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昨夜星辰,與生歡喜

一 合二姓之好,宦海多浮沉

趙挺之有這麽個胳膊肘往外拐,堅決不肯“愚忠愚孝”的兒子,也沒辦法。隻道娶妻生子就成熟了,誰料這兒媳一樣地叫人不省心。

門當戶對的一次聯姻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李清照嫁給了趙明誠。這一年,她十八歲。他二十一歲。

關於他們的婚配,後世有一個傳說。說趙明誠將要說親的前夕,做了一個夢,夢裏見到一本書,書上寫著幾行字道:“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他爸知道了,就給他解夢:

“這是拆字謎,合在一起就是‘詞女之夫’的意思,兒子,看來你注定要找一個大才女為妻呀!”後來,果然,就娶到了李清照。

夢兆之說荒誕,不過,趙明誠慕李清照才華而求娶是有可能的。而在李家這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到了年紀,李爸爸再疼愛女兒,也得把女兒嫁出去。嫁誰呢,老夫妻二人扳起手指,在一堆適齡男青年裏仔細尋摸——

家世不能差得太多,嫁得不能太遠,不然生活習慣不一樣,麻煩。男孩子除了人品相貌,還得有職業前途,不然女兒跟過去喝風麽?等等。

趙明誠也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首先,趙家祖籍山東密州諸城,這算是老鄉了。其次,兩家都是寒門,通過科考實現了階層上升。這家庭背景也就一致了。再次,二位家長都是在京城做官。論嫁之時,李格非任禮部員外郎,趙挺之任吏部侍郎。李格非當太學博士的時候,趙挺之是國子司業,是李的上級。現在呢,李爸爸的官階是正七品,趙爸爸是從三品。很顯然,趙家的官勢大一些。正所謂“抬頭嫁女,低頭娶婦”,嫁女兒一般選擇比自家高些的門第,一來保證女兒婚後的生活水準,不至於比在家時差。二來呢,娘家地位低些,理論上更能約束女孩兒的“嬌、驕”二氣,讓她更能孝順公婆。

趙家總共三個兒子,兩個哥哥都已有了進士出身,讀書上進的家風是有的。老三趙明誠,此時是太學生,前途妥妥地放在那裏。人呢,有目共睹的老實青年,愛好文學與考古,無不良癖好,年紀上也隻大女兒三歲——行,就他了!

李格非被劃入“元祐黨人”,趙挺之是“新黨”幹將,這兩人怎麽會結成親家呢?

很簡單,朝堂之上,勢無常勢,文官體係內不管怎麽鬥,卻有一個基本共識:在上對皇權、下對庶民的時候,大家還是自己人。人情往來,締結兩姓之好,還是要正常進行的,並不是很考慮“政治立場”這種縹緲易變的東西。

但婚姻幸福與否,是個複雜的事情。像王安石的大女兒,嫁到了新法的反對者吳充家裏。吳家兒子涼薄,讓大女兒受盡委屈。小女兒則嫁了新法的擁護者蔡卞,後世皆道他是“小人”,此“小人”偏偏愛妻如寶,言聽計從。

趙明誠的姨父陳師道,和趙挺之都娶了提刑郭概的女兒。陳師道痛恨王安石的學說,不肯參加科舉,窮到把妻子兒女送去給嶽父養著。虧得後來蘇軾在朝中得勢,拉了他一把,才當上了官。他對蘇軾有多敬愛,對蘇軾的死對頭趙挺之,就有多痛恨。

某一日,寒潮來襲,氣溫驟降,陳師道出門未帶棉衣,他妻子就近到趙挺之家借了一件。陳師道聽說是趙家的衣服,堅決不穿,生生凍出病來,竟然就此去世了。陳師道這樣的性情中人,真的不適合當官。女孩兒嫁了他,也是受罪。

可見女婿不好挑,不僅要看家世,看前程,看才華,看人品,還要看性情,老丈人務必要把好第一關。

而李格非,作為一個端方君子,一個寵愛女兒的父親,一個在政治上特別警醒的人,他會選擇趙明誠,那麽,他對趙明誠本人,以及趙家的門風、政治前途,都應該是仔細考量過的。

是非功過,趙爸爸的複雜人生

親家趙挺之,出身寒門,神宗熙寧三年的進士。這一年的進士,多尊崇王安石新學,趙挺之也不例外。

宋神宗元豐八年,趙挺之在德州任通判,為推行新法,和同事黃庭堅發生矛盾,從此反目。

神宗過世之後,八歲的小皇帝宋哲宗登位,太皇太後高氏垂簾聽政。高氏以母親的身份,將宋神宗的新政一律推翻。曾因反對新法而遭驅逐的蘇軾,回到中央,倍受重用。而黃庭堅也由於蘇軾的援引,進入了秘書省。

趙挺之呢,也回來了,在參與職官考核選拔時,一頭撞上了翰林學士蘇軾。蘇軾當場怒斥趙挺之:“聚斂小人,學行無取,豈堪此選!”但蘇軾不能一個人說了算,趙挺之還是通過考試,與黃庭堅成了同事。

黃庭堅呢,文采上麵,那是高過趙挺之太多了。便恃才傲物,常戲弄趙挺之。比如趙挺之是山東人,講話帶土音;家境又貧寒,打小沒吃過好東西,隻愛吃幾塊山東大餅。每次小廚房來問,各位官人明天想吃點啥?趙挺之就答:“來日吃蒸餅。”一日同事聚餐,行個飯令(有酒令自然也就有飯令了),黃庭堅便說,各人舉五個字,從首至尾四字合成後麵的一字——實際上就是個拆字遊戲。

趙挺之想了半天,道:“禾女委鬼魏。”黃庭堅早等在這裏了,應聲便道:“來力敕正整。”——正是“來日吃蒸餅”的土音。舉座哄笑。如此不一而足,趙挺之受了他幾回氣,說不懷恨在心,也沒人信啊!

整個元祐時代,中央政策上也分階段性,考慮到各種現實問題,並非所有曾經的“新黨”成員或同情新法的人,都會被排斥在朝堂之外。這裏有一個中和、調停的過程。趙挺之就是在這種權力夾縫裏,左右拚殺,很快得到尚書左丞劉摯的舉薦,遷監察禦史,當上“台諫”了。

台諫者,為皇帝“耳目之司”[110],責任就是糾察百官,自宰相之下,都受到禦史台的嚴格監視(挑刺找茬),是一個理論上完全服務於皇權,百官中獨立性最高,擁有最大話語權的機構(隻管找茬,錯了也沒關係)。這個機構,在宋代政治影響力巨大,故有“宋之立國,元氣在台諫”[111]的說法。

當了諫官後,趙挺之的矛頭對準了蘇軾、黃庭堅一夥兒,隔三岔五,就參他們一本。老實說,這也不能完全算私怨(雖然蘇軾堅定地認為是“私怨”)。因為當時蘇軾與他的門下士們,即所謂的“蜀黨”,就是眾矢之的。以程頤為首的“洛黨”,以劉摯為首的“朔黨”,以及各種說不清背景的人士,都在圍攻蘇軾。

而趙挺之作為新法的擁護者,傳說中程頤的學生,“朔黨”可能的成員——就算沒私怨,他與蘇軾等人的政治觀點與立場仍然是對立的,該參他們多少本,一本也不會少。

當然,如果沒有私怨,矛盾大約也不至於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元祐四年,前宰相蔡確的“車蓋亭詩案”發作,朝廷風向一變,帶起了處置“熙豐”舊臣及“新黨”同情者的**。趙挺之就此貶為徐州通判。元祐五年,改知楚州。

雲卷雲舒,到了元祐六年,趙挺之遷國子監司業,又回到中央來了!過了兩年,又出為京東路轉運副使——這是個好崗位,責任大,有實權。蘇門學士晁補之曾作詩為其送行,詩中有“清時憂國事,白首問民風”之句,表達了對趙的讚許之情。

晁補之這個人,雖算是蘇軾一黨,但和個性激烈的黃庭堅、陳師道等人不同,他性格平和,故能拋棄門戶之見,與趙挺之保持著良好的私交。學術上,晁補之屬於不偏科的類型,既才氣飄逸,又深通經術,為人呢,是通達世務,謙遜寬和。少女李清照的才華,最初就是他一個勁兒到處讚揚的——能揄揚後輩而不計較性別,這也是極難得的。

起起落落,進進出出,不知不覺,趙挺之已積累了許多的政治資本。

等到高太後去世,宋哲宗親政,年輕的天子受夠了祖母的管束,又極崇拜父親宋神宗,現在當家做主,便立刻恢複新法。史稱“紹聖紹述”。

紹聖元年,新法領袖章惇回朝,趙挺之受其薦舉,複為國子監司業。從此,放開手腳,大幹快幹,曆經哲宗、徽宗二朝,仕途一路向上,直到登上相位。

趙挺之一生中,先被劃入“王安石黨”,後又被列入“劉摯黨”,也就是“朔黨”。紹聖之後,又陸續被視為章惇黨、曾布黨……所以後來修《宋史》的人,就將他鑒定為精於攀附、排擠君子的“小人”。

修史者堅持君子、小人之分,視“新黨”皆小人,故新黨發動攻擊,便是排擠君子。殊不知舊黨攻擊起政敵來,也是凶猛。比如蘇軾大胡子那支筆,便得戰國縱橫術之真傳,雄辯滔滔,殺人不用刀。但因為是“君子”,所以他做起來,便成了“除惡務盡”。

再說精於攀附,細察趙挺之這一路的足跡,會發現,不管他出沒於誰的門下,政治原則是一直沒有變過的,那就是奉行王安石的變法路線。

即使《宋史》編寫者對其百般厭惡,也還是記載了他臨危不亂平息軍隊嘩變,出使遼國捍衛國家尊嚴的事跡。

《宋史》列傳又雲:“魏境河屢決,議者欲徙宗城縣。轉運使檄挺之往視,挺之雲:‘縣距高原千歲矣,水未嚐犯。今所遷不如舊,必為民害。’使者卒徙之,財二年,河果壞新城,漂居民略盡。”可見是一個富有洞察力且能夠為民著想的官員。本人能力放在那裏,並不是諂附幸進之徒。

到了徽宗時候,也是北宋氣數已盡之時。宋徽宗為政輕佻多變,著意加強君權,又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窮搜天下以自奉,旁有蔡京等人逢迎弄權,王朝迎來偽幣驅逐良幣的時代。長年黨爭,讓一代精英消耗殆盡。文豪、名臣、才子、能吏,紛紛死於貶謫路上。

趙挺之先是與曾布等共同倡言“紹述”,恢複熙寧舊政。曾布被蔡京排擠出局之後,趙挺之又依附蔡京,打擊元祐黨人。最後登上相位,對蔡京發動進攻,指斥其假借新法以實現個人野心,勸皇帝廢除蔡京的係列“惡政”。然而,蔡京受到徽宗皇帝的重用,是因為他擅長理財,他設計的“變法”措施,很替國庫掙錢。又能體貼上意、承擔輿情(替皇上背鍋),比起僵化且自以為是的文官係統,比起吵嚷著要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們,那可是好用多了。所以很快皇帝又起用了蔡京,趙挺之也一病身亡了。

蔡京立刻打擊報複,指使黨羽,羅織罪名,將趙氏族人下獄,不料查無實據,家中也沒抄出什麽不義之財,便給趙挺之安上了個“包庇元祐奸黨”的罪名。

趙挺之一生,並未做過禍國殃民的事情,他的官聲,是幹淨的。南宋樓鑰在《跋趙清憲公遺事》中說:“黨論雖興,猶有如公者,屹立於諸公中,讒謗競起而主意不移,維持國是,尚有賴焉。”把他看成是忠誠於國家,不計毀譽,而堅持著內心正道的人。

朱熹則感歎說,我無意中得到趙公的手稿,上麵記載著和蔡京交往爭鬥的始末。讀過之後,不禁再三感慨趙公之何其不幸,而國家又何其之大不幸!

“夫以趙公之自言,下不欲結怨於百官,則必不肯肆行煩苛爭奪之橫政。中不欲得罪於士大夫,則必不肯唱為禁錮忠賢之邪說。外不欲失信於北朝,則必不肯妄起開拓燕薊之狂謀。而考其平生質厚清約有過人者,則又知其必不肯為蔡京之**侈導諛,以蠱上心而納之於有過之地也。”[112]

朱熹對變法持否定態度,但僅憑趙挺之手稿上的自白,便把他從黨爭裏摘得幹幹淨淨,又未免理想化了。

其實趙挺之的身上,具有從王安石一路下來改革者的特質:理性,務實,為了認定的目標,無論如何都會走下去。然而世事如棋,人心難測,當理想與現實背離,各種左右為難,身不由己,甚或不擇手段。

作為成熟的政治生物,趙挺之的一生信仰堅定,而姿態多變,心思機敏,富有才幹,又擅長弄權,必要時極其冷酷。從青年時懷理想而來,本可一展身手,卻深陷黨爭泥沼。這不僅是他一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好一對不省事的子女

李清照是爸爸的優秀女兒,天才少女,意氣風發,茁壯成長。

趙明誠則是個逆反青年,不哼不哈,肚子裏自有主張。雖然宰相之子,仕途上是不愁的,但他並不熱衷於官場,他的主要興趣放在哪兒呢?圖書、書畫、文學、金石,尤以金石為癡迷。

何謂金石?金,鍾鼎彝器。石,碑碣石刻。收藏這些青銅器皿和石頭玩意做什麽呢?研究,著錄並考證上麵的文字資料,以佐證經典,補充史籍,基本上就是古代人的考古學、文獻學。

趙明誠年幼時隨父遊宦,九歲時便開始接觸金石收藏,發展為終生愛好。並成為中國金石學史上的標杆人物。

此外,他還熱愛文學。他爸,在外頭天天跟蘇軾、黃庭堅鬥得不亦樂乎,他呢,對蘇、黃崇拜得不得了,但凡見到蘇、黃的詩文,殘章斷句,也要快樂地捧回家。

他姨父陳師道,跟他爸關係惡劣。他呢,三天兩頭往姨父家跑,結忘年之交。就為這些事,在家裏被老爸訓了不止一回兩回了。他爸煩得都不想理他。

老爸在外麵,被人家當眾戲弄,當眾斥罵了。現在雙方掐得火熱,每天都在上折子互相辱罵。你不幫老子忙就罷了,反而去跟那些人熱情地交好。趙挺之有這麽個胳膊肘外拐、堅決不肯“愚忠愚孝”的兒子,也沒辦法。隻道娶妻生子就成熟了,誰料這兒媳一樣地叫人不省心。

崇寧元年(1102年),“元祐黨人碑”立119人之名,禦筆親書刻石,立於端禮門(兩年後,黨人擴充到309人)。李格非因為當年沒肯參與編寫《元祐諸臣章疏》的舊賬,名列其中,被貶到了廣西象郡。

趙挺之這時候,倒是青雲直上。李清照便上詩,求公公搭救自家老爸。全詩不存,隻餘斷句:“何況人間父子情”,尤可感知為人子女者之哀情。趙挺之沒理她。世人都同情李清照。不過呢,也不妨試著想想,趙挺之他搭救得著嗎?

趙挺之依附蔡京以進,但“元祐奸黨”的名單又不是他定的。元祐奸黨的名單是怎麽定的?誰定的呢?據《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是根據曆年來的群臣奏折等文字檔案,由蔡京安排兒子蔡攸以及門客強浚明、葉夢得三人擬定的。《宋史》中則說是強淵明、強浚明兄弟,外加一個葉夢得。[113]

做這種事情,當然要安排自己的親信死黨。就算趙挺之有心插一腳,也輪不到他。

名單出來以後,由皇帝禦書刻石,石碑豎在那兒,又立遍全國,這是鐵板釘釘,誓要叫眾人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趙挺之現在伸出手來撈自己的親家——這是逆龍鱗,摸虎須,想要挑戰天子的尊嚴嗎?

“皇上,我親家是冤枉的……”“能否看在老臣麵上,放我親家一馬?”很好,這頂“罔顧國法,包庇姻親”的帽子,自個兒麻溜地戴上吧!

利用職權,暗搓搓把親家從貶謫地往回調呢?那也得看機會。

便是這一年,章惇、呂惠卿、曾布、陸佃、李清臣、張商英等新黨風雲人物已陸續出局,蔡京一頭獨大,成為北宋立國以來權相第一人,還儼然成了變法的唯一領袖。說是尊先皇遺誌,秉承王安石的路線,實則已是另一套矣。趙挺之勢單力薄,不管他是誌在謀權奪利,還是心係國是,想要力挽狂瀾,如果他不能站到那個位子上,一切免談。

他選擇了利用蔡京的能量往上爬。爬到一半,如援繩登山,上有多疑多變的徽宗皇帝,旁有精明狠辣的蔡京,這時他不會分心,把手段用在搭救親家上。即使有萬分之一機會,他也未必會冒這個險。

好友鄒浩被蔡京設計陷害,貶竄嶺南,也是一心盼望趙挺之搭救,不料,趙挺之一聲不吭,一動不動,氣得鄒浩寫詩發泄怨憤,詩雲:

聞趙正夫遷門下

促膝論心十二年,有時忠憤淚潸然。不聞一事拳拳救,但見三台每每遷。天地豈容將計免,國家能報乃身全。它時會有相逢日,解說何由複自賢!

聽說你又升官了,嗬嗬,想當年,你天天跟我談心,說怎麽感懷國事,說得眼淚橫流。現在呢,我被小人暗算,你連手都不肯伸一下……什麽憂時報國?你就是全部心思隻想著升官發財吧!老天有眼,哪天讓我再看見你,我倒要聽聽你怎麽自圓其說!

李清照:“沒錯,我那尊敬的公公,就是這麽冷酷無情的人!”

趙挺之:“……”

時光匆匆,崇寧四年(1105年),趙挺之官拜尚書右仆射,成為右相。這一年,李清照再次獻詩救父。其中有句雲:“炙手可熱心可寒。”玩其詞意,已經出離憤怒了。

其實崇寧四年,是局勢發生微妙變化的一年。朝廷對元祐黨人的態度放寬鬆了。從年初開始,陸續解除對他們的監管,實行赦免。到了年底,宋徽宗降下手詔:除個別人之外,都叫親戚作個保,讓他們回家吧。所以李清照寫不寫詩,結果都是一樣的。

這一年的趙挺之,突然大動起來。他翻出曆年藏下的小本本,一條條地控訴蔡京的罪狀,無奈皇帝不置可否。他心知不妙,便稱了病,求告老還鄉,打點行李,要帶全家回老家避難去也。誰料天助我也!隔了年,崇寧五年(1106年)的正月,天上出了一道拖尾巴的彗星。迷信的徽宗皇帝,嚇到了,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家統治哪裏出了錯,上天示警,遂下詔,令官員可以直言朝廷過失。

趙挺之抓住了時機,再次聯合諫官,聲淚俱下,猛攻蔡京誤國。這時,同樣曾依附蔡京得以晉升的劉逵,發起了助攻,一力勸皇帝說:“皇上聖德,怪隻怪蔡京專橫,欺君誤國,請皇上不如大施恩德,把那塊黨人碑也給廢了吧!”皇帝說,“哼,那就依卿等之見吧。”

終於,元祐黨人碑被毀,元祐黨人皆受赦免,撤銷所有對黨人的禁令。蔡京罷相——

宋徽宗:“他們說天譴要來了,蔡卿替朕擋一下先。”

蔡京下來,朝政無主。遂委事於趙、劉二人。於是著手廢除蔡京施行的“害民”政策。趙挺之多智而謹慎,常在背後謀劃,劉逵直率有銳氣,經常被哄著去打衝鋒。可惜二人都不如蔡京善揣摩迎合聖意,結果,都在宋徽宗心中落下了不良印象:一個鬼鬼祟祟,一個專橫犯上,都不是好臣子。

過了幾天,彗星又沒了。皇帝想起還是蔡京好用,心中暗悔。於是劉逵被罷免,蔡京再次上台。趙挺之曉得大勢已去,便自求罷相。罷相後五日,病卒。

扳倒了蔡京,想救誰都容易,扳不倒蔡京,救誰都白搭。親家也好,老友也好,反正一時半會也死不了,先放著吧。以趙挺之一貫冷酷的理性實用主義,大概是這麽想的。

對於趙挺之在人生晚年的這一套連環組合拳,如果你認為他是奸臣,那就是爭權害國。如果你覺得他是好人,他就是籌謀救國。也可能二者都非全部的真相,政治並無絕對的忠奸,人性多的是灰色地帶,而北宋即將迎來它突如其來又在意料之中的滅亡。趙挺之的是非功過,也很快就做了落日銅駝,衰草連天。

這些驚心動魄,風雲劇變,李清照與趙明誠,這一對文藝夫妻,是不曉得的。這二位,都繼承了老爸的文藝愛好,老爸的政治素養,卻都沒學到多少。

李清照隻知道,老父親一把年紀被流放到嶺南那樣荒蠻地方去了,心中驚痛萬分。而公公此時是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不肯伸手救一下親家,實在是無情、無義、無理。

她隻怪公公不救父親,但是,李格非是兩位前宰相的女婿,朝中親友眾多,誰又伸了援手來?比如時任中書舍人的鄭居中,也是王珪的女婿,李格非的連襟。鄭居中還是正得寵的鄭貴妃之表兄弟,皇帝麵前頗有體麵。他不僅對連襟不聞不問,還幫助蔡京,把劉逵給幹下台了。

李清照還太年輕。她在安樂窩裏長到這麽大,和風細雨,一帆風順,才氣縱橫,敢作敢為。她寫詠史的詩句,慷慨激昂,她寫詩救父,情足以動人,理亦占了全……恕我直言,都是文人氣焰,沒什麽實際作用的。

倒是她老爸,孤身待在象郡,情緒保持穩定。廣西生活環境差了些,但山水好呀,先逛著吧。並且寫詩:“從來堅道念,老去倦形役。天其卒相予,休以南荒謫”——像我這麽問心無愧的人,居然還能躺槍,也算是命中該有一劫,相信老天總會保佑的吧!

至於她老公趙明誠,這叛逆孩子,向來是看自己老爸遠不如看蘇大胡子順眼。妻子寫詩救父,對公公冷嘲熱諷,他肯定知道,不僅知道,大概率還要舉雙手讚同。隻可憐趙爸爸,老謀深算,碰上兒子兒媳這一對兒,無話可說。[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