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去年射虎南山秋——打虎英雄
公元1172年的一天,在四川的南鄭,也就是今天陝西的漢中,發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老虎襲人事件!陝西漢中的北邊是秦嶺,南邊是巴山,這裏自然生態環境非常好,一個最明顯的證據就是經常有猛虎出沒。這可不像今天,拿著放大鏡都難得看到一隻真老虎,所以有的人就隻好自欺欺人,挖空心思拍張假老虎的照片,然後到處去炫耀:你們瞧,我們這兒生態環境多好!那時候可沒什麽“周老虎”事件,雖然說不上老虎遍地都是,可也確實多到了令人頭疼的地步。因為老虎一多,食物就成問題了,這些餓虎有事沒事就會竄到村子裏去,今天叼走一隻雞,明天咬死一頭羊……這些都還是小事,弄出人命來可就麻煩大了。所以那時的老百姓可沒有什麽“生態保護”的意識,那時候是“過街老虎,人人喊打”。為了老百姓的生命安全,當地政府還經常招募勇士,專門去打老虎。據說一直到清朝的時候,當地的知縣還曾經派專人獵殺猛虎,三年之內竟然抓到64隻老虎!可見這個地方虎多為患的程度了。不是有一個成語叫“虎視眈眈”嗎?當時就有詩說南鄭這個地方,確實是“眈眈北山虎,食人不知數”[2],“北山”就是指南鄭北邊兒的秦嶺,這北山的老虎啊,不知道吃了多少人。這樣一來,誰還敢打這兒過啊?
不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世上還真有不信邪的人!就在1172年,也就是南宋孝宗乾道八年的秋天,又發生了一起猛虎襲人事件。這天下著大雪,一大早,雪地裏就來了一行人,騎著馬,看樣子像是出門公幹路過這裏。因為長途跋涉有些累了,他們在山路上找了一個稍微空曠點兒的地方,幾十號人都下馬休息,大碗大碗喝酒,一口氣就喝下了一百多碗,既是禦寒,也是壯膽。一行人正歇著呢,忽然間一陣狂風呼嘯,風聲中隱隱夾雜著虎嘯的聲音。這群人嚇壞了,腿直哆嗦,一時間都愣在那裏。想逃吧,可是哪裏邁得開腿!正僵著的時候,虎嘯聲更近了,轉眼間,一隻吊睛白額大虎已經旋風一樣從山林裏奔出來,眼見著距離大家就隻有百來步了。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隻見人群中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挺身而出。這人長得很壯實,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一看就像個武功高強的大俠。這壯漢一聲大吼,三步並作兩步衝著老虎直奔過去,一直奔到老虎麵前,舉起手裏的長矛,對著惡虎就猛刺。那老虎豈是吃素的?它抬起兩隻前爪,站起來比人還高,衝著那個男人猛撲過來。說時遲那時快,那人沉著鎮靜,手裏的矛不偏不倚,一槍直刺向老虎的喉管。被刺中的老虎仰頭又是一聲長嘯,地動山搖,不過這回是痛得大叫了。壯漢手裏死死地握緊長矛,隻見那老虎被挑在長矛上,拚命掙紮了幾下,終於倒在地上,鮮血從嘴裏、脖子上噴湧而出。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前前後後才不過兩三分鍾,可是已經把那一夥人嚇得臉色發青,麵麵相覷。回頭再看那打虎的男人,長矛還握在手裏,他氣定神閑,把長矛從老虎喉嚨裏拔出來,麵不改色心不跳,步履從容地轉身回到隊伍當中。
可別以為剛才發生的這一幕是《水滸傳》裏武鬆打虎的翻版。那武鬆雖然也打死了老虎,可《水滸傳》畢竟是小說,曆史上有沒有武鬆這個人還說不定呢,更別說虛構出一個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故事來。這裏說到的打老虎的故事,可是曆史上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而且更令人驚訝的是,這打死老虎的人,並不像武鬆一樣,本來就是一介武夫。這位打虎英雄,竟然是一個文人!我們總以為文人都“手無縛雞之力”,文武雙全的畢竟是少數。更何況,這個文人還是江南的文人,具體地說,是越州山陰人,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紹興人。紹興是典型的江南啊,我們都知道江南才子文采風流,可是沒想到江南居然還出猛士吧?這個出生在紹興的江南才子,就是我們的主人公——陸遊。南鄭打虎的這一年,陸遊正好48歲。
說起陸遊,我們可以說是再熟悉不過了,他是至今為止,留下詩歌最多的古代詩人。他的許多詩句都成了千古絕唱,而他和唐琬淒美的愛情故事不知道感動了多少人,他們的愛情故事還曾經被拍成了一部電影——《風流千古》。在我們很多人的印象中,陸遊除了是個多情才子,似乎就是個隻會舞文弄墨的文人了。那麽這樣一個文弱書生,怎麽還會武功呢?而且從打死老虎這件事上我們可以看出來,他的武功還相當高強,應該是有長期練武的經曆的,絕對不是花拳繡腿。一個48歲的“老人”不慌不忙一槍刺死老虎,這要是一般人能做到嗎?
可能有人要說了,48歲不算老啊,正值壯年啊!那你說的是現在,我們現在生活水平好了,大家的平均壽命高了,可是在一千年前的宋朝,無論是生活條件還是醫療水平都遠不能和現在相比。在那時,四十八歲已經算是“高齡”了,要知道,宋朝的平均年齡據說隻有30多歲,之前的唐朝據說平均年齡還不到30歲,而現代中國人的平均年齡早就超過70歲了,比那個時候人的平均壽命整整高出了一倍還要多!所以那時候的人,往往在年近半百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感歎衰老了。就比如說蘇軾,他46歲寫《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時候,已經不無傷感地歎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3],覺得自己在步入暮年了。可是48歲的陸遊,好像還是在“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齡,天不怕地不怕。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能讓48歲的陸遊還這麽“年輕”氣盛,氣壯如牛呢?
原因就是:陸遊絕不僅僅是個隻會舞文弄墨的文人,同時他還是一個武功高強的義士,而且他習武是從“童子功”開始的,也就是說,他是自幼就開始練武了。那麽我們不禁要問了,具有絕世文采的陸遊究竟是怎麽喜歡上習武的呢?在我們的心目中,著名詩人和武林高手是很矛盾的兩種身份,曆史上真正說得上“文武雙全”,能夠把這種兩種身份完美地統一在一起的人,那是非常罕見的。武鬆打老虎一點都不稀奇,詩人打老虎,那可就稀奇了!
按正常的推理,陸遊成為著名詩人是很自然的事,他本來就出身書香門第,世代都是讀書人家。他的爺爺陸佃,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王安石的弟子,是著名的經學家;父親陸宰是著名的藏書家和經學家。從小就浸染在這樣濃厚的書香氛圍中,陸遊小小年紀就成了有名的神童,《宋史》說他十二歲就能寫很好的詩文,所以他成長為大詩人一點都不奇怪。可奇怪的是,這位大詩人怎麽偏偏還是武林高手呢?
其實陸遊從小練武是有原因的,而且原因主要來自兩方麵:一方麵是受國家動亂的影響,另一方麵是受家族的影響。
遠的我們不說,就說近的吧。在陸氏家族中,對他習武產生比較直接的影響的,我們至少可以舉出兩個例子來。這兩個人都是跟他有直接血緣關係的。
第一個是他的叔父陸宲。陸遊的家族雖然是書香門第,但是也出過戰場上的英雄,陸宲就是一個抗金的英雄。那麽,陸宲有過什麽英雄事跡,會對少年陸遊產生這麽大的影響,讓他從小就夢想成為戰場勇士呢?這就首先要追溯到國家動亂的原因了,具體來說,就是北宋末年著名的靖康之難。
公元1125年(宋徽宗宣和七年)十月,北方的金人派兩路大軍直取中原,尤其是東路軍,一路所向披靡,根本就沒遇到過什麽像樣的抵抗。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金人**,第二年正月初七就已經直逼宋朝的都城東京(今河南開封)……
很明顯,這次戰爭跟以前的小打小鬧不一樣,這次金兵的入侵,目標是拿下宋朝的都城,徹底摧毀大宋朝廷。麵對這樣緊張的形勢,朝廷又會做出什麽樣的反應呢?當時北宋的朝廷主要分成兩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主和派的代表人物就是大宋王朝的皇帝宋徽宗和宋欽宗。大敵當前,大宋王朝處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作為一國之君,他們想的不是怎樣拯救國家於危難之中,一心想的隻是怎麽逃跑,怎麽跟金人求和。
就說宋徽宗吧,金人兵臨城下的時候,他能夠想到的唯一對策就是:趕緊逃命!可你宋徽宗畢竟是皇帝,是一國之君啊!敵人來了,你害怕了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可還有老百姓呢?還有城池呢?你是大宋王朝的皇帝,總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吧?於是宋徽宗就做了一件自認為非常聰明的事:禪位!好了,這個皇帝不好玩,一不小心會成為亡國之君,那責任可就大了,將來記錄到史書中,那我可就留下了永久罵名了!這可不行,這個包袱我得甩掉,甩給誰呢?兒子趙桓。
這個趙桓也就是後來比宋徽宗更倒黴的宋欽宗。這下子行了,包袱甩掉了,宋徽宗當上了甩手掌櫃太上皇,帶著他最寵信的兩大奸臣蔡京和童貫一溜煙往南方逃了。
據說太上皇宋徽宗過浮橋的時候,以前的禦前衛士們還追著皇帝,攀住浮橋,悲痛地大哭,不肯讓太上皇走——皇帝逃跑就意味著放棄都城,放棄都城就和亡國差不多了啊!可恨的是,那個大奸賊童貫看著不肯鬆手的衛士,急得要命,生怕耽誤了時間,逃不了了,竟然命令隨行的士兵用弓箭射退那些痛哭的衛士們,趕緊溜之大吉。一路上宋徽宗還嫌船開得太慢,就上岸換了轎子,後來又嫌轎子也慢,再換騾子……生怕逃不掉,丟了性命。
徽宗禪位的這一天,正是1125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也正是陸遊出生兩個月後。第二年,宋欽宗改年號為靖康元年。
再說宋欽宗趙桓,好不容易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可惜撈到的是個爛攤子。可別指望宋欽宗能發奮圖強,趕走敵人。俗話說得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宋欽宗跟他老子一樣,也是個軟骨頭,剛剛將太上皇送走,他自己心裏也開始打起小算盤來:要不,我也走吧?老爺子都走了,我還傻乎乎地留在這兒當替死鬼啊?於是,宋欽宗表麵上口口聲聲要禦駕親征,背地裏卻聽信奸臣的話,時不時就動了逃跑的念頭。一會兒說:啊呀呀,我的皇後已經先逃了,我要追她去;一會兒又說:啊呀呀,金兵已經答應我們的求和了,你看,隻要送給他們幾百萬兩黃金,我叫他們的皇帝一聲“伯父”,給他們幾個親王、大臣當人質,我們就可以太平無事了……
連做皇帝的都要扔下自己的江山撒手不管,底下的臣子還有幾個肯賣命呢?徽宗一走了事,宋欽宗眼看著也堅持不了幾天,於是大臣們也逃的逃,跑的跑,一窩蜂作鳥獸散了。朝廷眼看著就要土崩瓦解,難道大宋江山真的就要這樣拱手讓人了嗎?
好在雖然皇帝軟弱無能,但是以宗澤、李綱為代表的愛國將領卻主張堅決抵抗,不但沒有逃,還臨危不懼,勇敢地挑起了保家衛國的重擔,最終還說服了宋欽宗留在京城主持抗戰。陸遊的叔父陸宲,就正是當時主戰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陸宲當時在距離京城大約20公裏的陳留當官,官職是提舉京畿常平等事。提舉常平司的主要職責是管理地方財政,負責轄區內的常平倉、廣惠倉,還有農田水利等等這樣一些事務,官職並不算大,而且跟打仗沒有一點兒關係。金兵直逼東京的時候,有一股騎兵突然侵入陳留。當時掌管兵權的京畿轉運使、提點刑獄措手不及,幹脆都腳底抹油,一溜煙跑了。偏偏是這個沒有兵權的陸宲,“我自巋然不動”,不但自己視死如歸,還挺身而出,召集了當時戍守燕山的軍隊和民兵,足足有幾千人馬。在他的嚴格訓練和指揮下,這支隊伍扼守住了要害部位,不但金兵奈何他不得,連前方潰敗逃走的宋軍也不敢在陳留境內騷擾滋事。在這個兵荒馬亂、人人自危的時候,陸宲硬是保住了陳留一方的平安,對不遠處的京城保衛戰也是非常有力的支持。
當然,陸宲也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是越權的,有擅奪兵權的嫌疑,所以趕緊上書給宋徽宗進行自我檢討。宋徽宗倒也沒有追究他的“罪行”,並且還同意了陸宲的請求,犒賞他手下的將士。可惜的是,“投降”是當時朝廷的主流思想,連東京保衛戰的頭號功臣、著名的抗金將領李綱後來都被罷官,更別說一個小小的陸宲了。後來,當金兵再次大舉入侵的時候,朝廷本來應該重用陸宲領兵抗金,可是宋欽宗居然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罷了陸宲的官。
被罷官後,陸宲回到老家山陰閑居,這一閑下來就是二十多年,英雄再也沒有用武之地。直到陸遊二十四歲的時候,陸宲才去世。在這二十四年中,陸遊也主要是在家鄉山陰度過的,他很欽佩這位抗金英雄的叔父,經常跟叔父在一起聊天。陸宲也很喜歡這個從小聰明勤奮的侄兒,他經常跟少年和青年時代的陸遊談起當年抵抗金兵的故事,談起亡國的恥辱,每次都會忍不住拍案而起,仰天長歎,痛恨因為漢奸的陷害、朝廷的無能,自己的一腔報國之誌無處施展。他還經常告誡小陸遊:書當然要讀好,但是讀書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為了求取個人功名,而應該是為了報效國家。
叔父的愛國精神對陸遊的影響很深,後來陸遊在給陸宲寫墓誌銘的時候,對這位英雄叔父的評價非常高,說他當年領兵抗金,號令嚴明,“赫然有大將風采”。在叔父的影響下,陸遊也從小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國家有難的特殊時期,光讀好聖賢之書是不夠的,一定要熟讀兵書,刻苦練武,將來才能夠在戰場上大顯身手,趕走敵人,收複國土,讓國家重新恢複統一,讓淪陷區的老百姓重新回到自己的國家。
因此,當一個著名詩人其實並不是陸遊的理想。他從小練武的目的,甚至也不是隻想當一個武林高手,因為“武林高手”畢竟隻能保護少數人。他真正的理想是當一名戰士甚至是一名將軍,保衛整個國家。
陸遊的這種理想,跟今天有的小孩子想當兵不一樣,現在的小孩子想當兵,大部分是因為覺得男子漢穿上軍裝威風凜凜的,多酷啊!他們壓根兒都想象不到戰場上有多艱苦,有多少生命危險,當一名戰士要承擔多大的保家衛國的重任。陸遊不同,他一出生就趕上了國家多災多難的時候,所以他是知道“戰士”這個詞意味著什麽的。“戰士”就意味著為了國家的安全,隨時都可能要上前線,隨時都有可能犧牲自己的生命。
在陸氏家族裏麵,除了受叔父陸宲的影響,對陸遊習武影響更大也更直接的一個人,還應該是他的父親陸宰。陸宰其實也是一個文官,但在靖康之難的時候,他這個文官偏偏也跟前線戰場發生了非常密切的關係,而且他還成了影響前線戰場勝敗的一個關鍵人物。這又是為什麽呢?
原來,陸遊出生於1125年十月十七日。他出生的時候,父親陸宰剛剛從淮南計度轉運副使的職位上卸任,準備回京以後轉任京西路轉運副使。陸遊出生的十天前,也正是金人決定揮師南下,大舉進攻宋朝的一天。
說來也巧,陸遊出生的地點,正是在父親陸宰調回京城的路上:一家人坐船沿著淮水,往汴河方向航行。可沒想到十月中旬以來,他們遇到了連續的狂風暴雨,船一時動不了,隻能靠岸停下來。就在十月十七這天清晨,陸宰的第三個兒子陸遊在船上降生了。說來也奇怪,陸遊一出世,連續幾天幾夜的大風雨竟然立馬就停了。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我們知道,古人很相信天象,一般重要人物出世,往往都伴隨有很異常的自然現象發生,比如說一道閃電啊,一道紫光、突然的狂風暴雨啊等等。陸遊的出世,是不是也象征著當時的大宋王朝,就像一艘風雨飄搖的小船呢?而陸遊的命運,是不是注定要和大宋王朝的興衰聯係在一起呢?陸遊長大以後,能不能成為安邦定國的棟梁之材呢?無論陸遊後來的命運如何,至少當時他的父親確實是在兒子身上寄予了厚望的。
陸宰擔任的京西路轉運副使這個職務,在打仗的時候,主要工作就是為前線的軍隊提供糧餉。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陸宰這個職務在戰爭當中是非常關鍵的。陸宰是一個堅決的主戰派,工作非常盡職盡責。這次金兵南侵遇到的最“難啃”的兩個“骨頭”,一個是太原,一個就是大宋都城東京。東京啃不下的原因主要是有李綱在主持京城保衛戰;而太原“難啃”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陸宰在。
太原被金兵圍攻的時候,由於陸宰工作非常得力,親自選擇了最佳位置,監督糧草的運輸,保證了糧道的暢通,所以宋軍才能夠在太原堅守整整四個月,使太原成了金兵南侵過程中堅守時間最長的一座城池。可是太原正在堅守呢,東京方麵卻扛不住了。金人提出了議和條件:要求宋朝送給他們五百萬兩金子,五千萬兩銀子,並且割讓太原、中山、河間三鎮。這樣屈辱的議和條件,怕死的宋欽宗不顧李綱的反對,居然全部答應下來了!
東京已經“投降”了,可是太原的軍民還在堅持,太原成了金兵最頭疼的一個地方。金人久攻不下,當然就很生氣。金人一生氣,朝廷裏的投降派們就嚇得腿發軟,這些漢奸正忙著策劃跟金人求和,一心想著怎麽拍金人的馬屁,看這些主戰派就很不順眼,陸宰當然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於是有人就想出了一招——“釜底抽薪”,將陸宰“抽”走,斷絕太原的糧草供應,讓太原成為一座孤城。就這樣,他們趕緊羅織罪名,說陸宰玩忽職守,罷了他的官。
現在我們明白了,陸宰被罷官根本不是因為他玩忽職守,而是因為他太忠於職守了。在靖康事變中,陸遊的兩個親人,叔父陸宲和父親陸宰,都是因為堅決抗金被罷官的。果然,陸宰被罷官後,供應太原前線的糧道就被切斷了,糧草供應不上,太原城裏的軍民餓的餓死,戰的戰死,終於被金兵攻破。太原被攻破後,金兵勢如破竹,中原大地漸漸都淪為金人的屬地了。
金兵撤出東京後,朝廷又好了傷疤忘了痛,以為從此又天下太平了。於是逃到南方去的宋徽宗也趕回東京,跟欽宗一起舉杯慶祝,又開始了歌舞升平的日子。有人提醒過宋欽宗:金兵這次撈了這麽多好處,一定更加不把我們大宋王朝放在眼裏,過不了多久肯定會卷土重來的,我們還是要居安思危啊!可是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欽宗哪裏還聽得進去!他不但沒有加強守備,反而命令四方趕來的援軍全部撤回原地。朝廷很快成為主和派的天下,在陸宰被罷官之後,東京保衛戰的頭號功臣李綱也被貶出京城。
靖康元年的八月份,金兵在撤退半年之後,果真卷土重來,十一月份再次包圍了東京。一國之君宋欽宗,徹底慌了手腳:逃吧,東京城被圍得鐵桶一樣,哪裏逃得出去!戰吧,李綱已經被罷官,朝廷裏已經沒有能戰的將領。可憐宋欽宗,隻能像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子一樣,在宮裏急得號啕大哭。
很快,東京城淪陷了。親自到金兵軍營投降的宋欽宗,連同父親宋徽宗,一起被廢為庶人。第二年,金兵撤離東京,將兩位前任皇帝以及大批皇親國戚、年輕貌美的後宮妃嬪全部抓走,國庫裏的金銀財寶、文物圖書也被洗劫一空。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難。南宋人一直都羞於提起這段曆史,說到兩位皇帝被俘虜的事,麵子上還要替他們遮掩一下,說皇帝是“北狩”去了,也就是說:我們的皇帝隻是到北方打獵去了!可事實上,大家心裏很明白,我們的皇帝不是打獵去了,而是被人“獵”去了。
東京城淪陷的時候,陸宰已經被罷官,正帶著一家老小在回老家的途中。這個時候,陸遊才滿一周歲。他後來回憶起這段經曆時說是“扶床踉蹌出京華”[4],他還剛剛扶著床踉踉蹌蹌開始學著走路,可是已經不得不跟著大人一起逃出京城,開始輾轉奔波的逃難生活了。這一路上兵荒馬亂,居無定所,吃了上頓沒下頓,有時候為了躲避金兵,隻能躲在草叢裏,動都不敢動。每人懷裏揣著一個餅子,餓了就吃一口,經常一連十幾天都不能安心生火做頓飯吃。“我生學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5]。幼小的陸遊雖然還不諳世事,但是這段顛簸逃難的經曆還是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也在他心中埋下了仇恨金人的種子。
幸運的是,這一路東躲西藏,風餐露宿,在陸遊三歲這年,一家人終於平安逃回到老家山陰。在此期間,欽宗的弟弟,康王趙構於1127年五月在南京(今河南商丘)被擁立為皇帝,改元建炎,這就是曆史上的宋高宗,南宋王朝的第一個皇帝。這時候,金人得寸進尺,胃口越來越大,得了黃河以北還不滿足,又覬覦黃河以南了,再次揮師南下。高宗剛即位的時候,還知道順應民意,起用了著名的抗金將領李綱,假惺惺地摩拳擦掌,做出一副抗戰的樣子。可實際上宋高宗並不比他的父親和哥哥更有骨氣,沒多久,他就趕走了李綱,聽從主和派的話,一路往南逃,一邊逃一邊還寫信跟金兵求情,哭訴自己多麽可憐,多麽狼狽,苦苦哀求金兵放自己一馬:求求你們吧,別再追我了,饒了我吧,我沒地方可逃了啊!金兵哪裏睬他這一套,一路窮追猛打,宋高宗就隻好一路往東南方向逃,從揚州、臨安(今浙江杭州)、越州(今浙江紹興),一口氣逃到明州(今浙江寧波)。明州已經是三麵環海,再也無路可逃了,宋高宗隻好跳到船上,從海路再逃到溫州……幸虧金兵因為戰線拉得太長,玩貓抓老鼠的遊戲也玩兒膩了,終於在建炎四年從臨安撤兵,回到北方,局勢緩和下來。趙構這才敢上岸,重新回到越州。
其實最可憐的並不是隻會逃命的宋高宗,最可憐的還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陸遊一家現在也是普通的老百姓了。他們回到山陰也過不了太平日子,金兵還在繼續南侵,一直打到了浙江。陸宰上有老下有小,一家老小的安全沒法保證,隻好聽從朋友的建議,帶著一家人“落草為寇”,依附了東陽(今浙江金華)的一支起義軍。按我們今天的話說,這就是尋求“黑道”的保護了。隻不過,他當時歸附的這支“草寇”,並不是與朝廷為敵的土匪,而是主要從事抗金鬥爭的群眾武裝,領頭的人叫陳彥聲,很講義氣,勇武過人,也算是占山為王的一方豪傑了。陳彥聲早就仰慕陸宰,他們在抗金主戰上又是同道中人,所以一聽說陸宰要來投奔他,非常高興,將陸宰一家的生活安排得妥妥當當。在“山寨”裏一住就是三年,陸遊也從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成長為九歲的少年了。陸遊是個男孩子,好動好鬥是男孩子的天性。這三年當中,除了在父親的督促下讀書之外,其他時間恐怕都跟著綠林好漢們舞槍弄棍去了。從六歲到九歲,正是男孩子性格形成的重要階段,陸遊尚武精神的形成,很可能就跟這段“落草為寇”的經曆有關係。而他性格中的俠義之氣,說不定多少也受到這段經曆的影響。
就在這段時間裏,朝廷局勢漸漸安定下來了。宋高宗回到了臨安,金人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再發動大規模的戰事。陸宰就帶著全家人告別山寨生涯,回到了老家,繼續他的閑居生活。不過,陸宰在當地名氣很大,雖然是閑居,來往的朋友仍然很多,而且物以類聚,來往的朋友裏大多數都是主張抗金北伐、恢複中原的義士。他們聚在一起,談的是金兵的肆無忌憚,痛恨的是掌權的賣國賊秦檜之流,操心的是國家的前途命運。說到氣憤的時候經常是痛哭流涕,甚至咬牙切齒,怒發衝冠,目眥盡裂,麵前擺的酒菜連筷子都沒動一下。“人人自期以殺身詡戴王室”[6],個個都是摩拳擦掌,想舍身成仁,殺退金兵,匡扶王室。這時十幾歲的陸遊,已經是非常懂事的青少年了。俗話說,三歲看到老,從小生活在這種家庭氛圍中,長期受到愛國思想的熏陶,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陸遊的抗金理想、愛國精神會伴隨他的一生了。
了解了陸遊的成長經曆,我們再來看他長矛刺虎這樣的英雄壯舉,就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了。少年陸遊雖然熟讀詩書、兵書,但他絕對不是隻會紙上談兵的一介文人,而是從小就刻苦練武,培養了非常強烈的尚武精神。他最擅長的武藝是劍術。他曾經說自己不但“讀書三萬卷”,而且還“學劍四十年”[7]。可見他對自己的武藝是十分自信的,從來不把自己當成一個文弱書生,“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擊賊”[8]。如果不是他武藝高強,並且一直不廢武功,他也不可能在四十八歲的時候,還能鎮定自若,一槍刺死一隻猛虎,從老虎口裏救出幾十個同伴。
可不要以為這次南鄭打死老虎隻是一次偶然事件,是瞎貓撞著死耗子,碰運氣的。陸遊在四川南鄭隻待過短短八個月,打死老虎的事情據說就發生過好幾次。除了我們前麵說的這次長矛刺虎,還有一次也是同一年的秋天,也是冰天雪地的季節,隻不過時間是傍晚。傍晚正是餓虎下山覓食的時候,武鬆景陽岡打虎就是在傍晚。這次是陸遊到前線大散關去巡視,路上碰到了一隻“乳虎”,乳虎就是正在哺乳期的母老虎,因為要保護幼子,母老虎會比一般的老虎更加凶狠。這回陸遊身邊帶的不是長矛,而是他最擅長的兵器——劍。這一次碰到母老虎,挺劍而出的又是陸遊,隻幾個回合,他就把凶猛的母老虎刺殺在地上。老虎身上噴出來的血濺到他穿的白色貂皮大衣上,大衣都被染成了一片鮮紅色。陸遊的這幾次打虎壯舉,後來還被當成傳奇故事,一直在南宋軍隊裏麵流傳,一些年輕的士兵聽了這個故事,還忍不住要臉紅,自愧不如啊[9]。
除了精通劍術,陸遊還擅長騎馬射箭,是一個百發百中的神箭手。他晚年曾經寫過一首詩《春感》[10],回憶起當年在漢中射箭時的勃勃英姿,詩中有一句是這樣說的,“射堋命中萬人看”,“射堋”就是箭靶的意思。他一箭射去,正中靶心,而這一幕場景的見證人,就是當時觀看他射箭的千千萬萬軍士。
打虎也好,射箭也好,雖然主要都是記錄在陸遊自己的詩句裏麵,但是這些詩句並不是詩人的藝術虛構和誇張,而是確鑿的事實。用我們今天的話說,這些事件發生的時候,都是有“目擊證人”的,而且這些目擊證人還不止一個兩個,而是幾十個甚至上萬個從軍南鄭的戰友。陸遊絕對不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他能夠成為打虎英雄,能夠成為武林高手,確是因為他有著“藝高人膽大”的資本。
在陸遊的詩裏麵,多次出現過“射虎”這樣的詞,比如說“南沮水邊秋射虎”[11]“去年射虎南山秋”[12]“紫髯將軍曉射虎”[13],等等。給人的感覺好像就是陸遊成天正事兒不幹,專門打獵玩兒了。其實呢,“射虎”有時候真的是指打獵射虎,有時候隻是用“射虎”這個詞的喻義:陸遊真正要射的目標並不是什麽老虎,而是像老虎一樣凶狠的敵人!蘇軾不是也寫過一句詞嗎?——“親射虎,看孫郎”[14]。蘇軾當然不一定射死過老虎,他是引用了《三國誌》裏的一個故事,孫郎就是孫權。這個故事說的是孫權有一次出去打獵,騎的馬被老虎突襲咬傷了,可他一點都不慌張,鎮定地將手中的戟投了出去,射死了老虎。孫權是三國時候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連曹操都忍不住感慨“生子當如孫仲謀”。後來“射虎”就成為古典詩詞裏的一個重要典故了,主要用來表現人物的英雄之氣。所以陸遊的詩裏用“射虎”這個詞有時候是真的打老虎,用長矛刺啊,用劍格鬥啊,用箭射啊……有時候是用它的象征意義:吃人的老虎當然要打,可是侵略國家的“老虎”更可惡,金兵才是陸遊真正想打的“老虎”!
那麽,既然陸遊這麽崇尚以武力恢複中原,他到底有沒有上過前線呢?一個真正的戰士,總不能老是貓在深山老林裏麵打老虎啊!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將才,到底有沒有在戰場上把刺死老虎的劍同樣捅進敵人的胸口呢?這樣一個武藝高強又熟讀兵書的人,最後到底有沒有像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成為著名的抗金大將呢?他的那些頗具傳奇色彩的經曆有沒有在他的詩文中留下痕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