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
離開了碎葉,李客帶著全家,一路向東逃亡。穿越新疆,青海,一年後抵達四川江油市清廉鄉。
這裏的人們對於這個外來家庭充滿了好奇,問及姓名,男主人隻是淡淡地說,自己名為李客,再無過多的話語。
古代交通不便,出行依靠步行,依靠馬車。他們一路顛沛流離,翻越了無數座山川,躲過了一次次追殺,經曆了一年四季的光景。小李白在這漫長的遷徙中,脫去了些許稚氣,長成小小少年的模樣。
最後到達的地方,也許是李客經商曾經停駐過這裏,也許是因為這裏極其複雜的地形,能讓追捕者難以發現他們的影蹤。總之,這裏成為李白的故鄉,他的記憶開始的地方。
入蜀當然是不容易的,入蜀之難,在李白成年後所寫的《蜀道難》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興許是因為幼年初次入蜀的記憶一直潛伏在深處,與成年後的人生經曆遭遇後,生發出的感慨,便格外深刻。
蜀道之難,與蜀地的富庶豐饒形成了鮮明對比。蒙蒙煙雨籠罩著秀麗的山峰,山的青翠,水的柔情,這裏的鍾靈毓秀孕育了李白的浪漫詩情。這一方土地上,誕生了曆史上無數傳奇人物,李白所向往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讓李白崇敬的辭賦家司馬相如,同李白有著相似人生遭際的詩人陳子昂。五歲的李白不會知道,二十餘年後,他將義無反顧離開這裏,千百年後,這裏將因為他而變得特別,而他也將成為傳奇故事之一。
我們很難分得清人與城的關係,是人成就了城,還是城造就了人。仿佛隻是命運隨機的一次拋置,人生活在一座城裏。時間如水流過,人會逝去,而城一直存在。人留下故事,留下無數記憶的碎片,城搖搖欲墜。最後才明白,每一次相遇與別離,都是命運的手掌在翻雲覆雨。
千百年後,李白曾經居住過的這座小城,被開發成了旅遊景點,來自世界各地的遊人,來這裏參觀李白留下的痕跡,與史書中拚湊出的大詩人形象做一番對比。透過太過厚重的塵埃,去觸碰一個古老的魂靈,生發出現代人的感慨。傳承的是什麽,參觀的又是什麽呢?被保留下來的曆史,早已成為了現實的一部分。
李客在江油,仍舊是經商為生,靠著長江,在上遊和中遊設立莊口,實現巴蜀和吳楚之間的貨物流轉,養活一大家子人。
隋朝始有科舉考試,讀書人可以通過多年寒窗苦讀,曆經層層篩選進入仕途。但中國是個農業大國,農業經濟基礎過於強大,重農抑商的傳統難以撼動,商業成為末流,商人的社會地位低下,所以,唯一從政的途徑——參加科舉考試,對於李客及李白而言,都是斷絕了的。
這種身份同時給李白帶來了自由與枷鎖,在詩歌世界裏,他的浪漫的天性得到了張揚,但在現實世界,為了擠入仕途,他屢屢受挫。他的自由,是有限度的,但卻是極其珍貴的。好比在荊棘中開出的玫瑰,動人心魄,卻免不了被遮蔽、被束縛、被傷害的命運。明知結局不會完美,仍要極盡所能地綻放,因為有一顆美麗的種子,就不能任它腐爛在泥中。這是悲劇的所在。
抵達江油時,李白五歲。在父親的熏陶下,他已經讀了不少書,“五歲誦六甲”,六甲即為唐朝當時的小學識字課本,“十歲觀百家”,十歲開始攻讀《詩》《書》及諸子百家。
書本伴著他度過少年時代,綠水青山之下,書聲琅琅,少年拔節。書中的內容日複一日地使他滋生了新奇的想象,山之外的廣闊的大千世界,成為少年想要追尋的光。
世間的苦難,他也開始嚐出了滋味。他不是權貴人家的公子,也不是普通平民家庭的小孩,他的出身,讓他和同齡人有了些距離。這種距離也能讓他看清人世的辛酸,窮人的辛勞,富人的奢靡,他心裏也許尚未有階級的概念,但已經察覺到不公平,同情平民階層的生活不易。少年的抱負開始滋長。
在那時,政治距離他還很遙遠,但他未來的人生軌跡卻因為這些曆史事件而改變了方向。在李白十二歲這一年,開元初年(713),政治穩定,唐朝開元之治開始,太平公主陰謀廢帝,唐玄宗發現後一舉鏟除了太平黨,賜死了太平公主,以鞏固自己的統治。在平定內亂的過程中,高力士立了大功,得到了玄宗賞識,由此開啟了唐朝宦官之盛的風氣。
唐玄宗重視文教,在開元二年(714),他聽從宰相姚崇的建議,新設了翰林院。選拔知識分子精英,讓他們參與政治、議論朝政。翰林院與科舉製是一脈相承的,科舉製選拔出的人才可以直接入選翰林院,這成為科舉時代士大夫的人生理想。
達則兼濟天下,這當然也是李白的理想,但他無法通過科舉的道路去到唐玄宗麵前,於是他十分向往司馬相如。
司馬相如少年時與李白相似,在四川長大,從小喜歡讀書練劍,寫得一手好文章。為了打動景帝,他寫了著名的《子虛賦》,書寫漢一代王朝的強大聲勢和雄偉氣魄,但景帝不喜辭賦,他並未得到賞識。直到漢武帝繼位之後,看到《子虛賦》十分喜歡,立即召喚司馬相如進京,司馬相如由此寫了與《子虛賦》相接的《上林賦》,來歌頌盛世王朝的氣象,漢武帝大為讚賞,封他為郎官。
李白在晚年,曾經這樣描述自己:“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他是以司馬相如作為目標的,事實上,他的文采,他的文學成就,絲毫不遜色於司馬相如。在十五歲,就能出口成章,超越了司馬相如的水平,但他卻沒有這麽幸運。
此時的少年依然躊躇滿誌,不曾預料到未來將要經曆的苦難。他讀遍了經書,想要去實現一個讀書人的抱負,又向往著像父親一樣,練就一身高強武藝,成為一個走遍天下的俠士。少年時候,未來沒有模樣,它的無限可能卻令人神往。
隻是,命運的伏線早已埋藏好,等待著對未來一無所知的人去經曆。我們麵前總是看似有無數條道路,最後能選擇的,其實隻有腳下的那一條。我們無法選擇的是出身,是時代,是成長的地方,是世上已經存在並將影響我們的種種。這是生而為人的不自由。
李白的悲劇命運,就在於他恰好是一個“不一樣”的人,恰好是一顆荊棘中不安分的種子,恰好是一顆從夜空墜入凡間的星辰。他的自由,隻在於紙筆間的方寸天空,凡人的苦難,他統統要經曆,要遭遇,甚至砸向他的是更為猛烈的。於是再讀他的詩,便讀出了幾分淩厲的掙紮,一種令人心碎的灑脫。
幸好,文字能夠在曆史的洗刷中保存下來。我們讀他,解他,尋求屬於全人類的共鳴,詩人的靈魂得以永存。這一切他應得的讚譽、成就,卻遲了太多年。
有時候會想,如果李白不是出生在唐朝,如果玄宗能夠早早地垂青於他,是否他的一生就不會這般坎坷?如果是生活在現代,他還會始終懷才不遇嗎?後來才明白,他的詩所書寫的,是他的鴻鵠之誌,也是他所處的時代,盛唐成就了他,他同時成就了盛唐。李白之所以能成為李白,恰恰也是因為他的“不一樣”。隻是這一切,要等到曆史的車輪轟轟烈烈地駛過,塵埃落定之後,才能顯現出它原本的模樣。曆史故事裏的人,卻永遠不會知道了。
李白十五歲,如青鬆般挺拔,蜀地靈秀的青山與綠水,靜默地陪伴他長大,給他無限做夢的自由,在夢裏,守護他生活在塵世最為凡俗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