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來日太難,口燥唇幹

一 生命中終將到來的喪失

那是向心愛之物告以永別的目光。是的,他們心中都很清楚,劫數難逃,喪失開始了。

書畫和胡椒有什麽區別

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

雖然經濟富庶,文化燦爛,長久以來的軍事積弱,內耗腐敗,終於為北宋招來了滅頂之災。

宋徽宗聯金滅遼,欲要終結大宋“燕雲十六州”之憾,不料國力之空虛反遭金國看破,金人大舉入侵。宋軍節節敗退,靖康一年(1126年)冬,帝都汴梁陷落。

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被俘的徽宗、欽宗二帝父子,以及後宮、宗室、群臣、百姓,俱被金人如牧豬放羊般驅趕北去。回望繁華一夢,曾盛滿文士風流與庶民歡樂的京都汴梁,被焚掠一空,殘破的身影沉入無邊的血與火。

北宋滅亡。同年五月,康王趙構即位於河南商丘。改元“建炎”,南宋建立。

“靖康之變”,在這一場天崩地裂的巨變裏,所有人的人生都迎來未知的拐點。

趙氏家族中,大哥趙存誠、二哥趙思誠,在京城淪陷之後,護著母親郭夫人南逃,最終落腳時稱“江寧府”的南京。郭夫人年事已高,不堪勞頓,到達南京後不久即病逝。

妹婿傅察,奉命出使金國,因不肯跪拜金國太子,遭金兵殺害。另一個妹婿李擢,在金人兵圍汴京時,以守城不力而落職。此後追隨隆祐太後、宋高宗南逃,一生擁護宋高宗的和議路線,終得高官厚祿。

再看李家,李格非早在李清照退隱青州期間,便已過世。弟弟李迒則隨大部隊成功南逃。

靖康一年(1126年),趙明誠已經調任到離家更近的淄州當太守,和李清照二人坐在衙中,憂心忡忡。

國勢如此,還能有幾分僥幸?家族與個人的安危將如何?金石書畫文物,又該怎麽處理——無論承載了多少人類文明記憶,凝聚著多少藝術的精華,又儲存著夫妻倆多少美好的回憶,在戰亂到來之際,在兵刀水火麵前,它們,就是廢紙,是破銅爛鐵,是累贅。

“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回憶著那時夫君的神情。他環視四壁箱篋的目光,是那樣留戀又悵惘……那是向心愛之物告以永別的目光。是的,他們心中都很清楚,劫數難逃,喪失開始了。

在人類的暴力與野心麵前,所謂文明的結晶是多麽脆弱。

梁元帝畢生風雅,收羅圖書十四萬卷,亡國之際,自家放一把火燒掉。南唐李後主有樣學樣,宋軍兵臨城下,他搶先一步將平生至愛的圖書字畫付之一炬。北宋立國,文運昌盛,皇家秘閣之內,藏書之豐遠超前代,更有無數古今書畫名品,金軍攻進來,灰飛煙滅。

唐代宰相王涯被族滅之後,人們打開他的藏書庫,將黃金、美玉、象牙、蜀錦製成的盒具搶走,裏麵儲放的圖書字畫則被扔在地上,隨意踐踏。而另一位唐代宰相元載,平生斂財無度,事敗身死之後,家中僅胡椒就抄出六十餘噸——胡椒當時是舶來品,價格昂貴,世人用於調味,一頓飯也不過珍惜地放幾粒而已。

在世人眼裏,在亂世之中,書畫還不如胡椒值錢。這世界上,有人天生愛錢,有人嗜書如命,說到底,都是人生的癡癖而已,又有什麽高下之分呢?多年後,李清照如是感歎。

然而,人活在世上,不就是看得透,放不下麽?明知終將喪失成空無,活著的每一刻,仍會執著地、貪戀地走下去……

每日,和各種兵敗、城破的壞消息一起到來的,是盔歪甲斜、怨氣衝天、四處劫掠的逃兵。

宋代軍製上實行“以文製武,軍政分離”。兵權集中歸中央所有,將武將的權力壓縮到最低。普遍實行募兵製,使軍人職業化。於是武將雖俯首帖耳,難以威脅皇權,但在軍隊中,“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兵不服將管,將無從統禦軍隊,軍紀之渙散,武備之鬆弛,卻又是遠過前朝了。

職業軍人變兵痞,又無實際的淘汰與退伍製度,軍隊越來越龐大,軍費投入越來越多,養兵空耗,還一再提高士兵待遇,不僅收入穩定,老、病、死、傷,連帶家屬,都能享受各種優撫政策。甚至對“逃兵”都很寬待——當兵當煩了、違紀了,逃跑沒關係,隻要你還肯回來,不僅不罰,還要重獎。兵油子們便借此套利,以至於“逃跑”也成了北宋軍隊的一項傳統。

這樣的軍隊,和平時期難以管理,戰時不堪驅使,一觸即潰,甚至不觸而潰,也就不足為奇了。

趙明誠在淄州太守任上,境內便來了這些大宋逃兵,國難當頭,還提什麽寬待,下令嚴加緝捕,就地格殺。因此,受到朝廷嘉獎,官階提了一級。

北宋雖無武將專權,但兵卒驕悍,很容易鬧起“兵變”。趙明誠對逃兵下狠手,也是看形勢危急,怕變生肘腋。

建炎元年(1127年)三月,郭氏夫人病逝。趙明誠南下奔喪,攜帶了十五車古器書畫,俱是挑選出來的精品。李清照呢,則暫時留在青州家中。

這一年,李清照四十四歲,趙明誠四十六歲。人到中年,國難家難一起來,一對兒無憂無慮的“葛天氏之民”,成了亂世中的分飛勞燕。

老妻獨攜此而逃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趙明誠到達南京,趙構的新朝,急缺人手,故趙家兄弟三人,也不再遵守母喪需守滿三年的舊製,都領命上任去了。

建炎元年(1127年)八月,趙明誠被任命為江寧(南京時稱“江寧”)太守,兼江南東路經製使。十二月,大哥趙存誠出任廣東安撫使,知廣州。二哥趙思誠則留在中央,跟隨被金軍追得到處亂跑的皇帝。

南京這地方,古之帝都,外連江、淮,內控湖、海,負山帶海,為東南要會之地。趙構一度還要在此定都來著。把趙明誠任命在這兒當守臣,還是蠻重視他的。

另一頭,在青州,李清照一直待到年底,處理各種善後事項。

田地房屋,該賣的賣,該封存的封存。家私細軟,要派可信的族人或管事,陸續運送南下。此外還有剩餘的藏品,尚有十幾間屋子之多,也待轉移。

然而十二月,金軍分兵三路,第三次大舉南侵。其中,東路金軍在完顏宗輔的率領下,奔京東路而來,直取青州、濰州。當地軍民奮起抵抗,與金軍展開攻守拉鋸戰。至建炎二年(1128年)十二月,一年之內,八名文職守臣殉難,至有全家百餘口盡被金軍殺害者。金軍雖屢破城池,卻難以久留,於是盡情燒殺擄掠之後,便棄城而去。趙家的房屋地產及李清照兩口子的藏品,也就此一燒而空,**然無存。

“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多年以後,在《金石錄後序》中,李清照平靜地說道。和很多殘存了性命的同鄉一樣,李清照告別舊家園,倉皇南下,從此再也沒有能夠回去。

建炎元年(1127年)十二月,在金軍到來之前,青州城內,還發生了一次兵變。此次兵變凶猛,連青州本地的軍隊,也倒戈參與叛亂。知州曾孝序遭亂刀砍殺,叛軍全城入民宅搜刮——關於此事,趙明誠在建炎二年(1128年)春天於其藏品《蔡襄“與章岷書”三帖》的題跋中寫道:“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師,予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變,予家所資,**無遺存。老妻獨攜此而逃,未幾,江外之盜再掠鎮江,此帖獨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護持也。”[142]

那麽,按趙明誠的說法,剩下的家藏文物是在兵變之中失去了,和李清照的記述略有不同。曆史總是這樣,即便當事人親身回憶,也難免由於各種主客觀原因而相互矛盾。不過,這也正反映了時局的混亂。對於戰亂中的民眾,“兵變”是災,金人來襲是難,誰來都是連燒帶搶,正所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能逃得一條性命就不錯了,家資之類,到底是給狼吃了,還是虎吃了,狼和虎又各吃了多少口,哪裏算得清楚。

總之,李清照在一片混亂中逃離了青州故居,隨身攜帶的不多物件中,便有這三件蔡襄的書法。蔡襄是宋仁宗朝的大臣,書法妙絕天下。還是在京城的時候,年輕的趙明誠夫婦,用了二十萬錢,買到他的書帖,可謂是下血本,斥巨資了。二十萬錢,差不多是二百貫。這什麽概念呢?我們還是拿貧窮的蘇氏兄弟來對比一下:靖國元年(1101年),蘇軾流放從海南歸來,有傳言說他在常州買了一個養老的百年大宅,花了五百貫。[143]他弟蘇轍在開封附近,買鄰居三進的屋子,也就花了三百貫。

二十萬錢買來的心頭好,為什麽會放在青州家中,而不是先行隨十五車精品運走?大概是李清照特別喜愛,放在手邊上,時時摩挲,所以才能在倉促之中“獨攜此而逃”……中途經過鎮江,又碰上張遇的叛軍在攻城,李清照裹挾在逃命的人潮中,又是一番驚心動魄,終於連人帶帖平安地到達南京,此時,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所以趙明誠感歎:“這是老天也愛惜筆墨的神妙,故遣神靈前來庇護呀。”

一百年後,這三幅書帖,被嶽飛的後代嶽珂從無名氏手中買到。想到它們曾經是趙明誠夫婦的至愛,李清照又曾貼身攜帶,與共存亡,嶽珂不禁感慨道:“公書在承平盛時,已售錢二十萬,趙氏所寶也。題跋皆中原名士。今又一百年,文獻足考也。易安之鑒裁,蓋與以身存亡之鼎,同此持保也。予得之京口,將與平生所寶之真,俱佚吾老也。”[144]

嶽珂說,我要把這件意義深遠的寶物好好地珍藏下去,作為我老來之歡娛——哎,又是一個癡的。

追著聖駕一路狂奔獻寶

青州老家的藏品已化作煙塵。那十五車精選之物,又如何了?

夫妻倆是走到哪,帶到哪,直到建炎三年(1129年)八月,趙明誠在南京猝然離世之後,李清照點檢收藏與家資,“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

藏品之外,還有家私日用,其中器皿、被褥等物,猶能供招待百名賓客之需。這數量是真不少。戰亂年代,財物越多,越是危險。李清照左思右想,拿了一部分圖書收藏,讓趙明誠門下兩名幕僚,送到時任兵部侍郎的妹婿李擢之處,李擢正護衛著隆祐太後南下,手上有兵又有船,便托他用船帶到洪州(今江西南昌)。哪知金兵很快打到洪州,李擢有久經考驗的逃跑技能,二話不說,棄城便走,哪裏還顧得上小舅子的一船東西。於是這分出去的一籃子雞蛋,也就碎了。

趙家的金石文物藏品,天下聞名,趙明誠病逝之後,李清照一寡婦人家,獨在異鄉,在許多人眼裏,便成了一隻好大的肥羊。

便有“禦醫”王繼先,拿了黃金三百兩,上門要買古器。李清照哀痛過度,正臥床不起,被他屢屢上門騷擾。幸虧趙明誠的姨兄謝克家,此時任兵部尚書。寫了奏折,向趙構告狀,道:“臣子屍骨未寒,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傳揚出去,隻恐有傷陛下聖德。”[145]皇帝遂發了話,王禦醫方才罷休。

其實呢,關於這件事,趙構本人也未必清白。不愧先帝之子,趙構也很熱愛文化藝術,文物收藏上很有欲望。即使被金兵追得狼奔豕突,他也沒有忘記為國庫充實藏品。多次下詔在民間搜訪,聲稱進獻豐富者,可以換到官做。所以聖駕每到一處,都有很多人捧著真假文物,前來進獻。[146]

王繼先呢,本是個江湖郎中,因為會忽悠,又擅長揣摩聖意,深受趙構寵信。那麽,他想在李清照手上廉價購買藏品,到底是個人行為,還是迎合皇帝的意思,就很難說了。反正按謝克家在奏折中的口氣,是有些暗示王禦醫與陛下實乃一夥兒的意思。

後來到了紹興三年(1133年),謝克家在臨安法慧寺內,又見到了趙明誠的舊藏:蔡襄書帖,便為之題跋道:“姨弟趙德甫(明誠),昔年屢以相示。今下世未幾,已不能保有之,覽之淒然。”[147]

法慧寺是南宋朝廷臨時的秘書省辦公地,皇家館藏都暫時放在這裏。那麽,趙明誠的心愛之物,居然這麽快就出現在此地,是何原因呢?耿直的謝家姨兄,好像又在暗示些什麽了……

王繼先風波之後,便有小道消息流傳,說皇家想以“頒金”(特指皇帝賞賜臣下金錢)之名,收購趙明誠的遺物。說是收購,其實誰還真敢找皇帝要錢不成?李清照無奈,隻得決定將剩下的金石等物,全部上交朝廷。

她還沒來得及行動,金軍喊著“搜山檢海擒趙構”的口號,又打過來了,趙構帶著他的小朝廷又開始逃了。李清照帶著藏品,便也追趕聖駕而去。

前麵是行蹤飄忽的聖駕,後麵是金兵追擊,李清照這一路,走得艱辛無比。可是不跟也不行。這個時候,獻藏品已非當務之急了。大宋隻剩下宋高宗這一根獨苗、一朵微弱的小火花,大家“世受朝廷之恩”,稍有氣節,不願投降金國的,便隻能跟在趙構後麵跑路了。

於是聖駕在前,眾士民百姓,拖家帶口在後,人喊馬嘶,輜重、細軟一路走一路丟棄……後世所謂“衣冠南下,文化中心南移”,在當時,就是這麽一個亂哄哄、慘兮兮的場景。

聖駕先是在江浙一帶繞圈子,經杭州、越州,到四明,乘船下海,沿海岸線一路漂到溫州、台州。得劉光世、韓世忠諸將阻擊,金軍被擊退,聖駕才又回到陸地上,從福建跑回浙江,總算緩過勁兒來,福至心靈,感到這樣還大難不死,王朝中興定然有望,遂改元“紹興”,定都“臨安”。

李清照上山入海,一路追隨,中途還抄了幾次近路,到底也沒能見著聖駕,倒把藏品又丟失了大半。

經過越州剡縣時,她將所有的青銅古器寄存在一處人家,做好目錄,以待將來。誰料不久之後,便被官兵打過來,盡數抄沒。

第二次經過越州,借住在一戶姓鍾的人家。某天晚上,有賊人打了牆洞進來,偷走了五簏箱藏品。李清照重金懸賞,隻有一個鄰居拿了十八軸書畫冊求賞,其他的便再也尋求不得了。李清照心知這是有預謀的作案,賊人必在附近,然而戰亂中也無從報案,無從緝拿,隻得罷了。

在明州的時候,又被人連偷帶搶,丟失了不少書畫。

等到終於也趕到臨安,這從山東搬來的十五車藏品,已經遺失殆盡,獻無可獻了。據李清照自己的說法,所殘存者,不過零章片簡,不成套的書籍三五種,幾卷平庸的字帖罷了。考慮到曆經劫難後的警惕心和自保意識,實際情況,或許比她自陳的要好一點——但也好得有限。

紹興四年(1134年)[148],李清照五十二歲,在臨安重閱《金石錄》手稿,撫之如見故人,遂作《金石錄後序》。序文中,她說道:“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世間之事物,有得必有失,有聚必有散,天下人丟了弓,天下人得之,話說得很曠達,實際上,也是飽嚐喪失之痛後不得已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