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遊未曾歇

十五歲,讓這個年紀的少年所心動的,也許是遊戲,也許是花鳥,也許是美人。而李白獨愛月亮。

蜀地秀麗的山川催生了李白的詩情,他未滿十五歲,才華初顯,寫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詩,他與月亮的羈絆,由此而始。

玉蟾離海上,白露濕花時。雲畔風生爪,沙頭水浸眉。樂哉弦管客,愁殺戰征兒。因絕西園賞,臨風一詠詩。

——《初月》

這是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少年李白漫步在西園,賞月吟詩。月亮漸漸升出水麵,露水打濕了花瓣,月光如仙子,踏花而來,楚楚動人。秋風起,將雲吹得變了形狀,江水悄悄地漫上了岸邊,卷起細小的浪花,涼風撲麵,連眉毛都染上了寒意。忽然,風吹來了客船上的樂曲聲,在夜色中悠遠而渺茫,曲是歡樂的曲,李白卻聽出了哀愁,他想著,戍守這裏的戰士聽到樂曲,該起思鄉之情了吧。月光下,少年臨風而立,他與月亮共同傾聽著樂曲,分享著夜色的寧靜與美好,向月亮訴說他年少的心事。

他熱愛美好的自然,也憐惜凡人的苦痛。與月亮一樣,他見證著,傾聽著,月光無言,默默給他以力量。

少年心向月光,它清冷,光輝,聖潔,似他的一位知音。他也想成為月光,這般的明淨,透亮,纖塵不染。他有一顆月亮般的心。

四郊陰靄散,開戶半蟾生。萬裏舒霜合,一條江練橫。出時山眼白,高後海心明。為惜如團扇,長吟到五更。

——《雨後望月》

月亮是一位佳人,李白比任何人都要憐惜她,想要守護她。大雨過後,風把霧氣吹散,推開窗戶,一輪峨眉月從東方冉冉升起,好似舞台緩緩揭開了幕布,美人溫柔似水,光輝照人。夜深了,秋霜鋪滿大地,長江如白練橫在天邊,江水向東流逝,奔流不止。月亮初升時,照入山間,泉水被月光照得透亮,月亮升起後,就連海水也變得晶瑩透明。因為憐惜這美麗的月亮,詩人再難入眠,吟誦月亮直到天明。

李白對月亮的情結,是自小就有的。我們讀他在少年時代為月亮而作的詩,滿篇都是他的赤子之心。此時的月亮,是明淨美好的,充滿了少年李白的向往,月光如花瓣般灑落,觸動詩人的心弦,奏響一曲又一曲心之音。這是一位少年對於自然萬物最赤誠的熱愛,最純粹的溫情。

伴隨李白成長的,始終是同一輪月亮,隻是時間流逝,人在變化,如果月亮知曉李白的深情,恐怕也會老去吧。

十五歲這一年秋天,李白離開清廉鄉,背起行囊,來到了大匡山山腳下的大明寺,在這裏,度過了接近十年的求學時光。

匡山風景清幽美麗,適宜讀書。李白在這裏係統學習了《詩經》《楚辭》、樂府等詩歌名著,他的詩歌風格在這一時期形成並走向成熟,這裏也是李白的隱居之始。

李白為什麽獨愛月亮,為什麽要到深山求學呢?這要追溯到他畢生的信仰——道教。

在回答“人從哪裏來”這個亙古的哲學問題時,春秋時期,老子把“道”這一超越時空的神秘存在作為宇宙本體和萬物規律,以“道”解釋宇宙萬物的演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道”為核心,建立了道教的神仙理論體係。“道”在人間的化身,就是“神仙”,“神”指先天自然化生之聖,“仙”指後天修煉得道之人。

道家認為,“一切有形皆含道性”,於是出現一批與天、地、日、月、星、山、河等自然之物相對應的神靈。根據“一切有生皆含道性”,道教中又有一大批與花、樹、龍、蛇、狐、龜、鶴等動植物相對應的神靈和仙真。進而又根據“一切有情皆含道性”,修真得道的“真人”成為道教中神仙的主體,這也是李白的畢生追求。

老子認為,“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恒也”,因為“道”的作用,相互對立的事物會互相轉化,也就是陰陽轉化。所以,老子崇尚“無為”,即是順其自然,合乎天理,讓“無為”轉化為“有為”。人生在世,不需要為刻意達到目的而痛苦不堪,逍遙也是一種為人處世之道。

用於治國上,則是“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主張無為而治,不言之教,使民無知、無欲,回到一種無矛盾的境界。

戰國時期,莊子繼承發展了老子的道家思想,他的學說與老子相比,沒有鮮明的政治傾向和政治目的,莊子提出了“逍遙處世”之說。在莊子看來,天地萬物本自為一,人要回歸本源,回歸道,就要與天地的本源合為一體,這樣才能達到精神上的絕對自由和超脫,天地萬物,都是以人的精神層麵的方式而存在的。莊子的思想影響了中國古代文學,達到物我交融,物我合一的玄妙意境,成為古代詩歌的最高追求。

東漢年間,張陵在四川成都市大邑縣鶴鳴山奉老子為教主,尊其為“太上老君”,以《道德經》為基本經典,改巴蜀“五鬥米教”為天師道,道教正式創立。

隋末,李淵、李世民父子起兵爭奪天下,為了抬高門第,鞏固民心,利用與老子李耳同姓的巧合,稱老子為唐王室的祖先,將道教奉為國教。由於統治者的重視和扶持,道教在唐朝達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民間大力推崇道教,興修道觀,道士地位大大提高。到唐玄宗時期,道教發展到全盛。李白生活的時期,當政的唐玄宗就是一位醉心於道教的皇帝,在開元九年(721),玄宗迎茅山派第十二位傳人司馬承禎到皇宮,親受法籙,成為道家皇帝。

李白的家鄉四川,就是道教的發源地。四川的自然環境得天獨厚,地形為盆地,既有雄偉險峻的山川,也有平緩秀美的平原。豐富的物質基礎與封閉的自然環境使得道教在這裏一經產生,就獲得了生長的土壤,並進一步茁壯發展。

四川的秀麗風光也是與道教的思想相宜的,連綿起伏的群山中雲霧繚繞,帶著幾分神秘色彩,仿佛是因為仙人的存在,錦繡山河才會美得如詩如畫,山已不是山,是神的化身,讓人心生敬畏。

李白在清廉鄉長大,從小受著道教的熏陶。作為道教的發源地,在清廉修道的道士自然不少,與道教有關的宮、觀遍布此地,修仙之風頗濃。

李白去往匡山,就是要去尋找他自小就向往的山中的神仙。

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撥雲尋古道,倚石聽流泉。花暖青牛臥,鬆高白鶴眠。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

——《尋雍尊師隱居》

蒼翠的群山高聳入雲,使人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不知今夕是何年。深山中有雍尊師居住,李白慕名而去。

攀登山路的過程是辛勞而有趣的,山中霧氣升騰,彌漫了叢林中的小道,不得不撥開重重的迷霧,才能找到前人踩出的古道。耳邊傳來泠泠水聲,爬得累了,便隨意地依靠在山石中,讓潺潺的流水聲衝刷了疲倦,留下的隻有渾身的舒爽,再滿懷希望地繼續攀登。

不知爬了多久,忽然迷霧散盡,眼前一片豁然開朗,原來是雍尊師居住的地方到了。映入眼簾的是開得洋洋灑灑的繁花,在花團錦簇之中,臥著一頭青牛。高大的鬆樹環繞著房子,白鶴靜靜地在一旁睡著了,好一處清幽靜美的居所。上山所受的辛勞,頓時煙消雲散了。

李白前去與雍尊師攀談,二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已經是日暮時分。李白隻得下山,原路返回。傍晚的霧氣更深更濃了,還帶著涼意,雍尊師的話,還言猶在耳,李白獨自走著與來時同樣的道路,卻是不同的心情,來時充滿期待,走時若有所失,仿佛上山時時間停止了,下山後才重新開始流動,一切如夢似幻,讓人分不清何處才是現實。

這是李白所向往的境界與生活,隱居山中,有鬆樹繁花環繞,與青牛白鶴相伴,遠離人間煙火,悠然度此餘生。悟道煉丹,在某天羽化而登仙。當然,李白的誌向不止於此。他想要超脫凡俗,卻始終被困於凡俗之中。道教給他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一種心靈的寄托。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鬆。

——《訪戴天山道士不遇》

一個春天的清晨,李白漫步在戴天山下,忽然聽到淙淙流水聲,李白於是順著溪流而上,想去尋覓叢林深處的人家。

上山的路途中,李白隱約聽見犬吠,有房屋出現了。一片桃花開得正盛,沾上了清晨的露水後,更顯灼灼芳華。這裏仿佛是一片世外桃源,所居住的應該是戴天山的道士。

已是中午時分,李白在林間小道行走時,常常看到麋鹿出沒,可見這裏是極靜之地。奇怪的是,午時並沒有聽到道院敲鍾的聲音,隻有潺潺的溪水聲傳來,襯托出林中的靜謐。道士是不是不在家?

李白一邊思忖著,一邊向道院走去,環顧著四周的景色。沒有見到道士,隻看到蒼翠的綠竹與碧峰上的飛泉。翠綠的竹與青色的天空幾乎融為了一片綠色,雪白的瀑布懸掛在碧峰之上,一靜一動,一綠一白,相映成趣,這應該就是溪流的源頭了吧?找到了源頭,卻沒有找到想見的人。

李白心有不甘,詢問鄰人道士的去向,無奈問遍了鄰人,他們都不知道道士的影蹤。經曆了這一路的曲折,最終還是沒有如願見到道士,李白倚靠在鬆樹上,惆悵不已。

從滿懷希望而去到滿心失望而歸,李白把這種細膩婉轉的心情寫得極隱晦。所描寫的,隻是一路所聞的溪水與犬吠,所見的桃花與麋鹿、綠竹與飛泉,一派山中幽靜宜人之景。隻有標題點出了這趟行程的因緣,讀到結尾,方能忽然感受到詩人尋人不遇的悵然。

每一次進山,李白都是懷著激動的心情而去的,隱約聽到山上有人家,便想去一探道士居住的世外桃源,目睹道士的仙風道骨,與他交談。但並不是每一次尋覓都有結果,道士行蹤不定,李白的期望常常落空。

但李白仍然能把每次的行程,都寫得美麗婉轉,讓人如臨其境,那是李白所夢想的桃源之地。這些年少時在山中尋訪道士的經曆,影響了他的一生,當他後來在仕途屢屢碰壁,心灰意冷之時,出世隱居的念頭就會冒出來,當個無憂無慮的神仙,多麽逍遙自在,他一生都向往著這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