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的老家:道統傳人VS詩瘋子
齊魯世代通婚,齊國的王女很多都嫁入了魯國,齊女奔放的作風,使得魯國國君的帽子上經常長出青草。
古人先放了一波地圖炮
李清照是大宋京東路濟南府章丘縣人(一說為濟南府曆城縣人)。
濟南古屬齊國,秦設郡縣製,隸屬於濟北郡,稱“曆下邑”。漢時設濟南郡,隋時改濟南郡為齊州。經唐、五代,逐漸成為東部的文化中心。到宋徽宗政和六年,改名為濟南府,屬京東路。[31]
京東路在宋代,大概包括今天山東省的大部分(與河北省接壤沿線小部分地區除外),以及河南商丘、江蘇的徐州、淮陰、宿遷一帶。
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說:“各地文化精神之不同,窮其根源,最先還是由於自然環境有分別,而影響其生活方式。再由生活方式影響到文化精神。”也就是俗話說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又促生一方的文化風俗,形成了居民在個性與思想上的某些共性——從地域文化角度,人們所謂放“地圖炮”者,也是其來有自了。
京東路內有泰山之高,泰山是五嶽之首,為帝王封禪祭天之地,外臨渤海之廣,渤海水產豐富,海風清新。黃河、濟水兩大水道橫亙,另有綿延丘陵、縱橫河流——地理麵貌上頗顯豪壯之美。先秦時代,這裏最主要的兩個諸侯國是齊國與魯國。
杜甫登泰山,作《望嶽》詩雲:“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隔昏曉。”青翠的山巒,綿延在齊魯大地上。山之陽為魯,山之陰為齊。魯國在泰山之南,齊國在泰山之北。
齊國背山臨海,多河流水道,物產豐饒,礦物、鹽場、牧草、林木,樣樣齊全。魯國多丘陵、湖泊、河穀,土地肥沃,宜於農桑。齊是海洋型國家,魯是內陸型國家。不同的生產方式,孕育了不同的國民性格。現在習慣上稱山東為“齊魯大地”,把它當成一個地域文明的整體,但在從前,齊是齊,魯是魯,風俗很不一樣的。
對此,《漢書·地理誌》中早就放過一大波“地圖炮”了。
齊之地——“初,太公治齊,修道術,尊賢智,賞有功,故至今其土多好經術,矜功名,舒緩闊達而足智。其失誇奢朋黨,言與行繆,虛詐不情,急之則離散,緩之則放縱。”
魯之地——“其民有聖人之教化”,“其民好學,尚禮義,重廉恥”,但是如今“地狹民眾,頗有桑麻之業,亡林澤之饒。俗儉嗇愛財,趨商賈,好訾毀,多巧偽,喪祭之禮文備實寡,然其好學猶愈於它俗。”
齊地的人聰明,追名逐利,勇於冒險,眼光開放,但喜歡騙人、說大話,呼朋結黨,經常大夥兒一起幹違法的勾當。
魯國的人,受過孔聖人的教化,好學上進,有教養,重禮儀,不過現在也不行了,除了好學沒什麽優點了。缺點倒有一堆,什麽摳門算計啊,逢迎商賈、諂媚富人啊,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滿嘴仁義道德,背後損人利己。辦喪事、祭祖就數他們最講究,其實都是驢糞蛋子表麵光。
這裏有一個故事:當年殷商失道,武王伐紂,建立了西周,馬放南山,論功行賞,分封天下。釣魚的薑太公被封到了齊國。武王的弟弟周公旦被封到了魯國。
薑太公就問周公旦:“您將怎樣治理魯國?”
周公旦答道:“尊尊而親親。”又問薑尚,“您將怎樣治理齊國?”
薑太公道:“尊賢而尚功。”
“尊尊而親親”,就是說要以倫理治國,重視三綱五常,禮樂教化之功。一句話,“以德服人”。“尊賢而尚功”呢,是要尊重人才,任人唯賢,拿業績說話,發展才是硬道理。[32]
從一開始,齊、魯兩國在建國方略上就不一樣,後麵的發展也就背道而馳了。
齊國重視人才,各國的遊士、閑人、政治避難戶,都往齊國跑。齊桓公的時候,在都城臨淄建立了中國第一所官辦高等學院:“稷下學宮”,諸子百家齊聚,興學術爭鳴之風。齊桓公不計前嫌地重用了管仲——當齊桓公還是叫“公子小白”的時候,管仲是跟小白的兄弟公子糾做事的,心狠手辣,齊桓公差點被他搞死。管仲雷厲風行幾套政策下來,把齊國發展得更富強了,成了春秋霸主。
齊國工商漁農全麵發展,紡織業也發達,人民生活條件好了,物質帶動精神,服飾文化走在諸國時尚的最前沿,男女老少都特愛美,會打扮。身為相國的鄒忌,一大早起來,就對鏡**自顧,問妻與妾:“我與城北徐公孰美?”事實證明並沒有人家美。其餘吃喝玩樂更是不在話下。蘇秦當年來到臨淄,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情形:
“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博蹹鞠者……”[33]
玩各種樂器的,鬥雞馴狗的,卷起袖子聚眾賭錢的……街上人多得噓氣成雲,揮汗成雨,男女老少趾高氣揚,真是富甲天下呀。
俗話說窮文富武,齊國人還很是好勇鬥狠,老宰相管仲說,這不是我們國民素質問題,這是風水的問題——“夫齊之水道躁而複,故其民貪粗而好勇”[34],因為河流多河水急,所以人民的脾氣就不溫柔。
全民高傲好鬥的精神,發展到極致,便出現了“田橫五百士”這樣的慘烈故事。
秦朝末年,天下大亂,群雄逐鹿,江山落到閑漢劉邦手裏,多少公侯將相凋零,其中就有在齊地稱王的前齊國王族田橫。田橫帶領五百名部下困守海島,最後實在扛不住了,田橫說,放我的部下回家,我就投降。田橫出島投降,走到半路,深感恥辱,自刎而死。消息傳到島上,五百部下亦全部跳海自殺。
很久以前的那一天,薑太公與周公旦聊天,周公旦表達了“尊尊而親親”的治國主張後,薑太公回複了他一句:“貴國國力將來一定會衰落的。”不愧是《封神榜》上智商排名第一的神仙,就讓薑太公說準了。魯國一開始是周王室的嫡係大國,封地廣,政策優待,威風過、闊過,但慢慢地,就在春秋爭霸賽上出局了。國力每況愈下,疆域也被人占去不少,變成了一個積弱積貧的國家。
魯國經濟以農耕為主,人口越來越多,土地越來越少,長期複耕,土壤肥力也越來越小,又排斥工商業,沒有其他收入來源,百姓日子過得窮困。
魯國大夫公父文伯,某日回家見老母親一把年紀,還在親自紡績,就很不舒坦,說像他們這樣的貴族之家,主母居然還要自己幹活,講出去人家還以為他不孝順。他媽媽就給他講了一番道理:
“昔聖王之處民也,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沃土之民不材,**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35]
兒子啊,我跟你說,從前賢明的君主,選擇貧瘠之地讓百姓定居下來,讓百姓們辛勤工作,才保證了國家的長治久安。老百姓要勞作才會思考,要思考才能保持向善的心;貪圖安逸的人,最後都會奔著道德敗壞的路走。居住在沃土上的百姓難成材,就是因為貪圖享樂啊。居住在貧瘠土地上的百姓,沒有不講道義的,這是因為他們勤勞啊。
魯國的人都認為這位媽媽說得好!魯國人以德行和堅守“先王之道”而自豪,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代,隻有魯國最完整地保留了周禮——像他們這樣重視王室道統和宗法關係的諸侯國,舉世是找不出第二個來了。
魯國人宗法觀念強,等級森嚴,外國的“盲流”與野心家們沒啥機會,所以都不願意來。隻有土生土長的孔子,懷著拳拳之心,在魯國推行他的政治理想。但因為是平民出身,又觸犯了王族利益,很快就被驅逐,從此周遊列國,到處碰壁,累累如喪家之犬。直到漢武帝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確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統地位,老人家才時來運轉,逐步登上聖壇不提……
孔老夫子生前雖未得誌,但他的學術思想,由於文化氣候的適宜和弟子們的傳承,一直在深刻影響著魯地。
把鏡頭再轉向秦漢之交的那個逐鹿戰場:
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禮義,為主死節,乃持項王頭視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後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36]
項羽自刎烏江,連他老家楚地的人都投降了劉邦,隻有魯人不降,這是個什麽道理?
原來,當年軍師範增曾給項羽出一主意:“秦滅六國,楚懷王被騙到秦國,慘死在那裏,楚人因此很懷念他,而深恨秦國,喊口號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現在項家作為世代楚臣而起事,不如就立楚國王室後代為王,好收攏民心。”於是找到了正在農村放羊的前楚國王孫,立為新的楚懷王,號令天下。這“楚懷王二號”即位後,封項羽為“魯公”,把魯地給了他。
為什麽封魯地給項羽呢?有一種說法,說項羽先輩是魯國人,就像劉邦是沛地人,所以稱沛公。劉邦對這個“沛公”欣然接受,項羽可不一樣,他是自號“西楚霸王”,是誌在對秦始皇取而代之的男人,“魯公”的封號,不過是霸業之初的權宜,不稀罕的。
“楚懷王二號”隻是一個傀儡,後來意圖反抗,被項羽殺掉了。魯地的人居然要為項羽死節,自作多情吧?被他的王霸之氣嚇糊塗了嗎?
當然不是。大概有三個原因:第一個,老鄉的香火之情(如果項羽當真祖籍魯地的話);第二個,項羽是貴族出身,劉邦祖宗八代都是平民,對於重視等級尊卑的魯人,如果必須要認個主,當然是項羽更有資格;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呢,項羽是“魯公”,名義上是魯地的君主。君臣名分在焉,維護綱常事大,這是魯人深入骨髓的信仰。
所以劉邦一聽說魯地乃禮儀之邦,也就不打了,拿著項羽首級在城下晃了一圈,大家一看,主君沒了,也隻好散了。
《史記·儒林列傳》中記載:“高皇帝舉兵,誅項籍,圍魯,魯中諸儒尚講誦習禮樂,弦歌之音不絕。”
外麵馬嘶人叫,喊著再不投降就要屠城了,城裏頭上課的上課,讀書的讀書,彈琴的彈琴……魯儒的氣質中,就擁有這麽一種柔軟的倔強、凜然的安詳。正是道義在我心,武力何懼哉?你有鋼刀,我有頭顱。
所以拿暴力對付他們不好使的,你得跟他們講道義,講禮法。你還得跟他們論名分,名正言順了,事情才好辦。
魯國出學者、思想家、文學家。孔子、孟子、墨子、左丘明,要麽是魯國人,要麽就是魯國人的後代。齊國則出政治家、軍事家、謀略家:管子、晏子、孫臏、孫武,一個個袖轉乾坤,偷天換日,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連民間醜女鍾離春,都是治國安邦的奇才。
齊重霸業,以謀略與武功征伐四方;魯重王道,以禮法與文治撫禦萬民。魯人好文,虛蹈、堅忍、保守,重視氣節;齊人尚武,務實、開放、勇猛,多有智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山與水正是他們各自氣質的寫照。
齊女多才,魯婦知禮
論起女性地位,齊國的女性要稍微高一些。
薑太公立國之時,因地製宜,從俗就簡,並不逼迫原住民移風易俗,這就使母係社會的一些風俗殘留下來了。比如齊國一直有個“長女不嫁”的風俗,就可能是從東夷族流傳下來的。具體就是最大的女兒不出嫁,留在家裏,主持祭祀。當然戀愛還是要談的,孩子也是要生的,跟誰生就不好說了。這在日漸強大且穩固的父權社會,是非常稀罕的現象。
另一方麵,薑太公為了財政開源,大力鼓勵本國女性鑽研紡織技術,齊國女工的心靈手巧天下無雙,齊國女兒的掙錢能力很強,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就提高了齊國女性的家庭地位,給她們帶來了相對更高的人身自主權。
婚戀觀也就跟著有點畫風不對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齊地有一女孩到了適婚年齡,左鄰右舍都來求娶。東家少年,醜,家境富裕。西家少年,好看,窮。父母不能決,便征詢女兒意見,說要是不方便明講,你就露出胳膊表示吧。女兒一下子把兩胳膊全露出來了。“囡囡你啥意思呀?”“哦,我想白天在東家吃好喝好,晚上再到西家跟美少年睡覺!”
東食西宿[37],真不愧是心性豪爽(想得倒美)的齊國女性啊!
如《詩經·齊風·東方之日》所唱: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齊國的女子美如日月之光,愛得坦**大膽。
齊魯世代通婚,齊國的王女很多都嫁入了魯國,齊女奔放的作風,使得魯國國君的帽子上經常長出青草。
齊僖公的女兒文薑,與哥哥齊襄公長年私通,謀殺了親夫魯桓公,讓自己的兒子接任魯國國君,並討了侄女哀薑做兒媳。這位美豔不讓姑母的兒媳婦,對包辦婚姻不滿,便又跟兩位小叔子私通起來,其中之一就是“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的慶父,大家一起驕奢**逸,攪得魯國大亂……
齊國的另一個長年聯姻國是衛國,現在山東聊城、菏澤一帶就屬衛國領土。文薑的姐姐宣薑本來許配給了衛國公子,因為太美,被公爹衛宣公半路截胡,一眨眼兒媳變後媽。衛宣公為了絕後患,下毒手把親兒子殺了。衛宣公死後,守了寡的宣薑青春正好,她爸齊僖公看著心疼,便逼著衛宣公的另一個兒子娶了她,也就是說,讓繼子娶了後媽——老爸死後,由兒子繼承老爸的妻妾,這種做法在春秋時代叫作“烝”,是群婚製的殘留,還挺常見的,大家也不以為怪。
宣薑和繼子結婚,終於過上了和諧的夫妻生活。她生的兒子,一個兩個都做了衛國國君;女兒則都嫁出去做了國君夫人。嫁到許國的那位,世稱許穆夫人,是一位智勇雙全的女士,當祖國遭到北狄入侵的時候,她毅然拋下老公,率領隨嫁的姐妹趕回去,保家衛國,使衛國免遭滅亡。
許穆夫人還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被史學家廣泛認可的女詩人。《詩經》中歸入她名下的詩篇有三首。
文薑和宣薑姐妹花的姑姑莊薑,是個美人中的美人。《詩經》中,百姓們這樣讚頌她的美貌:“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38]
莊薑嫁給了衛莊公。和其他齊國之女不同,她美且端莊,並無風流韻事。但因為婚後無子,飽受老公的冷暴力。後代有一些學者認為,她才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女詩人。朱熹更是力推她,說《詩經》中有五篇都是莊薑創作的。因無史學上的有力證據,這些說法目前是存疑的。
總之齊女美麗、多才、多智,也多野心與欲望。當年晉國內亂,公子重耳逃到齊國避難。齊桓公把一位宗女齊薑嫁給了他。重耳這時五十多歲了,早已厭倦政治與逃亡,得了這小嬌妻,隻想溫柔鄉裏終老。不料小嬌妻特別有遠見,居然聯合了重耳的老部下,把老公灌醉了,塞在馬車裏運回晉國,叫他再去爭那王位。可憐重耳一覺睡醒,發現自己又置身荒涼的大道上,頭頂是青天,腳底是黃泥,一扭頭,又看到了幾位熟悉的老部下的臉,氣得差點心梗,提刀追砍了他們幾十裏。
最終升級為一代英主晉文公的重耳,感念齊薑的深明大義(“坑”老公不商量),把她接到晉國做了國君夫人。隻是一個不起眼宗女的齊薑,就這樣通過自我奮鬥,獲得了國君嫡親女兒的婚姻待遇。
齊國女人的美貌與智謀(狡詐),連孔子都怕。
孔子被逼得棄官從魯國出走,導火索就是齊國人一口氣送了八十名美女到魯國宮廷。孔子就唱了一首歌:“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遊哉,維以卒歲!”[39]
“那些女人進讒言,把忠臣都趕走啦;那些女人說壞話,國家眼看不行啦!得啦,我不如找個地方終老!”於是帶著弟子們跑路了。
魯國女人則安靜,貞順,守禮,富於氣節。
還是那位魯國大夫公父文伯的媽媽,史書記載,她叫敬薑,本是莒國人,嫁到魯國。
敬薑的丈夫死了,她早上哭;敬薑的兒子死了,她晝夜都哭。孔子說這真可謂“知禮”啊!為什麽呢?因為死了丈夫,如果晚上哭,會有寂寞空床難獨守的嫌疑;而兒子死了則不必避嫌。
她跟自己的侄孫說話,都隔著內室的大門,出了內室,就不跟侄孫說一句話了。這又是啥意思呢?原來是因為“男主外,女主內”。女人出了內門,再跟男人說話,那就是摻和外事,於禮不合。女人也不能跟丈夫、兒子之外的男人同處一室,以免瓜田李下,有損貞節。
為了貞節,連親侄孫兒都避嫌,過分了吧?不過呢,考慮到當時的風氣,男女關係之混亂——
比如宋襄公的夫人,是周天子的姐姐,出身可謂正統又高貴。六十多歲時,她愛上了自己的庶孫公子鮑。公子鮑“美而豔”,是少有的美男子,更是罕見的君子,其人禮賢下士,樂善好施,深受國民的愛戴。對來自祖母的這份愛(非血緣上的親祖母,但論輩分是不含糊的),公子鮑當然是拒絕了。然而,宋襄夫人微微一笑,就出錢出力,支持起公子鮑的慈善事業來。
這事直接的受益者是宋國的民眾,民眾得了她的恩惠,感激不盡,怎麽報答好呢?便紛紛去遊說公子鮑,百般撮合,各種助攻,終於叫夫人擁得美男歸……
輩分都擋不住的愛欲之火,這種風氣之下,敬薑“矯枉過正”的“守禮”,獨具標杆意義。所以孔子非常欣賞她,隻可惜這樣的女性太少了,太不主流了,孔子感覺心好累。
魯宣公的女兒宋伯姬,是曆史上第一位公認的貞節烈婦。她被嫁給了宋共公。按照《周禮》,除周天子之外,娶妻當親迎,就是丈夫要親自到妻子的娘家把妻子接過來。宋共公並沒有親迎,她就堅決不跟他同床。好不容易才被她爹媽勸服了,共公又不幸早死,她守寡多年,心如古井。忽然一天夜裏,宮殿失火了。侍女們喊:“夫人快跑!”伯姬巋然不動,道:“我們婦人家,傅母不在身邊,是不能夠在夜間出門的。”傅母來了,伯姬還是不走,說:“保母還沒來。”最後,她就燒死在屋子裏了。
傅母與保母,都是自小陪伴在貴族子女身邊,負責養育與禮儀教養的老婦人,貴族女性出門,按禮必須有她們陪伴。《春秋·穀梁傳》對此事大加讚美道:“婦人以貞為行者也,伯姬之婦道盡矣。”
在魯國,這種“死心眼兒”也不止伯姬一個特例,也不是女性專利。《莊子·盜蹠》裏寫了一個故事,說魯國有個叫尾生的男子,與姑娘約了在橋下相會,姑娘沒來,洪水先來了,大家叫他上來,他堅決不幹,就抱著橋柱子淹死了。魯人把他當成“守信”的典型來紀念——說真的,姑娘們若碰到這樣的男青年,感動是可以的,嫁不嫁還要慎重考慮。
魯國的女性宜室宜家,貧窮、疾病、衰老、死亡都難以改變她們對家庭的忠貞。魯國的公主出嫁到國外,也很少惹是生非,但因為拘泥於禮教,性格柔順,加上國力不行,娘家撐不上腰,在禮崩樂壞的“虎狼之世”,又往往更容易成為政治鬥爭中的犧牲品。
齊國出才女美女,豔妻女傑;魯國出貞女烈女,賢妻良母。齊國女人肆意自我;魯國女人更願意以自我奉獻為人生價值。身為女兒、妻子、母親,她們以不同的方式參與了社會發展,影響著文明的進程。
東州逸黨與泰山學派
秦皇掃六合,中國進入大一統時代。列國紛爭,都成了曆史煙雲。齊魯之地,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文化裂變與融合,山水激撞,一代又一代出了許多人才。
漢魏時期,出學者,出文學家,出高官,出謀略家。
還是《漢書·地理誌》上說的:“漢興以來,魯東海多至卿相。東平、須昌、壽良,皆在濟東,屬魯。”漢代儒學崛起,儒家經學人才往往能得重用,經學與仕宦從此結合起來,開啟了“學而優則仕”的傳統。西漢的丞相,按籍貫或出生地計算,大約有三分之二的人屬山東。
硬幣的另一麵,是東方朔、左思、禰衡、諸葛亮,是“建安七子”中的四子——王粲、徐幹、劉楨、孔融。和魯地的學人達官不一樣,這些文人與謀士們,發揚的是放誕多智的齊風。
到了隋唐,出“響馬”,響馬翻身就是開國元勳,草莽招了安就是國之棟梁。瓦崗寨中一爐香,淩煙閣上功臣圖:程咬金、徐敬業、羅士信、單雄信、秦叔寶……我們兒時津津樂道的隋唐英雄,很多都是山東人。
經過五代亂世,到了宋代,不僅照例出文人、學者,也出好漢:“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附帶著還有西門慶、潘金蓮兩位大名人——武鬆剛直尚武,西門慶官商結合,潘金蓮風流絕色,地域文化在他們身上打下了不同的烙印。武鬆上了梁山,好漢聚義,便要受招安,走曲線救國的道路……小說家言都有現實基礎,這片土地上的人,無論貴賤,心中都有著強烈的家國執念與參政熱情。
時間到了北宋,李清照生活的時代。
李清照是京東路齊州人。
齊州古屬齊國,齊州是京東路一帶的文化中心。齊州就是濟南,李清照的家鄉。
“齊故為文學之國,然亦以朋比誇詐見於習俗。今其地富饒而介於河岱之間,故又多獄訟,而豪猾群黨亦往往喜相攻剽賊殺,於時號難治。”
以上是文學家曾鞏在齊州當地方官時的感受[40],他說:齊州自古是文學之國,然而熱愛文學並不意味著就是謙謙君子,這裏的人,文好訟,鼓唇搖舌打官司;武好鬥,聚眾鬥毆,打家劫舍,真的很難管理啊!
以齊州人範諷為首,出了個叫“東州逸黨”的詩派。東州逸黨的詩歌特色有三點:曰豪,曰狂,曰逸。這幫人日常的作風是:聚眾狂飲,喝醉了就寫詩,說胡話,抨擊時政,指點江山,視禮法為無物。[41]
東州逸黨的黨眾還有石延年、劉潛、賈同、李冠、李芝、杜默、張方平等人。在朝和在野的,互相呼應,一人文壇掐架,眾人紛起助拳,凶猛得很,所以這個詩瘋子小集團,慢慢地,就很讓正統文壇討厭了。
顏回的四十六代孫顏太初寫了一首《東州逸黨》的詩,把他們臭罵了一頓,說這幫人放浪形骸,不知尊卑,無視綱常,呼朋結黨,嚴重影響了社會風氣,不能再放任了,必須統統抓起來,最好砍一兩個腦殼,才能保證大宋長治久安。
“東州逸黨”就是顏太初給該團夥起的名字,本意是批判的,結果竟成了這個詩歌流派在文學史上的正式名稱。
該詩歌流派中,有一位叫杜默的,擅寫古風歌行。學者石介是他的老師,老師欣賞學生,說:“放眼我大宋文壇,石延年是詩豪,歐陽修是文豪,杜默是歌豪,是為三豪也!”杜默就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詩豪集》。歐陽修也很謙虛地表示,能夠與杜默相提並論,真是光榮。結果有一天,蘇軾就來拆台了,說:“默之歌少見於世,初不知之。後聞其篇,雲:‘學海波中老龍,聖人門前大蟲。’……吾觀杜默豪氣,正是京東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後所發者也。”[42]
“我聽聞杜默的盛名,找來作品一看,都是什麽‘學海波中老龍,聖人門前大蟲’……嗬嗬,依我看,他的豪氣,就是京東路上的老學究,喝多了私釀酒,飽餐了瘋牛肉之後的一通嚎叫吧!”不愧宋代“毒舌”第一人,蘇大胡子這話太刻薄。不過,論起東州逸黨的文學成就,也確實不算高。豪、狂、逸之餘,或失之於粗率。成員們因為縱酒任性,蔑視禮法,仕途上也往往不如意,比如杜默就終生潦倒,直到晚年才弄到了一個小小官職。
杜默同時還是“泰山學派”的成員。
“泰山學派”是個很正經很嚴肅很高端的儒學團體。杜默的老師石介,就是“泰山學派”的創始人之一。
石介是兗州奉符(今山東泰安市)人。仁宗天聖八年進士,為人極是剛直,針砭時弊,無所諱忌,包括好脾氣的仁宗皇帝在內,大家都不喜歡他那張嘴。所以仕途坎坷,死後還被政敵誣陷,說他是詐死,其實是要裏通外國謀反。幸虧親友弟子數百人聯名以項上人頭作保,才沒被朝廷把棺材挖出來驗屍。
與世多違的石介,卻是儒家道統的最堅定捍衛者。他聲稱:堯、舜、禹、文、武、周、孔之道,是人世間唯一的正道。
泰山學派的另一位創始人是孫複。孫複是晉州平陽(今山西臨汾)人,四次科舉不第,隱居泰山講學,天下學人士子翕然師之,世稱“泰山先生”,學派由此得名。
程頤《回禮部取問狀》記:“孫殿丞複說《春秋》,初講旬日間,來者莫知其數。堂上不容,然後謝之,立聽戶外者甚眾。當時《春秋》之學為之一盛,至今數十年傳為美事。”[43]
孫複師從一代名臣範仲淹。他的儒學研究,不再走漢唐學者章句訓詁的老路,而是將關注點放到了內容本身,闡發經書中的義理內涵,以經世致用。他這種解讀經典的方式,別開生麵,帶動了大宋學術界的新潮,特別吸引年輕人。
將“經世致用”的重要性,提升到博學與文采之上,這也正是北宋科舉取士的變革方向。所以孫複等人的學術思想,根本上是和王朝的政治氣候相洽的。
“雖未能深於聖經,然觀其推言治道,凜凜然可畏,終得聖人意思。”[44]道學家朱熹曾這樣評價孫複的學術。以孫複、石介為代表的泰山學派,當仁不讓,自信傳承著的正是古代“聖人”們的思想——“吾學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軻、荀卿、揚雄、王通、韓愈”[45],是儒家道統的在世傳人。
他們反對隋唐以來的詞賦取士,認為讀書人首要任務是遵循“仁義禮樂”,做儒家倫理的忠實衛士。他們討厭佛教與道教的“虛妄”和“無君無父,無君臣之禮”,強調皇權神聖,上下尊卑等級不可觸犯。
群儒奮起,掃舊出新,開兩宋理學先河。泰山學派門下弟子,很多都成了當世的著名學者與未來的朝廷重臣,具有巨大的社會號召力與政治影響力。
和蔑視禮法的“東州逸黨”相比,泰山學派實在是太正統、太主流、太政治正確了。奇妙的是,二者的成員卻互相重疊,來往密切。看似水火不容,卻彼此交融,共鳴為齊魯大地上的文化脈動。
李清照就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出生的。追前賢風骨文采,集天地靈秀之氣,得齊風魯雨之長而摒棄其短——
她學養深厚,詩文渾樸、雄奇,寫下“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鏗鏘詩句,是典型士大夫的風骨;她寫《詞論》指點江山,在男性統治的世界裏,以才華爭鋒,又分明是奇才異士的恣肆;她端莊自持,進退有據,是禮教培養出來的淑女;她聰明好勝,喜飲酒,擅博弈,又有著齊女的風流餘韻。
不是古板的道統傳人,亦非狂放的詩瘋子,而是讓兩種文化氣質在靈魂中達到調和與統一,最終綻放成這片土地上最美的一朵文學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