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夢魂仿佛歸帝所

一 詩人不死,我看到了星空與大海

縱然我是女子,隻要才華足夠,青史必有公道。

李清照到底是幸運的。她有優越的家世,有開明的家長,受著最良好的教育,家庭溫暖,婚姻美滿——她的天空,也矮,卻比一般女性明亮。

我雖女子,也當“立言”

相比於對詞體創作的舉重若輕,李清照一生真正殫精竭慮的,是詩,隻有詩。

漢魏高古、隋唐燦爛之後,詩,到了宋代,能寫的似乎已經被寫完,想翻出新意,寫出新的境界,是每一位宋代詩人的理想。李清照也不例外,她沒自覺是女性,就可以放低標準,她一上來,就把自己放在時代最嚴苛的競爭中了。

唐詩的氣質是蕪雜繁茂的,有天真漢的詩,有戰士的詩,有遊俠兒的詩,有酒鬼的詩,有和尚的詩,有閨婦的詩……各呈麵目。到了宋詩,就普遍是學者與士大夫之詩。唐詩也說“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但你讀著它,就總像是自然喊出來、唱出來、哭出來、吟出來。宋詩呢,文字再輕鬆渾成,也大都是在“作詩”——有明顯的創作意圖在裏頭。

李清照沉迷於“作詩”:“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斷句》)為了寫詩不得安生。又道:“學詩三十年,緘口不求知。誰遣好奇士,相逢說項斯。”(《分得知字韻》)

唐代詩人楊敬之,欣賞另一詩人項斯的詩,逢人便要推薦,“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李清照雖然嘴裏說著,我寫詩並不求外人知曉。可內心又很希望,有人能夠欣賞她,推介她。

為什麽會這樣前後矛盾,言不由衷呢?

儒家傳統中,自我貶抑永遠是被推崇的。一個有才德的人,應該像幽穀之蘭,靜靜地等著被發現,而不能像個喇叭似的,成天自我宣傳。君子不求聞達,隻是迫於他人的需要與請求,才出來建功立業。

這種矛盾的價值觀,更適用於對才女的評價上:既津津樂道這等雅事,又希望她保持婦人貞幽之性,藏起這才華,別讓世人知道。

前麵我們說過,宋代的社會風氣鼓勵女性讀書,有識之士對女子“文學”之才也多有讚美,但是,這些,隻是對傳統女性美德的錦上添花,“才華”的存在,是為了能夠更好地顯示“德行”。如果一個女性像男人那樣公開地進行“文學創作”,並有意識地想要傳之後世,那就是本末倒置,有失婦人本分了。

比如“理學二程”的母親侯夫人,滿腹詩書,又明達事理,精通兒童教育,但是她並不寫作。“夫人好文,而不為辭章。見世之婦女以文章筆劄傳於人者,深以為非。平生所為詩,不過三十篇,皆不存”。[171]

侯夫人自小愛讀史書,父親拿政事與她討論,都能給出明智的答案。當了媽之後,因材施教,培養出兩名當世大儒。她也喜歡文學,卻述而不作,實在抵擋不了創作欲,寫了詩,便隨手銷毀。

她這樣做,除了遵守禮教,保持女子在社會中的角色定位,還有一個更現實的考慮是自我保護。

像侯夫人這樣通達人情又富於理性的女性,她知道,在男人主導的世界裏,做一個文學才女,不是什麽“好事兒”,虛名越盛,是非愈多。而作為膝下有兩個“神童”兒子的母親,為了兒子的遠大前程,她是不會拿自己的“名聲”去做任何冒險的。

沒錯,世風確實在追捧著才女,這追捧中,也摻雜著很多不那麽美好的成分。

才女是新鮮事物。君子欣賞其才華,猥瑣男借她的文辭意**,書坊老板要從中牟利。於是,就有了附會,有了流言,還有了假托其名的偽作——這些偽作,多半是風流而多情的,特別能滿足一般人對於才女的浪漫想象。

“學詩三十年,緘口不求知”——李清照肯定也有過這樣的顧慮,但最終也沒能阻擋住她的腳步。

老天賦予了她遠高於世人的才華,澎湃的創作欲在鼓動著她。她對做好一名官太太沒興趣,又沒有一兒半女可以讓自己做內宅的教育家。生活條件優裕,夫君誌同道合,那麽,怕什麽呢?

她也不是不知道那些可能的毀謗,但她更堅信自己的才華。才華應該得到它應有的承認,她並不甘心藏著掖著。

想當年,歐陽修為才女謝希孟的詩集作序,說道:“希孟之言尤隱約深厚,守禮而不自放,有古幽閑淑女之風,非特婦人之能言者也。然景山嚐從今世賢豪者遊,故得聞於當時;而希孟不幸為女子,莫自章顯於世。”

謝希孟的哥哥,可以遊學四方,名揚當世,他妹妹呢,才華非凡,卻隻能被埋沒在深閨中。歐陽修為此很是不平。

當然,歐陽修並不是鼓勵女兒家都來搞創作,他這是愛才的毛病又犯了:謝家女兒之文才,“非特婦人之能言者也”——女人能文,沒啥稀罕,但謝希孟不一樣啊,她作品的質量太高,從思想性與藝術性上,理應獲得被世人正視的資格。

出自大儒歐陽修之口的這類開明意見,晁補之等長輩文學家的讚賞,可能從李清照很年幼的時候,就鼓舞過她,讓她堅信,縱然我是女子,隻要才華足夠,青史必有公道。

君子何求?立德、立功、立言。李清照她,也是想要用文字為自己“立言”的。這等遠大誌向,以及立誌之後,自覺不懈在創作道路上的探索,才是李清照這閨閣女子最驚世駭俗之處。

李清照身後,有包括詩文詞賦在內的多卷完整作品集刊行,如此數量,隻可能是作者自己著意留存。然而,和謝希孟的遭遇一樣,這些作品,最終還是散佚掉了。那麽,李清照這押上一生與青史的豪賭,輸了嗎?

沒有,她就憑著那麽一鱗半爪的作品,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大家,而不僅僅是“女子中能文者”。

風鵬正舉,飛出女性低矮的天空

建炎四年(1130年)前後,李清照乘船入海,追隨宋高宗的禦舟。

海天一線,滔天巨浪,星辰日月吞吐其中,縱然博覽群書,看過“海國圖誌”,也不及這親身感受的衝擊力。

這是李清照生平唯一的一次出海,海的雄渾、博大、危險,好像特別契合她的心靈,並融入了她的潛意識。最終在某一日,凝成了這樣的一首詞:

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

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氣概沉雄,大雅渾成。梁啟超評價說:“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集》中語。”[172]這話說的,倒像這篇寫出來,是被蘇、辛二老靈魂附體的一次意外似的。

真正的豪放來自心性,學不出,做不出。李清照會寫出這樣的詞,是因為在她身上,本來就有這樣的氣質。

清代學者沈曾植說道:“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173]

豪言壯語,揮刀舞劍,並不一定就是丈夫氣。真正的丈夫之氣,是秉溫良,存仁心,而有擔當、有風骨,不苟且——它是一個人麵對世界的態度。

柳永、秦觀雖是男子,然而皆非理想的士大夫。柳永太世俗化,太平民化,心誌軟弱,耽於逸樂,有一顆“**子行不歸”的靈魂。秦觀呢,才子氣太重,多情易傷,敏感易折,堪為大宋之“情聖”。這樣的氣質,體現在他們的詞作中,與李清照的作品相比,那確實是缺少一些“丈夫氣概”的。

看這一闋《漁家傲》,寫的是大海上的拂曉。現實中見過的壯闊影像,又在夢中重現,更添了奇幻瑰麗。海天相接,天上雲如浪卷,海上浪如雲翻,無窮無盡,銀河翻轉西沉,黎明的光芒無限鋪展,顯現無數潔白的船帆,迎風飛駛,如同乘著波浪在起舞。

如此壯麗,如此神奇,又如此艱辛危險,詞人的魂魄,擺脫一切束縛,隨風而起,去到哪裏?去“歸帝所”——她回到了天帝的居處。是“回到”而不是“前往”,天上是她本來的家,而人間隻是旅途。天上的人,仿佛舊相識,殷勤地詢問她:那麽你到底要“歸何處”呢?

“路長嗟日暮”,是隱括屈子《離騷》的意思:“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謾有驚人句”,典出杜甫詩:“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長路漫漫,我一路走來,隻歎斜日將暮。一生辛苦學作詩,空有好句驚世人,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李清照的回答,坦露了她的誌向,也傳達了她的苦悶。她在人生與創作的道路上苦苦追尋,長日將逝,仍未能獲得答案。

沒有答案,不是她對自己的才華有疑問,而是她對這茫茫人世有疑問。

江山顛覆,家鄉淪喪,愛侶逝去,腳下的坎坷路……時代的、社會的、個人的痛苦,來自現實與精神的各種磨難,混合成泥濘,絆住她靈魂的羽翼。

她仰首問蒼穹,她又俯身入夢,夢裏,纖弱衰老的女子,現出了她的本性與真身:一隻翼如垂天之雲的鵬鳥。

莊子《逍遙遊》有雲:“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現代作家聶紺弩回憶與女作家蕭紅曾經的對話。

聶說:“飛吧,蕭紅!你要像一隻大鵬金翅鳥,飛得高,飛得遠,在天空翱翔,自在,誰也捉不住你。……”

“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麽討厭嗬,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蕭紅回答說。[174]

蕭紅英年早逝,天才未能施展。“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她發出的感慨,是千百年來女性共同的困境。李清照也不例外,然而李清照到底是幸運的。她有優越的家世,有開明的家長,受著最良好的教育,家庭溫暖,婚姻美滿——她的天空,也矮,卻比一般女性明亮。這些,塑造了她健全的人格——

在她的身上,恰到好處地調和了儒者的道德修養與豪傑的恣肆張揚,使得她在命運的強風中,能夠保持心靈的平衡,雖迫降,不折翼。

小聰明比不上大智慧,短命比不上長壽,燕雀不懂得大鵬的誌向。“九萬裏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能夠譜出這樣詩篇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不會任尊嚴淪落,不會向命運屈服。

未來之約,在仙界的文學沙龍

李清照還有一首遊仙詩,名為《曉夢》:

曉夢隨疏鍾,飄然躡雲霞。因緣安期生,邂逅萼綠華。秋風正無賴,吹盡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棗如瓜。翩翩坐上客,意妙語亦佳。嘲辭鬥詭辯,活火分新茶。雖非助帝功,其樂莫可涯。人生能如此,何必歸故家。起來斂衣坐,掩耳厭喧嘩。心知不可見,念念猶谘嗟。

遊仙,也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常見題材,經由對天上世界的想象,表達對世俗生活的不滿。一般情況下,男子寫遊仙詩,多會渲染與女仙的曖昧;女子寫遊仙詩,常流連於天上的清靜自在。李清照的這一首遊仙體,卻寫得極有人間風味,如果撇開背景與人物,就是一次文藝的茶酒會——

除了大如船的鮮藕,巨如瓜的大棗,其他也沒什麽稀罕的。李清照現實中也不是沒有詩朋酒侶,為什麽她要這樣寫呢?

因為那些……遠遠不夠。

我們來看明清兩代,湧現了大批的女詩人女作家,呼朋結社,刊行作品,一時成為社會風潮。胡文楷《曆代婦女著作考》,收錄明清女作家3885人,作品集4741部,這個數量遠非宋代能比。

然而,明清女作家的創作質量,並不突出。這麽大的基數,並沒有人能夠取得比肩李清照的成就。為什麽呢?

其一,曆史的局限,明清詩歌的創作,整體已經達不到唐詩宋詞的高度了。其二,陋儒遍地,纏小腳盛行,禮教壓力增大,女子身心都受到更多的束縛,女人的世界更小了。

清代才女駱綺蘭,在總結自己與閨中詩友的創作生涯時,就說道:

女子之詩,其工也,難於男子;閨秀之名,其傳也,亦難於才士,何也?身在深閨,見聞絕少,既無朋友講習,以瀹其性靈;又無山川登覽,以發其才藻。非有賢父兄弟為之溯源流,分正偽,不能卒其業也。迄於歸後,操井臼,事舅姑,米鹽瑣屑,又往往無暇為之。[175]

看來,李清照所曾擁有的條件,確實是得天獨厚的。不過,這並不意味著,駱綺蘭所說的困境,在她身上就不存在。

在夢中,與安期生、萼綠華等男女仙人歡聚一堂,談笑風生,然後,她慨歎道:“人生能如此,何必歸故家”——不想回到俗世的家庭中了。

細玩詩中之意,這首詩應該創作於南渡之前,屏居青州的那段時光。她掩耳所不願聽的“喧嘩”,很可能,又是那些宅前院後、家長裏短的庶務。作為三房小兒媳,她的日子本來還算悠閑。後來大房、二房相繼出仕,婆母也離開了,隻剩下小夫妻留守。再不耐煩,也隻得親自打理起來。

被瑣碎俗務纏身的苦惱,是古今中外女性寫作者共有的。弗吉尼亞·伍爾芙在書房高談闊論時,活像掌握了生殺予奪之權的文藝女祭司,然而當廚娘來問她晚飯如何安排,立刻張口結舌如呆鵝。德國女作家伊麗莎白·朗格思爾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抱怨:“日複一日,家務勞動越來越繁重,總是榨幹我最後一絲氣力。”[176]

男性寫作者就不存在這些問題。比如趙明誠,他可以訪名山,尋古跡,交結各地奇才異士……哪怕娶回家的是一個女文盲,他也並不會缺少精神交流的對象。

而李清照呢,勃發的才氣、旺盛的創作欲、熱烈的交流欲,能夠接納的,隻有一個趙明誠,和若幹閨中詩朋酒侶——還得看對方能否從家務中脫身。

那麽活潑的性子,卻不能遍訪名山大川,就連賭桌上,也會深感寂寞吧,畢竟閨蜜與親戚因為老輸,都不愛陪她玩了。大雪天,終於覓得了好詩,隻能窮追猛打著趙明誠唱和,不然,還能有誰呢?

遊曆天下,遍訪英豪,與當代最頂尖的頭腦交流、切磋、共鳴,這是一個天才應得的樂趣。想象一下林徽因女士的會客廳,如果異時異地而處之,李清照會如何談鋒驚四座,妙語悅人心……

“翩翩坐上客,意妙語亦佳。嘲辭鬥詭辯,活火分新茶。”其樂無涯。可惜,終究隻能在夢中,在天上,在超越世俗的幻想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