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慣人間齊得喪——三敗考場
陸遊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是一個隻會舞文弄墨的詩人,他從小讀書練武兩不誤,是一個難得的文武雙全的人才。文的一方麵,他可以出口成章,下筆有神,陸遊自己說自己是“無詩三日卻堪憂”[15],三天不寫詩就手癢、就難受;武的一方麵呢,他不但熟讀兵書,而且還擅長舞劍,騎馬射箭等等十八般武藝都不在話下,上山能打老虎,下山能夠指點江山,排兵布陣……更重要的是,他從小就樹立了報國之誌,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平生萬裏心,執戈王前驅。戰死士所有,恥複守妻孥”[16]。意思就是說:他這一生啊,隻想拿起武器,充當君王的先鋒,到萬裏之外的邊疆去衝鋒陷陣。一個戰士的本分就是應該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貪生怕死,老是窩在家裏守著妻子兒女,貪圖安逸的生活,那才是讓人覺得羞愧的。可以說,陸遊的一生,都是在為這個理想奮鬥。那麽,他的理想到底有沒有實現呢?他到底有沒有到過前線,參加對敵作戰呢?
回答是肯定的。陸遊到過最前線,而且還親身經曆了對金的戰鬥。前麵我們講的陸遊打死老虎的地方,就是在宋金交界的邊防線上:南鄭,也就是今天的陝西漢中,南鄭當時是四川宣撫使司所在地。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四川宣撫使王炎召陸遊到位於南鄭的幕府。宣撫使是地方軍隊最高的軍事統帥,大概相當於今天的軍區司令員。當時陸遊的官銜是“左承議郎權四川宣撫使司幹辦公事兼檢法官”。這個官銜很長,實際上他的職務大概相當於宣撫使的軍事參謀,宣撫使司辦公室主任兼任檢法官。這已經是軍隊裏麵很重要的職務了,不但要對前線的形勢了如指掌,為隨時可能發生的戰事出謀劃策,而且還要熟悉、協調軍隊的各項事務,主管各類軍事機密文件。接到這個光榮的任命,陸遊才真正算是實現了他的願望:穿上軍裝,從大後方到了最前線,終於有了“執戈王前驅”的機會。
這裏就有一個疑問了:在來南鄭之前,陸遊從來沒有過從軍的經曆,四川宣撫使王炎憑什麽這麽信任他,委派他這麽重要的軍事職務呢?在此,我們先不忙著講陸遊在戰場上的表現,倒是先要解決一個問題:陸遊為什麽會到四川來?接到王炎邀請的時候,陸遊已經四十八歲了,在此之前,他已經是朝廷命官,有過從政的經曆。那麽,在到四川來以前,他是不是有什麽出色的政績,讓四川宣撫使也要對他刮目相看,委以重任呢?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先要回顧一下陸遊到四川來之前的經曆,尤其是他在官場上的表現。而要了解他在官場上的經曆,必須先要提到兩個人。這兩個人,無疑是影響陸遊仕途的至關重要的兩個人,是誰呢?
這兩個人,一個是南宋的第一個皇帝宋高宗趙構,另外一個就是宋高宗的接班人,宋孝宗趙眘。
雖然,那個時候的人當官,都跟皇帝有關係,但並不是所有當官的人都能跟皇帝發生直接關係。可陸遊幾次人生重大轉折,都是在他跟皇帝發生了“親密接觸”之後。那麽,陸遊到底跟皇帝發生了什麽樣的接觸呢?這幾次接觸的後果又是什麽呢?
我們先來看第一個皇帝宋高宗和陸遊的關係。
高宗和陸遊的關係,可以用“矛盾”這兩個字來概括。
高宗和陸遊的矛盾,集中在最主要的一點上,就是對金國的態度:主戰還是主和?陸遊是一個堅定的主戰派,所以,皇帝的態度是主戰還是主和,就成了主導陸遊在官場上是進還是退的決定性力量。換句話說,皇帝的矛盾態度,也決定了陸遊的理想和現實之間的矛盾:如果皇帝主戰,陸遊就有可能被重用,他就可能成為一名戰場上的英雄;如果皇帝主和,陸遊就很可能成為皇帝的眼中釘,那就隻好回家寫詩,老老實實當詩人去。那麽,宋高宗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皇帝?陸遊又是怎麽處理和宋高宗之間的矛盾呢?
在軍事方麵,宋高宗其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軟骨頭,他對待金人的態度就是兩個字:逃,和。如果金人肯議和,他就忙不迭地送錢送地,隻求破財消災;如果金人不肯議和,那他就趕緊逃。
有這樣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宋高宗的軟弱。建炎二年(1128),也就是宋高宗當上皇帝的第二年,當時他已經逃到了揚州。二月,金人再次發兵攻打東京,被留守在東京的抗金大將宗澤打敗,金人狼狽撤退。宗澤和李綱都強烈要求高宗回鑾東京。皇帝如果能回到京城,肯定能起到鼓舞士氣、安定民心的作用,才有可能進一步收複北方的失地。尤其是宗澤,他更是前前後後一共上了24道奏折,懇請皇帝回京。可是軟骨頭趙構,一門心思隻想往南邊逃,哪裏敢回去?當年七月份,七十高齡的宗澤憂憤成疾,臨終的時候還大呼了三聲:過河!過河!過河!由於高宗的軟弱,收複黃河以北的願望終於沒有實現,一代抗金名將死不瞑目。
還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高宗的無能,這就是他對秦檜的寵幸,對抗金將領的瘋狂打壓。秦檜是個什麽人?大漢奸啊!他本來早就投降了金國,在金國當了官。建炎四年(1130),他回南宋的時候,對高宗說是殺了監視他的金兵之後逃回來的,其實,他就是金人派回來的內奸、“臥底”!宋高宗聽信了他的一派花言巧語,從紹興八年(1138)到紹興二十五年(1155),秦檜當了整整十八年的丞相。我們知道,古代的君主專製,常常會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是皇帝很強勢,權力集中,像漢武帝、唐太宗就都是這樣的強勢皇帝;另一種情況是皇帝無能,這時候大權就會旁落,往往不是丞相專權,就是外戚宦官橫行,像漢代末年漢獻帝和曹操的關係就是這樣。恰恰宋高宗就是一個弱勢皇帝,於是丞相秦檜大權獨攬,一手遮天。他掌權後做的幾件事,件件都是令親者痛、仇者快的大事。比如說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解除了抗金前線東南三大將——韓世忠、張俊、嶽飛的兵權。嶽飛甚至還被陷害致死。所以後來陸遊曾痛心疾首地高呼:“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嶽飛!”[17]說的就是朝廷在秦檜的掌握下,宗澤、嶽飛這樣的抗金大將都受到排擠,北伐收複中原喪失了最好的機會。
秦檜做的第二件“大事”,是紹興十一年(1141),在他的操縱下,宋金簽訂了紹興和議。這是一次喪權辱國的和議,議和的結果是:宋金東邊以淮水為界,西邊以秦嶺大散關為界。北方632縣的土地至此全部淪為金國的屬地。另外,宋朝皇帝還要向金國皇帝稱臣,每年進貢大量的金銀財物。第二年,金國甚至還派使臣冊封趙構為“大宋皇帝”。堂堂大宋皇帝,居然要得到金國的承認,才能取得“合法”的地位,這是何等的荒謬!
當然,宋高宗內心也未必就真的完全讚同秦檜幹的這些勾當,但是他膽小啊,外有氣勢洶洶的金國,內有橫行霸道的秦檜,他夾在中間,簡直就像個傀儡皇帝,隻能聽憑秦檜胡作非為。我們說陸遊跟宋高宗的關係可以決定他的命運,其實在秦檜當道的時候,陸遊是不太可能有機會接近皇帝的。所以陸遊跟高宗的矛盾,在秦檜當權的這十多年裏,主要表現為他和秦檜之間的矛盾關係。那麽,陸遊跟秦檜的關係怎麽樣呢?這種關係對陸遊的命運又有什麽關鍵性的影響呢?
這兩人的關係可以用簡單的兩個字來概括,那就是“仇人”。
秦檜不但是所有大宋子民的公敵,他還是陸遊的“私敵”。於公於私,他和秦檜都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那麽,他跟秦檜的仇恨到底有什麽淵源呢?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得從陸遊的父輩說起。
陸家從陸遊的父親陸宰、叔父陸宲開始,都是堅定不移的主戰派,也都是因為跟主和派發生衝突才被罷官的,父親兄弟倆被罷官後一直隻能在老家閑居,再也沒有複出過。在陸宰的好朋友裏麵,很多都是秦檜的死敵,例如宋代的名臣李光,因為不附和秦檜的和議被罷官,跟陸宰來往密切,常常跟陸宰“劇談終日”,一聊就是一整天。李光每次提到秦檜,都咬牙切齒地稱他為“鹹陽”。為什麽會把“秦檜”叫作“鹹陽”呢?鹹陽曾經是秦朝的都城,而秦朝是以“暴政”聞名的,秦檜正好又姓“秦”,所以李光是把秦檜當作“暴秦”,他曾經在朝廷上當著秦檜的麵痛罵他賣國求榮。李光被貶到藤州(廣西藤縣)的時候,陸宰還一直趕到諸暨,專程去送他。這就是擺明了和秦檜過不去了。
除了家族的仇恨之外,陸遊的老師也是秦檜的仇人。他的老師就是宋朝最大的詩派——江西詩派的傳人曾幾,曾幾是青年陸遊最為崇拜的偶像之一。曾幾不但是詩人,而且和他的哥哥曾開一樣都是有名的愛國誌士。據說有一次,秦檜和曾開在一起聊天,曾開就故意問秦檜:“丞相覺得宋朝和金國之間應該是什麽關係啊?”
秦檜當時正在積極地主張紹興和議,他可能一時沒有聽出曾開問題裏麵帶的“刺兒”,就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一句:“本朝和金的關係,那就相當於高麗和本朝的關係一樣啊。”
當時宋朝跟位於朝鮮半島的高麗國的關係是朝貢關係:高麗向宋朝稱臣,每年要派使臣向宋朝進貢。秦檜這樣的回答,就說明在他心裏,大宋王朝向金國稱臣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曾開一聽,不禁勃然大怒:“丞相的任務,應該是幫助陛下富國強兵,怎麽能奴顏婢膝到這個地步呢?我曾開可不敢聽從你的教誨!”說完,拂袖而去。
這樣一來,曾開就把秦檜徹底得罪了。曾開的弟弟曾幾也是堅決反對秦檜的和議政策的,所以兄弟倆一起丟了官。這件事當時在朝廷影響很大,陸遊通過這件事,也更加崇拜曾幾了。曾幾被罷官後,曾經到山陰來拜訪陸遊的父親陸宰。當時陸遊已經十八歲,看到自己崇拜的偶像居然從天而降,高興得不得了,當即就拜曾幾為師。[18]他對這位老師非常尊重,陸遊寫詩的名聲,一開始主要還是靠曾幾宣傳出去的。因為曾幾在當時詩壇的地位很高,讓他讚不絕口的人,名氣很快就能傳揚開去。除了寫詩之外,陸遊的愛國思想也深受曾幾的影響,他每次去拜見老師的時候,聽到的都是曾幾的“憂國之言”,他說老師一家百來口人,卻從來沒有擔憂過自己家裏的私事,操心的都是國家的命運。
有了這樣的淵源,我們可想而知,秦檜會給陸遊留下什麽樣的印象了。這樣一來,陸遊的人生就麵臨了又一大矛盾。什麽矛盾呢?一方麵,出生於官宦世家,又受到正統的儒家教育,陸遊當然做夢都想當官,也隻有當官才能實現他的報國誌向。可是另一方麵,朝廷實權實際上掌握在秦檜手裏,要想當官必須經過秦檜這一關,秦檜就是陸遊進軍官場麵對的第一隻“攔路虎”。那麽,陸遊跟這隻攔路虎鬥爭的結果會怎麽樣呢?他將怎麽處理跟秦檜的關係呢?
擺在陸遊麵前的,有兩條路:第一條,迎合秦檜的投降路線,來換取自己做官的康莊大道;另外一條,就是老老實實回家閑著去,秦檜當權一天,就一天都別想當官。要是得罪了秦檜,丟官是小事,命都可能保不住。那麽,陸遊會怎麽選擇呢?
陸遊的選擇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選擇了前進。宋朝人做官主要有兩條途徑:一是科舉,二是舉薦。其中科舉是最正式的途徑,讀書人最大的光榮就是通過科舉考試,獲得進士及第,名正言順地踏進官場。陸遊也不例外。他還隻有十六歲(1140)的時候,就第一次來到當時的都城臨安,進軍考場。不過因為年紀還輕,陸遊倒也沒有誌在必得的想法,這次考試隻能算是他的一次熱身。
第二次來臨安考試,是在三年後,陸遊十九歲(1143),已經是小有名氣的青年詩人,但結果仍然是名落孫山。
這兩次都沒考中的原因,並不是陸遊才學不夠。他之所以連續兩次失敗,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家族都是出了名的秦檜的反對派。尤其是陸遊本人,在他十七歲那年,也就是紹興十一年(1141)的時候,嶽飛被秦檜殺害,宋金簽訂紹興和議。這件事對陸遊的震撼非常大,他後來還寫過很多詩文對嶽飛的死表示痛惜。從這以後,反對投降求和就逐漸成了陸遊詩篇當中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在這些詩篇裏麵他從來沒隱藏過對秦檜的憤恨。這樣一來,他自然也成了秦檜恨得牙癢癢的仇人。
陸遊和秦檜這兩個死對頭,一個一輩子的理想就是抗金北伐,另一個呢,一心一意就想著投降金國,賣國求榮。想想看:朝廷大權是由秦檜把持的,主考官即便不是秦檜的一丘之貉,也大多不敢得罪他,像陸遊這樣不“識趣”的學生怎麽可能通過考試呢?
不過,這兩次的失敗還不足以徹底打敗陸遊,畢竟那時候他還很年輕。所以,他第三次向秦檜的權威發起挑戰就到了十年之後,這一年陸遊二十九歲。
十年後,也就是紹興二十三年(1153),陸遊再次來到臨安。這裏還要補充說明一下,為什麽第三次考試與前一次相隔了十年?原來這十年中,陸遊經曆了很多的家庭變故:結婚、離婚、再結婚、生子等等。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一次變故還是父親陸宰的去世。按規矩,父親去世,兒子必須在家守孝,守孝期間是不能參加科考的。所以,這前前後後一耽擱,就是整整十年。二十九歲考進士已經算是“老學生”了,像北宋的歐陽修中進士時就隻有24歲,王安石22歲,蘇軾21歲,蘇軾的弟弟蘇轍更年輕,19歲的時候就和他哥哥蘇軾一起高中進士。比起這些人來,陸遊算是老資格了,可以想見他求取功名的心情該有多麽迫切。
經過十年的韜光養晦,陸遊早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大文豪。他參加的這次進士考試跟一般的考試有點不同:叫“鎖廳試”。因為陸遊在這次考試之前,身份已經是蔭補登仕郎,是一個九品的官職。宋代人做官還有蔭補的製度:也就是說朝廷會根據祖輩父輩做官的功德,恩選其子孫直接入朝為官。不過登仕郎隻是個虛銜,陸遊的父親致仕前官職並不高,再加上陸遊上麵還有兩個哥哥,所以靠蔭補的路子是不太可能上去的。要想正式進入仕途,還是得經過科舉這條路。鎖廳試就是專門針對現任官員的進士考試,意思就是“鎖其廳而往應試”。
這次的鎖廳試本來應該是毫無懸念的,以陸遊的才學和名氣,別說考個進士,狀元及第應該都不在話下。可是他命不好,偏偏這次的考試,比前兩次更加凶險。為什麽呢?原因很簡單,這回他遇到了強敵了!他遇到的強敵就是秦檜的孫子——秦塤!
秦塤才學倒不見得怎麽樣,無論是比學問,還是比才名,他都不見得是陸遊的對手,可是他憑著爺爺的權勢,早就蔭補為敷文閣待製、右文殿修撰了,官階比陸遊還要高。可秦檜還不滿足,也想讓孫子來個狀元及第,讓人刮目相看一下。這有點類似於今天有些用人單位特別看重學曆出身一樣,尤其看重的是第一學曆。什麽是第一學曆呢?就是讀的大學是不是全日製本科。而且大學還分等級,最牛的就是“985”高校,其次是“211”本科院校,再接下來就是二本、三本等等。如果是自考、電大、函授這類文憑呢,那出身就更低了。如果你不是出自名校,哪怕你後來又拿了博士學位,或者事業特別成功,人家一問:你第一學曆是哪裏啊?馬上就好像低人一等了似的,不好意思說出口。好像學曆出身就可以跟真才實學畫等號一樣。當然這完全是偏見,有的人第一學曆不一定是出自“名門”,可是學習勤奮,資質較好,才學和能力甚至還要超過那些學曆出身好的人。
宋代那個時候也一樣,不管你的真才實學怎麽樣,也不管你當了多大的官,如果你不是進士出身,那就相當於第一學曆不行,總是覺得低人一等似的。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秦檜的孫子秦塤這次考狀元是誌在必得,他的這個狀元幾乎是“內定”的了,這樣一來,陸遊很可能又會被“潛規則”掉。
按理說,有了前兩次失敗的教訓,又碰到秦塤這樣的考試對手,陸遊應該頭腦“清醒”了:考試的時候能說什麽,不能說什麽,說的後果是什麽,他都應該心裏有數。
偏偏秦檜爺孫倆這回碰到了一個不信邪的人:陸遊。陸遊是個戰士啊,戰士的本性就是不管敵人有多強大,他都會勇往直前。所以,陸遊好像已經忘了十年前失敗的教訓,仍然念念不忘他北伐抗金、收複中原的理想。這就是陸遊的原則:官當然要做,但要堂堂正正地做,要憑真才實學去做,決不能為了做官就先去做秦檜的奴才!
俗話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很明顯,陸遊不是什麽“識時務”的人。寒窗苦讀了二十多年,不就是為了能一朝金榜題名,官運亨通嗎?陸遊又不是傻瓜,他當然很清楚宋高宗和秦檜是什麽樣的人,憑他的學問和名氣,隻要中了進士,揀幾句皇帝愛聽的話說說,拍拍秦檜的馬屁,說不定從此就可以平步青雲了。可他偏偏就專門挑皇帝和秦檜不愛聽的說。這分明就是拿雞蛋碰石頭,不要命的做法啊!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這回陸遊雞蛋碰石頭居然碰贏了!怎麽會這樣呢?難道秦檜良心發現,放了陸遊一馬?絕對不是!也是陸遊運氣好,這一年他碰到了一個有良心有眼光還有膽量的主考官——陳之茂。這個陳之茂竟然跟他一樣,也是個不信邪的,跟秦檜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他一看陸遊的試卷,就拍案叫絕:真是個有才華有血性的人啊!說實話,本來陳之茂也犯不著為了一個並沒有私交的考生去得罪秦檜,可是人才難得啊!於是他也不管自己頭上的官帽了,把先前秦檜暗示過的事拋在腦後,秉公執筆,大筆一揮把陸遊錄取為第一名,秦塤排在了第二。在後來禮部的考試裏,陸遊還是名列第一。就這樣,陸遊有驚無險地進入了考試的最後一關:殿試。
這名次一出來,結果可想而知。冒犯了秦檜能有好果子吃?果然,秦檜惱羞成怒。第二年的殿試,名義上是由皇帝親自出題目,主考官當然就是宋高宗了。可是皇帝整個就是一傀儡啊,宋高宗當主考官,還不就等於秦檜當主考官?於是,秦檜就在宋高宗麵前說了一籮筐陸遊的壞話。什麽壞話呢?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喜論恢複”。他說:陸遊仗著自己有點才,成天就喜歡跟人討論怎麽組織北伐,怎麽去恢複中原的事,搞得人心惶惶的,影響朝廷政局的穩定啊。這朝廷又不是陸遊的朝廷,他憑什麽指手畫腳呢?高宗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們都知道,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投降派”頭子啊,一聽說陸遊“喜論恢複”,那陸遊還能有什麽好結果呢?
這樣一來,殿試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不但陸遊自己被淘汰,連帶提拔他的主考官陳之茂,也成了秦檜的仇人。秦檜豈肯善罷甘休,氣勢洶洶地發起了報複,陳之茂就成了砧板上的肉,隻等著被宰割了。
幸虧,秦檜還沒來得及實施進一步的迫害計劃,第二年就死了,主考官陳之茂雖然被罷官,但畢竟僥幸逃過了更大的劫難。但是陸遊呢,他當官的夢是破滅了,向官場發動的第三輪“進攻”,還是以陸遊的失敗而告終。
不過,陸遊的官雖然沒當成,經過這一輪與秦檜的“交戰”,他的名氣卻更加響亮了。以前大家隻知道陸遊會寫詩,從現在起,都知道了陸遊還不怕死。別人都說老虎屁股摸不得,可陸遊居然不怕,硬是和秦檜對著幹了一回。因為這一次的“閃亮登場”,他成了大家心目中真正的“狀元”。
年輕時代的三敗考場,陸遊可以說是有得有失。失,當然是他雖然學富五車,卻偏偏丟了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進士帽;得,那就是他的大無畏的精神,以及他主戰北伐的核心思想被更多的人所了解,得到很多人的賞識。陸遊晚年在回憶這段經曆時,曾不無自豪地這樣評價自己:“名動高皇,語觸秦檜”(《放翁自讚》),說他自己雖然觸犯了權貴秦檜,可也震動了當時的皇帝宋高宗。高宗雖然討厭人家提北伐的事兒,可陸遊的膽識還是讓他刮目相看的。可見,雖然在考場上屢戰屢敗,但陸遊並沒有後悔自己當年的少年意氣。北伐主戰是他一生的原則,隻要符合這條原則,他做任何事都不會後悔。
話說回來,秦檜一死,朝廷裏的局勢發生了一些變化,尤其是主戰派又開始躍躍欲試,以為北伐抗金又有希望了。昏聵的宋高宗發現了這個苗頭,居然趕緊下詔,禁止大臣們再議論北伐的事情。他說:“跟金國議和,那是我自己的決定,跟秦檜沒關係。秦檜隻不過是執行我的命令而已。你們不要以為秦檜死了,我就會改變我的決定!”詔書下了以後,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宋高宗又任命了秦檜的一批死黨繼續執掌朝政大權。這說明,秦檜人雖然死了,**威還在,至少宋高宗還活在他的陰影之下,還不敢馬上就明目張膽地表示反抗。
不過,盡管宋高宗還是一貫的軟弱,但是多年以來,他一直受到秦檜的壓製,皇帝當得不像皇帝。現在秦檜死了,宋高宗心裏實際上還是鬆了一口氣的,隻是因為害怕秦檜餘黨的勢力,才不敢一下子全盤推翻秦檜的政策。當然,宋高宗也不是傻子,秦檜一死,他也開始施展他的政治手腕了:一方麵暫時安撫一下秦檜的餘黨,另一方麵也著手提拔了一些以前被秦檜排斥的人,對秦黨的權力進行製約。朝廷裏主和派大權獨攬、一邊倒的局麵慢慢有了好轉,主戰派又爭取到了一些權力,以前被罷官的一些重要人物也陸陸續續回到了朝廷。
對陸遊來說,最大的好消息就是:他的老師曾幾也重新出山了。紹興二十八年(1158),曾幾還當上了禮部侍郎。在宋朝,禮部主管各級科考,全國的文化教育,還負責國家祭祀大典、外交禮儀等等,職權範圍相當於今天的教育部和外交部。而禮部侍郎,就是禮部的副長官。這說明政局開始有了清明的跡象。本來對當官已經絕望了的陸遊,又看到了一點希望。
陸遊也不是聖人,他這時候已經成了家,有了四個兒子,養家糊口的擔子很重。可是不當官就沒工作,沒工作就沒工資,沒工資就不能養家糊口。父親陸宰被罷官後,一直在家賦閑,僅有的一點積蓄早就花得差不多了。古人說,三十而立,陸遊這時候都已經三十四歲了,居然還待在家裏“啃老”,心理壓力可想而知,他自己對這種狀況也是滿腹牢騷。三十四歲的陸遊正值壯年,可是他已經覺得自己老了,在寫給朋友的一首詞中,他說自己“老慣人間齊得喪”,意思是看慣了人間得失、世態炎涼。跟朋友相比,兩人的差距太大了,“我老漁樵君將相”[19]:朋友你將要青雲直上,我讀了那麽多年書,練了那麽多年武,卻要在這鄉下打魚砍柴,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我們可以看出,三十四歲的陸遊,心態並不好,一首小小的詞裏麵居然連續出現了兩個“老”字。所以我們完全可以理解,陸遊不可能清高到視功名如糞土的境界。現在秦檜死了兩三年了,官場形勢有了轉機,於是他向官場發起了第四輪“進攻”。
在三次考試失敗之後,陸遊沒有再選擇科舉考試,這一回,他選擇了毛遂自薦。
陸遊毛遂自薦的辦法其實跟我們現在大學生畢業找工作的辦法也差不多:寫一封自薦信,然後附上簡曆、讀書期間的主要作品等等,希望能得到對方的賞識。當然,在那個時候光是毛遂自薦,沒有門道還是不行的。好在陸遊現在是“朝中有人”了,那就是他的老師曾幾。曾幾曾經盛讚陸遊為人正直,寫的詩文也有“古作者餘風”。他甚至以“陸子”稱呼這位得意弟子。古人稱“子”是表示極高的尊重了,比如說孔子、老子、孟子、朱子等等,都是古代文化精英的代表人物,可見曾幾對陸遊欣賞的程度。陸遊這次終於能夠順利“就業”,摘掉“待業青年”的帽子,很可能就跟曾幾的竭力保薦有關。
就這樣,從十六歲開始,經過十八年的奮鬥和等待,陸遊進軍官場的努力,終於在三十四歲這年取得了實質性的勝利。就在這一年,陸遊當上了福州寧德縣的主簿。主簿是個文官,縣級主簿大概隻相當於縣政府辦公室秘書這類的職務。官階雖然很低,但畢竟是陸遊正式踏上仕途的開始。兩年後,陸遊被調到京城臨安,擔任敕令所刪定官的職務,主要負責編纂已經公布的法令。三十七歲的時候再由刪定官調任大理司直兼宗正簿。大理寺是當時的最高審判機構,主要負責案件的審理和判定,司直的工作就是對大理寺已經審定的案件進行複議。宗正寺是管理皇族宗親事務的一個機構。大理司直和宗正簿都是比較清閑的官職,陸遊的具體工作其實隻是為皇家編纂“玉牒”,就是以編年的方式記錄皇帝的總係和曆數,相當於給皇帝編“家譜”,屬於史官的性質。盡管沒有什麽實權,但是畢竟從地方官變成了京官,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近政府要員。更重要的是,他終於有了見皇帝的機會。要知道,陸遊當官的最終目的,還是要實現他的報國之誌。他有一句很著名的詩,足以表明他的心態:“位卑未敢忘憂國”[20]。作為大宋子民,不管他的身份是貴還是賤,憂國憂民始終是他心目中的頭等大事。出於這樣的精神動力,一旦靠近權力中樞,他就開始尋找機會行動了。
機會還終於讓他等到了!
就在臨安的這段時間裏,陸遊以一個芝麻大的八品官員的身份,跟宋高宗進行了“第一次親密接觸”,當著宋高宗的麵,幹了一件轟動朝野的大事。而他幹的這件大事,會給宋高宗留下什麽印象呢?他和高宗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進一步激化了他們之間的矛盾,還是緩和了關係呢?這件事對陸遊自己的命運,又會帶來什麽樣的巨大改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