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即日趨召登丹陛——知遇之恩
紹興三十一年在金兵南侵的時候,陸遊不但自己主動請纓要到前線去,而且還當麵請求宋高宗禦駕親征,他的堅決甚至到了“淚濺龍床”、不顧一切的地步!從這件事情,我們可以看到陸遊雖然已經人到中年,已經有了好幾年的官場經曆,但是他並沒有成為一個官場老手,變得圓滑世故,而是還那麽天真、那麽血氣方剛,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不計較後果。這樣的性格,在官場上是肯定要吃虧的,“淚濺龍床”就已經讓陸遊吃了苦頭。不過個人的這一點小小得失,陸遊還不放在眼裏,他最大的遺憾,還是為國家的得失而遺憾。那麽陸遊最遺憾的到底是什麽呢?
這次金兵侵略南宋的結果是:完顏亮被部下殺死,金兵被宋軍大敗,宋高宗“禦駕親征”到了建康。按道理說,這是南宋朝廷一次難得的大勝利,而且宋金形勢已經明顯地對南宋有利了:一邊是金人內訌,內部不團結,撤退的過程也是慌慌張張;另一邊是節節勝利的宋軍士氣高漲。按照陸遊和其他一些主戰人士的意見,本來這是宋軍乘勝追擊金兵,趁機收複中原的最好機會了。可是,非常遺憾,宋高宗是典型的得過且過的昏庸皇帝,本來他在下詔親征的時候,就已經暗地裏準備投降。金兵一撤退,他就恨不得燒高香念阿彌陀佛,哪裏還願意勞師動眾去乘勝追擊呢?他隻求自己過幾天太平日子,至於國家的土地是不是能收回來,淪陷區的老百姓過得好不好,他是不關心的。他被迫“禦駕親征”到建康後,因為金兵早就撤退,他在建康其實沒什麽正經事兒做,很快又返回了臨安。所以,這次宋軍好不容易取得了勝利,卻沒有取得明顯的戰果——宋金仍然是以淮水為界,跟戰爭前沒有什麽兩樣。
更令陸遊失望的是,戰爭結束以後,朝廷裏又開始了內部的爭權奪利。雖然主戰派仍然控製著大局,但是在宋高宗的支持下,主和派開始了新一輪的反攻。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宋軍主帥劉錡,在領導了戰爭的勝利之後被迫退休。本來退休也是正常的,因為劉錡確實是年老多病,他再次出山實在是因為朝中無人才不得不抱病掛帥的。但劉錡這次退休卻不是什麽衣錦還鄉,這位指揮戰爭獲取勝利的最大功臣之一,不但沒有獲得應該有的獎勵,反而被氣死了。鋼鐵一樣的漢子劉錡怎麽可能會被氣死呢?說來還真是讓人難以相信。原來,劉錡退休後住在臨安的都亭驛,因為為國家操心過度,病情更重了。就在這時,臨安留守湯思退派人來打掃都亭驛,準備在都亭驛接待金朝派來的和議使。可是金人最怕也最恨的就是劉錡,劉錡是他們的死對頭,怎麽能讓他繼續住在這裏呢?那不是冤家路窄嗎?得罪了金人可了不得啊!於是,湯思退一不做二不休,指使手下把劉錡強行趕到別的院子居住。劉錡搬過去後,發現那個院子裏堆滿了垃圾糞土,蒼蠅蚊子滿天飛,他下車後竟然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找到。叱吒風雲的一代名將,實在沒辦法忍受這樣的侮辱,氣得嘔血而死。陸遊聽到這個消息,非常痛心,他寫下了兩首悼念劉錡的詩《劉太尉挽歌辭二首》,其中有一首是這樣寫的:
堅壁臨江日,人疑製敵疏。安知百萬虜,銳盡浹旬餘。智出常情表,功如定計初。雲何媢公者,不置篋中書?
這首詩要從兩方麵去理解它。一方麵,陸遊對劉錡的戰功做出了很中肯的評價;另一方麵,他也對劉錡所受到的猜忌、誹謗表示了極度的憤慨。
我們先來看第一句:“堅壁臨江日”,指的是在抗金戰爭中,劉錡堅守鎮江,擊退了完顏亮,阻擋了金兵的南侵。可是劉錡這種正確的戰略反而受到了朝廷的懷疑,認為他沒有主動出擊,沒有拿出更有效的辦法對付敵人。但實際的效果是怎麽樣的呢?“安知百萬虜,銳盡浹旬餘”,“浹”在這裏是“整個兒”的意思,“浹旬”就是整整一旬,十天。這就是說:號稱百萬的敵人,從采石戰役到完顏亮被殺,銳氣完全被摧毀、被迫撤退,前前後後隻不過十幾天的時間,完顏亮預料的“閃電戰”計劃徹底落空。能夠取得這一勝利,主帥劉錡是功不可沒的。所以陸遊接著讚揚劉錡“智出常情表,功如定計初”,說正是因為劉錡的智慧超群,在揚州定下了妙計,成了金軍內部兵變的一根導火索,完顏亮在揚州的死就跟劉錡定下的妙計直接相關。可是,立下赫赫戰功的劉錡,不但得不到朝廷的獎賞,反而招來了嫉妒和誹謗。“雲何媢公者,不置篋中書?”“媢”就是嫉妒的意思。“篋中書”是出自《戰國策》的一個典故:魏國有一個叫樂羊的將領,率兵出征,三年以後才得勝回國。回來以後,樂羊向國王誇耀自己的功勞,國王魏文侯就拿出一個箱子給樂羊看,原來這個箱子裏裝了整整一箱別人對樂羊進行攻擊的文書。後來“篋中書”就專門指誹謗的文辭了。“不置”就是不停下來的意思。所以這兩句詩實際上是陸遊為劉錡打抱不平,他憤怒地發出質問:“你們這些嫉妒劉公的人,為什麽就不能停止對這位功臣的造謠中傷呢?”
對劉錡含恨去世的痛心,是陸遊對國家形勢表示巨大遺憾的表現之一。
其實,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後,南宋朝廷內主戰和主和兩方麵的交戰,還不僅僅是體現在對劉錡的迫害上,高宗用人的政策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比如說,高宗執意任命他的親信楊存中擔任江淮宣撫使,江淮宣撫使大致相當於江蘇、安徽一帶的最高軍事統帥。江淮一帶是宋金邊界、南宋的軍事要地。江淮宣撫使這麽重要的職務,當然應該讓富有抗戰經驗的人來擔任。楊存中雖然也是一位老將,可是為人太謹慎,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高宗的親信,對高宗惟命是從,所以在朝廷裏很不得人心。任命書下達以後,群臣一片嘩然,大臣們接二連三地開始上奏章彈劾楊存中。
在這次針對楊存中的彈劾事件中,我們再一次看到了陸遊“一根筋”的個性。他居然在一次“輪對”的時候,又向皇帝提交了他的“意見書”,當時稱為“劄子”。在這個劄子裏,陸遊好像已經忘記了“淚濺龍床”帶來的後果,好了傷疤忘了痛,居然又犯了同樣的錯誤:再次冒犯了龍顏。他在劄子裏大膽奉勸宋高宗:對群眾的意見應該“虛心以受之”,這樣才能使“下情得以畢達”[23],意思是說那些真正為國家著想的人,他們的意見才是作為一個皇帝應該謙虛采納的。陸遊這番話,其實就是在旁敲側擊地告誡宋高宗:大家都反對跟金人議和投降,都反對楊存中,皇帝你又何必還一意孤行呢?
由此看來,這陸遊,好像就是專門和高宗對著幹的。這對於一個古代的文人、官員來說是非常不容易的。因為中國的傳統文化講究的是“忠君愛國”,皇帝就代表國家,國家就是皇帝的國家,熱愛祖國就等於忠於皇帝,這個時候忠君愛國基本上是一個意思。可是陸遊的思想其實更進步,他當然也忠君,可是忠君並不是對皇帝的盲目服從。如果皇帝不是一個好皇帝,甚至還是一個禍國殃民的皇帝,也就是說,如果在“忠君”和“愛國”之間出現了矛盾,那麽在陸遊心裏,更重要的就是國家,國家的利益高於一切。因此,陸遊的“愛國”是真正意義上的愛國,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忠於皇帝一個人。
正因為陸遊是一個把“愛國”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忠君”放在第一位的人,不是那種隻會諂媚奉承皇帝的人,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像陸遊這樣的人,宋高宗是不可能喜歡的。他說的這些忠言逆耳的話,高宗也是不喜歡聽的。這樣一來,我們可能又要為陸遊捏一把汗了。陸遊這個天真的“傻子”,他再一次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犯君威,又會招來什麽樣的嚴重後果呢?
好在陸遊這一次的命運沒那麽糟糕,不但不糟糕,還很幸運:他這次的上書跟上一回的“淚濺龍床”情況不一樣了。最明顯的不一樣就是結果不一樣:“淚濺龍床”以後,陸遊被罷官了;可是現在,戰爭剛剛勝利,朝廷裏還是主戰派在控製局勢,就連至高無上的皇帝宋高宗,也已經威信掃地。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被高宗親自任命的江淮宣撫使楊存中,居然硬生生地被大臣們給否決掉了。高宗大為震驚:我是皇帝,皇帝應該是一言九鼎的!可是現在,我竟然連給一個大臣封官的權力都沒有了,我這個皇帝的麵子還往哪裏擱呢?這個時候的高宗皇帝啊,真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當然,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地洞可以鑽的。不過,宋高宗還真的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什麽台階呢?他像他的父親宋徽宗學習——麻煩來了,解決不了怎麽辦?沒關係,大不了皇帝不當了,包袱一甩,把皇帝的位子讓給了太子趙眘。
趙眘是宋太祖趙匡胤的第七代孫,宋高宗唯一的兒子死了以後,就把趙眘收為養子。紹興三十二年(1162)六月,高宗禪位,趙眘即位,這就是曆史上的宋孝宗。
宋代曆史上經常出現皇帝禪位的情況,這個現象很有意思。我們都知道皇位是很誘人的,曆朝曆代都有為了爭奪皇位殺個你死我活的情況,有時甚至達到父子、兄弟手足相殘的地步。比如說唐太宗殺了太子哥哥,逼父親退位,自己當了皇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宋朝卻好像是個例外,反倒是父親經常主動禪位給兒子。皇帝的寶座坐膩了,尤其是碰到麻煩解決不了了,怎麽辦呢?幹脆,把麻煩扔給兒子去解決吧,自己當太上皇養尊處優、享享清福算了。宋徽宗禪位給宋欽宗就是這樣,宋高宗禪位給宋孝宗也是這樣。
皇帝禪位是朝廷大事,對於陸遊這樣的小官來說,本來沒什麽直接的關係。但是偏偏這件大事從根本上改變了陸遊的命運。陸遊這一生,經曆了六個皇帝:在北宋的徽宗、欽宗時代,陸遊才剛剛出生,他對皇帝還談不上有什麽印象。成人以後他經曆了南宋的四個皇帝,真正對他的命運起過決定性作用的還是前麵兩個——宋高宗和宋孝宗。宋高宗不喜歡陸遊,因為陸遊不是一個很“聽話”的臣子,所以高宗在位的時候,陸遊沒有得到重用。現在高宗退位了,宋孝宗對陸遊又會抱著一種什麽樣的態度呢?高宗退居二線,是不是意味著陸遊從此時來運轉了呢?
孝宗即位,確實意味著陸遊從此時來運轉了。這次的時來運轉對陸遊的一生都有重大的影響,他自己的詩裏麵就對這次人生轉折有過很特殊的評價。我們來看一首他在七十四歲(慶元四年,1198)的時候寫的詩。七十多歲的人,在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反思、總結的時候,一般是比較成熟、比較理性的。那我們就來看看在這首詩裏,陸遊是怎麽評價自己的這一生的。這首詩題目是《三山杜門作歌》[24]。“三山”是陸遊晚年在老家山陰住過的地方,靠近鏡湖;“杜門”就是“閉門”,關上門隱居的意思。《三山杜門作歌》其實是一組詩,一共五首,在這五首詩裏,陸遊回憶了自己一生最重要的幾個階段,也概括了自己一生的得失,基本可以看作是他的自傳,是他晚年的“回憶錄”了。仔細看這五首詩可以發現一個很耐人尋味的現象:這組詩裏第一首寫他出生時遭遇到的靖康之難;第二首就直接跳到了他三十八歲這年,高宗退位,孝宗即位的事。這期間,他一下子就跳過了三十多年,也就是說,高宗在位三十多年發生的事情,根本沒有進入他的這個“回憶錄”當中。五首詩當中有四首都是回憶他中年以後印象最深的事情。這三十多年,本來應該是陸遊青年時代最意氣風發的階段,可他好像是患了“選擇性失憶症”,對這段經曆居然一字不提,這證明了什麽呢?
我個人覺得,這從一個側麵證明了:在陸遊的回憶中,他的這段青年時光乏善可陳,根本就沒什麽好說的。為什麽這段時期在他的記憶裏會是一片空白呢?原因很簡單,因為這段時間是宋高宗趙構當政。陸遊對高宗有意見,有滿肚子意見,隻是沒有明說而已。畢竟人家是君,他是臣,他不能說,也不敢說,所以這段經曆他隻能跳過去,回避正麵的評價。在另外的一首詩裏,陸遊曾經很無奈地說過:他對高皇帝隻是“妄懷犬馬心”[25]——他願意為皇帝效犬馬之勞,盡心盡力地為國家分憂。可是高宗根本不領他的情,幾次召見陸遊,他的慷慨陳詞換來的不是皇帝的欣賞和信任,而是很悲涼的結局:“腰領免斧锧”。“斧锧”是古代的刑具,把犯人放在“锧”上,用斧子砍頭或者是腰斬。“腰領”就是腰和脖子的意思了。陸遊說自己冒犯了高宗,但高宗並沒有砍他的頭。這句詩表麵上好像是感激高宗對他額外開恩,沒有追究他的過失,實際上是含蓄地表達了對高宗皇帝的失望:我對國家一片赤誠,換來的卻是高宗一句輕飄飄的話——我不殺你頭已經算是對你客氣的了。
很顯然,陸遊對高宗是失望的。接下來我們再看看陸遊對孝宗的態度。他對孝宗的態度就和對高宗很不一樣了,怎麽個不一樣呢?我們來看看《三山杜門作歌》這組詩當中的第二首:
高宗下詔傳神器,嗣皇禦殿猶揮涕。當時獲綴鷺行,百寮拜舞皆歔欷。小臣疏賤亦何取,即日趨召登丹陛。嗚呼!橋山歲晚鬆柏寒,殺身從死豈所難!
這首詩很真實地記載了高宗傳位給孝宗後,陸遊當時激動的心情。“高宗下詔傳神器,嗣皇禦殿猶揮涕。”“神器”就是皇位的意思,“嗣皇”就是指繼承皇位的趙眘,宋孝宗。趙眘即位,登上皇帝寶座之後,百感交集,在接見百官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而且不光是皇帝激動,連百官在拜見新皇帝的時候,都激動得哽咽起來:“百寮拜舞皆歔欷”,“百寮”就是指的文武百官了,這些激動得忍不住唏噓不已的文武百官當然也包括了陸遊。“當時獲綴鷺行”,“獲綴”就是說“能夠參加”的意思。“鷺行”是指朝廷官員上朝的時候,他們排列的隊伍就像鷺飛行時整整齊齊的行列一樣。陸遊就在這個朝見的行列裏頭。我們可以想象一下,新皇帝即位,覲見大典裏,皇帝大臣哭成一片,這個場麵一定是很感人的。當然,這些人裏頭各人有各人的感慨,有人悲有人喜,有人更是悲喜交加,每個人心裏的想法並不完全一樣。那麽,陸遊的想法是什麽呢?我們先來看這首詩的最後兩句:
橋山歲晚鬆柏寒,殺身從死豈所難!
“橋山”在陝西黃陵縣,傳說是黃帝安葬的地方,一直到現在,黃帝陵還經常舉行祭祀大典祭奠黃帝。陸遊用這個地名其實是用“橋山”代指宋孝宗死後埋葬的陵墓。黃帝陵周圍的自然環境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千年古柏特別多,據說是黃帝親手栽的柏樹到現在還枝繁葉茂。在這裏,陸遊把宋孝宗跟黃帝相提並論,又說自己對孝宗的忠誠,就像黃帝陵周圍的千年鬆柏一樣,曆經風雨的考驗摧殘,都不會凋零。鬆柏在中國傳統文化裏曆來就是堅貞不屈的象征。由此我們可以想象,宋孝宗在陸遊的心目中,地位是多麽崇高;而陸遊對孝宗的忠誠又達到了什麽樣的程度!“殺身從死豈所難”,哪怕是要他為孝宗去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會毫不猶豫,從容赴死,絕不會有半點退縮!
看了這兩句詩,我們不要以為陸遊隻是在表決心,是在簽空頭支票。其實,對孝宗,陸遊願意“殺身從死”,絕對是他的真心話。他經曆了南宋的四個皇帝,寫這首詩的時候,高宗、孝宗都已經死了,光宗已經退位,陸遊如果要表決心,應該向當時正在位的宋寧宗表白才對,沒必要去向已經死了的孝宗表白。那麽,為什麽在四個皇帝當中,他偏偏隻說願意為孝宗去赴湯蹈火呢?
我認為,陸遊對孝宗的感情,並不是出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而是出於感激孝宗對他的知遇之恩,也就是“士為知己者死”的那樣一種感情。那麽,這裏就有疑問了:孝宗對陸遊到底有什麽樣的知遇之恩,值得陸遊心甘情願地為他去死呢?
答案仍然在這首詩裏。我們最後來看這兩句:
小臣疏賤亦何取,即日趨召登丹陛。
“小臣”是陸遊對自己的謙稱。“疏賤”當然也是謙虛的說法,“疏”是疏遠的意思,就是說自己地位低下,本來跟皇帝的關係是很遠的。事實上,在此之前,陸遊當過的幾任小官,因為位置不重要,沒機會表現他的才能,所以他一直並沒有什麽特別大的作為。陸遊說自己“疏賤亦何取”,一方麵是謙虛,一方麵倒也是事實。可就是這個沒有什麽特別作為的“小公務員”陸遊,偏偏獲得了孝宗特別的青睞。那麽,讓陸遊一輩子都感激的“知遇之恩”到底是什麽呢?
原來,孝宗對陸遊的知遇之恩,主要體現在兩件事上。第一件事,是有關陸遊個人的私事,這就是詩句裏寫到的“即日趨召登丹陛”。也就是說,孝宗即位後不久,就特地召見了陸遊。當然,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見,而是有著很特殊的意義。在這次召見之前,孝宗對陸遊已經進行過前期考察。俗話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上馬,當然首先就要了解自己手下的官員各自都有哪些特點。培養自己信得過的人,籠絡人心,這是新皇帝的當務之急。所以這回孝宗倒並不見得是專門針對陸遊一個人進行考察,很可能是一次“普查”。隻不過,在這次“普查”中,陸遊的口碑特別好,一下子就脫穎而出了。那麽,孝宗是找誰談的話呢?這些被孝宗找來談話的人,對陸遊又是怎麽評價的呢?
在這次“普查”中,我們首先要提到的一個人是周必大。
周必大是陸遊的好朋友,陸遊剛到臨安當敕令所刪定官的時候,就住在周必大的隔壁,兩人關係非常親密。陸遊把周必大看作自己的“知心”朋友,他們之間的友誼,就是那種“久而不壞”的永恒的感情。周必大比陸遊小一歲,但是仕途比陸遊要順利得多,他後來做官一直做到丞相,被封為益國公。兩人地位懸殊,但關係始終很好,周必大也一直很關照陸遊。孝宗即位後,有一次跟周必大聊天,就問他:“你覺得當今的詩人裏麵,有誰能比得上唐代的李白啊?”
周必大不假思索,馬上就回答:“陛下,本朝唯一能趕得上李白的詩人,那就非陸遊莫屬了。”
客觀地說,陸遊的詩,跟李白的風格並不完全一樣,成就也不一樣。孝宗的問題本來問得就有點奇怪:李白在中國詩歌曆史上的地位是不可複製的,誰能夠和李白相提並論呢?當然,作為一個皇帝,孝宗自然是希望在自己的王朝裏,也有像李白一樣、甚至是超過李白的大詩人。周必大的回答,隻是說明:作為一個詩人,陸遊在宋朝的地位,和李白在唐朝的地位是差不多的。這個評價當然已經非常高了!陸遊有個外號就叫“小李白”,也有人說他是“宋詩第一人”。連與他同時代的大學者朱熹都對他推崇備至,說“近代唯見此人,為有詩人風致”(《答徐載叔賡》),認為在他所見到的人裏麵,隻有陸遊才真正是具有詩人風範和氣質的人;並且還高度評價陸遊的詩“在今當推為第一流”(《答鞏仲至》)。陸遊到底能不能算是“宋詩第一人”,我們當然還可以再商榷。但這個小故事說明什麽呢?它說明作為一個詩人,陸遊確實是當時名氣最響亮的人物了。孝宗是一個愛好文學的皇帝,陸遊的文才他是非常讚賞的,因此周必大如此推崇陸遊,其實也得到了皇帝的認同。
當然,隻有一個人說陸遊的好話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就在這個關鍵時候,又有兩個人向孝宗推薦了陸遊,這兩個人,一個是史浩,一個是黃祖舜。那麽史浩和黃祖舜同陸遊又是什麽關係呢?他們為什麽要推薦陸遊呢?孝宗又為什麽會對他們的推薦表示格外的重視呢?
這裏要補充說明一下,孝宗即位前,陸遊已經調到了樞密院擔任編修官(紹興三十一年,1161)[26]。樞密院和中書省並稱“二府”,是南宋的最高國務機關。簡單地說,中書省是管“文”的,是最高行政領導機構;樞密院管“武”,是最高軍事領導機構,專門管理軍事機密和邊防要務。陸遊擔任的這個編修官,其實就相當於樞密院的秘書,負責來往文書的編纂。從三十四歲入仕,到三十七歲進入樞密院,陸遊這才算是真正進入了南宋的軍事核心機構。而史浩和黃祖舜正好就是陸遊在樞密院的頂頭上司——史浩當時是權知樞密事,也就是代理樞密事,黃祖舜是同知樞密院事,這兩人都成了陸遊的直接領導。對陸遊的人品和能力,史浩和黃祖舜都是很有發言權的。
就在紹興三十二年(1162)十月,陸遊的頂頭上司史浩和黃祖舜同時向孝宗大力推薦了陸遊,他們說陸遊很有才幹,“善詞章,諳典故”(《宋史·陸遊傳》),意思是說他不但詩文寫得特別好,而且還熟悉曆史掌故,是一位難得的文史通才。“善詞章”是表揚陸遊的文學才華,“諳典故”就是讚揚他的史學功底了。唐太宗曾經說過一句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意思就是說把曆史當成一麵鏡子,可以知道國家興亡的道理。曆代的皇帝都很重視曆史,也很重視當代的修史,認為隻有熟悉曆史,才能避免重蹈曆史的覆轍。陸遊不但是一位文學家,還是一位曆史學家,他曾經撰寫了《南唐書》,這是一部獲得了高度評價的史書。熟悉曆史當然是陸遊的一項重要資本,憑借這項資本,他也可以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
史浩的這次推薦對改變陸遊的命運起了重要作用。史浩的話在孝宗那裏是很有分量的,因為史浩是趙眘的老師。更重要的是,趙眘最終能被確立為太子,史浩也起過關鍵的作用,是他幫助趙眘通過了宋高宗的重重考驗,擊敗了另一位太子的候選人,順利地成為高宗的接班人。
在周必大和史浩的這兩次隆重推薦之後,孝宗在便殿專門召見了陸遊。一般情況下,一個八品官員的職位調整,由吏部派個人談話就行了,哪裏需要皇帝親自出麵呢?所以孝宗親自召見陸遊,這本身就是一種很特殊的禮遇,它代表了皇帝對陸遊格外的恩寵。
在這次召見當中,孝宗提了不少問題,對這些問題,不論是文學的曆史的,還是政治或者軍事方麵的,陸遊都是胸有成竹,對答如流。孝宗一見之下,發現陸遊果然名不虛傳,他很欣賞陸遊,稱讚他“力學有聞,言論剴切”(《宋史·陸遊傳》)。意思就是說他不光是博學多識,而且說話議論都很切中要領,很有主見。就在這次召見之後,孝宗下旨賜陸遊進士出身。
我們完全可以說,這次召見徹底改變了陸遊的命運,也迎來了陸遊人生當中第一件最榮耀的大事——他終於圓了他的進士夢。為什麽說這是他人生當中第一件最榮耀的大事呢?
在此之前,陸遊曾經三次參加科舉考試,由於當時秦檜掌權,排擠陸遊,所以他三次都名落孫山。對於那時候的士大夫來說,沒有功名出身,那就是人生最大的遺憾了。在這次召見之前,陸遊的“學曆”出身,是有點尷尬的。要是寫“簡曆”的話,“學曆學位”這一欄就會有點不明不白。但是,這個遺憾隨著這次孝宗的召見,終於彌補了,而且,得到孝宗的召見比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功名,還更加榮耀。
那麽,怎麽證明這是一種非常難得的榮耀呢?
對於這個問題,陸遊自己有過回答。他說:“惟是科名之賜,近歲以來,少有此比;不試而與,尤為異恩。”[27]
這就是說,不經過考試,而由皇帝直接賜予功名的,這些年以來,一直是非常少見的。所謂物以稀為貴,人也是這樣。“不試而與,尤為異恩”,不考試,通過“保送”就獲得進士的功名,這當然顯示了皇帝對他特殊的信任。
其實,孝宗對陸遊的知遇之恩還不僅僅表現在欽賜進士出身這一件事情上。再舉一個例子,孝宗於淳熙十六年(1189)禪位給太子以前,還親筆下過一道旨意,將陸遊升為禮部郎中,官銜升到正六品,當時陸遊已經六十五歲了。這是孝宗在位二十七年來,親自任命的最後一位官員!而且這次任命,完全出自孝宗的個人決定,他排除了朝廷裏反對派的一切幹擾。大家想想看,對這樣的特殊恩遇,陸遊是不是應該感激涕零呢?孝宗即位之後,陸遊就成了第一批被欽賜進士出身的人(得此恩遇者僅兩人:陸遊和尹穡);禪位之前孝宗又利用最後一次機會親自提拔陸遊。這一頭一尾兩件令人矚目的事情,都是為了陸遊來做的。更值得一提的是,這兩件事都不是按正常程序來走的,都屬於非常規的破格任用,這就是那個時候士大夫能夠獲得的最大優待了。也就難怪,在陸遊經曆過的四個南宋皇帝中,他唯一願意“殺身從死”的,就是這個孝宗皇帝了。
我們還是先回到紹興三十二年(1162)來。由皇帝直接賜進士出身,這樣的恩遇,是連陸遊自己做夢都沒想到的。所以一開始,他還不敢接受,旨意下達以後,他嚇得趕緊給皇帝上書,說自己才疏學淺,地位卑微,又連續在考場上失敗,早就不敢對功名再抱有什麽幻想了;可是沒想到還能夠蒙皇上親自召見,多次當麵表揚,真是受寵若驚,哪裏還敢再接受賜進士出身這樣的特殊恩遇呢[28]?
當然,這樣的推辭是不是陸遊的真心話,我們已經不得而知,很可能所謂的再三推辭隻是出於禮節上的需要。不過從這番話裏,我們確實可以感覺到,陸遊對孝宗的感激真是發自肺腑的。古代的士大夫,一輩子追求的,不就是皇帝的賞識嗎?現在,陸遊的夢想已經實現了一半——從個人方麵來說,宋孝宗對自己是有知遇之恩的,他是真正賞識陸遊才華的皇帝。但是,陸遊的另外一半夢想能不能實現呢?事實上,對陸遊來說,個人的功名出身還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另一半夢想,就是皇帝能夠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張,尤其是軍事主張,讓他有更多的機會為國家效力。
那麽,宋孝宗對陸遊的知遇之恩,會不會由文學才華擴展到其他方麵呢?他對陸遊的政治能力和軍事能力,會不會同樣賞識呢?他到底是不是陸遊期待的聖明皇帝呢?陸遊既然願意為了宋孝宗的知遇之恩而赴湯蹈火,“殺身從死”,那宋孝宗到底有沒有給陸遊機會,讓他實現為國家效命的誌向呢?前麵我們說過,陸遊和宋高宗之間最大的矛盾就是陸遊主張北伐恢複中原,而宋高宗又隻想著投降求和,那麽,這樣的矛盾會不會繼續影響到陸遊和宋孝宗之間的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