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帝”的誕生

一 她的時代:才藻非女子事也VS才女如雲

宋朝人很知道教育的重要、才華的美妙,並不因為它們落在女性身上而感覺尷尬。

拒絕拜李清照為師的女孩

暮年的李清照曾經遇到過這麽一件事情。

李清照的親友中,有一位姓孫的女孩兒,豆蔻年華,天資聰慧。李清照很欣賞她,便提議要當她的老師,把自己畢生才學傳授給她,不料女孩兒一口拒絕了:“才藻非女子事也。”[13]

“舞文弄墨的事情,不是我們女人應該做的。”

李清照這時候大約六十五歲,祖母級的人了,又是天下聞名的才女,一生以淩駕須眉之上的文才自豪,小姑娘這樣當麵懟她,可謂以幼犯長,打人打臉,情商欠費,很不妥當。然而,這件事情卻得了大詩人陸遊的讚許。

陸遊跟孫家姑娘沾點親,在她去世後,陸遊應其家人之邀,寫了一篇《孫氏夫人墓誌銘》。能放進墓誌銘裏說一說的,當然是生平最偉大之事。在陸遊筆下,這位孫氏夫人,除了婚後的“婦德”——侍奉公婆姑嫂至孝至誠,撫養子女慈嚴並舉,賢良淑德,堪稱女界楷模,餘下最值得誇讚的,便是少女時代“拒絕易安居士”之壯舉了。

為啥呢?無他,惟“禮”字爾。孫家姑娘的說法,在儒家正統禮教中,那是最正當、正確不過了。

“才藻非女子事也”,什麽才是女子該做的事呢?看一下儒家經典怎麽說。

《禮記·內則》雲:“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執麻枲,治絲繭,織紝組,學女事,以共衣服。觀於祭祀,納酒漿、籩豆、菹醢,禮相助奠。”

閨中少女,長到十歲就乖乖待家裏,不要出門啦,要開始培養溫柔和順的品德,做女紅,養蠶、織布、裁衣服,學習祭祀禮儀。

《禮記·昏義》雲:“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於公宮,祖廟既毀,教於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婦順也。”

出嫁之前,再給姑娘們來一次集訓,重點是加強品性教育,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所謂“德言容功”者,即“三從四德”中的“四德”。“三從”我們知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的標準,班昭的《女誡》中更有詳細說明:

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是謂婦言。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專心紡績,不好戲笑,潔齊酒食,以奉賓客,是謂婦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德行,言辭,儀容,家務,孫家小姑娘說得沒錯,哪哪兒都沒“才藻”的事嘛!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相夫教子,孝順公婆,努力幹家務,這些才是女人家的“本分”。

所以,孫家女孩兒麵對一代才女,是如此“禮”直氣壯,出言無忌。

這孫家女孩兒,也確實是位名門淑女,乃北宋大臣孫沔之四代女孫。孫沔其人呢,按《宋史》記載,做事剛猛,頗有政績,隻是“不守士節”[14],私德不太好。怎麽個不好法子?

好色,**人妻女。做地方官的時候,見街上有美貌女子,便連騙帶搶,弄回家快活。殘暴,濫施酷刑,曾令人挖囚犯的腳筋。貪財,違規做“官倒”不算,更兼欺行霸市,看上了老百姓家好東西,比如好大好亮的海珠啦,前代名畫家的真跡啦,就隨便找個罪名,把人抓起來,或吃牢飯,或臉上刺青流放得遠遠的,好東西沒收。正所謂“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州”。

他曾經還跟名將狄青一起鎮守過邊關。據宋人野史記載,此人極擅長窩裏鬥,專拖狄青的後腿。家中小妾成群,還要跟外甥媳婦通奸。正室夫人邊氏,也不是善男信女,跟龐籍相好——就是電視劇中的著名反派龐太師,包青天的死對頭,因此,龐太師官場上很是照顧孫沔……[15],正是男無“士行”,女無“婦德”,一家子門風相當不正,倒不料後代出了一位女道學先生。

女道學不罕見,“隻有門口石獅子幹淨”的世家亦常有,而李清照千古隻有一個。陸遊的這篇《孫氏夫人墓誌銘》,文學價值並不高,之所以引起人們的注意,是因為通過它,可以考證出李清照的年齡,證明她至少活到了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而孫家的女孩兒,能在曆史上刷了這麽一回存在感,也實緣李清照當年對她的那一次“青眼”。

李清照與簡·奧斯汀

類似的故事,在大海的另一邊,在另一個時空,也曾發生過。

英國女作家簡·奧斯汀一生未婚未育,她生前極疼愛小侄女範妮。範妮的父親(簡的哥哥)因被遠房親戚收養而獲得貴族身份。所以範妮打一出生,也就成了一位名正言順的貴族小姐。

簡去世後,她作為文學家的名聲日騰,麵對閑雜人等好奇的打聽,範妮不置一詞,隻在給妹妹的複信中寫下了這段回憶:“從各方麵來看,簡姑姑的確不夠優雅。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與她的才華很不相稱。假如她再活五十年,就會在很多方麵更符合我們的優雅品位。她的家境並不富裕,交往的人也大多出身低微,或者幹脆說都是平庸之輩……後來與奈特夫人的交往使她們有所長進。簡姑姑那麽聰明的人,自然不會對種種粗俗(如果可以這麽說)視而不見,更不會拒絕學習在待人接物方麵變得更為優雅一些。兩位姑姑(卡桑德拉和簡)成長於對人情世故及相關風尚(指的是時尚方麵)完全無知的環境中,若不是沾了父親婚姻的光來到肯德郡,又趕上好心的奈特夫人經常邀請她們中的一個來做伴,縱使她們天資再聰穎,性情再和順,也會與上流社會的標準相差甚遠。”[16]

無論簡的文學成就有多大,在侄女心目中,她隻是一個談吐不高雅,打扮不夠有品位的窮親戚。

在簡·奧斯汀生活的時代,女人的正經事,和東方一樣,也不過是替男人生兒育女,打理家務。上流社會的女人則額外以舉止高雅、裝扮時髦為榮。女人寫作,尤其寫小說,被認為是很不得體的事情。簡生前寫的大部分小說都隻能以化名發表。然而她去世之後沒多久,世界對於女作家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變化,許多女作家出現了,站到世人麵前,接受鮮花與追捧,接受皇室的嘉獎,名利雙收……如果簡沒有英年早逝,她將毫無懸念地獲得與她的才能相匹配的榮耀。人們不禁為簡感到遺憾——她真是生不逢時啊!

然而,在“生不逢時”之時,以駭俗之魄力、驚世之才能,做出即便“生逢其時”都未必能有的成就來,不正是簡這一類人超拔於芸芸眾生的非凡之處嗎?

一個人若不能超越他的時代,就不能成就其偉大。

任何時代,世界上總有那麽一小撥人,以他們自身的才華、思想、智慧、學識……超越時代的局限,做出劃時代的成績。

他們不是隨波逐流之輩,他們走在時代的前麵,時代縱使曾對其百般輕視,最終要引以為榮。

李清照與簡·奧斯汀的相似之處在於:位列大師之林,獨成一派,在文學史上做出開創性的貢獻;都曾因性別而被時代漠視,留下的個人資料如此稀少,讓後代的粉絲與學者們抓狂……而且,也都有過那麽一位對她冷嘲熱諷的女性晚輩。

當然,人也不是完全孤立於時代存在的,哪怕是網文作家筆下自帶“金手指”的穿越者,也不可能在原始社會造出火箭。世上沒有無根之木,天才,也必然有孕育他們的土壤。

弗吉尼亞·伍爾芙在她關於“女性寫作”的名篇《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中說:“在十六世紀,任何一位具有偉大天才的女性必定會發狂、自殺,或者在村外孤寂的茅舍中了此餘生,半巫半魔,被人懼怕又被人嘲笑。”

十六世紀的歐洲女性普遍是文盲,沒有人身自主權。而在簡生活的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中上階層的女性已經可以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小姐們有相當的自由去挑選夫婿,決定嫁人或者不嫁。貴婦們熱衷組織文化沙龍,以追捧文人雅士為風尚,少數人幹脆自己拿起了筆,在中產階級和貴族中,都出現了“女作家”這新奇物種……

整個歐洲業已經過思想啟蒙運動的洗禮。當十七歲的簡一邊寫著小說,一邊陶醉於舞會上無休無止的旋轉時,女權主義者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已經寫出了名作《女權辯護》。舊的時代在瓦解,新的世界正在展開。

在十二世紀的中國,在李清照那裏,也同樣如此,她的時代,雖然談不上對女性多公平友好,卻也有著足夠的土壤與空氣,讓這粒天才的種子得以成長。

女孩子要讀書才有前途

宋代重視教育,文學昌盛。《吳郡圖經續記》雲:“自本朝承平,民被德澤,垂髫之兒,皆知翰墨。”女子受世風影響,也廣受教育,尤其士大夫階層中的女性普遍識字能文,不乏才學佼佼者。

大儒、文豪之家,幾乎家家出才女。

蘇洵,這樣讚美早夭的愛女蘇八娘:“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為文亦往往有可喜。”[17]蘇八娘就是民間傳說中才女“蘇小妹”的原型,現實中她不是蘇軾的妺妹,而是他姐姐。

曾鞏的夫人周琬,平生嗜好是寫文章,冥思苦構,日夜不倦,活生生一個女“夫子”。還有詩稿七百篇。這是一位學者型的才女,跟其以“古文”見長的夫君簡直是天作之合。[18]

王安石家老妻能詩善文,兩個女兒也飽讀詩書。小女兒嫁給了未來的宰相蔡卞,她格外遺傳了老父的政治才幹。老公對她是言聽計從,連朝廷大事,都要拿進閨房請她指點。[19]

南宋時期,理學逐漸盛行,對女性的禮教束縛趨於嚴格,但“女子無才即是德”的思想,此時還沒有市場。

南宋開國皇帝宋高宗曾說過:“朕以謂書不惟男子不可不讀,雖婦女亦不可不讀,讀書則知自古興衰,亦有所鑒誡。”[20]

宋高宗趙構,經過“靖康之變”,艱險坎坷,逃往南方建立偏安朝廷,積累了一腦袋北宋亡國的失敗經驗,痛定思痛,深感以史為鑒的重要性。他這一番話,是對後妃及命婦們的要求,意思是國家興亡,社稷安危,不要以為都是男人的事。你們女人也要多讀書,明事理,才能做好賢內助,關鍵時刻不拖後腿。

在南宋,甚至出現了向科舉製度挑戰的凶猛蘿莉。

宋孝宗年間,有個九歲的女孩子林幼玉,自個兒跑去要求參加科舉考試(童子科),皇帝大臣們太震驚了,來不及考慮此事合不合“禮法”,就抱著看稀奇的心態給她出了卷子,結果一考即過。九歲而已,放在現代,隻是漢語常用字還沒學全的小學生,她卻已通讀經書四十三種。因為女子不能做官,便封了她一個“孺人”——這是給官員妻子的封號,小女孩靠自己就拿到手了。[21]

這位林姑娘,跟那位孫姑娘做不成閨蜜,估計會彼此鄙夷,一個厭憎對方不守婦德,一個嘲笑對方如泥胎木偶。

什麽是泥胎木偶?一身橫跨兩宋的文臣孫覿,是這樣定義的:“予嚐謂婦人女子雖以幽閑靜專為德,而屍居傀然,懵不知事,如土木偶人,則為愚婦。”[22]

隻知道婦德,其他啥都不懂,啥也不會的,就是個蠢女人啊!

孫覿的話代表了士大夫中一部分激進派意見。而南宋著名的大學者,永嘉學派的代表葉水心先生,則提出了中庸的看法:“婦人之可賢,有以文慧,有以藝能,淑均不妒,宜其家室而已。”[23]

女人在做好賢妻良母的大前提下,熱愛文化藝術是毫無問題的,是值得表揚的!

那麽保守派的意見呢,最具代表性的是司馬光。他的家庭教育方針是女孩子應該讀書,但不要讀太多,讀點《列女傳》《孝經》,知道該怎麽守女子本分就可以了——“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詩,執俗樂,殊非所宜也。”[24]

司馬光反對女子吟詩作賦、學樂器學唱歌,是“才藻非女子事也”的支持者。但司馬光何許人啊?打出生就沒年輕過的老幹部,公主離婚都被他逼停了的道德狂人,人送外號“司馬牛”[25]。他的標準,正常人都做不到的,聽聽罷了。

而且,一般而言,凡“司馬牛”拚命反對的,必定是大夥兒都興高采烈在做的。所以他這番高見,正可以反證社會上重視女子“才藻”的風氣濃厚。

總之,宋朝人很知道教育的重要、才華的美妙,並不因為它們落在女性身上而感覺尷尬。這是崇文風尚的影響,同時不失為一種實用主義的選擇。

宋代的後妃人選,與唐、五代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化。為了杜絕外戚幹政,不再看門閥地位,而是直接去到中下層挑選,這就給了許多平民女子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也給了許多平民家庭一夜富貴的希望。因此,大家都很樂意提高女兒的文化素養。

城市文明興起,商品經濟發達了,城市中的許多中下層家庭,把女兒送上了職業女性的道路:“京師中下之戶,不重生男,每育女,則愛護之如擎珠捧璧。稍長,則隨其姿質,教以藝業,用備士大夫采擇娛侍。名目不一,有所謂身邊人、本事人、供過人、針線人、堂前人、雜劇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廚娘等稱。”[26]

京城中的女孩兒們,從小就要學習各種技藝,然後送去達官貴人家裏應聘上崗,掙錢養活全家。職業技藝之外,文化教育也是必不可少,以滿足主顧們的高端需求。

南宋詞人周密的筆記《癸辛雜識》中,就記載了一位叫何銀花的“身邊人”——身邊人,用今天的話來說,相當於貼身陪伴的高級小保姆,白金級“阿姨”。這位小何阿姨,女紅、烹飪、煎藥烹茶、采買、布置房間、照料病人、唱小曲、彈樂器,無所不能,還會陪聊天、看賬本、代寫書信,其年薪是一百貫,已足夠京城普通平民家庭一年的正常開銷了。

明人馮夢龍的《喻世名言》中,收集了許多宋元話本故事,其中有一篇《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講的是南宋時候,臨安城裏有一位姓金的“丐頭”,丐頭就是叫花子頭兒,也就是丐幫幫主。這金幫主唯有一獨生女兒,愛若珍寶,自小便請了先生盡力教導,學得滿腹詩書,文章錦繡,因此一心要將她嫁個讀書人。

“丐幫”雖是武俠小說中一大名門正派,但在宋朝,是實實在在被瞧不起的“賤業”,更別說從來“士庶不通婚”了,這事兒一看就挺難。然而金幫主愛女心切,終於找到一個潛力股的窮秀才,將女兒歡喜嫁了。後來秀才中了進士,嫌棄妻子出身,將她推進江裏。金玉奴命不該絕,又被一路過的大官救起,見她知書達禮,遂認作了幹女兒,又嫁回給了她那無良的前夫。新婚之夜,金玉奴領著眾丫鬟,棍棒齊下,把新郎一頓痛打……

執賤業者丐頭的女兒,也要讀書識字,如大家閨秀一般培養,可見“向學崇文”風氣之盛。也可見即使身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也希望通過教育來為女兒添加無形的嫁資,謀得好姻緣,實現階層的躍遷。

青樓中的繆斯

青樓中人的文化水平也水漲船高了。兩宋娼妓行業空前發達,競爭激烈,想做個煙花陣中的翹楚,脂粉隊裏的行首,不是以色事人那麽簡單了。以色事人能得幾時好?姑娘們努力學習,天天向上,吹拉彈唱、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鬥茶合香、舞蹈雜藝、猜燈謎、行酒令兒……力求獲得文人士大夫的欣賞,打入高端消費市場。

關中伎女溫琬,本良家子,因家變淪落成娼。她年幼時便女扮男裝,跑到書院去讀書。成為伎女後,仍孜孜不倦於書卷之間,著有《孟子解義》八卷,詩五百首。又有雜論文稿一部——據讀過的人說:“其間九經、十二史、諸子百家、自兩漢以來文章議論、天文、兵法、陰陽、釋道之要,莫不賅備。以至於往古當世成敗,皆次列之,常日披閱,賅博遠過宿學之士。”[27]她接待主顧,既不陪酒,也不彈琴唱曲兒,就是陪著大家聊天,談吐博雅,態度溫潤,令人如沐春風。

南宋時有一位“詩伎”,有著曹植七步成詩般的捷才。宋人洪邁的筆記《夷堅誌》中記載道:

張安國守臨川,王宣子解廬陵郡印歸次撫,安國置酒郡齋,招郡士陳漢卿參會。適散樂一妓言學作詩,漢卿語之曰:

“太守呼為五馬,今日兩州使君對席,遂成十馬,汝體此意做八句。”妓凝立良久,即高吟曰:“同是天邊侍從臣,江頭相遇轉情親。瑩如臨汝無瑕玉,暖作廬陵有腳春。五馬今朝成十馬,兩人前日壓千人。便看飛詔催歸去,共坐中書秉化鈞。”安國為之歎賞竟日,賞以萬錢。

張安國是張孝祥,王宣子就是王佐。二位都是少年成名、當年春風得意的狀元郎,政治上屬主戰派。歲月蹉跎,輾轉不如意,如今都外放在地方上做太守。

酒宴上,聽說這位侍宴的姑娘在學作詩,官人們便饒有興致地考考她,要求有點苛刻:漢代時太守出行,以五馬拉車,如漢樂府《陌上桑》中所謂“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與“五馬”都是後世對太守的代稱。現在兩位“五馬”相聚,就變成“十馬”了,你就以這個“十馬”為題來賦詩吧!

姑娘想了一會兒,果然吟出一首來。

這首詩格律工整,用典自然,氣韻沉著中帶著些俏皮。切題應景,更兼奉承得極妥帖自然。她說您二位,本都是天子近臣,理應飛黃騰達的人物,如今外放做一地的長官。這一位呢,是在任的,其品行真是君子如玉無瑕。那一位呢,剛卸任,便好比春天長了腳,剛離開他的子民——“有腳春”,指官員有德政,典出五代王仁裕著《開元天寶遺事》,說唐時宰相宋璟愛民恤物,時人便稱讚他像長了腳的春天,到處帶來溫暖。二位德行高尚的太守老爺,今日在此一聚,不久便要得到皇帝重用,到朝廷去擔負教化萬民的責任啦!

可不是句句都說到人心坎上了?這位青樓中的姑娘,文思敏捷,熟知天下事,客人的來頭、經曆、心事,摸得一清二楚。怪不得當世著名詩人張孝祥也要為之“歎賞竟日,賞以萬錢”了。

不久,朝堂上主戰派占據了上風,二人同為丞相張浚所薦,進入了中央領導班子——還真給她蒙準了。

這類記載在兩宋曆史上還有很多。

抓了一個會寫詞的“女賊”

宋詞在宋代又叫“小歌詞”,就是用來唱的。上至天子,下至走卒,人人都會唱,都愛聽,乃是雅俗共賞、老少鹹宜的全民文藝產品。詞的作者也多,分布麵也廣,三教九流無所不有。

跟關係著道德良心的詩與文不一樣,詞這種文體,一開始就是為了消遣而產生的。作為樂府民歌與五代宮廷文學的混血,是下裏巴人與陽春白雪的結合,它的氣質是既清新又綺靡,既深情又隨便,用來表達人生裏的閑愁餘情,再合適不過了。而它委婉細膩、要眇宜修的創作手法,也天然適宜於閨閣女子吐露情懷。

比如當時與李清照齊名的女詞人魏玩,她是文學家魏泰的姐姐,宰相曾布的妻子,封魯國夫人。

弟弟魏泰是女性文學的支持者。曾經在《臨漢隱居詩話》中說道:“近世婦人多能詩,往往有臻古人者……皆脫灑可喜也。”

丈夫曾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的弟弟,在北宋中後期黨爭中屬“新黨”一派,一生大起大落,風光有時,灰溜溜有時。宋朝傳統是朝中鬥爭失敗的,就被趕出去做地方官——故夫婦二人聚少離多。魏夫人的作品主要內容就是思念他鄉的夫君。

出身臨安普通士人家庭的朱淑真,按今天的階層,大概算城市中產。她的詞風與身為貴婦的李、魏不一樣,少了含蓄蘊藉,更多清新率真。一卷《斷腸詞》,讓讀者千載之後,猶清楚地看見她一生的愛欲糾纏。她的初戀、失戀,失敗的婚姻,她享受愛情時的嬌憨,盡嚐孤獨時的落寞,她少女時的天真,她千帆過盡時的淡然,她都認真地存放在作品中了。

南宋的官伎嚴蕊,不幸碰上道學先生朱熹,吃了一場官司,受了好多拷打,終於被放出來,在決定今後命運走向的時刻,亦以小詞一首,向各位官老爺呈情:“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表達了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者最後的自尊。

因為詞是唱的,所以負責傳唱這些作品的主力——青樓歌伎們,對於一首詞的好壞,其實是有相當鑒賞力的。比如“奉旨填詞”的浪子柳永,受到了整個大宋煙花業的追捧,各位姐姐,為求柳七一首詞不惜擲千金。而歐陽修、蘇軾、秦觀等大文豪的傑作,也被她們牢記在心,當偶像崇拜,當模板誦讀。

北宋時有一官吏,甚愛當地的一個官伎。按慣例,寫了一首情詞,遞到姑娘妝台上。姑娘讀罷,寫一首詞回贈,道:“清詞麗句,永叔子瞻曾獨步,似恁文章,寫得出來當甚強!”[28]

“歐陽修、蘇軾他們寫的才是了不起的作品呢,你這叨叨的啥玩意兒!”姐姐,不要標準這麽高好嗎?天底下有幾個歐陽修和蘇軾啊!

唐珪璋主編版《全宋詞》收錄作者約1500人,其中女性詞人有名姓可考者85人、無名氏30餘人,詞作近300首。女詞人的身份涵蓋所有社會階層:妓女、僧尼女冠、驛卒樵夫之女、市民女兒、士大夫之女與妻妾、國夫人、宮女、宮妃……較之前代即自先秦以下至唐、五代,有作品流傳於世的女性作者不過33人的狀況,是很了不起的突破了。

宋詞女作者的實際數量,應該遠不止於此數。宋代無名氏所作之《大宋宣和遺事》中,記錄了一個小故事:

說正月十五之夜,京城內花燈如海,光耀如晝,男女皆裝扮時髦,興衝衝地出來看燈兼看人,但見——

王孫公子,才子佳人,男子漢都是子頂背帶頭巾,窄地長背子,寬口褲,側麵絲鞋,吳綾襪,綃金裏肚,妝著神仙;佳人卻是戴軃扇冠兒,插禁苑瑤花,星眸與秋水爭光,素臉共春桃鬥豔,對伴的似臨溪雙洛浦,自行的月殿獨嫦娥。那遊賞之際,肩兒廝挨,手兒廝把,少也是有五千來對兒![29]

徽宗皇帝亦與民同樂,於宣德門下撒金錢,叫百姓哄搶,又在端門下賜禦酒,以金杯盛之,不問老少尊卑,光祿寺的官吏們見人就勸進一杯。百姓山呼萬歲,手舞足蹈,搶奪爭吵,喜得官家[30]嗬嗬大笑。一片祥和之際,就抓了一個賊,卻是個女賊,喝完酒,順手將金杯揣懷裏了。人贓並獲,皇帝命人去訊問——小女子何來恁大的膽子?

女子從容答道:“賤妾與夫婿同到鼇山下看燈,人鬧裏與夫相失。蒙皇帝賜酒,妾麵帶酒容,又不與夫同歸,為恐公婆怪責,欲假皇帝金杯歸家,與公婆為照。臣妾有一詞上奏天顏,這詞名喚《鷓鴣天》:‘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貪看鶴陣笙歌舉,不覺鴛鴦失卻群。天漸曉,感皇恩,傳宣賜酒飲杯巡。歸家恐被翁姑責,竊取金杯作照憑。’”

一詞呈上,天顏大悅,不僅免罪,還把金杯賜給她了。

於千萬人中隨手抓住一個,就能有這等捷才與文采,還有不卑不亢的膽氣,宋代女性的文化素質豈能小瞧?也正是有這樣的女性群體為時代打底,最終出現了李清照這樣名標青史的詞家宗師。正是群芳爭放,不讓牡丹獨撐春色。欲知花王來曆,且看下回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