天下,必須約束士兵,不得再像以往那樣攻下城池後縱兵搶掠。對此,李自成也欣然同意,並親自下令:敢有傷人及掠人財物婦女者殺無赦。李自成進城時,還特地拔箭去鏃,向後麵的士兵連發三箭,宣稱:“兵入城,傷一人者斬。”入城後,又在城內遍布告示,告示上明令“大師臨城,秋毫無犯,敢有擄掠民財者,淩遲處死”。告示頒布之後,有兩個不信邪的士兵搶劫了一家綢緞鋪,李自成下令“立剮於棋盤街”。這種令行禁止的做法立竿見影,原先對農民軍持觀望和恐懼心態的市民大為寬心,“民間大喜,安堵如故”。

可以說,剛入城時的農民軍還有嚴格的軍紀,對民眾基本保持了秋毫不犯的良好作風,與搶劫民間、殺良冒功的左良玉之類的官軍相比,農民軍更受民眾歡迎和擁護。然而,事情很快就向另一個極端發展,那就是農民軍加速度地失掉了人心,被越來越多的吏民認定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流賊。這倒不是李自成食言自肥,而是他的軍隊的性質決定了後來發生的一切不幸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對於明清鼎故的大變革曆史而言,這種性質也決定了李自成隻能是一個舊時代的摧毀者,卻不可能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啟者。他有能力摧毀一個舊時代,卻沒有能力建設一個新時代。

事情得從兩千年間數以百計的農民起義運動的一個共同點說起。不論陳勝、吳廣還是赤眉、綠林,抑或張角、黃巢,直至後來的王小波、李順和李自成、張獻忠,這些身處不同時代的農民領袖所率領的農民軍都有一個共同點,這個共同點庶幾也是朝廷給予他們一個蔑稱的重要原因,這個蔑稱就是:流寇。政府的蔑稱表明了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這些農民軍大抵處於流動作戰狀態,他們感興趣的是衝州闖府,過五關斬六將式地縱橫天下,卻幾乎沒有考慮——或是即便考慮了但也沒有有效地實施過——建立自己的根據地,再進一步建設和鞏固自己的政權,以便恢複生產,發展經濟。一言以蔽之,支撐這些農民軍縱橫天下的物質基礎,不是依靠他們的生產,甚至也不是他們占領區內的賦稅,而是源源不斷的掠奪。打個不是太恰當的比喻,農民軍有時候像蝗蟲,它們從遠處匆匆飛過來,肆無忌憚地吃光了所有能吃的葉子,然後又匆匆飛向另一個地方,尋找其他可供食用的葉子。

全麵考察李自成縱橫大半個中國的十幾年征戰史,一個顯著的特征是,這支軍隊沒有組織過任何像樣的生產,也基本談不上正常的賦稅征收。不征收賦稅的很大原因在於,這支隊伍一直以“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作為吸引貧民百姓加入其中的最有效號召,一旦占領了城池就抹掉以前的承諾,這顯然不利於農民軍吸引更多的加盟者。這樣,這支軍隊也就斷了征收賦稅來獲取軍費開支的重要途徑。至於說恢複和發展生產,李自成即使在占據土地肥沃的湖北並在襄陽建製時也無所作為,更不用說以後揮師西進長安,繼而又揮師北伐京城了。反倒是他的對手、以往被稱為劊子手的孫傳庭,為長治久安之計,曾在陝西募兵屯田,做了不少恢複生產的有遠見之事。至於明朝的建立者,同樣脫胎於農民起義的朱元璋,他明顯要比李自成棋高數招。當他掃平江南時,沒有急於稱帝,也沒有急於推翻元政府,而是采納了“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策略,即進一步消化已經占領的地區,把它變為自己最堅實的後方。隻有這樣,他才能在與官軍和其他農民軍的角逐中取得最後的勝利。可惜,曆史的經驗盡管就擺在眼前,李自成過於狹窄的視野卻沒能觸及到它。

一支規模不是太大、還在全國各地流動作戰的農民軍,不靠生產,不靠賦稅,隻靠攻城略地後的繳獲來作給養,似乎還有可行之處——這也可以用來解釋為何李自成要屢次攻打城高牆厚的開封,那是因為作為中原重鎮的開封的富庶吸引了他。但當李自成軍隊已經打下京師北京,從名義上講完全推翻了明王朝,並打算建立中央政府,確立對全國的統治時,再依靠這種繳獲來供養一支龐大的隊伍和一個打算正常運轉的行政係統,顯然遠遠不夠。

數十萬大軍蜂擁北京,原本就必須依靠漕運從江南運送大量物資才能維持局麵的北京,這時的供應雪上加霜:一方麵是需要供養的人員大量增加,另一方麵卻是漕運的中斷。很快,李自成這支大軍就出現了令人尷尬的困境——即便是他最為器重的老營,也出現了“給老本米止數斛,馬豆日數升,眾頗怨之。老本者,闖號老營為老本也”。

在全軍上下糧餉難以為繼的窘境下,李自成和他的高級將領們把目光盯住了一個如此富有卻又如此不合時宜的群體,那就是曾經多次被崇禎怒斥為個個該殺的明朝中央政府的官員們。

這樣,甲申年最精彩也最荒唐的拷掠百官的鬧劇上演了。

《明季北略》的作者計六奇以一個小細節解釋了李自成為何對故明官員百般拷掠和殺戮。故事說,李自成抓獲崇禎的太子後,和他有一番對話。太子回答了李自成的問題後向李提出:一不可驚我祖宗陵寢,二速以皇禮葬我父皇、母後,三不可殺戮百姓。接著又預言說,“文武百官最無義,明日必至朝賀”。第二天,果然有大批故明政府官員前來朝賀逼死了他們君父的“流賊”李自成。麵對黑壓壓磕頭如儀的故明官員,李自成不由一聲歎息:此輩不義如此,天下安得不亂,“於是始動殺戮之念”。

這個故事有一定的真實性,也符合李自成草莽英雄見不得不仁不義之人的性格。但這隻是問題的一方麵,另一方麵則是前麵說過的迫在眉睫的經濟危機。幾十萬大軍要吃飯,李自成這個當家人必須給他的兄弟們找一條出路。更何況,既然天下都已經打下來了,難道不該讓上上下下的兄弟們充分享受一把嗎?

李自成於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入城,四天後的二十三日,故明政府官員四千餘人進宮朝見李自成。這些前往朝見者,少數是被強迫的,多數是欣然前往、企圖在新政權中謀得一席之地。牛金星從這四千餘人中選出了九十二個,打算錄用進新政權。這九十二名幸運者由東華門出來,被送往大順政權的組織部——吏政府。餘下的四千餘人,由西華門押出。官員們戰戰栗栗地排成幾條長隊,從宮裏魚貫而出,兩旁是全副武裝的農民軍士兵,雪亮的刀劍全都出了鞘。這些官員被押出宮後,分別送到了劉宗敏和李過的官邸中關押起來。

也就在同一天,李自成發布了一道對明政府官員們來說殺機頓現的詔書。這道詔書中,李自成認為殉國的崇禎皇帝並不是一個昏君,反倒是明朝的臣子們大多是貪官汙吏,一個個結黨營私,從不對國家盡忠,“賄通官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紳,閭左之脂膏罄盡”——意思是說,這些官員們勾搭成奸,朝廷的威嚴都被他們一天天地破壞掉了,對宗紳富戶巧取豪奪,民間的財富都被他們搜刮個精光。

既然官員們的財富都是不義之財,替天行道的農民軍自然有最為正當的理由要求他們吐出來。何種級別的官員該吐多少銀兩,大順政權也做了一個粗線條的規定:內閣十萬,部院京堂錦衣七萬、五萬、三萬,科道吏部五萬、三萬,翰林三萬、一萬,部屬以下各以千計。這些被押為人質的官員,如果識相地認捐,就由士兵押往其家,付清銀兩後可獲自由。若有一言分辯或是討價還價,或是表示無力交納的,統統施以夾棍。

夾棍由三根等長的木棍組成,明清時俗稱“三木”。一端用鐵條固定,另一端用繩索串連,用刑時把夾棍豎放在地上,再把犯人的兩條小腿夾在裏麵,施刑者向兩邊拉繩,夾棍收緊,犯人被夾,疼入骨髓。夾棍有長短不等的型號,愈是短的,夾人愈疼,腿骨被夾斷的事時有發生。這些昔日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明王朝中高級官員們,除了極少數人如願以償地在新政權謀得一職外,絕大多數都被送往劉宗敏和李過等人的府邸品嚐夾棍的滋味。

官至大學士的魏藻德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他的人生將會以夾棍收場。他的如意算盤是如何在新政權繼續高官任做,駿馬任騎,沒想到卻被新政權投進了大牢。他從窗縫裏對看守高喊:如果要用我,不管如何用都行,把我關起來做啥?按規定,他要交納的銀子是十萬兩,但他隻交出了一萬兩,被農民軍嚴刑拷打。農民軍用夾棍夾住這位前朝紅人,劉宗敏責問他,你位居首輔,為什麽造成天下大亂?魏藻德說,我本是書生,不諳政事,加上先帝無道,所以才弄得不可收拾。劉宗敏怒罵:你以書生考中狀元,不到三年就升為首輔,崇禎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你竟汙蔑他無道!——劉宗敏的怒罵,隱約讓人感覺到,這位大順農民軍的二號人物和一號人物李自成一樣,對崇禎似乎有著某種程度的同情。等到劉宗敏離開的間隙,魏藻德向劉宗敏手下的王旗鼓討好,說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王旗鼓想必是一位沒有多少文化的農民,對魏藻德此舉實在鄙視之極,一邊罵,一邊用腳踢。此後,對魏藻德的拷掠更加厲害,五個晝夜下來,夾棍竟然夾破了魏的腦袋。魏死後,農民軍又把他的兒子抓起來追贓。看樣子這位小算盤打得比誰都好的高級昏官真的沒有多少銀子。他兒子表示,如果魏藻德不死,還可以向門生故舊借貸,現在根本沒辦法了。話音剛落,就被農民軍揮刀砍殺。

李自成圍北京時,襄城伯李國楨被委以守城重任。城破後,李被活捉。李自成斥責他說,你受崇禎重用,崇禎對你的恩寵遠遠高於其他官員,你既不能堅守,又不能死節,你他媽到底想做啥?李國楨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李自成大罵:誤國賊,你還想求生嗎?罵畢,送往劉宗敏府中,幾天後也死於追索銀兩的拷打。李的妻子也被農民軍抓獲,這個可憐的女子被剝光了衣服,一個農民軍士兵把她赤身**地抱到馬上,一邊縱馬狂奔,一邊高呼:看啊,這就是襄城伯李國楨的老婆!

嘉定伯周奎是崇禎的嶽父,崇禎自盡前曾讓兒子們前往外祖父府中躲藏。但周奎對太子的呼喊無動於衷,根本不開門。同樣是這位國丈,當崇禎號召高級官員們為國募捐時,他卻百般推辭。前往周府募捐的司禮監太監徐本正哭著勸了半天,周依然不為所動。最終,徐憤然說:老皇親如此鄙吝,朝廷萬難措手,大事必不可為矣。即便廣蓄多產,後來何益?事情果如徐太監所料,一個月前周奎多捐一文也肉痛的家財,一個月後都在夾棍的威脅下送進了農民軍大營。從周家抄出的現銀就多達五十三萬兩,而一個月前,他捐給國家的是區區數千兩。

考察曆史的諸多細節,我們可以斷言,農民軍在對業已被推翻的明王朝的高級官員們拷掠和侮辱時,一定感到了某種難以言狀的揚眉吐氣。然而,治理國家需要的不是匹夫式的快意恩仇,而是建立在務實基礎上的高瞻遠矚。可惜,具有這種高瞻遠矚水平的人,大順軍裏幾乎沒有。或者說,即便有,也沒有能力讓大順軍這列已經嚴重偏離了軌道的列車重新回到軌道上來。

李岩和宋獻策是大順軍中不多的兩個對拷掠百官持謹慎反對態度的人。李岩是武職,劉宗敏給他分配了必須拷掠出的銀兩數。對此,李岩不願意像劉宗敏等人那樣嚴刑峻法,由於追索到的銀兩較少,不得不用自己的家產來充數。宋獻策是文官,是謀士,向主公進諫是他應盡的職責,他很委婉地用天象示警告誡李自成:天象慘烈,日色無光,亟應停刑。依照古代中國的傳統,一個哪怕混世魔王性質的造反者,盡管敢於推翻政府,但對高高在上的蒼天,也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敬畏。對宋獻策的勸諫,李自成此後要求劉宗敏:“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獄,此輩夾久,宜酌量放之。”——李自成對劉宗敏說這番話時,其背景是李前往劉的府第,看到寬大的院子裏用夾棍夾了數百名官員。有的在有氣無力地哀號,有的則連哀號的力氣也沒有了。其情其景,慘不可狀。對李自成的命令,劉宗敏當然遵守,他下令把勳臣和皇親國戚從府中押出,拘禁在民舍中,至於其他的普通官員則全部釋放。然而,此時已經晚了。潘多拉盒子一經打開,災難的淵藪就已橫空出世。

如果令人聞風喪膽的夾棍隻是針對魏藻德、李國楨和周奎這樣的誤國高官貴戚,農民軍的拷掠行動未必就不能被當時的百姓和後來的史家理解。但問題的關鍵是,拷掠行動一旦開始,到底該拷掠到何時、拷掠到何種範圍就成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所帶來的,就是拷掠擴大化和最終的無法收場。可以這麽斷言,當拷掠的對象從明王朝高級官員擴大到民間的富戶甚至普通人家,李自成的大順政權也就走上了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短命之路。以貌似正義之舉的拷掠百官為開端,大順農民軍這支剛進城時秋毫無犯、曾令京師吏民不勝歡欣的隊伍很快就裂變成令人談虎色變的嗜血狂。他們搶掠、拷打的對象,很快從高級官員擴大到一般富戶,再進一步擴大到了尋常百姓。

《甲申傳信錄》說,大順軍隊剛進京師時,初入民舍,還隻是借借鍋灶和床榻之類的生活用品而已。很快,他們闖進居民家中,聲稱“借汝妻女姊妹作伴”——麵對這些刀鮮劍亮、如狼似虎的征服者,倒黴的居民隻能是刀俎上的魚肉。《流寇誌》記載得更為詳細,該書說,大順軍進京後,先將兵器火藥搜取一空。出於安全考慮,這麽做是必要而正確的。接下來,就開始要求居民無償提供飲食。市民中沒有嫁人的女子,一律強製性地配給大順軍人。“**殺戮,備諸暴酷。貲財既罄,猶索飲食如故,稍不給,刀背馬箠撻之,往往立斃。”牛金星和顧君恩擔心這種做法將要激起民變,兩人前往劉宗敏府中勸他約束士兵。作為大順農民軍的二號人物,鐵匠出身的劉宗敏回答說:“此時但畏軍變,不畏民變,軍者所恃以攻取,少失意,則不為我用。若民,則我已製其肘腋,設有動擾,閉門分剿,不煩金鼓,一時可盡。且軍興日費金,若不強取,安能辦給?”

劉宗敏這段話有三層意思,其一,現在天下已經打下來了,天下百姓都是板上的魚肉,可以任意宰割,隻要把軍隊籠絡住,盡量滿足他們的欲望就行了;其二,老百姓要是敢反抗,隻要派出軍隊鎮壓就萬事大吉了;其三,現在軍隊龐大,需要大量軍費開支,如果不向民間強取,又到哪裏去籌辦呢?

一支擁眾近百萬的軍隊的二號人物竟然說出如此混賬的話,這支軍隊被大浪淘沙般地擊潰,就隻是時間問題了。

一般說來,一個政權一旦對民眾實施竭澤而漁的掠奪時,貪汙腐化就將是這個政權的必然伴生物。《明史》稱李自成“不好酒色,脫粟粗糲,與其下共甘苦”,這大抵符合曆史事實。但它符合的曆史事實僅限於李自成進京之前,他自己衣著簡樸,吃粗糧,穿舊衣,給人一種拒絕腐敗的良好印象。進京後,他雖然不腐敗,卻縱容部下腐敗,或者說對部下的腐敗聽之任之,姑息養奸。這其實也是一種腐敗,而且是比個人腐敗還要嚴重還要可怕的集體腐敗。

據學者估算,李自成通過拷掠明王朝官員和京師富戶,一共得到了總數高達七千萬兩的被稱為助餉的白銀。與此相比的另一個數字是崇禎加派的三餉,其總數不到助餉的三分之一,即隻有兩千萬兩左右。兩千萬兩三餉的征收對象是全國,而李自成搜刮的助餉的對象僅限於京城。兩千萬三餉已經成為明末農民起義此起彼伏的導火索,高達七千萬的助餉給不幸身處甲申之變的北京吏民帶來怎樣的災難,這是無論怎樣想象都不為過的。

大規模的拷掠給大順軍上下人等帶來的是大量社會財富,即便一般士兵,“其囊中多者五六百金,少者亦二三百金”。一般士兵尚且如此,那麽李自成這樣的高級將領又如何呢?剛進京師,李自成和其他高級將領首先瓜分的是當作戰利品的後宮宮女,李自成、劉宗敏和李過等幾個主要將領各挑了幾十位姿色絕佳的宮女,牛金星和宋獻策等人也分別得到了數量不等的宮女。至於一般軍官,則往往配以明朝皇親國戚和勳臣們的女眷。如前所述,農民軍攻下京師時,大約有數以百計的皇親國戚和勳臣自盡,他們遺留下來的財富被充作軍餉,他們遺留下來的妻女,則一律不拘老少,編成名冊後分配給農民軍一般將校。那些分到年輕美麗女子的,往往喜出望外,抱之馬上,在大街上來回奔馳,向戰友們誇耀;分到醜陋或老年女子的,隻好垂頭喪氣,自怨運氣不好。

梁山好漢阮小五還在石碣村打魚時,最向往的事情莫過於像打家劫舍的好漢那樣“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其實,舉凡具有草莽氣者,隻要條件許可,都對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心向往之。出身於草根階層的李自成亦然。雖然《明史》記載他吃的是粗糧,穿的是布衣,但那時造反還未成功。既至京師到手,在他看來,自然算大功告成,盡管還不至於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但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的豪放生活卻是不容置疑要有的。

關於李自成和他的高級將領們吃酒的一則筆記說:“(李自成)日置酒宮中,召牛金星、宋獻策、宋企郊、劉宗敏、李過等歡飲。牛、宋執禮恭,聞呼則避席而答,餘賊雜坐,觥傾酒,手攫食。宗敏時呼大哥,闖賊無如之何。”這種聚眾歡飲的場麵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信號,它隱約向我們表明,哪怕已經推翻了明王朝,哪怕已經把北京控製在手中,但無論心態上還是行為上,李自成都沒有做好一個治理國家的開國之君的準備。他還停留在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的江湖好漢的層麵。

李自成如此,他的部下也差不多。牛金星是大順軍中最熱心張羅李自成登基即位的人。因為他知道,隻要李自成登基,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的不二人選。直到吳三桂拒絕招降,李自成不得不親征吳三桂時,留守北京的牛金星依然以為天下太平無事。他“具內閣儀仗,往來拜謁,誇其鄉人,限商人三日開店,弛九門出入之禁”,儼然就是一個盛世的太平宰相。至於早就風起於青萍之末的心腹之患,他遲鈍得毫無感覺。

顧君恩是李自成的另一個重要謀士。在襄陽時,他曾獻策說服李自成先取西安再伐北京,應該說是一個有遠見有膽識的人。即便是他,也在進城的考試中不及格。他像個無賴一樣把腳放到吏政府(即吏部)的案桌上,也不戴頭巾,喝得醉醺醺地令孌童唱小調取樂。另一位謀士宋企郊勸他注意形象,“衙門自有體,不比營中,可以自放”。他諷刺說:“老宋猶作舊時氣象耶?”

劉宗敏是武將之首,也是僅次於李自成的大順軍二號人物。進京之後,這位二號人物的主要工作似乎隻有兩件,其一就是前麵說過的拷掠百官以追銀兩,其二是搜羅美貌女子豐富業餘生活。他偶然聽說一個叫陳圓圓的女子乃天下之絕色,經多方搜求,打聽到陳圓圓乃明朝山海關守將吳三桂的愛妾,住在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家裏。當時,手握重兵的吳三桂已基本接受大順軍提出的受降條件,正從山海關開往北京,擬降於李自成。但劉宗敏仍然毫不猶豫地逮捕了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重量級人物的父親。劉宗敏此舉直接導致了吳三桂反水,使其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向關外的清人借兵,最終導致的則是清軍入關並定鼎中原。

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占據京師的李自成應該做而沒有做或者說沒做好的事情有四件:

第一,吳三桂的關寧鐵騎是明軍中最能征慣戰的王牌,它還守衛在山海關,還處於東搖西擺的騎牆狀態,而吳襄在李自成手中,吳三桂一家都在李自成手中。這正是招降王牌軍的王牌,李自成做了,卻做砸了,做砸的原因是他的助手劉宗敏的輕率之舉;

第二,虎視關外的清軍隨時可能入關,是戰是和,李自成完全沒有考慮;

第三,即便南京政府為了誰繼大統而忙於內訌,一時間還不可能派軍隊北伐,但農民軍與南明的勢不兩立是必然的,李自成應該趁著南明的混亂南征;

第四,農民軍一下子占領了如此遼闊的地盤,卻沒有真正建立起屬於自己的穩定政權。

以上四件,任何一件都比拷掠追索金銀財寶重要十倍百倍,可惜的是,人在深宮的李自成沒能看到,他的謀士們和將軍們也沒能看到。他們隻看到了一個花團錦簇的叫作北京的花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