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女時代的花影

一 那顆酸甜的小青梅是誰

我不是青澀可愛的小青梅,更不是任君采摘的嬌花。

我也不是穿越女、反禮教急先鋒。

我就是李清照。

好一位嬌羞俏美的小少女

點絳唇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首詞,寫少女的嬌俏極是生動,全程近身聚焦追拍,最後還來個餘韻無窮的大定格——

瞧那女孩兒,慌慌忙忙,跑丟了鞋,隻穿著襪子,跑丟了釵環,蓬鬆著頭發,額頭微汗,兩腮飛紅,卻又忽然停下來,倚著門框側身回首,汗濕的薄衣粘在身上,美好曲線展露。她一隻手扶門,一隻手攀弄門邊的青梅樹,將枝頭半熟的果實湊到鼻端聞嗅,眼波含羞帶好奇,偷把那身後的來人打量……

從文學角度,這首詞寫得很成功,也經常被當成李清照的代表作之一,詞中的女主人公,也經常理所當然被當成李清照本人。

可惜,這一切,都隻是讀者的一廂情願,一個並不美麗的誤會。

為什麽呢?首先,這首詞,算不算李清照作品,一直都是存疑的。

李清照的作品,在宋代即有刊集,原有詩文十二卷,為《李易安集》。詞集一卷,為《漱玉詞》。大都散佚。現在我們所讀到的易安詞中,年代最早、來源最可靠的,隻有二十三首,出自宋人曾慥於1146年編成的《樂府雅詞》。

其餘的,都是明清以來的粉絲、出版商們,從曆代選本、筆記中百般搜羅、纂輯,逐漸豐富起來的。

明洪武三年(1370年)的抄本《漱玉詞》,僅收詞十七闋。明萬曆十一年(1583年),陳耀文編《花草粹編》中,收詞四十四首。到了清光緒年間,王鵬運所輯之刊本,已收得五十首。但王鵬運自己也說了:“五十首中,假托汙蔑之作,亦已屢見。”[78]

——不保證五十首都是真的,而且有一些,很可能是壞人栽贓!

自古以來,文化名人的作品傳播過程中,詞句之出入隻是小事,其他作者的作品誤入,或有心人冒名假托,才是最討厭的。

於女性作者,情況更複雜。從來良家女子的文字,大都不肯外傳。由於男權社會中大眾對“才女”過度的好奇心與消費心態,閨中文字,一旦流傳,則必然會帶來意**、附會、假托。李清照作品的流傳過程中,也不可避免這些事情。

這篇《點絳唇》,曆史上的冠名作者,還有蘇軾、周邦彥等,又或稱其為“無名氏”。直到明代學者楊慎(升庵)的《詞林萬選》,才將其收為李清照詞。

1931年,學者趙萬裏編輯出版《漱玉詞》,隻選了四十三首原作,另存疑九首,辨偽八首。對於這一首,他質疑道:“詞意淺薄,不似他作,未知升庵何據?”

當代學者王仲聞編《李清照集校注》一書,也將《點絳唇》列為存疑。王仲聞更指出:“楊慎《詞林萬選》誤題撰人姓名之詞極多,殊不可據,清《四庫全書總目·詞林萬選提要》疑其書為後人所偽托。”[79]也就是說,不僅書的內容不可靠,連署名作者楊慎,都可能是假冒的。那麽,這首詞冠名李清照,從頭到尾,就可能是個一錯再錯的誤會。

學者唐圭璋說:“且清照名門閨秀,少有詩名,亦不致不穿鞋而著襪行走。含羞迎笑,倚門回首,頗似市井婦女之行徑,不類清照之為人。無名氏演韓偓詩,當有可能。”[80]

何止出處,連內容格調,都大有問題!所以唐圭璋主編的《全宋詞》,幹脆就不將此詞歸入李清照名下。

有反方,自然也有正方。學者徐培均說:“此詞寫少女情懷,當為少年習作。似難與成年後詞風相比。且王灼《碧雞漫誌》卷二稱其‘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證之此詞,如合符契,似應為清照所作無疑。”[81]

又或以反封建為理由——

“有人大約就是以封建社會的深閨少女總是遵守‘禮’的,溫順的,循規蹈矩的,羞答答的這個尺度來衡量李清照……我想,追求自由的李清照假如地下有知的話,她是會笑這些人未免太封建了。”[82]

總之,大家的矛盾主要集中在這兩點:

一、一位詞人,創作出風格與整體詞風如此不一致的作品,是否合理?

二、詞中女主角的言行,是否符合李清照大家閨秀的身份?

這不是反封建,這叫沒家教

我們不妨考察一下詞中故事發生的現實可能性。

先說地點。出閣前的李清照,隨父居京城,住“有竹堂”,地方狹小,怎麽想,這個能打秋千的後花園子是沒法安排的。

那外祖家呢?都是高官顯貴,住房條件應該不錯。王珪家是宰相府第,幾世同堂,庭院深深。王拱辰呢,京城不提,在洛陽就還有一處私家花園,極具林園水竹之勝。[83]

另外還有一個山東老家,房價不高,一個花園子是能造得起的。少女時代的李清照,若回鄉省親,就可能住在這裏。

好,地點是OK的。

人物:少女,十三四歲,豆蔻年華,不可能太小,太小一個毛丫頭,憨吃憨玩。也不可能太大,否則不能有如此天真之態。

情節:“見客人來”,一個小小少女,如果來的人是同齡人,大多是玩伴,用不著見了跑走。如果是親友師長,就算以現代人的不拘禮節,但凡還能有點家教的少女,應該是走過去見禮。如果是偶爾來過家中的客人呢?不太熟,羞於見禮,掉頭跑走是可能的,但也用不著又好奇地回首探看。

既跑掉,又要好奇回望,那隻可能是陌生人了。問題來了:一個陌生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閨秀玩耍的後花園?

就算放在現代社會,一個女孩子,在自家院子裏,看見陌生人,是什麽反應?當然是跑啦!並高喊“抓賊!”這是膽小的;或者“你是誰!怎麽進來的,我報警了啊!”這是膽大的。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和羞走,倚門回首”吧?

那麽是家長帶進來的陌生人?

倒有可能。如果來者是女性、老者、小孩子,也毫無理由要跑——禮貌呢,家教呢?隻可能是男性,而且是禮教上應該回避的青壯年男性。問題又來了:詩禮傳家的儒門,以李格非這等謹嚴君子,前外祖父王珪之華宗盛族,後外祖父王拱辰之保守家風,會發生家長帶著陌生青壯年男性進入內院,而不事先叫內眷回避的事情嗎?

宋代雖並不嚴禁女子拋頭露麵,但終歸是男女有別,內外有別。尤其在士大夫階層,很難想象,會發生陌生男性訪客進入女眷生活區的事情。就算火星撞地球,當真發生了,作為閨秀,轉身避走是應該的,但走得丟鞋落釵,欲去還留的,這有可能嗎?

拿《紅樓夢》所處的禮教更嚴苛的明清時代對比一下,看閨中女子遇見外男該是個什麽反應。

大觀園中的小姐們,才十來歲的少女,從不與外界接觸,族中兄弟見得也少,一家子骨肉,男在外,女在內,涇渭分明。隻一個寶玉成日混在園子裏頭,卻是特例,年紀大些也要搬出去的。

賈府旁支子弟賈芸,進大觀園做事,撞到十六七歲的丫頭小紅。“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後麵聽說是本家的爺們,便立住了腳,大方交談起來。襲人是自平民之家賣進賈府的,她回家探親,寶玉去探她,一進屋,見襲人幾個妹妹:“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慚慚的。”

賈雨村住在鄉宦甄老爺家裏,隔窗看見甄家的丫鬟嬌杏,看得呆了。嬌杏一扭頭發現陌生男子——“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麽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隻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窮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她回了頭,便自謂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也。”

侯府家的丫鬟、平民家的碧玉、鄉紳家的使女,見了陌生男子,都會守禮回避,但動作、態度大方自然,絕不似詞中少女那般誇張。她們尚且如此,閨閣千金又可想而知。

詩禮之家對女兒的行為規範,雖未必要時刻“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84],人前的進退有據,穩重大方,必然要從小教育的。

古之“大家風範”,今人所謂好教養、好素質、好風度。人的氣質、習慣、愛好,接物待人方式,具有牢固的階層性。一個人的思想可能會背叛他的階層,一個人的行為舉止,卻很難背離他的出身。

以現代人眼光看,詞中摹寫的少女情狀,似無傷大雅。但在李清照那個時代,在她所屬的階層,無疑是極失態、極不得體的。

這一首詞的創作意圖,當然不是為了教育女孩子何為“得體”,它的實質,是在摹寫一種女性之“羞”的情趣。

羞,有幾種。

一是羞畏,膽小畏人。這顯然不合此詞的語境。

二是混沌未開、天真未鑿的野性之羞,如山林中未見過人的小鹿,如沈從文《邊城》中的湘女翠翠,羞澀中帶有赤子的好奇。但詞中少女穿紗衣,戴金釵,在人工花園裏玩耍,是俗世中人無疑。

三是嬌羞,建立在青春性萌動上的羞澀,夾雜著對異性的好奇,故而慌亂,故而欲走還留,其情態,具有美妙的戲劇性。這才是詞作者要表達的微妙情愫。

但是李清照平日與父親的詩朋文友相唱和,族中也有兄弟,出門玩耍,滿街都是男人,她又不是沒見過異性,怎麽會突然犯嬌羞呢?還犯得著赤腳蓬頭,撒丫子飛跑,忘了基本的禮節,其表現連三等丫頭小紅都不如,這是想把家長氣死一個算一個嗎?你這不是反封建,顯然是缺家教啊!

有論者以女主人公的嬌羞含情之態推論出,來者正是趙明誠,說是李格非親自帶趙明誠來和女兒相親。

這就更可怪了。誰家女兒相親,是在女兒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帶小夥子直入後宅,打女兒一個措手不及的?就算在現代,凡腦子拎得清的家長,也不能這麽幹呀!一家有女百家求,令千金是有多嫁不掉,留在家裏成禍害,才能把父母急成這樣!

古禮雖雲男女婚前不見麵,但為女兒幸福著想,婚前相看通常還是有的。

唐代,是把小夥子叫進會客室,老爸陪著喝茶、聊天,讓女兒、老媽、姐妹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們,躲在屏風後頭觀察,等男方走了,大家一湧而出,亮出評分。

宋朝相親則有一整套儀式。南宋吳自牧的《夢粱錄》記載,先要媒人說合,交換八字,問明各自家中財產,大方向上沒問題後,才讓一對小兒女相看,主要是測測眼緣:

“男家擇日備酒禮詣女家,或借園圃,或湖舫內,兩親相見,謂之‘相親’。男以酒四杯,女則添備兩杯,此禮取‘男強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即以金釵插於冠髻中,名曰‘插釵’。若不如意,則送彩緞二匹,謂之‘壓驚’,則姻事不諧矣。”

相見地點要麽是人家園林,要麽是湖上遊船,環境清幽,是委婉而有禮、莊重而浪漫的一個過程。相形之下,所謂帶趙明誠回家相看,後花園遇見愛女嬌羞逃跑——於女方,這也未免太草率,太自我輕賤了!

呃,還有人說,女主跑得那麽慌張,是因為“衣服汗濕了怕走光呀!”那你就一個勁兒跑啊!回啥頭,擺啥造型,是怕對方看不清楚你美妙的曲線麽?更不像話了。

這滿滿的男性視角!

《點絳唇》的女主角,不僅不可能是李清照。就連摹寫的所謂少女情懷,也隻是男性審美視角中的“偽少女情懷”——

通篇,充滿成年男子對少女帶有性意味的賞玩之情。

通篇,是男性第三者視角。我們且看他這一路的視線遷移:纖手、汗濕的衣裳、隻穿了襪子的腳、墜地的金釵、淩亂的頭發……最後凝固在一個側身回首、悄然窺視的姿態上。那顆青梅,小巧的、圓潤的、水嫩的、半成熟的果子,懸在少女的纖手和枝梢之間,成為觀看者目光最後的焦點。

目光灼灼,一點美妙的細節都沒放過,生動,如畫,技巧不可謂不高明,正因為如此,也就充滿著濃厚而真切的曖昧氣氛。

這絕對不是閨中女兒自寫自畫的神氣。宋詞女作者,無論風格是直抒心臆,還是曲折委婉,無論性子是熱烈,還是內斂,她詞中的自我形象,總是發自主觀的,帶有深厚的情感色彩和自我期許。她不會用如此玩味的第三者視角來書寫自己,更不會直白地描寫自己的身體。隻有男性,才會對少女有著這樣的視角與口吻。我們看他運用的詞句:

“襪剗金釵溜”,參見南唐李後主之《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李後主此詞寫與小姨子(就是後來的小周後)半夜裏在宮中**,女方怕被人聽見腳步聲,便脫了鞋,隻穿襪子行走。

脫鞋隻穿襪子,本來就是頗富**氣息的一種行徑。比如秦少遊也寫過這樣的事情:

河傳

恨眉醉眼。甚輕輕覷著,神魂迷亂。常記那回,小曲闌幹西畔。鬢雲鬆、羅襪剗。 丁香笑吐嬌無限。語軟聲低,道我何曾慣。雲雨未諧,早被東風吹散。悶損人、天不管。

詞中情事露骨,男女光天化日庭院中糾纏,直纏得頭發亂了,鞋子踢掉了。

光腳穿著襪子,蓬亂的頭發,遺失在地上的發釵,在男性的筆下,從來是帶有明顯性意味的。

這首詞究其根源,演繹自晚唐詩人韓偓《偶見》:“秋千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此詩收入韓偓的《香奩集》。《香奩集》流傳廣,名氣大,不是什麽好名氣。寫的是作者冶遊青樓的事,主角大都是煙花女子。[85]陳寅恪先生直稱其為倡伎文學:“以故唐代進士科,為浮薄**之徒所歸聚,與倡伎文學殊有關聯。觀孫棨《北裏誌》,及韓偓《香奩集》,即其例證。”[86]

《偶見》寫的就是一位唐代倡家少女,整個場景和《點絳唇》雷同。論藝術水平,卻是後者勝出。“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跌宕有致,反襯得原作麵目呆板了。

詩詞用典,或化用前人,文字上當然要化舊如新,這是文學性的講究。另外呢,還要注意思想性的講究,用典要與用典的對象身份相洽。比如寫武人,可以把他比成飛將軍李廣,拿霍去病、衛青的事跡不要錢地往上貼,但你不能拿李陵的典故來比他——多大仇多大怨,咒人家叛國滅族?寫美女,盡可以祭出董雙成、許飛瓊、嫦娥、觀音……各路神仙姐姐,但你不能比她是妲己,找揍麽不是?

其實,自漢唐以降,描寫良家女子的文學作品就越來越少了。

大家都有妻子,都有夫妻生活,就是很少有人寫。就算寫,也隻是誇讚她的德行——而且多半在她死了之後。至於家中的女兒、姐妹,更少有人著墨了。

為什麽呢?因為禮教,因為閨譽。妻子是莊嚴貞潔的,負有傳宗接代、奉敬翁姑、育子持家的重任。女兒是孝順溫婉的,純潔無瑕,深藏閨中。她們的生活,她們的容貌,不宜寫入詩詞傳揚,叫普天下男子都能誦念、遐想。如果她們不得不出現在筆端,也往往是附麗於家族和親情的形象,而不會是充滿女性魅力的。

但男人麽,戀愛還是要談的。他們的綺思愛欲、生花妙筆,便寄托在了青樓女、歌女、舞伎、酒家女,甚至是女道士(曆代都有借女道士身份而操風月營生的女性),以及各家的美婢豔妾身上。她們的共同點是身份微賤,人身所有權處於公共地帶。

這種情況下,如果要描寫良家女子,大家落筆就會更加地謹慎,避免語涉輕浮,不可亂用典故,以維護尊卑良賤之別。而像《點絳唇》中這樣,脫胎於青樓豔詞,運用**典故的寫法,隻能指向一個可能性:

詞中女主角,正是一風月中人,一青樓雛妓。如此,前麵的種種疑惑,迎刃而解。

為什麽看似大戶人家,內外之防形同虛設?

為什麽陌生男人堂而皇之出現在內院,少女卻隻羞而不懼?

為什麽少女行動之中,全無一般人應有的禮教約束?

因為時時都有陌生男人出入,夜夜都有笙歌風月,她知道這男人來的目的,在**的環境中耳濡目染長大,她雖未經人事,卻也比良家少女懂得太多。因為懂得,所以嬌羞,所以欲拒還迎、半藏半露。一半是未經人事的天然羞態,一半是對姐姐們撩人姿態的下意識效仿。一半兒懵懂一半兒大膽,正如梅子一半兒青一半黃,最誘人是將熟未熟時。

唐圭璋評價這位女主人公:“含羞迎笑,倚門回首,頗似市井婦女之行徑,不類清照之為人。”

什麽是市井婦女呢?明代世情小說《醒世姻緣傳》中有個活靈活現的例子。

卻是一個小皮匠妻子,借幫傭的機會,和有錢的晁員外好上了。書中寫二人勾搭的情狀:

那唐氏果肯心口如一,內外一般,莫說一個晁大舍,就是十個晁大舍,當真怕他強奸了不成?誰想這樣邪皮物件,就如那茅廁裏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見了晁大舍,故意躲藏不迭,晁大舍剛才走過,卻又掩了門縫看他,或是在那裏撞見,你就端端正正的立住,那晁大舍也隻好看你幾眼罷了,卻撩著蹶子飛跑。

既是這等看不上那晁大舍,就該合他水米無交,除了打水掏火,吃了飯便在房裏坐著,做鞋緝底,縫衣補裳,那一院子有許多人家,難道晁大舍又敢進房來扯你不成?他卻與晁住、李成名的娘子結了義姊妹,打做了一團,隻等晁大舍略略轉得眼時,溜到廚房裏麵,幫他們擀薄餅、澇水飯、蒸饃饃、切卷子,說說笑笑,狂個不了。

可不正是“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成人、通俗版本麽?

《浣溪沙》,談的就不是個正經戀愛

另一首歸入李清照名下又眾說紛紜的作品,《浣溪沙》:

繡麵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麵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人們對這一首的質疑,也是集中在詞意和詞風上,比如精於校勘之學的目錄版本學家趙萬裏就說:“然如《浣溪沙》‘繡麵芙蓉一笑開’一闋,雖又引見《古今詞統》《草堂詩餘續集》諸書,顧詞意儇薄,不似女子作,與易安他詞尤不類。”[87]

這是一首明明白白寫女子與情郎私會密約的詞。

“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姑娘幹這事,不是頭一回了。如果說“和羞走,倚門回首”的少女是情竇初開,這位則是熟諳風月。良家女子**的事自古有之,比如著名的“韓壽偷香”——西晉權臣賈充的女兒,讓身手敏捷的情郎韓壽夜夜翻牆頭來會。宋代話本小說中,也有不少女孩兒先上車後買票,氣得爹媽跳腳的故事,但是,這首詞,它描述的,並不是良家少女生活的環境。

什麽樣的環境下,一個少女,才轉動一下眼珠子,就會有人在旁邊瞎猜猜?

猜什麽?難道還能是猜今天午飯吃啥,給老太太做壽是繡個屏風還是做雙鞋嗎?當然是猜戀情。

戀情能時刻被身邊的人疑猜,說明:第一,她生活的環境中,有多種發展戀情的可能性,有頻繁接觸,有不止一個的人選。第二,她身邊的人,不避諱對女兒家大談男女情事,反而八卦心熾盛。

良家女子,生活場景單一,接觸的人少,有父母管教,有禮教規範,怎麽可能呢?空氣中彌漫戀愛的滋味,人人都在猜測你我的事……這樣開放的環境,縱容的氣氛,隻能出現在風月行業,又或者,如《金瓶梅》中道德觀念鬆散的市民階層。

創作於明朝中晚期的《金瓶梅》,還真的引用過這首詞。時間上,比它被署名為李清照作品更早。

這首詞出現在《金瓶梅》第十三回《李瓶姐牆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的篇首。中國的古典章回小說,每一章節,通常以詩詞開篇,用來概括本回目內容。這一回呢,講的便是有夫之婦李瓶兒與西門大官人**之事。

雖然不能據此認為,這首詞寫的便是有夫之婦紅杏出牆。但《金瓶梅》作者對這首詞的定位是準確的,它所描寫的,與西門慶與李瓶兒之**相仿佛,也是一場不正經、不對等的“戀愛”。

中國古典詩歌審美語境中,談情說愛,是被允許的。孔子編詩,三千首,刪到三百,都沒有思想健康問題,合乎詩教之旨[88],然後孔子滿意地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但我們看到:《詩經》中,其實有很多的愛情詩篇,包括寫野合的,寫私奔的……為什麽能被孔子質檢合格呢?

因為心思單純,態度端正,感情真摯——

愛情詩可以寫,但要寫得真誠,要心存忠厚,尊重對方,也自重。還要哀而不傷,樂而不**,懂得情緒與文字上的節製。做不到這些的,便可以算作不正經的戀愛。前麵趙萬裏所說的“詞意儇薄”,也是這個意思。

“儇薄”者,輕佻無行也。

回頭來讀這首《浣溪沙》。從一開始,女主人公就處在被窺探、猜測的曖昧氣氛中。然後,她對情郎的心思也沒那麽有把握,所以要寫情書傾訴“嬌恨”,招情郎來。夜半情郎離去,又殷切地約他下一回。

既顯出情郎那一麵的遊移,也顯出女子這一麵的癡纏。正常情況下,於一女子,**密約本已冒天下之大不韙,又為了維係這段恩愛而撒嬌賣癡,雙方感情姿態之不對等可知。作者卻對之欣欣然,可謂心性涼薄。

涼薄輕佻的態度,以及貫穿全詞對於女性玩賞的視角,可見作者不僅是男性,而且是一戀愛老手,於女子們的“嬌恨”“幽懷”司空見慣。反過來,也可懷疑,詞中女子的表現,或正是風月場中籠絡恩客之慣技。

描寫青樓女子,或描寫男女**,本來也非大問題。這首詞的問題,在於它所展現的愛情觀和對女性的態度。拿其他的詩詞作品比較一下: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豈無他人!《詩經·鄭風·褰裳》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越人歌》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白頭吟》

昔為娼家女,今為**子婦。**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古詩十九首》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思帝鄉》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台。《清平樂·夏日遊湖》

有調情的,有分手的,有暗戀的,有明戀的,有人大言不慚發花癡,有人光天化日秀恩愛。然而,這些文字讀來**氣回腸,不霧數,不糟心,能感覺到情愛的美好與真誠。

這些詩詞的共性,便是個“真”字——真情、真性、真心。雖隻是小兒女情愛,卻是鄭重的、坦**的,充盈著生命之力,閃爍著人性的光芒。

而這一闋《浣溪沙》,缺少的正是這些。

別扯了,這也不是角色扮演!

既然《點絳唇》與《浣溪沙》中的女主角,是青樓女,或市井女子,不可能是李清照本人自我寫照,那麽,這兩篇作品,有沒有可能是戲仿呢?

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來個角色扮演,是太常見了!很多男作者都以女性的口氣寫出過美妙的詩文,為什麽女作者,就不可以去扮演另一個身份呢?為什麽當我們讀到女作者的作品,就要下意識將她筆下的形象代入她本人呢?這難道不是一種偏見嗎?

沒錯,女作者當然可以戲仿,女作者當然不必契合她筆下塑造的形象,問題在於,她戲仿的是什麽,她能夠仿得成功嗎?

中國的男詩人們,為什麽擅長以女性的口吻創作,去扮演女性?因為在綱常倫理中,臣子之事君主,與女子之事男子,是質性相通的——

“男女有別,而後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後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後君臣有正。”[89]

“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90]

這就形成了一個詩歌傳統:以男女之情,比擬君臣關係(包括師生、上下級等一切尊卑關係),以女子之侍奉丈夫,象征男子之侍奉主君。這樣一來,不受重用啦,想升職加薪啦,許多不便直言的事情,就可以委婉地表達了。

比如某人要參加科舉了,心裏沒底,就寫一首詩問考官,您看我有戲嗎?詩雲:“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考官一看,這考生有才!會說話!便回一首道:“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姑娘你這麽好看,歌喉又這麽出眾,放心吧!

比如某人寫一首閨怨詞,雖然是替一位歌伎寫給她那薄情郎的,但如果寫得夠含蓄,夠文藝,大可以在被人批評的時候,嚴肅地說:這可是表達了我對朝廷的一片孤忠之心啊!

在這樣的權力結構中,男性要往下走,去模仿女性寫作是順理成章的。而反過來,女性想要模仿男性的心理與視角,便名不正理不順了。這是文學語境中性別權力不對等所造成的必然事實。

談到宋詞女作者的戲仿,可以作為標本的,是與李清照同時代的魏夫人。魏夫人曾模仿男子的口氣,思念一個遠去的姑娘:

減字木蘭花

西樓明月,掩映梨花千樹雪。樓上人歸,愁聽孤城一雁飛。

玉人何處,又見江南春色暮。芳信難尋,去後桃花流水深。

她這一首仿得像,是因為同題材的作品太多了。而且詞中雖寫男女,卻並沒有太強的性別對立、權力壓製關係。拋開文字的暗示,細思量,這個“玉人”甚至是可男可女的。

她還角色扮演過天涯歌女。看這一首《定風波》:

不是無心惜落花,落花無意戀春華。昨日盈盈枝上笑,誰道,今朝吹去落誰家。 把酒臨風千種恨,難問,夢回雲散見無涯。妙舞清歌誰是主,回顧,高城不見夕陽斜。

以落花比喻身世飄零的歌舞伎,在人間四處討生活,今天在這一家的深宅大院裏表演過了,陪笑一場,明天又不知要去向哪裏,縱使曾經被人留戀,終究要淪落天涯。

宰相夫人,為什麽能在詞中戲仿歌女?首先,同為女性,無論身份貴賤,情感與心理總有共通之處。其次,她能接觸到這些女性。歌兒舞女與娼妓不同,她們是可以出入後宅獻藝的。在接觸中,被某位姑娘的身世觸動,讓她寫出這樣的詞作,是完全可能的。

宰相夫人,為什麽敢於戲仿歌女?因為她寫的是歌女的身世之悲,表達了她們不甘淪落的心願。有悲憫,有同情,態度莊重,吐詞委婉,堪稱雅正之聲。

作家最擅長的是寫熟悉的生活與人物,於不熟悉的,則需要付出更多的觀察與體驗。李清照對當時傳唱的柳永、秦觀等人的冶遊之作,當然耳聞。於《香奩集》這類少男少女不宜的作品,也有機會接觸。戲仿男子口吻,於她應該不是難事。難的是風格可以模仿,情感與細節卻不好把握,尤其是——青樓女性?怎麽觀察與體驗,穿上男裝逛青樓嗎?就算她才華大到可以無縫銜接,請問,一個名門閨秀,又為什麽要去戲仿青樓女的賣俏呢?

這個玩笑就開大了。歐陽修寫“豔詞”,被政敵整到狼狽。柳永、秦少遊寫豔詞,嚴重影響仕途,這還是在道德體係中占了優勢的男性,何況李清照一女子,一閨秀,一官家夫人?女性作者的身份也注定了,她創造的女性形象,必不可免在讀者心中與她本人重合。她又該如何麵對尊卑良賤的誤解與倒置?

閨譽,家聲,都不要了嗎?帝都之內,狼行虎伺,作為朝官之女,宰相之媳,如此作為,也必將影響到兩家仕途。可謂匹馬挑戰整個社會倫理秩序,凡神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這麽幹吧?

不應脫離曆史環境去評價古人,不必拿現代思維方式與價值觀去想象古人,即便是天才絕豔的李清照,我們也不要指望她做出完全脫離時代的事情。

最後,才是詞風問題

李清照的詞作,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被稱為“易安體”。在她的現存詞作中,大部分的風格是統一的。而上述兩首詞的詞風,被公認為與“易安體”大相徑庭。那麽,“易安體”到底是怎麽樣的呢?我們將在後麵結合實例細加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