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青春美如夢,短促如一首小令
殊不知,世間女子最高級的風情,最極致的嫵媚風流,是並不需要男性在場的。
李清照醉闖荷花陣
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兩首《如夢令》,是李清照最膾炙人口的代表作。帶著濃鬱的青春氣息,讓我們能夠看到,少女李清照日常生活中的性情一麵。
第一首明媚、爽朗。詞中的記事,發生在“溪亭”——可以泛指溪邊的小亭子,也可以是實指。北宋時,濟南城西就有個叫“溪亭”的地方。
時間上,荷花開放,是盛夏。
人物,開篇一個“常記”,明明白白表示,這首《如夢令》的女主人公,就是李清照自己以及她的玩伴們——家族兄弟姐妹或閨中好友,一起去郊遊。
大家帶了酒菜,邊玩邊吃,應該是無長輩在旁監督,故放開酒量,喝到酩酊。直至日暮,方盡興而回。走的是水路,大家迷迷糊糊的,將小船劃到了荷花陣裏。想象一下,暮色四合,霞光正在天邊一縷縷地回收,現出墨藍色的天幕,水麵上起了涼風,水溫漸低,小船兒迷了路,在縱橫的水汊中轉來轉去,大如車輪的荷葉碰撞著人的腦袋,荷花一朵朵,就在手邊,因暮色籠罩顯出異樣嬌美,大家也顧不上欣賞了——
“快點劃,回去再晚要挨罵了!”
“你們看前麵那片黑影子裏藏著個什麽?可別是個水怪吧!”
“就六姐姐慣會嚇人,別理她,哪裏有什麽水怪,看我來打它一下子。”
“哈哈哈,原來是個鷺鷥!”
在回家的心焦與探險的刺激中,大家爆發出快樂的大笑,小船莽撞地向前衝去,白鷗啊,鷺鷥啊,成群的水鳥,被他們從棲身的地方驚得飛起來了,憤怒地鳴叫著,在空中盤旋。
這一首詞的氣質,非常可愛、活潑,又帶著股少年人的豪氣。這一首詞的氣質,讓人想起,紅樓大觀園中的一位女兒:史湘雲。
史湘雲,好扮成小子,好打抱不平,擁有不亞於釵黛的才情,雖自幼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卻豁達大度,從不自憐自艾。判詞雲:“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
她是紅樓女兒中最好打交道的。寶釵縱好,心機深,黛玉率真,卻敏感。三春各有別扭處,唯湘雲是既通情達理,又爽朗豪邁。她並不如鳳姐那般擅長迎合逗樂,賈母見到她,卻每每像得了開心果——喜人的正是那光明的心地、天然的嬌憨。
《紅樓夢》中,作者將大觀園中最快樂最詩意的情節,都分配給了她。
蘆雪庵賞雪聯詩,親手割炙鹿肉下酒,笑罵黛玉等人是“假清高”,得意地自稱“真名士自風流”,“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豪邁又可愛。
然後寶玉與平兒過生日,她一個賀壽的,居然喝到醉臥芍藥茵。“四麵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地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豪氣中,又帶出了無限的女兒家嫵媚。
對照李清照之醉闖荷花叢,是不是有很多奇妙的吻合點?
誰是卷簾人
宋朝釀酒業高度發達,酒的種類繁多,又以低度數為主。不論男女老少,大都愛飲。從這首小詞中,我們可以發覺:從少女時代,李清照就已經很愛喝酒了,未來的女“酒徒”,正在成長中。
第二首,你看她果然又喝醉了。是個風雨飄搖的春夜,也許是家宴,也許閑來獨酌。反正一杯一杯地喝著,喝出一場酣眠。直睡到次日上午,起來猶有宿醉。我們知道,宿醉是很傷人的,頭又痛,身上軟,隻想癱在**,心裏空落落的茫然,望著窗外——什麽時辰了?昨天晚上,記得一直在下雨,雨是停了吧,天光這麽明亮……
遂有了對“卷簾人”的一問。問的是句閑話:“看看外麵的花,是不是都被雨打落了?”雖是閑話,對於有著敏感、詩性心靈的人來說,卻是句極重要的話。故而聽到“卷簾人”憨直的回答後,作者的反應是很不以為然了。
“沒事兒,海棠花還是老樣子。”卷簾人是沒有這種惜春情緒的,奉命觀察事物,也觀察不到點子上,隻見階前一盆海棠花,開得茂盛,看不出與昨日有什麽區別,便歡喜地回稟:“好得很!”
這位卷簾人,一般都認為是隨侍的丫鬟。替小姐打簾子,陪小姐聊閑天兒,小姐明慧善感,丫鬟爛漫天真,對撞中便生出許多趣致來,這樣的模式,中外文學作品中比比皆是:比如杜麗娘和其丫鬟春香,史湘雲與其丫鬟翠縷,唐·吉訶德與其侍從桑丘。
但也有學者認為,該卷簾人是趙明誠。這首詞,是寫他們新婚之後的日常,詞中“綠肥紅瘦”,實乃女性自比為春花,傷年華之易逝。這種說法,我是不敢苟同的。
唐詩中有“誰家女兒樓上頭,指揮婢子掛簾鉤”之句,宋人詞中亦有“卷簾人睡起,放燕子歸來,商量春事”“卷簾人出身如燕,燭底粉妝明豔”等句。辛棄疾更有《生查子》雲:“去年燕子來,簾幕深深處。香徑得泥歸,都把琴書汙。今年燕子來,誰聽呢喃語。不見卷簾人,一陣黃昏雨。”
可知“卷簾人”者,向來指的是女性,而且多指身份較低的丫鬟、舞女。
詞中的交談語氣,在女主角這邊,也是帶著一些居高臨下意味的,並不似夫妻間對話。而最重要的是,原詞的互動,若發生在兩個青春女子之間,便是全然無心的一個場景,隻見一片渾然的傷春情緒,真可稱“思無邪”。若被理解為夫妻對話,女主角明為傷春,實為自憐,不僅字麵意思轉換得牽強,連作者的境界、詞的格調,都被拉得低了。然而世間男性讀者,大多是喜歡女作者使用這種調調兒的,讀後心頭酥軟,以為是難擋的風情。
殊不知,世間女子最高級的風情,最極致的嫵媚風流,是並不需要男性在場的。
她愛一切精致美麗舒適的事物
場景回放一下,大概是丫鬟說了這話,李清照聽了,隻是不信。懶懶地起了床,踱到簾前,看著風雨過後的花葉狼藉,歎道:“傻丫頭,這是綠肥紅瘦啊!”
“大娘子,我隻知道牛羊有肥瘦,人有肥瘦,怎的這顏色也有肥瘦呢?”
李家大娘子“撲哧”笑了:“你不懂,先不跟你說了。”一邊命其快去打水梳洗,心裏麵,便有一首小詞醞釀出來了。
這首《如夢令》,論氣質,卻又有些似林黛玉了。黛玉的爭強好勝,牙尖嘴利好炫才,也與李清照頗有神似。但黛玉終究是悲劇意識濃烈的,她的詩詞中,總是有濃重的身世之感,有一個強烈的自我在吞沒外物。
李清照的這首詞,卻是於物我之間有很好的平衡。
全詞化自韓偓《香奩集》中的詩句:“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卷簾看。”原詩水準平平,到了李清照手中這麽一翻,點鐵為金。原詩中隱約的**氣氛,也被淘洗幹淨,顯現出一種明快清麗的色調,一種綽約而深婉的情思。
整首詞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個不識愁的少女,因天賦的浪漫詩性與生命痛感,在這無憂無慮的春天裏,發出了初次對生命的感喟。
它的妙處在於率真自然,好像無心而出,讀來卻靈秀美好,滋味無窮。這正是李清照“易安體”的特質之一。“易安體”者,又常熟用白描,以淺易的家常話語入詞,化平淡為神奇,使格調清新不俗,造就委婉深沉的意境。正如明代李攀龍所言:“語新意雋,更有豐情。”[96]
現代詞學家唐圭璋則說:“‘綠肥紅瘦’與孟浩然詩同妙……一樣濃睡初醒,一樣回憶夜來風雨,一樣關心小園花朵,二人時代雖不同,詩與詞體格雖不同,相互與凝練之表現手法雖不同,但二人愛花心靈之美則完全一致,宜乎並垂不朽雲。”[97]
即使在詞壇高手林立的宋代,此詞一出,亦是“天下稱之”,獲得廣泛好評。[98]
考察其口吻,這首詞的創作時間,應是在李清照還年輕的時候。古時婦人,婚後按禮法住在婆家,上有公婆,旁有姑嫂妯娌,晨昏定省,想關起門來,宿醉扶頭地睡個懶覺,怕是不可能了。所以大概率是待字閨中之時。
不似現代女性晚婚晚育,年過三十,照樣自稱“寶寶”,嘟嘟嘴剪刀手扮可愛,理直氣壯,青春期無限延長。古人壽命短,青春也短。結婚早,女孩子二十歲,便可稱之為“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在這樣短暫的青春裏,李清照的生命已經閃現出耀眼光芒。在談不上大富大貴卻充滿詩書氣息的環境中,她有長輩寵愛,有眾多玩伴。她的天才得到親友的鼓勵,盡情享受閱讀與創作的快樂。而且,她也不是隻會埋首書中的女學究。她熱愛生活,愛笑,愛美,愛自然,愛酒,愛一切精致舒適的事物……
這真是,如詩如夢一般美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