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大鵬一日同風起

謫仙而人者

碎葉是一座古老的西域小城,它連接了東方與西方,無數的商人從此地經過,馬蹄揚起沙塵。他們循著天山古道,翻越到西域各國,以這種古老的方式完成貿易。碎葉河靜靜流淌,滋養著這片土地上的子民和過往的行人。

除了絡繹不絕的商人,流離到這片異域上的漢人還有不少。他們或是躲避戰亂,或是從軍戍邊,或是被掠賣到此,或是因罪被流放。帶著一段苦澀的記憶,離家萬裏,在邊境線上苟且地生存。

李客就屬於最後一類人,史書記載,他沒有詳細的生平,單名一個“客”字,不曾入仕,亦無文名。他來到碎葉,是因為他的先人因罪被流放到這裏。

李客的先人和姓氏要追溯到西涼城。在五胡十六國時期,李氏家族在涼州西部酒泉建立了西涼國,武昭王李暠便是西涼太祖。417年,武昭王去世,兒子李恂繼位。四年之後,北涼軍攻入西涼,李恂戰敗,自殺而亡,西涼覆滅於北涼。

曆史的河流繼續往前奔湧,公元420年,十六國逐漸融合為南北朝,一個大一統的盛世正在醞釀中。619年,隋朝統一了中國,隋唐盛世由此開啟。

李客先人被流放的遭遇就是在隋朝,隋煬帝時期,權利紛爭攪起腥風血雨,李客的先人李渾遭到陷害,李姓宗族被流放殺害,史書上留下了“一房被竄於碎葉,流離散落,隱易姓名”這樣的記載。李客帶著子虛烏有的罪名出生,流竄於邊地。為了躲避追捕,他隱姓埋名,改名為“客”,在這裏定居。

這裏的居民以遊牧為生,中土之人並不擅長,戴罪之身也無法入仕途,靠著與故鄉的一點點聯係,經商成了唯一的選擇。於是,在中原與西域之間進行貿易往來,成了李客一家的謀生手段。

西域的人口雜亂,這片土地並不太平,漫長的經商之路也充滿坎坷。為了保護他的家族,在這蠻夷之地生存下去,李客自幼習武,練就一身高超武藝。在刀光劍影中,生與死,來處與歸處,都不再重要,隻有一種原始的欲望,讓他感覺到生命燃燒時候的熾熱。

一麵是仗劍走天涯的俠客,另一麵卻是手捧書卷的文人。抵抗不了宿命,他找尋到詩書來安放一顆漂泊的心。西域的風沙迷眼,但他的血脈中流淌的,仍舊是華夏人的細膩情思。

李客佇立在風中,低吟“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大漠的落日落下去了,染紅天際。他的故鄉在何處呢?不知道,他隻知道這是個不屬於他的地方,他卻不得不帶著原罪,漂泊無依,也許會“憂傷以終老”。

夕陽落下,星星出現在夜空,又一個夜晚來臨了。與之前所有的夜晚,沒有什麽區別。

他的又一個兒子降生了。

靜謐的夜晚,一聲嬰兒的啼哭打破平靜。

嬰兒的母親看著嬰兒的臉,根據他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長大之後的鮮明輪廓。這個小生命,會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呢?讓人有點期待又有點甜蜜的憂愁。

她似乎能從嬰兒臉上看出眉宇不凡的氣質,她忽然記起,在誕下他的前夕,曾夢到太白金星從天空墜落,像一顆溫暖的螢火,落到了她的懷裏。

也許這個小孩是仙人下凡吧,墜落到塵世,是喜還是悲?來不及細想。李客根據這個胎夢,給兒子取名為“白”,字“太白”。

繈褓中的嬰兒睜著明亮的雙眼,打量著這個陌生而新鮮的世界。

碎葉河依然流淌著,似乎是永恒地流淌著。帶走完結的故事,滋養新的生命。碎葉的夜空繁星閃爍,星光落入嬰兒的眼中,他小小的柔軟臉龐,皎潔如月光。

這個小人慢慢長大,學會走路和說話,年幼的他喜歡跟在父親的身後,見到新奇事物就追著問個不停。

李客憐愛這個天資聰穎的兒子。於是從小就教他識字讀書,小李白也從未讓他失望過,很快就顯露出了他的天分。

在小李白的眼中,父親的形象漸漸清晰起來。他身形高大,有時寡言少語,喜愛一個人在書房讀書,在教他念書的時候,會變得有些嚴厲。但父親並不是個迂腐的書齋先生,他還是個俠士。父親是李白幼年的英雄。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俠客行》

父親威猛淩厲的俠客形象長久地印入了幼年李白的記憶,也成為他的向往。許多年以後,父親早已亡故,李白仍舊記得父親年輕時英姿颯爽的模樣。他把無限感傷隱沒在壯誌豪情之中,想要像父親一樣,一匹白馬,一把彎刀,在紅塵中不羈地活著。

這天,小李白依舊是在家中等候父親歸來。他把父親留給他的書讀得爛熟,想要得到父親的誇讚。

黃昏的天空之下,一匹白馬像一道閃電,突然出現在人群中,速度之快,使得路人看不清白馬之上騎士的模樣,隻能模糊地看到他一身鎧甲,頭上戴著紅纓,一團火紅在昏暗的天空中躍動閃爍,一把吳越彎刀在他身後,像月亮一樣閃著寒光。他是這裏遠近聞名的俠客,有人說他的武功高強到十步就可斬殺一人。他總是來去無蹤,仗義行俠,扶危濟困,為弱者申冤雪仇,事成之後,連個姓名也不肯留下,便又絕塵而去。

李白看到父親就這樣像從天上墜落的流星一般出現在他的麵前,威風凜凜,風雲失色。他呆呆望著父親,說不出話來。這個片刻被長大後的李白無數次地回憶起。

但這次父親歸家,帶來的還有災難。

這一年,李白剛剛四歲。父親行俠仗義時,得罪了豪門權貴,他們一家人又成了亡命之徒。在704年,李客帶著妻兒,離開碎葉,開始向蜀地逃亡。

李白告別了碎葉,也告別了自己的幼年時期。在未來的時光中,李白漫遊各地,四海為家,時而也會追懷起他遙遠的故鄉,但那個故鄉,是他開始有記憶的蜀地,照在紫雲山上的月光,養育他長大的迢迢漢江,染紅了漫山遍野的杜鵑花。

碎葉成為李白記憶中的空白,在他離開碎葉的57年人生中,遊曆名川大山,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但他再也沒有回過他的出生地。

這一座遙遠的西域小城給李白的,是更為深沉的東西。一種天性的、來自於這片蒼茫大地的自然和自由,注入了李白的血脈。他喝著碎葉河的水長大,在風沙中蹣跚學步,被西域的落日驚豔。胡人豪邁率性的性格,影響了他父親,也影響了年幼的他。

父親的骨子裏,還有華夏傳統文人的柔弱與細膩。他給自己改名為“客”,沒有留下供後人考證的生平。他厭倦人生的不自由與漂泊無依,與生俱來的罪名成為枷鎖,終生束縛著他,盡管行俠仗義能夠填補一點生命的無力感,內心依然孤寂。

但李白不同,他被父親保護著長大。隨父親讀書,看父親騎馬,父親心底的哀愁,他還懵懵懂懂。這片土地賦予了他一股純粹的、天性粗獷的氣質,這種與生俱來的氣質成為李白一生抵抗權貴的根源。黃昏時分最明亮的那顆星,變成靈魂從天上墜落,肉體被原始的大地養育,父親教會他的詩則成了浪漫的啟蒙,於是他再也無法融於紛亂的人世,隻能步履不停,一生飄搖,一生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