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寧兵變,愛情童話的裂縫

好好的“太平太守”,變成了逃跑太守,悔恨無言。“林下之風”的太守夫人,詩酒情懷,全換成了家國之恨,滿腔忠憤……二人在江上,在方寸之地的舟中,朝夕相對,氣氛難以形容。

在建康城的詩豪老去

逃難,漂泊,李清照無論任何時刻,《金石錄》手稿不離身畔。藏品喪失殆盡,但對於趙李夫妻,他們這一生心血與感情的結晶,終是保住了。

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149]

每一份手稿都收束整齊,每天的工作都有定量,就這樣日積月累,條理分明地工作著。趙明誠真是一個天生適合做學問的人,他的細心、好潔和整理癖,或許曾讓活潑的李清照感到不耐,但如今隔著生死兩茫茫回望——

那燈燭光下時坐時立、時動時靜的身影,映在歲月的芸窗上,另一個身影交織進來,和諧的兩個影子,在並肩低語,在相對歡笑,一個起身去提壺衝茶,一個仰天伸起了懶腰……十幾年如一日,每一個夜晚,當時都隻道是尋常。

鏡頭轉向建炎二年(1128年)的春天,李清照剛剛到達南京。這一年,是戰亂起後難得安寧的一年。

趙明誠於公餘,繼續對《金石錄》進行增補、校勘、題跋。他將至知天命之年了,人生易老天難老。天命何在?無人知曉,但趙明誠冥冥中似有預感,把每一點空餘的時間都珍惜著。

對於李清照呢,南京這個城市,這個擁有“江寧、金陵、建康、秣陵、建鄴……”諸多別名的古都,六朝煙水,潮打空城,每一塊城磚,似都在傾訴人世更迭,激發她的詩情。

南京在李清照的一生中具有轉折性的意義。在這裏,她的生命被分作了截然不同的兩段。在這裏,她的文學創作發生了質的變化。國家不幸詩家幸,庾信文章老更成。自此之後,她忘卻春風詞筆,心事漸蒼涼,筆力漸蒼勁。她和她的作品,與這個國家一起進入了秋天。

建炎二年(1128年),農曆三月三日“上巳節”這一天,李清照設宴,邀在城中的親戚們吃團圓飯。困難時期,自不像從前在家那般鋪張,又在婆母的孝期裏,也就隨意設了些菜肴水酒罷了。

蝶戀花·上巳召親族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裏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席中,大家都不過是強顏歡笑著。大家不自禁地又談起了京城——那座繁華盡掃的空城,曾盛滿著回憶。這些鬢有飛霜的中年人,大好時光都是在京城汴梁度過的,在那裏,他們出生、成長、嬉戲、交遊、定親、成婚……

大相國寺裏逛廟會、金明池看水軍表演,馬行街上吃夜市、潘樓飲宴,宣德樓前賞花燈、州橋玩月,梁園賞雪,永夜歌管聲細細,曉來賣花聲隱隱……俱已矣!隻有春天,無心無肺無所謂,依舊到人間。這寧靜的古都中,春色宜人,出人意料的美好,春花嬌媚,春月可喜,花月相照,今夜正適合飲酒、團聚。

梅子釀出恰到好處的酸香,烘托得酒味更加醇美。青梅下酒,正堪解憂,且共暢懷。還能像從前那樣,趁著酒興,眾人將鮮花分發著插戴在頭上嗎?花如解語,會不會嘲笑我們衰朽的容顏?

“醉裏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在此之前,李清照從未言老。很多人年過三十,便自言其老,女子猶甚。但李清照不是——夫妻恩愛,沒有日漸長成的子女在眼前提醒,癡迷於文藝與賭戲,興趣廣泛,加上一顆永遠懷著**的詩心……都使得她的心態,比一般女子年輕。

春將逝,總叫人聯想到紅顏老。一般舊式女人發現自己老了,想的是人老珠黃,色衰愛弛。李清照想的則是我詩酒自娛多年,如今老了,依然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成就。

臨江仙

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客建康城。

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當年歐陽修一闋《蝶戀花》,膾炙人口,劈麵一句“庭院深深深幾許”,問得無理,問得有情,生發無限,真是妙不可言。

李清照也愛極這一句,愛而生競逐之心,索性拿它一口氣填了好多闋新詞。

歐陽修的原詞,是這樣的: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是男子模擬女子,惱恨夫君薄情,冶遊不歸,寫的是可憐亂紅無主的閨怨。

李清照的這一首,是遷客騷人感時傷世,是男子的口氣——準確地說,是傳統上人們以為男子才會有的口氣。

歐陽修詞中的庭院,為什麽深?因為“簾幕無重數”,女主人公被封鎖在深閨,而她為之痛苦的那個男人,卻逍遙在外麵的廣闊世界,登樓極目也不可能望見。庭院之深,對照人的困境。

而李清照詞中的庭院,之所以深,是因為心境的自我幽閉,是自我對於外界的主動抗拒與隔絕。“雲窗霧閣常扃”——韓愈有詩篇《華山女》,寫華山之上的修真女仙居處:“雲窗霧閣事恍惚,重重翠幕深金屏。”但南京在長江中下遊平原上,有點兒丘陵而已,窗外哪來的雲遮霧繞?純粹是一顆心想要遠離人境而已。“常扃”,門還經常關著,是陶淵明《歸去來辭》裏的話,“門雖設而常關”,不想搭理這世界罷了。

這一首詞,大概寫於《蝶戀花·上巳召親族》之後的第二年,即建炎三年(1129年)的早春。柳梢已青,梅萼已成,又有花燈,又有雪,那麽應該是在元宵節前後。在這樣既清新又熱鬧的早春裏,李清照懨懨無情緒,說自己老了。

曾經風花雪月俱有感,賞花飲酒流連,如今人生過半,麵漸蒼,發漸白,回想起來,隻覺得心中空虛。

老去無成,不是名利無成,而是沒有實現自我價值,不知道我這一生的意義何在。這種“老”的感覺,並不是生理上的老,而更近似於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年危機”“中年焦慮”之類。

這也是李清照作為有誌向有抱負的精英知識分子,在無情歲月與凋敝時代麵前的彷徨。

“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又是在端雅的文辭中,突然帶入了平實的口語,看似隨意,卻為整首詞帶來鮮靈的生活氣息。很多詞人如柳永、黃庭堅、曹組,都喜歡把市井俚語寫進詞裏,這其實是兵行險道,運用不當,會顯得油滑、粗鄙,拉低作品的格調。李清照在這方麵卻做得很成功,不僅不會因詞害意,反而能夠讓所要表達的意思與情緒,更到位,更深入人心。

在南京寫下的《臨江仙》與《蝶戀花》這兩首詞,和她南渡之前的詞作相比,從題材到氣韻,都有了明顯變化。她已經開始主動打破“詞體”的傳統局限性,將它帶出閑情餘興的後花園,引向更廣闊的人生。

質變,則文變。從前,她的詞作,是精豔工絕或俊逸輕靈的,非常注重典實與鋪墊,誦讀之,如撫蜀錦,如嚼冰梅。而現在,她的詞作,變得更平實,更隨性,氣格更加沉鬱了。

從前,她的寫作,靠的是天才。現在,天才還在,又添了閱曆。

趙明誠翻牆頭逃了

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南京發生兵變。

宋代“兵變”多,兩宋之交,軍隊叛亂更是此起彼伏,更兼盜寇紛起,對於正被金軍追擊的趙構小朝廷,正是腹背受敵,苦不堪言。而對於久經承平、如今鎮守在地方州縣的文臣們來說,氣節、能力、生命,都麵臨嚴酷的試煉。

“江寧兵變”,叛變的是南宋的正規軍——禦營軍。

禦營軍統製王亦,與同夥約定深夜於城內縱火,作為起事信號——按慣例,禦營大軍需駐紮在城外。王亦要占領南京城,白日裏大軍無法出動,便想趁黑夜裏,打開城門,裏應外合地叫軍隊攻進城來。

時任江南東路轉運副使的李謨,窺知消息,火速通知趙明誠。然而趙明誠已接到移任湖州太守的任命,便袖手不理。李謨無奈,隻得自行召集了民兵,在城內街巷皆設下埋伏,又用竹片石塊等堆成路障。當夜,果然一處道觀起火,叛軍皆鼓噪而出,卻因城中防守嚴密,久攻不下,混戰到天亮,王亦不能得手,隻得斧劈南城門而去。

眾人再去尋趙明誠,卻發現,他已經帶著兩名屬官,趁夜用繩子吊著,翻城牆逃了。事後,兩名屬官皆獲罪,官階各降二級。趙明誠則被免職。

趙明誠這個職,免得一點都不冤。他雖接到調任之令,但人還未離職,接任者亦未到崗,在完成交接之前,作為一府之最高行政與軍事長官,遇到緊急事件,自當負起保境安民的責任,豈有事到臨頭不管不顧,事發之後,丟下一城軍民逃跑的道理?

外麵殺聲陣陣,同僚還帶著軍民在奮勇抵抗,你就逃了,連恩愛的妻子,視若性命的金石藏品,都拋之腦後……

這事兒,做得確實不地道,夠丟人。

當然,也可以理解。古話說,“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臣”——這個忠臣豈是好當的?說不得,是要犧牲性命的。

大宋文恬武嬉慣了,金人打來,十萬禁軍一夜潰散。文臣們平日裏善打嘴仗,遇見真刀真槍,手足無措,敢於站出來抵抗的終究是少數,大部分人,都是要開逃的。比如同是這一年,金軍攻入江西,李清照的兩個舅舅,即王珪之子王仲端(一作“山”)、王仲薿(一作“嶷”)哥倆,都在當太守,都麻利地棄城降了,也不過削職了事,過幾年還能官複原職。國家用人之際,對這種事就不是很追究。

然後呢,這次碰到的是禦營軍。碰到金軍,投降了也許還能留住性命。遇到禦營軍,那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趙構建立南宋,重新成立“禦營軍”,作為中央軍隊。然而禦營軍來源複雜,囂張跋扈,並不服從朝廷統管,就算不鬧兵變,心情不好,虐殺個朝廷命官什麽的,那也是隨隨便便。

建炎二年六月,秀州知州趙叔近,是趙宋王朝的宗室子弟,不小心納了一小妾,卻是禦營都統製王淵曾經的相好過,被王淵懷恨在心。時任禦營使司中軍統製的張俊,正好行軍要經過秀州,王淵便對他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到了秀州,趙叔近殷勤擺酒勞軍,張俊走進來,一刀便把他腦袋砍了。然後啥事沒有,王淵、張俊照樣升官發財。

建炎三年二月,壽春守臣鄧紹,因出言譏諷禦營將軍範瓊在對金作戰時不戰而逃,被範瓊部下當場殺害。如此種種,也難怪趙明誠害怕啊!形勢比人強嘛,所以趙明誠得到了消息,第一反應是“本人不管”,第二反應是“先逃為敬”了。

那麽,李謨何許人也?他為啥就敢正麵跟禦營軍杠上,還居然把他們趕走了呢?

李謨,無錫人,南唐國主李氏之後人,崇寧五年的進士。因個子矮小,曾被同事嘲笑是娃娃當官,乳臭未幹。此人矮是矮,一肚子精靈古怪。

兵變時,他的職務是江南東路轉運副使。

宋朝,“路”是最高地方行政區,掌管一路事務者,有職能各異又互有交叉的四個平行機構。“安撫司”掌管軍政,簡稱“帥司”;“轉運司”掌財賦、錢糧、轉運,簡稱“漕司”;“提點刑獄司”掌司法、刑獄和監察,簡稱“憲司”;“提舉常平司”,掌常平倉與貸放錢穀等事,簡稱“倉司”。漕、憲、倉三司更兼有監察州縣官吏的權力,總稱“監司”。

到了宋朝後期,轉運司職權擴大,儼然將其他各司的風頭都搶了去。這轉運使,便是轉運司之主官。因司中事務格外繁雜,故又設轉運副使、轉運判官作為協理。

四司下總攬各州事務,上直接對中央朝廷負責,權力是不小的。但抵禦叛軍,保境安民,府守才是第一責任人。漕司又沒有地方軍隊的調動權。李謨發現情況不妙,勢必要把趙明誠叫起來幹活,沒承想叫之不動。

這才事急從權,調動了民兵,又布置路障,黑夜中盡量阻攔敵人前進。江寧是軍事要鎮,四周都駐有諸將的兵馬,隻要挨到天亮,叛軍久攻不下,心虛情急,怕有援軍馳來,想來自會退走——這一把,還真給李謨賭對了。

一路四司的長官位置,因職責重大,挑的向來是能臣幹吏,比太守、知州的要求高多了。李謨能做到漕司副職這個位子上,完全靠的是個人奮鬥,有能力有情商,一點一點功績堆上來。所以事到臨頭,無論決策力、應變力和膽量,都不是趙明誠這樣的書呆子能相比的。

趙明誠這一逃,也算官場常態,問題是,事態居然平息了,天亮了,又被人從城外給找了回來。這就很難看了。跟人家比比,無能得頗為醒目。

臉丟了,官被免了,這南京城裏,是萬萬不想待下去了。夫妻倆商量了一下,準備移家還未被戰火波及的江西。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從南京到江西,走的是水路。陽春三月風光好,便載了藏品與家私,一行船隊離了南京,上蕪湖,過當塗,入江西,頗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之感。

船上的兩個人,對著兩岸青山隱隱,望江水滔滔,白鷗上下,各懷心事。趙明誠是為了這次仕途上摔的大跟頭,或許,還有麵對老妻的愧疚——把她一個人丟在亂兵中,這事兒無論如何,感情上都是講不過去的。

李清照呢,即便她豪邁、豁達,能體諒、不計較,但她是一個特別重視士大夫氣節的人,趙明誠這軟弱的一逃,難免會激起她內心的失望與難堪。

感情的隱傷,可以用時間慢慢消化。從“三觀”上生出的蔑視,卻難以磨滅。趙明誠與她夫妻二十多年,朝夕相處,也曾心心相印,不可能不了解她個性中這尖銳的一麵。這使得他在麵對她時,也隱隱難堪起來。

而且李清照還在一路寫詩。比如說,路過烏江時寫下的那首《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楚漢相爭,項羽垓下兵敗,匹馬逃至烏江之畔,烏江亭長欲助項羽渡江。項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150]於是贈寶馬於亭長,步行與漢軍短兵相接,力戰之後,自刎而死。

司馬遷《史記》寫項羽這臨終一戰,寫得壯烈。西楚霸王一生驕傲,行到末路,寧可戰死,也不肯逃竄苟安,不愧“生作人傑,死為鬼雄”。

但是,讀史可以有多種角度。項羽勇冠當世,卻剛愎自用,得良將賢士而不能用之,殘暴不知收買人心,偏於不相幹處,又有婦人之仁。不思天下大勢,隻想著衣錦還鄉,被人嘲笑為“沐猴而冠”。連司馬遷都不得不說:項王才霸氣了五年,就身死國亡,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說什麽“是老天要亡我,不是我自己的原因。”真是個糊塗蟲啊![151]這麽一看,項羽不渡烏江,壓根兒就是一個糊塗蟲最後的執拗。唐代杜牧對此事,是這樣評價的:“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152]後來又有詩人抬杠說:“五色龍文應漢王,項家徒用力爭強。不知麾下無人傑,卷土重來亦是亡。”[153]毛病改不掉,卷土重來還得死。

詠史之詩,詠的是史,抒的卻是各人的情懷與見識。楚霸王雖然糊塗,卻有傲骨。李清照就愛他的骨氣。她明寫霸王,暗諷兩宋朝廷。北宋朝廷被一鍋端,俯首稱臣投降。南宋朝廷亦不思進取,一味逃竄。而最具諷刺意味的是,項羽當年不肯過的“江東”,也正是現在宋高宗龜縮其中的江東。

李清照少女時寫詩,嘲罵唐朝君臣,現在步入中年,膽氣愈壯,直接諷刺國朝了。

我們拋開時代背景,回到這首詩本身,它的光彩更加奪目。它發出的是超越時空的黃鍾大呂之聲,是天地有正氣,是無論身在何時何地都擁有不屈的靈魂。它是一首英雄主義的讚歌,令有誌者昂揚,令軟弱者羞愧。聽在她夫君的耳朵裏,便像一記無形的耳光。

趙明誠並不是個老官油子,他書生意氣,自尊心強烈,個性又執拗。對於自己的棄城逃跑,他不大可能做到若無其事。他不會接受自己的懦弱無能,他會悔恨,恨自己經驗不足,情緒不穩,才鑄成大錯,若有機會再來一次,定然不會如此……

趙明誠專心走學術道路,很明顯沒有繼承到他爸的政治才能。趙爸爸年輕時,在德州當通判,也趕上了當地駐軍的嘩變,亂兵衝入太守府,州守火速逃了,趙挺之獨自升堂,三言兩語,居然勸得大家散了。事後,又設局將為首者捉拿正法,對從眾者善加安撫。可見其機變與膽識。

再說李家,李爸爸格非,為政既剛猛,又精細,政治嗅覺靈敏,又能清心自守,是朝廷放心的那種識大體、能做事的臣子。他那寶貝女兒李清照,議論時政與史事,慷慨淩厲,壓倒世間須眉。然而,我們也要考量一下,她這些,會不會僅限於紙上談兵?

作為女子,她囿於狹隘的生活環境,缺少政治上的實踐……不過,這些也不是關鍵。李清照的問題在於,她太急切,太剛烈,太多文學家的**與浪漫——

她的氣質,更接近於曆史上的“清流”。清流者,品性高潔、富有才華的“名士”。他們一生以氣節自礪,在野,則結黨成社,抨擊時政。“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政”[154],是不可小瞧的一股政治力量。在朝,則勇於跟權相、宦官、外戚鬥爭,越是朝政昏亂,越敢大鳴大放,置生死於度外。所以曆史上,這類人也往往真的被殺害了。

“清流”,在亂世中激濁揚清,是“正道”的光芒。隻是,很多人又敏於言而拙於行,缺乏實際的治國治軍才能。

總之,現在好好的“太平太守”,變成了逃跑太守,悔恨無言。“林下之風”的太守夫人,詩酒情懷,全換成了家國之恨,滿腔忠憤……二人在江上,在方寸之地的舟中,朝夕相對,氣氛難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