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訣別,與納妾疑雲

我們知道,世間並沒有完美的愛情,王子公主的童話也終會破碎。我們承認,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但是,我們還是要記住那些美好的,去相信我們願意相信的。

江岸送別,不祥的呼聲

船行至安徽池州境內,有使臣自岸上追來,傳旨道:起複趙明誠為湖州太守,著往南京覲見聖駕。對,趙構又從揚州跑到南京了。趙明誠要麵聖,便要走回頭路。夫妻商量了下,決定趙明誠回去,李清照則在池州先住下來。

送趙明誠離開那一天發生的事情,多年後,李清照猶記得分明如昨。她寫道:

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燦燦射人,望舟中告別。餘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155]

正是長江中下遊地區最濕熱的時候。人人揮汗,渾身黏膩不堪。趙明誠攜了行李,獨自離舟上岸。這一日,他身著輕薄夏布的衣裳,頭巾高高地卷起,露出曬黑了的額頭,精神抖擻。他的眼神明亮得異乎尋常,望著船上,向李清照告別。忽然一陣極不舒服的感覺從李清照的心頭湧起:似悲痛,又似悔恨,又似是隱隱的不祥之感。她莫名驚恐地覺得,這是與他的最後一麵了。她撲到船頭,唇邊湧起千言萬語,卻又難以成句,隻得倉促地喊道:“要是城裏出了狀況,該怎麽辦?”

趙明誠的回答是:“跟著大家一起走。迫不得已,先丟掉沉重行李,再丟衣被,然後是書冊卷軸、古銅器,隻有那幾件宗器,抱也好,背也好,你帶在身上,與之共存亡。不要忘了!”

那個在江岸邊逆著光的身影,一直留在記憶裏。他站在那裏,向她伸出手,那麽果決地指點著、吩咐著,然後拍馬而去,再不回頭。明明是知天命的中年人,動作中竟有一種她久已未見的虎虎生氣。

她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反常,而這樣的反常,令她心中異樣的悲傷——

白日昭昭,飛騎踏黃塵,趙明誠心中隻有急切。他急著去見聖上,聖上免了他的罪,對他重新起用,這無疑將他從頹廢中救拔出來。給了他證明自己的機會,這一次,他要上報朝廷知遇之恩,下不再愧對百姓,不,不再愧對任何人。他有無限心跡,要向聖上剖明。他將有很多的事要去做……

而李清照站在他身後。她一直支持著他,她從來不是他柔弱的妻子,而是他的知己、同道——這次,他必將不會再愧於麵對她。所以他走,將身後的一切全交付給她。

他要李清照與之共存亡的“宗器”是什麽?“宗器”者,古時宗廟所用的祭禮、禮樂之器。子曰:“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156],宗廟祭祀是儒家禮法中最重要的事情。宗器,也就是一個國家、一個家庭最重要的物品。夏商周三代,作為宗廟重器的青銅鍾鼎彝器,在愛好金石的儒家學者們眼裏,自是珍貴無比。而根據《金石錄》中的藏品目錄,趙明誠在這裏所指的,大概就是那幾隻青銅的小鼎。這些藏品,每一件,都曾經他們的手千百遍摩挲,略一示意,李清照便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亂世中的離別,大抵如此,沒有纏綿悱惻,沒有呼天號地,匆忙中互相交代的,都是些最現實急迫的事情。正因為當時太平淡,那一轉頭後的百年身,才痛徹心扉。

兵荒馬亂,趙明誠臨行前呼喊的這一段話,一直回**在他們此後的生命中。如不祥的預言,揭開悲劇的序幕,此後,果真如他所說——“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所有曾珍愛的,就這樣一路喪失了。

一切都是徒勞。

明誠去世,人生開啟高難度模式

農曆七月末,身在池州的李清照,接到信使從南京帶來的消息:趙明誠病重。

趙明誠在酷暑天氣裏拚命趕路,中了暑,又不肯休息,得到南京,轉成了痢疾,麵見聖駕的事,也隻得耽誤下來。李清照心知不妙,老夫老妻,她知道以趙明誠的個性,為了能讓病情迅速好轉,必會情急之下濫用猛藥。

李清照坐船直下,一日一夜行三百裏,趕到南京,果然,為了快速退燒,趙明誠服用了柴胡、黃芩等寒涼藥物。他一路勞累,又非壯年,體質虛弱,服下藥後,便發燒打擺子,兼拉肚子,上下夾攻,病入膏肓。

李清照見他不過一個多月未見,便形銷骨立,不禁大慟,衣不解帶地服侍著,更不忍心向他詢問身後之事。這樣耗了幾日,趙明誠溘然離世。臨終之前,隻勉強提筆作絕命詩一首,並無他言。

上天給趙明誠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剝奪了他最後證明自己的機會。在他曾留下恥辱的南京城內,在老妻哀痛的目光裏,在痛苦狼狽地與疾病做對抗時,他的心中,想必是充滿不甘與遺憾的。這些不甘與遺憾,到最後的時刻,變成了濃黑的絕望。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157]

何為“分香賣履”?一代雄主曹操臨終之前,留下《遺令》,對妾婢與女伎們都做了安排,說她們一生服侍我都很辛苦,我死後,讓她們住在銅雀台,衣食上好好地照顧著。女伎們每月兩次,到台上祭我以歌舞。西域來的名香,分給眾位夫人。大家日長無事,可以學著做點鞋子拿出去賣,等等。

曹操一生活得恣肆,老來霸業將成,兒孫繞膝,恨不得向老天再借五百年。死神來了,心雖無懼,於親手打下的江山、掠回的美人,還是戀戀的。早些年身子健壯的時候,他還說過,死後任憑眾妾改嫁。如今真到時候了,倒不提了。不僅不提,還要她們都為他守節,為他的亡靈歌舞,還要自行做鞋子掙錢。

所以“分香賣履”這個典故,既指遺囑,更暗示立遺囑者臨終前的兒女情長,各種婆媽牽掛,雖英雄豪傑不免。

然而,趙明誠竟默默無言地去了。對恩愛的妻子,對畢生收藏的金石文物,對他最牽掛的著作,都沒有留下一句話。

趙明誠其實是秉性忠厚的人。長於富貴安樂,不喜功名利祿,又得了知心愛人,寫出了可以傳之百代的著作,十全十美的日子,不料來日大難,措手不及,被命運打得一敗塗地,還有什麽好說的?

又或者,掙紮於病榻神誌昏昏的他,已無力多說;又或者,他對她一直很放心,就像從前無數次,放心地在各個方麵輸給她……

逝者已矣,生者繼續承受苦難。李清照為亡夫作祭文,其中有句雲:“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

龐翁者,唐代居士龐蘊,修佛有成,他知道自己將死,與女兒告別。誰料女兒謊稱日食,將老爸支出門外,自己搶先一步坐化。龐蘊不由大笑,道:“我女兒真鋒捷啊!”杞婦,齊國人杞梁之妻。杞梁戰死,其妻無夫無子,舉目無親,於是枕著丈夫的屍體痛哭,十日之後,城牆被哭倒了。

這兩個典故用在祭文中非常貼切,正是李清照此時的處境與心境。

安葬完趙明誠,李清照大病一場。病愈之後,她開始了孤身獨行的後半生。如果說人生如一場賭戲,她的後半生,就是開啟了“高難度”模式。

納妾疑雲,“分香賣履”啥意思

千年之後,從“分香賣履”這四個字中,有人得出了“趙明誠納妾”的推論。理由是這個典故,就講的是曹操安排侍妾後事嘛!

其實呢,“分香賣履”這個典故,一般並非實指如何安排後事。它的用法主要是代指立遺囑者臨終前的兒女情長。在古典文學語境中,它的出現,往往是含有貶義的。為啥是貶義呢?因為它不符合儒家的價值觀。

比如蘇軾認為:“世之稱人豪者,才氣各有高庳,然皆以臨難不懼,談笑就死為雄。操以病亡,子孫滿前咿嚶涕泣,留戀妾婦,分香賣履。區處衣物。平生奸偽,死見真性。世以成敗論人物,故操得在英雄之列。”[158]說像曹操這樣平生好演大戲,臨死才暴露出貪生怕死貪戀女色本性的人,也就是因為他成功了,世人才把他當個英雄。

再看宋人艾性夫的詩:“分香賣履籲可憐,所誌止在兒女前”——這就是男人沒出息的表現。

現代人,才會推崇“愛美人不愛江山”,要浪漫,要深情,電視劇裏帝王將相,都忙著談戀愛。在古代人眼裏,對不起,這就是昏君。曹操的遺囑,因此長期受到嘲笑。反觀他的對手劉備,遺詔裏,字字句句都是家國大事,人們讀了,皆肅然起敬。

李清照是什麽時候寫的《金石錄後序》?是紹興四年(1134年),離趙明誠去世又五年過去了。朝廷定都臨安,略得安穩,便有了重振文化的決心。李清照也抓緊時機,將《金石錄》整理問世,準備進獻朝廷。

她的目的,是要完成趙明誠的遺願,讓亡夫心血凝結的作品,得到社會認可,傳諸後世。而她自己,剛經曆了一場熱鬧的改嫁風波,現在要重新以趙氏遺孀的身份,來為趙明誠的遺著鼓吹。

那麽,關於趙明誠與她自己,關於《金石錄》成書前後發生的一切,就有可寫與不可寫者。需要寫的,是成書的艱辛,是夫妻倆為此書付出的心血,是趙明誠的癡念不改,壯誌未酬。而不該寫不必寫的東西,比如趙明誠棄城逃跑,是一定要回避的。

她不會吐露任何有損於趙明誠名聲的事實,也不會讓自己與趙明誠的夫妻生活留給他人猜疑的把柄。所以,她不可能會像一些當代人想象的那樣,通過“分香賣履”這個典故,暗示趙明誠納妾,且沒有對妻妾後事做好安排,以發泄怨懟之情——這不僅毫無必要,而且不得體。

在妾可以被隨意買賣、轉送的宋朝,妾的家庭地位,完全不能與正室之妻相提並論。就算家中有這麽一位或幾位妾,在舉家逃難的情況下,並未生育的妾,最可能的結果,是早早被遣走,以節省資源。就算這麽一位或幾位妾,能一路跟隨,跟到了趙明誠臨終……有正妻在,又無兒女,妾沒有任何財產繼承權可言。妾的去向,更無須交代,由正妻全權處理便好,這才是倫理與法理上最正當的做法。

那麽,李清照強調趙明誠臨終無“分香賣履”之意,到底什麽意思呢?很簡單,就按照宋代人的普遍思路理解:誌士仁人,應淡然生死,哭哭啼啼,婆婆媽媽,沒的貽笑後人!

國難當前,未報國而身先死,李清照要為夫君塑造的,就是這樣一個以家國為念,絕不留戀兒女私情的誌士形象。

愛情,你隻能相信你相信的

那麽,趙明誠這一生,有沒有可能納妾呢?畢竟,他們婚後二十多年,沒有子女,為了後代,應該納個妾吧?

這個事情吧,按社會風氣呢,似應如此。但也不意味著,必然會如此。

在宋朝,士大夫納妾,確實是很普遍的現象。然而,很遺憾,這也並不是一個被鼓勵的現象。實際上,無論唐宋元明清,男人不二娶、不納妾、不嫖娼,在儒者的正統觀念中,一直都是德行高尚的標誌。

宋代士大夫中,終身不納妾的大有其人。比如司馬光,直到三十多歲,還沒個一男半女。妻子急了,買了美妾回來,自個兒躲出去,想給他們製造機會。結果司馬光橫眉冷對:“夫人不在,你跑來幹啥?”立刻叫人送走了。

王安石,其夫人花九十萬錢,買來一妾,打扮得美不勝收,放入夫君房內,沉浸在變法大計中的王相公,大吃一驚:“你是何人?”便問了女子家在何處,連人帶她的身價銀子,都送回去了。

宋真宗時的大臣孫甫,“雖貴而衣食薄,無妾媵,不飾玩好,不與酣樂,泊如也”[159]。

真宗朝另一位名臣張詠,性情剛猛,不僅不納妾,孤身在外地做官時,身邊服侍的都是些老仆。

南宋大臣袁韶的父母,雙雙年近五十,無子,古人以女子四十九歲絕經,無望生育,於是籌謀買妾。袁父過去一看,對方卻是某知府之女,因父亡家貧,作此下策。便把身上的錢盡數贈予對方,自己空身回來。回來後,袁父對袁母說:“有沒有小孩,這都是命,別折騰了,就我倆過吧!”好人有好報,到了第二年,便生下了後來被封為越國公的袁韶。

直到婦女地位顯著下降的明清兩代,既不納妾,又終身無子的,也不乏其人。

《萬曆福州府誌》中記載,明代嘉靖年間,有個叫袁宗耀的學官,四十多歲了,還沒有兒子。妻子為他置妾,他說:“我已是日落西山之年,不必再連累別人。”

江蘇人王大桂,家境富裕,娶妻曹氏,一生未育。有勸其納妾者,答道:“我哥有兒子就行了,侄子跟兒子也沒啥區別嘛。”[160]

夫妻無子,可以在親族中過繼,這也是宗法認可的血脈延續。比如司馬光就過繼了侄子為子。李清照的表妹婿秦檜無子又懼內,則過繼了內侄(李清照表兄的私生子。表兄亦懼內未納妾)為子。

趙明誠與李清照久婚無子,子嗣之事,夫妻應該是討論過的。但他倆在趙家是小三房,承祧的壓力本來就小一些。夫妻感情深厚,清照還未到五十歲,更有過繼之路可選[161]——

趙明誠不納妾,不能說是肯定、必然,但事實上,是完全有這個可能的。

人們往往因循社會風氣,憑借主觀經驗與刻板印象,便隨意對他人生活下判斷、“貼標簽”。自己相信什麽,遇到一個情況會怎麽做,就相信他人也會如此。但問題是,無論曆史上,還是現實中,永遠都有超出你認知範圍的人與事,你不相信,沒有遇到,並不代表它們不存在。

比如,皇帝三宮六院。偏偏就有明孝宗這樣隻認一個張皇後的例子。宋英宗趙曙,與青梅竹馬的皇後高滔滔恩愛,四子四女,全是高皇後所生,而“左右無一侍禦者”[162]。

我們並沒有證據能證明,趙明誠納妾與否。但我們也應該知道,在信息缺少的情況下,作為吃瓜群眾,對於名人生活的揣測所映照出來的,其實正是我們本人的內心。

你把自己代入趙明誠,你覺得,你就該納個妾,那趙明誠就納了妾。把自己代入李清照,你自忖無法擁有夫君的忠誠,那麽,也謹如你所想。

反之,如果你相信自己,但得一知心人,便能夠潔身自好,不屑狂花浪蕊,不顧世俗壓力,堅決與他(她)廝守終生,那麽,趙明誠與李清照也就能。

《金石錄》三十卷,趙明誠筆下,除了李清照,並未出現過第二個女人的身影。在那些凝注了熱愛與心血的跋文中,有一篇,講的是夫妻倆在淄州時,趙明誠於附近村莊得到白居易手書《楞嚴經》的經過:

白居易書《楞嚴經·跋》

淄川邢氏之村,丘地平彌,水林晶淯,牆麓磽確布錯,疑有隱君子居焉。問之,茲一村皆邢姓,而邢君有嘉,故潭長,好禮,遂造其廬。院中繁花正發,主人出接,不厭餘為茲州守,而重餘有素心之馨也。夏首,複相經過,遂出樂天所書《楞嚴經》相示,因上馬疾驅歸,與細君共賞。時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龍團,相對展玩,狂喜不支,兩見燭跋,猶不欲寐,便下筆為之記。[163]

文字莊雅,情懷熾熱,帶著學者的癡氣,可以與李清照那段著名的“賭書潑茶”文字對照而讀——懷想這樣的相對時光,算世間夫婦無數,又有幾人能夠擁有?

我們知道,世間並沒有完美的愛情,王子公主的童話也終會破碎。我們承認,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但是,我們還是應該去相信那些我們願意相信的美好。

女性名人的愛情一定是悲劇嗎?

鳳凰台上憶吹簫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這是李清照在北宋時期寫下的諸多閨情詞之一。詞中女主人公的情人似乎經常遠行,這一次,又留人不住地走了,剩下女子一個人,空床獨守,空懷悵惘。

這闋詞內容沒什麽特別,技巧上則非常成熟:“香冷金猊,被翻紅浪”,富有視覺與嗅覺衝擊力的一個開頭,柔豔華美,後麵卻一點點地舒緩、沉靜下來。情懷樸摯,更引入了女性化的“閨中喁語”,添許多家常清新。

其切韻合律,跌宕自如,又自有一種閃轉騰挪之姿,像京都瓦肆裏的高手在作雜耍,步步驚心,步步妥當。可謂是集文采之美、情感之摯,技巧之炫於一體。

當代人對這首詞的理解是有爭議的。爭議的核心在於“武陵人遠,煙鎖秦樓”這八個字中的兩個典故。

武陵人遠——武陵者,典出陶淵明《桃花源記》,講的是武陵打魚人,發現了一個世外桃花源,這裏的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古典文學語境中,又有一個“天台桃花源”的典故:東漢時,有劉晨、阮肇二人入天台山采藥,不慎迷路,見山中有桃林,便采了山桃充饑。後來到一溪邊,遇見二位美貌仙女,拿了胡麻飯、山羊脯、桃子、酒,招待他們,並盛情邀他們共宿——

“武陵”之典寫隱居,“天台”之典寫豔遇,風馬牛不相及。卻有人將二者混為一談,認為李清照寫武陵,就是寫天台,進而就是寫豔遇,然後引申到趙明誠有外遇,趙明誠納了妾,冷落李清照……這個腦洞,實在是開得太大了。

煙鎖秦樓——這個故事出自劉向的《列仙傳》:

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台。夫婦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

這也是古人常用的典故。通常,使用這個典故,是代表夫妻恩愛。後來,秦樓又演變成為歌台舞榭的代稱。

亦有學者認為,這個秦樓,其實是“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中的秦樓,是漢樂府《陌上桑》中那位絕代佳人秦羅敷住的地方。

無論如何,秦樓,都指的是女主人公居處——秦樓被煙鎖,表示女方的愛侶不在,正和前麵一句“武陵人遠”形成呼應。

作為男主角,“武陵人”,又是個什麽形象呢?從全詞的意思來看,這是一個被女方思念著牽掛著,卻又因某種原因,不得不離家遠行的男子。

如果我們把他代入到趙明誠。想想夫妻倆一向以“葛天氏之民”自居,一直熱烈地崇拜著陶淵明,那麽,怡然自樂的武陵中人形象,也還是蠻貼合的。

人出武陵,有不得已,但此不得已又似極為有理,非柔情所能羈絆——則不過是盡士大夫之本分,為國事,為公事罷了。

這麽理解,這首詞讀下來就非常順暢,女主人公的離情與眷戀,也落到了實處。如果非要把“武陵人遠”一句,理解為男子有外遇,整首詞的基調就改變了。深情告白,忽然插入猜疑與怨懟,給人心機滿滿的別扭感。好比熒屏上一對情侶相依相偎,濃情蜜意,突然女主背著男主,向觀眾露出一個冷笑——導演,你這是言情劇,還是懸疑劇?

李清照這個人,情感上從來是坦**直接的。無論詞中寫的是誰的情事,作者的愛情觀總歸是固定的。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情感密碼,她玩不來,也不屑於“小白花”式的欲說還休,含沙射影。

甚至於,那首寫於萊州的《感懷》詩,都要被懷疑成是見趙明誠納妾而傷懷。詩人以三國豪強自比,與古之名士對話,居然是為了抒發棄婦的哀怨?真是豈有此理!

穿鑿附會的說法,為什麽有市場?因為有人喜聞樂見才女的愛情悲劇,瞧——名人,名女人也不過如此,注定要被男人拋棄的,紅顏薄命啊!

觀賞並同情名人的不幸,往往是某些人確定自我價值與自我認同的捷徑。

簡·奧斯汀一輩子沒嫁人,就要被他們同情:一代才女沒人要。結婚又離了吧,比如張愛玲,他們又要同情她被始亂終棄。張愛玲又結了兩次婚,看上去不缺男人,他們又開始可憐她沒個一兒半女,無人送終好淒涼。像李清照這樣,比翼雙飛,不離不棄吧,又一定要挖出男人不忠的證據來。各種索隱,逐字摳尋……

再說,又怎麽能確定,李清照她,寫的就一定是自己的情事呢?

我隨便寫寫不行嗎——閨體的幻境

如果我們細察趙明誠與李清照的夫妻生活,會發現一個意外的事實:他們之間,並沒有過長時間的地理分離。

新婚初期,趙明誠恩蔭出仕,因為頭兩年未確知何職,理論上有外派或出差的可能;在青州時,趙明誠遊覽名山古跡,尋訪金石,出過一些短期的門;趙明誠出任萊州太守,上任不久,李清照也就搬過去了;趙明誠奔母喪到南京,兩人一南一北,分別最多一年。最後,趙明誠匹馬赴南京,李清照留池州,一個月的分離。

除此之外,都是雙宿雙飛。那麽,她那麽多離情別怨的詞,怎麽寫出來的,不覺得奇怪嗎?

放在整個宋代詞壇,其實是不奇怪的。還拿歐陽修舉例子,一代大儒,朝廷重臣,他就冒充過多少回閨中少婦啊!

比如李清照激賞的那首《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164]

錦繡的牢籠,困住多情的心,寫閨思深婉而哀豔,但是,你沒法把歐陽修與詞中女主人公合二為一,想一下都很驚悚對吧。從前的人對此卻不以為意。中國古典詩歌一直有男扮女的傳統——

從屈原以“美人香草”寄意的時代就有了的傳統,最初是借男女以喻君臣,漸漸演變出一種“閨情”題材——可以當成單純的閨婦之情來讀,也可以寄思渺遠,賦予文本更宏大的意義。

比如這一闋“庭院深深深幾許”,可以理解為一個女子,在深閨悵怨那花心的男子。也可以理解成:一個滿懷孤忠的臣子,在為君王的親小人遠君子而垂涕。

為什麽男詩人寫閨情,一點兒違和感都沒有呢?其一,在君臣父子夫妻的倫理框架中,君臣與夫妻,本來就有相似的權力對應關係。其二,詩人大都人格分裂。

詩人者,隨處可觸發,一朵花裏看世界,於無聲處聽驚雷,可以在極熱鬧的場合,寫出孤寂的詩行,在極落寞的時光,寫出昂揚最強音。詩仙李白一邊高吟“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一邊鑽營找門路,為權貴寫頌歌。詩聖杜甫悲呼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一邊使酒罵座,任性得像個孩子。才貌仙郎潘嶽,卻諂媚權臣賈謐,大路上見到賈府車馬,便在車塵中跪拜,然而他的一篇《閑居賦》,卻寫得高潔出塵。

詩人者,完全可以口袋裏揣著貴婦的請帖,一邊顧影自憐,一邊想著今天晚宴會不會有肥嫩的烤乳鴿。然後一掉頭,就奮筆寫出一首“金錢啊多麽罪惡!女人啊多麽虛偽”的長詩。這不是虛偽,也不能僅歸因於人性的複雜,這可能,正是詩性的獨特之處——

它是一種上天賜予凡人的奇特天賦,放大一切感官,體驗幽微複雜的情感,於不經意中到達人性最深處。詩人的人格,可以在本我、自我與超我之間任意出入,用一支混不吝的妙筆,寫盡人世間百態萬象。

如果每讀一篇詩歌,便要從中尋找作者本人的經曆與隱私,這是不懂詩人,也不懂得詩歌。

理解李清照,首先要知道,她是一個極具野心的詩人與文學家,其次,她才是一個女人。

你不能局限在“小女人文學”的思維定式裏,覺得女人寫作,必定是私寫作,必定是成天到晚,寫她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愛情故事,然後讀之津津,言之鑿鑿,自以為全方位地圍觀了才女私生活。

前麵說過,因為太脫離生活,有違倫理,顛倒尊卑,李清照不會去寫青樓女子逢迎賣笑的作品,但在她的興趣與修養允許範圍內,我們不能排除她在創作上的各種嚐試。而“閨體”就是她手邊最現成最合適的工具。

沒有經曆過漫長的別離,為什麽也能寫出具有強烈感染力的作品呢?

是的,文學來源於生活,如果一個人沒有品嚐過離別,僅僅依靠文學的模仿,是無從寫出具備真情實感之佳作的。但文學不僅來自生活,更來自情感的澎湃、心靈的敏感,並借此而超越生活。於詩人的心靈,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詩人一日的感觸,完全抵得上他人的三年、三十年。

隻要品嚐一滴蜜,他們可以獲得整個世界的甜,識得一絲苦,他們可以預支人世無限之苦。但有一點愁,便能白發三千丈,隻需初次別離,便永遠黯然銷魂。

那麽就出現了一個嚴重問題,我們根本無從分辨,在李清照的閨情詞作中,哪些是有實際所指,哪些又是戲仿與虛擬——毫無疑問,這給八卦者們設置了迷宮與幻境。但這樣的迷宮與幻境,給我們的文學世界,又帶來了多少誘人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