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再嫁風波,懷臭浴火的重生
人生絕境的再次到來,張汝舟的惡劣人品,不堪受辱的怒火,反而將她消沉的鬥誌再次激發出來。在這一場壯士斷腕、絕地逢生的戰鬥中,她的聰明才智、意誌力、自尊心、對理想的追求,都浴火重生了。
一場勝得艱辛的絕地反擊
塵埃落定,人近半百,容顏老去,李清照定居臨安。
趙家此時已經陸續向福建泉州轉移人口。先是老大趙存誠全家,然後是當上泉州太守的老二思誠。泉州遠離戰火,經濟發達兼民風淳樸,適宜聚族而居,所以連趙挺之的侄兒們,最後都移居了過去。
作為最小的弟媳婦,李清照卻並未跟隨大家族的腳步,而是自趙明誠去世之後,就投奔了弟弟李迒。
李清照病中,弟弟為她烹藥嚐藥,可見姐弟感情很好。但弟弟有自己的家庭,人多嘴雜,寄居總非長久之計。
李清照眼下,藏品雖喪失殆盡,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落在旁人眼裏,還是一個寡婦帶著一大筆家財。天子腳下,王法世界,偷搶是不行了,但可以連人帶錢一起娶回來呀。
衣冠南下,原來在北方的田地莊園沒了,一路上又連丟帶扔,大家的財產都嚴重縮了水。長途奔波,喪偶者更不在少數。災難後,人們總要重新組合家庭。李清照雖已年近五十,但這並不妨礙有人向她發動求婚攻勢——
中國的傳統看法,女人不管多大年紀,總歸要有個男人依靠,這於她的財產與人身安全,都是最妥當的。沒兒子,那就得嫁男人。可能就是因此,李迒是一點兒禮教壓力也沒有,一心就要為姐姐謀個晚年歸宿,可惜眼光不太好,選中了張汝舟。
張汝舟是誰?一個小官員,一個小人物。
有人說,就是趙明誠病重時,曾攜一假玉壺來訪的“張飛卿學士”,但考察履曆與籍貫,並非同一人。而另一位同時代的張汝舟,則為進士出身,為官清廉,早在建炎四年,便已經是直顯謨閣學士,明州太守了。
出現在李氏兄妹麵前的這位張汝舟,相形之下,十分黯淡,真的完全是因為李清照,才在曆史上留下身影的。
此人無身世,無相貌,無才華,唯有一張巧嘴,一副憨厚麵孔,對著李迒,先表對才女仰慕之心,後陳人品之踏實良善,又拿了各種官方文件來,證明家世清白。李迒便覺得十分靠譜。
紹興二年春,李清照於病中倉促再婚。婚後不久,張汝舟便對李清照拳腳交加。原因麽,應該是張汝舟發現李清照手中藏品並沒想象的多,又或者李清照不給他染指的機會,便憤怒地現出了真麵目。
張汝舟這個人,是小人,也是蠢貨。他以為,從來隻有男子休妻,沒有女子休夫的,李清照年紀老大,又是再嫁之身,原來的夫家不會管她,娘家隻一個弟弟,也管不到姐姐的二婚裏麵去。如今落到了他手裏,除非是死,再也難逃。
想不到李清照性子剛烈,壓根不怕丟臉,腦子轉得還挺快,直接到衙門裏去告了張汝舟一狀。她當然不是告張汝舟家暴——家暴這事兒,告不贏的,她是去“出首”,是去揭發張汝舟的違法違紀問題。
張汝舟,這時候的官職是“右承奉郎兼諸軍審計司”,翻譯過來,就是一個搞審計的正九品公務員。官小也沒啥,問題在於,他這個官,是怎麽得來的?
兩宋有一種“特奏名”製度。簡單地說,就是過了鄉試,而進士屢考不中的人,在達到一定的赴考次數與年限之後,便另行造冊,朝廷開恩,讓他們直接殿試。試題簡單,考完不論成績,都賜個出身,給個小官做做。
所以“特奏名”又叫“恩科取士”,是國家對落第老士子們的照顧。可是呢,通過這種渠道步入仕途的官員,通常是才疏學淺,兼以年老昏聵,好不容易當上了官,無不想著“夕陽紅”,拚老命也要撈上一把,貪汙腐敗起來很沒有底線,令朝廷頭疼。
早在慶曆八年(1048年),大臣宋庠就指出:“近歲舉人殿試,有老榜之目,但論舉數,無取藝能。釋褐雖被朝恩,參選已登暮齒。縱分職任,盡昧廉隅。臣等欲乞將來科場,罷茲一事。”[165]
意思是說,弄這麽些沒用的老家夥來幹嘛?不如把這個政策取消算啦!但國家為了安撫士心,一直沒取消。到了南宋,“特奏名”取士,年紀更限製在五十五歲以上,這麽一算,張汝舟年紀可是真不小了。就這麽著,他這個“特奏名”的待遇,還是虛報了考試次數,蒙混來的。
就算張汝舟不是衝著李清照家財來的,單這一點,已經夠叫人掀桌了好嗎?李清照二話不說,就把這二婚的桌子掀了個底兒掉。二婚的“夫君”也因查有實據,被免了職,流放到廣西柳州編管起來。
宋代女子想與丈夫離婚,隻有“和離”與“義絕”兩條路。“和離”需丈夫允許,寫“放妻書”簽字畫押,如果丈夫咬死不張嘴,就很難搞了。“義絕”通常是要鬧出人命官司,至少也要人頭打成狗腦袋,才有可能。好在《宋刑統》上,另有一條硬性規定:“已成婚,而夫離鄉編管者聽離”——
犯了政治錯誤的,法律支持妻子離婚,速戰速決!
但《宋刑統》又說了:“諸告周親尊長、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雖得實,徒二年。”就是說,妻子告丈夫,就算屬實,她也得判徒刑兩年。但是李清照得到朝中親友的援手,隻在牢中待了九天,就被釋放了。[166]
援手的人是誰?兵部侍郎、翰林學士綦崇禮。綦崇禮的獨養女兒,嫁了趙明誠表兄謝克家的孫子,那麽綦崇禮與李清照間的親戚關係,算一算還蠻拐的。論李趙兩家親戚,近支又有勢力的,其實還有不少。比如謝克家,比如那位“善逃”的妹婿李擢,再比如李清照的表妹婿秦檜——不過秦丞相今年走黴運,剛被罷了相,還被皇帝宣布永不複用,就算肯幫也幫不上啦。
大宋朝堂上,雖然處處皆裙帶,但李清照的官司,最終托到那麽遠的親戚頭上,想來也是多少世態炎涼。事後,李清照給綦崇禮寫信道謝,不盡的感恩戴德,也可見這場絕地反擊的勝利,來得艱辛。
憑啥看中這個假冒偽劣男人?
回過頭來,再分析這場鬧劇的前因後果。
張汝舟,一個絕對的小人,一個在李家交際圈裏提不上秤的小角色,為什麽會獲得認可?弟弟糊塗,李清照又不是任人擺布的小姑娘,她為什麽要接受?
據她自述,是身在病中,神誌不清,弟弟又老實可欺,才全家上當,匆匆忙忙,半被欺騙,半被逼迫地結了婚——這個說法,有自我辯護的色彩,李家是官宦人家,親朋遍朝堂,張汝舟不過是一人微言輕無背景的小官吏,說逼迫,哪來這麽大能量。
在張汝舟這方麵,此人麵目,大概類似於婚姻市場上那種“老實忠厚男”。雖然無能,但全心全意對女人好呀!女人人生低穀之際,心灰意冷,往往就會上這種男人的當。
再看李清照這方麵,寡婦家業難守,不想寄人籬下,自然都可以是原因,但還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最關鍵也最有可能性的因素是這個時間段,她正在經曆這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機。
刹那間,國破家亡,親友俱在難中,趙明誠更死得倉促,而時勢緊迫,並沒有給李清照消化這些打擊與痛苦的時間,就要帶著全部家資與藏品,上山入海,倉皇逃難,又屢遭匪盜,眼看畢生心愛,喪失殆盡……她可以憑借著人在危險中爆發的那一股子意誌力,一路強撐下來,一路上,逃亡的緊張感,也正好可以麻痹內心的痛苦。然而,當最終定居臨安,危機解除之後,也就迎來了心靈創傷大爆發的時候——
被推遲了的創傷後應激反應,讓李清照病倒了。身體的病與心靈的病,使她彷徨無助,人生失去目標,甚至可能產生了一些自暴自棄的想法。在這樣的時刻,她確實急需一種依傍,一個歸宿,需要有人幫她逃離往昔,重建生活。於是,她才被小人乘虛而入,上了一個惡當。
然而,福禍相倚,這也正為她迎來了一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契機。
人生絕境的再次到來,張汝舟的惡劣人品,不堪受辱的怒火,反而將她消沉的鬥誌再次激發出來。在這一場壯士斷腕、絕地逢生的戰鬥中,她的聰明才智、意誌力、自尊心、對理想的追求,都浴火重生了。
也就是說,經曆過再婚事件之後,李清照才真正地從心靈的痛苦中擺脫,不再沉湎於往事與回憶,而是振奮精神,想要做一些事情。一些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別人能做的事情。
她開始整理《金石錄》。一頁頁重新翻讀趙明誠手稿的過程,也是整理前半生,直麵喪失的一個過程,所有昨日美好與歡樂如清泉噴瀉,歲月沉澱出了眼底的曠達,風霜磨礪出了心中的無畏。
中年焦慮退散了,消失了,李清照迎來了她人生中的“知天命”。
我毒舌起來,連自己都不放過
這次結婚在紹興二年(1132年),維持不過百天,但給李清照的名譽帶來了很不好的影響。
並非因為再嫁。宋朝人並不太介意女性的離婚、再婚。理學大師程頤嘴上說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親外甥女守了寡,還不是忙著張羅給她再找好人家?朱熹也說過:“夫死而嫁,固為失節,然亦有不得已者,聖人不能禁也。”[167]“失節”這事兒,講起來不好聽,實際上吧,聖人都管不了!
李清照這事兒的主要問題在於:
其一,她不是默默改嫁,而是剛改嫁,就忙著打官司離婚。為了這官司,李家求助的定然不止綦崇禮一個人,鬧得連皇帝都知道了。這就挺不成體統了。知道內情的親友,還會體諒,落在普通的看客眼裏,自然是個笑話。
其二,她是名人,她是才女,還是個心高氣傲、指點江山的才女,她牙尖嘴利,笑傲士林,批評起人來,入木三分地狠,十二分地招人恨。就在她鬧離婚案的這一年,也就是紹興二年的三月份,她再嫁前不久,她還在寫詩嘲笑新科狀元張九成:
張九成在當年的殿試上,以一篇花團錦簇的策論,獲得高宗皇帝激賞,其中有“澄江瀉練,夜桂飄香”的句子。而柳永當年有一首詞《破陣樂》,其名句雲:“露花倒影,煙蕪蘸碧”,寫聖駕賞遊金明池的情景,歌頌太平盛世。所以李清照就把兩人做了個對子,道:“露花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
柳永是個盛世裏的浪**子,斷非國家棟梁之材,就是會填得一手好詞,李清照把新科狀元和柳永拉到一塊兒,委實不懷好意。那麽張九成也沒幹啥呀,他就是在策論裏太熱情地體貼聖心,說什麽:“陛下之心,臣得而知之。方當春陽晝敷,行宮列殿,花氣紛紛,切想陛下念兩宮之在北,邊塵沙漠,不得共此時和也。其何安乎……澄江瀉練,夜桂飄香,陛下享此樂時,必曰:‘西風淒動,兩宮得無憂乎?’……每感時遇物,想惟聖心雷厲,天淚雨流,思欲掃清蠻帳,以迎二聖之車。”
大意就是——哎呀,我可曉得陛下的一片孝心了,那真是天日可鑒,但凡吃到好的,喝到好的,玩到好的,就必然想起被金人俘虜的徽、欽二帝,吃不下喝不下了,一心一意想把他們救回來!
你曉得個鬼,宋高宗才不要救他爸他哥回來。你要麽是呆子,要麽就是想把皇帝架在火上烤。但趙構不慌不忙,為了輿論,為了形象,欣然接了這一招。
張九成向來是主戰派,在他這邊,自是一片忠心,但這篇文字,寫得也確實肉麻——您就這樣自認陛下肚裏的蛔蟲好嗎?李清照看不下去,就毒舌了一把。她這毒,尤其毒在玩弄文字的技巧上。
《周禮·大司樂》:“樂有六變,八變,九變。”《禮記·樂記》:“再成、三成、四成、五成、六成”。“變”與“成”同義,都是一曲終的意思。那麽,“三變”,對“九成”,是工穩得不能再工穩了。
此聯一出,當年應試的舉子們歡樂傳誦,出了一口被張九成搶去狀元的惡氣。
就更別說她那篇意氣洋洋的《詞論》,在詞體逐漸受到尊崇的南宋,招來多少才子的不滿了。
古代的男人,喜歡才女,大都是喜歡她們紅袖添香,不是喜歡她們指點江山。像李清照這種已有淩駕須眉之勢,又不知道藏拙,真的很討厭啊!
而最令人無語的是,李清照本人,又以她慣常的文學炫技本能和奇異的幽默感,為才子們對她的反感,不自覺地添了一把柴火。
南宋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中記:“易安再適張汝舟,未幾反目,有《啟事》與綦處厚雲:‘忍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才。’傳者無不笑之。”
為什麽無不笑之?不僅因為笑這件事本身,更因為,她寫得本來就很搞笑啊!
讓我們來讀一下她的這封信,看她到底是怎麽自述的。
“忍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遂肆侵淩,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談娘之善訴;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桑榆晚景,這詞兒,大家看到後首先想到的,是含飴弄孫、天倫之樂吧?怎麽也不可能聯想到“結婚”上去。何況還是跟個馬販子之流的下等人結婚。刺目的反差,用典雅工穩的駢體寫來,荒誕感十足。再看看她用的都是些什麽典故吧。
抱璧——春秋時,衛(後)莊公侵略戎人領地,把戎人首領己氏之妻的一頭美麗長發剃下來,給自己老婆當假發。後來,莊公被國人趕了出來,逃到了己氏的地盤。莊公拿出玉璧給己氏看,說:“你若放過我,就把這塊璧給你。”己氏說:“好笑,殺了你,這璧還能自個跑了不成?”就把莊公殺了。
劉伶之肋——“竹林七賢”中的劉伶,矮而醜,瘦而弱,“悠悠忽忽,土木形骸”[168]。他喝醉了與人衝突,對方要揍他,劉伶慢悠悠地說:“鄙人這一副雞肋,可當不起閣下的拳頭。”
石勒之拳——十六國之後趙的建立者石勒,年輕時在老家,每年都跟鄰居李陽為爭奪漚麻的池子互毆。發跡之後,他把父老鄉親都請到宮裏歡聚,並親熱地拉住李陽的胳膊,說:“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169]
談娘善訴——北齊時有個姓蘇的人,喝醉了就打老婆。老婆美麗而善於唱歌,便常常含悲歌哭,身姿搖曳動人。於是被好事者模仿,作歌舞劇名為“踏謠娘”,又名“談娘”。
李赤,是唐代一個仰慕李白的詩人,故自名“赤”。不幸被廁所中的鬼所迷,自己一頭紮進糞坑淹死了。當朋友們把他從糞坑往外拔的時候,他還氣憤道:“我剛剛都已升堂入室,見到我那美豔無雙的娘子了!拉我幹啥!”
李清照把自己比作昏君衛莊公,比作挨打的劉伶,比作悲歌的談娘,比作紮進糞坑的李赤——黑色的、荒誕的、滑稽的、悲涼的一係列故事,具有強烈的戲劇效果。但是,並不適宜於塑造一個“女性婚姻受難者”的形象。
她用文學性的戲謔手法,講述了一個悲慘又可笑的故事,作者似乎靈魂出竅,正在俯視著困局中的自己,發現了人生無數荒誕之處。
這篇書信,富於黑色的幽默感,殘酷與自嘲並容,完全沒有女性的柔弱,更不曾展示女性的天真無知,以試圖喚起社會麵的同情。
李清照不要求世人的同情,正相反,她預判了世人大都是冷酷輕信的,自己將難逃萬世之譏。她深感悔恨,但悔恨的不是再嫁,而是自己居然如此軟弱、可欺、愚蠢!她羞慚,不是為失貞,是為自尊。最後,她居然還沒忘了順手諷刺一下官府的黑暗……
這顯然不是一個女性受難者“應有”的態度。
雖然你們是好意,對我卻是侮辱
“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李清照預測到了,在她生前身後,會因離婚官司招來多少口水,然而,於現在的她,那已經是視若浮雲了。
臨安的上流社會,也已風平浪靜。上流社會——也就是腐朽的統治階級內部,說真的,誰家府上沒點兒糟心的、可笑的事兒呢?連官家的生母韋太後,聽說還在金國“失了身”呢。大家心裏有數,誰會當真計較?
第二年,李清照就重新以趙氏遺孀的身份,以“朝廷命婦”的資格,回到了她熟悉的社交圈子,甚至比趙明誠健在的時候更活躍。
她攜大書法家米芾的真跡,拜訪米芾之子米友仁,請其為字卷題跋。
她向皇帝後妃進獻賀歲帖子,將《金石錄》進獻於朝廷。
朝廷派使臣出使金國,她寫長詩為之送行。
她文思泉湧,潛心於創作,詩、文、賦、詞無不信手拈來。她還拾起了從前對賭博的愛好,並為最喜愛的“打馬”之戲編寫說明書,教給晚輩們。
這五十歲以後“知天命”的歲月,是屬於她自己的孤獨而從容的日子。
宋代有一些記載,比如詞學家王灼在著作中,說李清照晚景淒涼——“晚節流**無依”。《郡齋讀書誌》的作者晁公武也說她“晚節流落江湖間以卒”。李清照本人,詩文中亦常自稱“貧病”“寒素”,但據現有的資料與她本人詩文反映的情況看,李清照的晚年過得還不錯:出入宮廷,有詩朋酒侶,長日無事,臥室裏也還繼續燒著名貴的香料。貧病雲雲,於她自己,大抵是文人的習慣性謙抑。
而王灼等人的記載,或許是地理距離遠,年頭隔得久(王灼江湖漂泊,晚年住在成都,晁公武小李清照二十一歲,長期在四川遊宦。清照逝後二十餘年,才回至臨安),以訛傳訛。
明末以來,李清照的作品被重新發現、評估,收獲粉絲無數。但“再嫁”,讓粉絲們很難接受。明清社會對於女人的貞節,要求更高了。李清照出身仕宦名門,非一般風塵中“才女”可比,在人們的想象中,更應該冰清玉潔才對。於是大家挖空心思,要論證李清照並未再嫁,所有關於她再嫁的記載,全是誣陷。個中最關鍵的便是寫給綦崇禮的那封信,人們或懷疑是偽作,或以為是被壞人篡改過,然而又都拿不出像樣的證據。
李清照之再嫁,可考的宋代人記載已有七處之多。記載者中,不乏李趙兩家的親友。這種情況下,細節也許有所出入,但再嫁這事兒本身應該是無誤的。
再說宋代人對於女子再嫁,根本就不以為是羞恥啊!宋真宗皇後劉娥、宋仁宗皇後曹氏,都是再嫁之人。
一直到南宋末年理學大家魏了翁的女兒,嫁給了名將安丙的孫子。兩家俱是高門大戶,一方特有錢,一方特有文化。所以丈夫身故之後,魏氏在情場上極是得意,無數人求婚,最後由魏了翁的學生,禮部侍郎劉震孫勇奪繡球。失意者憤恨之餘,紛紛在官場上給劉震孫下絆子,一時弄得這位新郎焦頭爛額……世風如此,拿“再嫁”來“誣陷”李清照,能有什麽意義!
李清照之所以受到同時代人的攻擊,前麵說過,實是名人效應、事件離奇,外加個性張揚所致。
可作為對比的,是後來朱熹在提到李清照的時候說:“本朝婦人能文,隻有李易安與魏夫人。李有詩,大略雲‘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170]壓根兒不提再嫁的事,隻論才華。可見真道學,比及一般酸儒、輕薄文人,在見識與格調上,還是要高明不少的。
至於明清文人,糾結於再嫁,為李清照“辟謠”的“好意”,於她,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