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淚濺龍床請北征——主動請纓
陸遊在連續三次經曆科考失敗後,終於通過舉薦的途徑,正式進入了仕途,並且來到了京城臨安,有了麵見皇帝的機會。按說他隻是一個八品小官,是不會經常見到皇帝的。不過宋朝有一個“輪對”的製度:朝廷裏的大臣,隻要達到了一定的官階,就可以得到輪流進見皇帝的機會。按一般人的理解,這陸遊混到三十多歲才好不容易當了幾天官,應該好好珍惜才對,可是他不是個“安分”的人,一到京城,他就隔三岔五地上書宋高宗了,而且上書的語氣還很激烈,上書的內容呢,基本上是皇帝討厭什麽,他就說什麽。
其中一次進見的時候,陸遊就幹了這麽一件震驚朝野的事!這事換了別人可能誰也幹不出,偏偏隻有這個連老虎都不怕的陸遊才做得出。這是件什麽事呢?
這就是後來陸遊自己在詩裏麵寫到的一件事:“淚濺龍床請北征”。“北征”當然是指北伐抗金。那麽,“請北征”是請誰北征呢?原來,這個“請北征”竟然是請皇帝禦駕親征!請皇帝親征好好請就是了,那為什麽還會“淚濺龍床”呢?“龍床”當然是皇帝坐的龍椅了。這個膽大包天的陸遊,竟然當著高宗的麵慷慨陳詞,堅決請求皇帝禦駕親征,北伐抗金;他自己呢,則甘願充當皇帝的先鋒。說到激動的地方,既不顧自己的風度,也不管皇帝的身份,竟然痛哭流涕,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一不小心眼淚都濺到了皇帝坐的龍椅上!
淚濺龍床,麵請北征,這樣的事情發生以後,宋高宗會怎麽看待陸遊呢?要想了解宋高宗的態度,就得先看看宋高宗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他稱金國為“上國”,稱自己國家為“弊邑”,自己則自稱“臣構”,真是極盡謙卑之能事了。每年按時進貢,送錢送東西,好不容易當了幾年太平皇帝,他怎麽可能放著“好日子”不過,沒事找事自己去發動戰爭呢?因此,妥協、求和是宋高宗趙構對金國的一貫態度。在這樣的情況下,官階低微的陸遊竟然會做出“淚濺龍床請北征”這樣出格的舉動來,完全可以想象,趙構一定是龍顏不悅的。
其實,除了這件事讓高宗很惱火之外,陸遊還有很多觀點,都是跟高宗針鋒相對的。舉個例子來說,陸遊一直認為南宋不應該定都臨安,而應該遷都建康(今江蘇南京)。這也是讓高宗很鬱悶的一個問題。
南宋初年,關於定都的問題,朝廷裏有過好幾派意見。這幾派意見又可以大致分為兩類,一類以主和派為代表,主張定都臨安。據說宋高宗當年逃跑的時候,一路經過的地方很多,可是他都覺得住著不踏實。直到來了臨安,看到這裏風光秀麗,花紅柳綠,才長歎了一聲,說:“唉,我這輩子啊,就認定臨安這個地方了。除了臨安,我哪裏都不想去了啊!”於是等金兵撤退後,他就幹脆把臨安定為了都城。
另一類是以主戰派為代表,主張建都在靠近宋金邊界的地方,這樣才能占據有利地勢,創造北伐機會。例如宗澤曾經強烈要求回都東京;李綱則認為建都最好是在陝西關中一帶,其次是湖北襄陽,最保守也應該定都在建康。張浚也認為定都建康是比較好的選擇。因為金和南宋是以淮水為界,建康的位置逼近淮水,城高三丈,江山險固,曆來被認為是帝王之都。退,易於堅守;進,可以北望中原,力圖恢複。至於臨安,主戰派都認為不是理想的都城。例如張浚就說過,待在臨安這個地方,在內,容易貪圖安逸,不思進取;對外,又難以號召中原。杭州是個什麽地方?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啊!安逸的日子過慣了,是很容易消磨鬥誌的。著名的愛國英雄辛棄疾和張浚的意見相同,都認為臨安既不能守也不易攻,一旦發生戰爭,就很容易成為甕中之鱉,隻能束手就擒。陸遊是堅定的主戰派,對宋金的形勢又有過非常周密的調查分析,他的觀點就是:如果從長遠打算,都城最好應該定在關中;即便是為目前的形勢考慮,至少也應該定都建康,而不是臨安。關於這個觀點,在後來宋孝宗即位以後,陸遊還正式上書詳細地提出過他的意見。不過,這樣重要的戰略觀點,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熟的,應該是早在高宗朝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醞釀了。隻可惜主戰派屢次上書,請高宗遷都建康,高宗都置若罔聞,根本不予考慮。
陸遊“天真”啊,他應該知道,宋高宗想的不是怎麽“戰”,而是怎麽“和”。皇帝最終選擇臨安作為都城,除了臨安是個享受的好地方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這就是臨安靠東海近,一旦發生戰爭,他就可以隨時收拾金銀細軟,趕緊“航海”。上一次他不就是被金兵一直趕到明州(寧波),實在無路可逃了,從寧波“航海”逃到溫州,這才保住了一條性命嗎?
值得注意的是,在南宋的特定語境下,有兩個漢語詞匯有了特殊的涵義,這兩個詞一個是“北狩”,另一個就是“航海”。“北狩”本來的意思是到北邊去打獵,可是南宋人說“北狩”,很可能就是兩位皇帝“被俘虜”的代名詞。他們不好意思說皇帝宋徽宗和宋欽宗被金人俘虜了,當了亡國奴,隻好欲蓋彌彰地說他們是到北方打獵去了。
“航海”呢,在特殊語境下就成了“逃跑”的代名詞。金國的女真族不善於水戰,“水性”沒宋人好,所以宋朝皇帝一旦要逃跑,首先想到的就是“航海”。不過,海上待太久了,日子也不好過:沒吃沒喝能撐多久呢?南宋曆史上就發生過這麽一件大事:公元1279年,南宋軍隊與元軍在崖山海戰中大敗,全軍覆沒,南宋的最後一個皇帝趙昺,就是被蒙古人一直趕到了海上,最後實在撐不下去了。為了不當屈辱的亡國奴,丞相陸秀夫抱著八歲的小皇帝,一起投海自盡,南宋就此滅亡。當然這已經是後話了,我們還是先回到宋高宗這裏來。
宋高宗自從紹興八年(1138)正式定都臨安以後,這二十幾年都沒有大規模的戰爭,南宋的都城也慢慢地經營得有模有樣了,“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整個一銷金窩兒呀。舒服日子才剛剛開始,他怎麽舍得離開臨安,跑到“前線”去擔驚受怕呢?更重要的是,定都臨安和定都建康,那是戰略思想上的根本區別。宋高宗這輩子最怕聽的可能就是這四個字了:“北伐”“遷都”!而三十七歲的陸遊,進入官場沒幾年,偏偏還是很傻很天真。他以為秦檜死了,皇帝又貌似重用了幾個主戰派,就說明皇帝有了北伐的決心了。其實宋高宗任用主戰派,主要目的還是為了跟秦檜餘黨的權力製衡,哪裏是為了什麽北伐呢?這陸遊也實在太不“懂事”了,屢次上書說些不“中聽”的話,宋高宗對他已經很不滿意了,到後來,竟然連“淚濺龍床”這樣沒大沒小的事,他居然也幹得出來!這讓皇帝怎麽下得了台呢?我們不禁要為陸遊捏一把汗了。
“淚濺龍床”這件事說到這裏,我不由得想起了俄國小說家契訶夫的一部短篇小說——《小公務員之死》。小說講述了這麽一個故事:一個小公務員在戲院看戲的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唾沫星子不小心濺到了前排他的一個上級領導身上。其實這個領導並不是小公務員的直接上司,是另一個部門的。但小公務員還是嚇壞了,連連跟領導道歉,領導雖然說“沒什麽沒什麽”,可是小公務員害怕啊!就怕領導口是心非,嘴上說“沒什麽”,心裏可記著仇呢,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給你雙“小鞋”穿,那時可就慘了。所以第二天小公務員又特意穿戴整齊,專門跑到領導辦公室去道歉,領導被他纏煩了,就嗬斥了他兩句。可是沒想到,這個小公務員以為是領導不接受他的道歉,心理負擔重得受不了,居然就活活被嚇死了!
我這裏為什麽會想起契訶夫的這篇小說呢?因為從這篇小說裏,我們可以看出上下級之間的關係:領導與下屬之間的那種距離是一道鴻溝,一般的人是沒辦法逾越的。作為下屬,在處理跟領導的關係的時候,往往是戰戰兢兢,生怕做錯什麽事一不小心就得罪了領導。中國更是個禮儀之邦,特別講究等級關係,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千萬別做出什麽君不君、臣不臣的事情來!一個小公務員不小心打個噴嚏,唾沫星子濺到了領導身上,都會被活活嚇死。你一個小小的陸遊,論官職也不過隻是個“小公務員”,怎麽敢鼻涕眼淚的都濺到皇帝的龍椅上去呢?濺到一般的領導身上也就算了,關鍵是皇帝是誰?一國之君啊!一個普通領導尚且不能得罪,皇帝的權威你敢隨隨便便挑戰嗎?逼皇帝做他不願意做的事,陸遊是真不知輕重,還是真不怕死呢?他這次“淚濺龍床”,到底會有什麽後果呢?
宋高宗可不是什麽寬宏大度的人。“淚濺龍床”進一步激化了陸遊和高宗之間的矛盾,於是,皇帝很生氣,後果很嚴重。這個嚴重後果就是“請”陸遊“下崗”。隻不過,陸遊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契訶夫筆下那個小公務員強多了,得罪了領導又怎麽樣呢?大不了把我開除,回鄉下種田去唄!說不定十年之後又是一條好漢啊!
這是陸遊正式進入仕途後,經曆的第一次官場挫敗,他卷起鋪蓋,又回了老家山陰,繼續去過他“釣魚砍柴”的清閑生活。這次罷官,離他正式進入仕途,還隻有三年的時間。[21]
有人可能不理解陸遊幹的這件傻事,官當得好好的,太平日子過得好好的,幹嗎突然要那麽激動呢?其實陸遊這次的“淚濺龍床”,並不是他沒事找事幹,更不是像契訶夫說的那個小公務員打噴嚏一樣,隻是一個很偶然的事件。陸遊的“淚濺龍床”是有特殊背景的,這就是當時風雲變幻的國際形勢。具體地說,就是宋金對峙的形勢又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就在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的五月,正逢宋高宗的生日,按照慣例,金國皇帝完顏亮派來了賀生辰的使臣,宋高宗當然是好酒好菜地款待著他們。要知道,宋高宗是對金國皇帝稱“臣”的,“上國”派來的使臣,哪裏敢怠慢呢?不過,“上國”的大使也不是那麽好伺候的,他們對自己的“屬國”很是傲慢無禮,就在南宋的朝堂上傳達了完顏亮的意思。大意是這樣的:
我們宋金兩國,一直是以淮水為界的。但是現在兩國之間來來往往的“偷渡客”特別多,容易引起糾紛,所以啊,我們建議最好重新劃分一下邊界。就以長江、漢水為界吧。長江以北的土地都給我們算了,這樣才能解決兩國之間的根本矛盾嘛。請你們派個把丞相之類的重要人物,到“南京”去拜見我們的皇帝,商量一下這個事情。我們金國的皇帝,九月份還想親自到泗州、壽州這些地方來打打獵……你們看這樣行不行啊?
金國使臣的這番話,簡直就是步步緊逼:第一步,要南宋割讓長江以北的土地;第二步,派大臣到“南京”討論進一步的議和條件。宋朝的舊都東京(開封)已經成了金國的“南京”,是金國的都城了,現在他們把“南京”定為和談的地方,本身就極具侮辱性質;第三步,要是前麵兩點你們宋廷沒做好,那就對不起,我們皇帝就隻好親自到邊境來“打獵”了!這個“打獵”就相當於在邊境線上進行軍事演習。並且這種性質的軍事演習,可不單單是為了展示一下軍威,而是極有可能隨時演變為正式戰爭的。
很明顯,這就等於不是戰書的戰書,是在給南宋朝廷下最後通牒了。宋高宗一聽,腦袋都炸了:“縮頭烏龜”做了這麽多年,伺候“上國”也算是盡心盡力,怎麽還是逃不過一戰呢?他就沒想到,對於金人來說,你南宋王朝多存在一天,他們就多一分危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啊!而且秦檜一死,金人喪失了一個最重要的“臥底”,又聽說宋朝的主戰派有了重新掌權的苗頭,金人哪裏還敢高枕無憂呢?
宋高宗一聽這番挑釁,再加上金國使臣還帶來了哥哥宋欽宗的死訊,當場就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可是哭也沒有用,要想對策啊!這回宋高宗想求和都來不及了,金兵已經在磨刀霍霍了。好在宋高宗雖然糊塗,可朝廷裏還有明白人。當時的丞相陳康伯就是個明白人。陳康伯馬上召集文武群臣,以皇帝的名義,下達了最高指示:“今天我把大家召集過來,不是要你們來討論和還是守的問題,你們就直接說,我們該怎麽迎戰吧!”
於是,南宋朝廷迅速吹響了集結號。可惜的是,由於長期奉行投降政策,朝廷幾乎已經找不到可以帶兵的人,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才又想起了已經六十四歲高齡的老將劉錡。劉錡曾經是與嶽飛齊名的抗金大將,因為受到秦檜的排擠,長期被流放在外。接到朝廷的詔命時,劉錡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隻能靠喝粥來維持生命。可是國家危難之際,他仍然臨危受命,擔任了宋軍的主帥,統領淮南、江東、浙西一帶的兵馬。
九月,完顏亮揮師南下;這邊劉錡也率軍北上,準備到淮陰迎擊敵軍。
客觀分析當時的戰爭形勢,其實是對宋軍有利的。因為一方麵,金兵雖然號稱百萬,但內部並不團結,很多都是被壓迫從軍的漢人,根本就沒什麽戰鬥的意誌;而宋軍在主戰派的號召下,愛國熱情現在已經被充分調動起來了,在士氣方麵要遠遠超過金兵。
另一方麵,金國統治下的地域也很不太平,漢人的反金起義頻繁爆發。舉個例子:著名的愛國英雄辛棄疾,這時候就正在山東起義軍耿京的麾下擔任“掌書記”,相當於耿京的機要秘書兼軍事參謀。這支起義隊伍號稱20多萬人,力量很強。一旦宋軍發起進攻,這些起義軍完全有能力牽製金兵,給金兵造成巨大威脅。
除了這兩方麵的“內憂”之外,金國還有“外患”:那就是北方蒙古族的迅速壯大,對金政權也是虎視眈眈。金國之所以下決心再次南侵,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北方受到蒙古族的威脅,他們不得不向南尋求擴張,發展自己的勢力範圍。
這些內憂外患加起來,金國其實已經由從前的“金老虎”變成了現在的“紙老虎”,隻是這隻“紙老虎”以前對宋朝吼慣了,“恐金症”實在已經是病入膏肓。“老虎”隨便哼哼兩聲,宋朝廷都嚇得直哆嗦,更何況這次是一聲貌似可怕的“怒吼”呢?麵對這隻“紙老虎”,南宋朝廷這回有什麽反應呢?陸遊又是怎麽反應的呢?
陸遊的反應就是:向皇帝主動請纓!所謂“淚濺龍床請北征”,大概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發生的。
細心的讀者可能又注意到一個問題了:既然陸遊隻是一個八品小官,就算輪到他覲見皇帝,他和皇帝之間應該也是隔著一段距離的,這是皇帝尊嚴的體現,那麽他的眼淚怎麽可能濺到皇帝的龍椅上呢?這裏到底是藝術的誇張還是事實的記錄呢?
換成別人可能是藝術的誇張,但放在陸遊身上就很可能是事實了。為什麽這麽說呢?一個臣子向皇上提出建議,本來用不著激動成這個樣子,可是碰上一個軟骨頭皇上就難說了。宋高宗其實就是一個扶不起的阿鬥,大敵當前,他一門心思想的就是怎麽逃跑,甚至已經下了命令在後方修整逃跑的道路。據說這條路修得還很寬,“闊丈五尺”,那逃起來肯定是順風順水,可以跑得飛快。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想象陸遊請皇帝禦駕親征的難度有多大了!以陸遊的抗戰**,看到皇帝對他的建議根本沒有反應,甚至還想敷衍了事,他很可能一激動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和皇帝之間應該保持的距離,別說走近去慷慨陳詞,甚至扯住皇帝的龍袍大聲懇求,伏在龍椅上痛哭,這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在這種情景下,“淚濺龍床”就很可能不僅僅是藝術的誇張了。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這次宋金交戰的情況。果然,這次“金老虎”一聲大吼,首先被嚇破膽的就是劉錡的副將、作為宋軍右翼的王權。兩軍主力還沒會麵,王權就嚇得在合肥戰場上潰敗,先是退到昭關,後來又退到和州(今安徽巢湖和縣),導致劉錡在淮陰陷入敵人的重圍,孤軍作戰。劉錡為了保存實力,不得已隻能向揚州撤退。十月份,完顏亮占領合肥,直逼南宋的陪都建康。
消息傳到臨安,膽小的宋高宗徹底被嚇破了膽,慌忙派人通知丞相陳康伯,說:“我們還是趕緊‘航海’去吧!”
看陳康伯沒動靜,沒過幾天,高宗又按捺不住了,又給陳康伯下了手諭,再一次聲明:“我要‘航海’去了,至於你們這些大臣,我可管不了了,你們就各自逃命去吧。”
好在丞相陳康伯很鎮定,他一邊安慰高宗,說:“這次的撤退隻是暫時的,陛下您如果現在讓百官解散,那一旦發生危險,誰來保護您呢?”一邊幹脆一把火把高宗的手諭燒了。為了安定人心,他甚至還把家眷從老家接到京城,表明抗戰到底的信心。
這時候,陸遊的老師曾幾也上書高宗,強烈要求皇帝要臥薪嚐膽、枕戈待旦,做好一切迎戰的準備。被罷官的陸遊,在這種形勢下,當然也閑不住,三天兩頭跑到曾幾那裏去,師生倆談論的,次次都是抗戰的話題。
朝廷的抗戰情緒這樣高漲,尤其是看到丞相陳康伯這樣胸有成竹,高宗好不容易才平靜了一點。在陳康伯的堅決請求下,高宗終於下詔,準備禦駕親征。主戰派取得了一次決定性的勝利。而這次勝利,也讓陸遊的命運再一次發生了改變——被罷官的陸遊重新被起用。由於形勢的劇變,這次罷官回家的時間隻持續了一個多月。就在這一年冬天,陸遊再次回到了都城臨安,擔任史官。
“淚濺龍床請北征”,陸遊的一番苦心總算沒有白費。禦駕親征的詔令剛剛下達,皇帝自己還沒挪窩呢,宋軍已經士氣大振,氣象一新。不久,前線就傳來了更加振奮人心的消息:宋軍在采石磯(今安徽馬鞍山)大敗金兵,贏得了戰爭的第一次勝利——采石磯大捷。這是一次非常意外的勝利。為什麽說是意外的勝利呢?
原來,自從王權的部隊潰敗、劉錡退守揚州以後,完顏亮的大軍**,已經準備渡過長江了。正在這時,南宋的中書舍人虞允文被派到采石磯去犒軍。虞允文本來不是來領兵打仗的,可是當他看到這樣千鈞一發的形勢,宋軍內部又亂成一團,他立刻隨機應變,組織起王權的殘部,迅速進入戰爭狀態。虞允文采取的第一步措施,就是首先把金兵準備用來渡江的小船全部衝沒;第二天,他又用火攻的方法,燒掉金軍三百多條兵船。我們應該都還記得三國的時候著名的赤壁之戰,周瑜和諸葛亮聯手,就是用火攻的辦法,摧毀了曹操的水軍,成為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現在宋金對峙的情況跟赤壁之戰也有點類似。金軍最可怕的力量是他們的騎兵,北方的遊牧民族嘛,最擅長的就是騎馬射箭,可是水戰當中騎兵根本發揮不了作用。事實也證明,金兵的水軍確實不堪一擊。船都沒了,還過什麽江呢?虞允文領導的這次“意外”勝利,改變了宋軍不利的形勢,而且這次意外的勝利,還成了中國戰爭曆史上非常著名的一次以少勝多的戰例。
水戰失利,完顏亮隻好臨時改變進攻線路,直奔揚州,可是在皂角林(今江蘇江都)這個地方,又被劉錡打敗。隨後,劉錡率宋軍守住鎮江,與金兵形成了隔江對峙的局麵。
盡管采石磯戰役不過是一次小的遭遇戰,對金兵主力並沒有什麽致命的打擊,金兵損失最多不過幾千人,相對於幾十萬大軍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但是它畢竟扭轉了戰爭形勢,尤其是極大地鼓舞了宋軍的士氣。後來南宋的曆史學家都把這次戰役稱為“偉大的勝利”,從心理戰術而言,說它“偉大”也並不誇張。因為經過這場戰爭,宋朝人好像才突然發現:哎,原來“金老虎”一點都不可怕啊!原來我們也是可以打勝仗的啊!
宋軍的勝利,也激勵了北方的群眾,北方的起義軍和民兵紛紛起來響應宋朝的正規軍,乘勝追擊,連打了好幾個勝仗,收複了不少地方,最後終於齊心協力,一鼓作氣攻進了當時的西京(今河南洛陽)。
陸遊雖然沒機會上前線,卻也是時刻心係前線。聽到收複洛陽的消息後,他非常激動,揮筆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聞武均州報已複西京》,詩的前四句是這樣寫的:
白發將軍亦壯哉,西京昨夜捷書來。
胡兒敢作千年計,天意寧知一日回。[22]
“白發將軍”指的是均州(今湖北均縣)知府兼安撫使武巨,武巨是當地的軍、政一把手,正是他趁金人內訌的時候,帶領一支民兵向北方進軍,終於在十二月九日攻進西京洛陽。這個捷報傳到臨安以後,陸遊忍不住激動得大呼:“胡兒敢作千年計?!”你們金人占領了我們的國土,怎麽還敢妄想千秋萬代占下去呢?你們沒想到,“天意”會在一天之間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重新眷顧我們大宋王朝吧?
在這首詩的最後兩句,詩人還樂觀地展開想象:“懸知寒食朝陵使,驛路梨花處處開”。明年寒食節的時候,我們南宋朝廷就要派專使到西京洛陽,去祭奠皇家陵墓了,到那時,一路上一定到處是盛開的梨花,歡迎我們的使臣重返故土啊!
從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個人罷官帶來的小小苦悶,早就被國家的勝利完全衝走了。詩人的心裏,充滿了歡欣鼓舞,充滿了對國家中興的自信!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金軍這方麵的情況。完顏亮本來吃準了宋朝不經打,想打一場速戰速決的閃電戰,現在眼看著閃電戰變成了持久戰,戰爭形勢完全顛倒過來了。一邊是宋軍士氣高漲,另一邊金軍卻是士氣低落。更要命的是,戰爭的失敗使得金國的內憂外患一齊都爆發了出來。
首先,是北方的民兵和起義軍,紛紛起來響應宋朝的正規軍,牽製了金軍的力量。最致命的打擊,還是金國的內訌:留守後方的女真貴族首領,發動政變,推翻完顏亮的獨裁統治,擁立他的表兄弟完顏雍為帝,這就是後來的金世宗。消息傳到前線以後,完顏亮急了:後院起火,沒有了後援。他生怕腹背受敵,臨時決定三天之內急攻渡江。隻有渡江成功,擊敗宋軍,才有可能穩定軍心。可是江對岸鎮守的不是一般的人,是劉錡啊!早在紹興十年的時候,劉錡就曾經率領四萬人,打敗金兀術的十萬大軍。“劉錡”這個名字,在金人那裏是很有威懾力的。傳說完顏亮在舉兵南下之前,曾經列舉南宋的將領,由部下的將領一一出來報名應戰。前麵列舉的一些人,都有金軍將領挺身而出,報名應戰,可是一提到“劉錡”這個名字的時候,底下就突然鴉雀無聲了!
更絕的是,劉錡在撤出揚州之前,命人用石灰將城牆全部刷成白色,上麵再刷上六個大字:“完顏亮死於此!”這一招心理戰術非常靈。後來當完顏亮決定孤注一擲,冒險渡江的時候,部下的兵士不幹了。他們本來就害怕劉錡,現在更加認為完顏亮大勢已去,哪裏還願意為他賣命?於是這些部將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在一個晚上發動兵變,殺死了完顏亮。然後,他們一邊派人跟南宋朝廷議和,一邊向北撤退。南宋朝廷的一場危機,就這樣化險為夷了。
而宋高宗呢,雖然早就下了詔要禦駕親征,可是磨磨蹭蹭一直沒有動身。直到十一月份金兵撤退,並且派了使臣到南宋朝廷議和,危險已經完全解除了,十二月份的時候,宋高宗才終於大張旗鼓,浩浩****地出發“禦駕親征”了。隻不過敵人早就退走了,也不知道他還能去“征”什麽!
這回有驚無險的戰爭終於算是告一段落,陸遊的“簡曆”上又重重地添了一筆:“淚濺龍床請北征”。當然,這份“簡曆”要看是給誰看了,如果是給高宗看,那除了增加皇帝對他的反感,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成果。但是,請注意,如果將這件事放到大的曆史背景下看,陸遊的“淚濺龍床請北征”就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了。這種重要意義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麵。
首先,“請北征”,這並不隻是陸遊的個人意見,而是代表了主戰派的集體意願,隨著宋金形勢的改變,“北征”成了朝廷上占據絕對優勢的主流意識。在這場戰與和的矛盾中,以陳康伯、曾幾、陸遊為代表的主戰派,終於還是贏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所以“請北征”,既是陸遊個人愛國思想和軍事思想的反映,也是當時朝廷主流抗戰思想的集中反映。
其次,“淚濺龍床”,這又是陸遊非常個性化的表達方式,是他作為一個詩人,很性情化、很書生意氣的一種表達方式。可以想象,他在皇帝麵前的慷慨陳詞,其實一開始是從理性分析出發的。比如說宋金各自軍隊的實力比較啊,人心向背啊,戰爭形勢的發展傾向啊,等等。可是正是出於不可遏製的愛國熱情,又麵對著一心隻想“航海”的皇帝,他才情不自禁,越說越激動,最後竟至於熱淚縱橫,觸犯了天威。他這種很個性化的表達方式,從表麵上看,可能有些可笑,所謂“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嘛。一隻小小的“螞蟻”,竟然異想天開想要撼動一棵“大樹”!陸遊就是那隻小螞蟻,皇帝就是大樹,結果似乎是明擺著的。可是畢竟,皇帝最後還是接受了主戰派的意見。高宗下詔禦駕親征,雖然並不是陸遊“淚濺龍床”的直接結果,但客觀上,陸遊的抗戰願望終於還是實現了。隻要這個願望實現了,即使他的個人利益受到損害,他也是絕對不會後悔的。
因此,陸遊的“淚濺龍床請北征”,並不是他真的很傻很天真,硬拿雞蛋去碰石頭,而是他個人的愛國精神和朝廷裏主戰熱情高漲的必然反映,“北征”終於成為現實。
當然,對於這次“北征”,陸遊個人還是有一點遺憾的。什麽遺憾呢?從個人方麵看,那就是皇帝沒有讓他隨駕親征,滿足他“執戈王前驅”的願望。要知道,在這次“淚濺龍床”之前,陸遊連上戰場的軍裝都已經準備好了!可惜,軍裝根本派不上用場,皇帝禦駕親征的時候,他隻是參與了送行的隊伍而已。陸遊晚年回憶起這件事,還不無感慨地在詩中寫道:
寂寞已甘千古笑,馳驅猶望兩河平。後生誰記當年事,淚濺龍床請北征?(《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
寫這首詩的時候,陸遊已經七十歲了,他臥病在家,隻能深深歎息:我一個人寂寞潦倒,被後世嘲笑倒沒關係,可我真正希望的,還是能夠為國家馳騁疆場,早日收複黃河南北的國土啊!現在的後生們,誰還能記得我當年叱吒風雲的勇氣,記得我曾經在皇帝的禦座前熱淚縱橫,力請皇帝出師北伐呢?
可是,如果我們僅僅把陸遊的感慨看成是他個人的遺憾,那我們就太小看陸遊了。陸遊是一個愛國英雄,他最大的遺憾,還是為了國家而遺憾。可能有人要說,這次北伐不是大獲全勝了嗎?金人主動求和,多長宋人的誌氣啊!陸遊還有什麽好遺憾的呢?是的,這次北伐雖然勝利了,可是對於南宋朝廷來說,仍然留下了巨大的遺憾,而且,這個巨大的遺憾也關係到後來整個南宋王朝的生死存亡,那麽,這個遺憾到底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