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稀野店休安枕——父親蘇洵
蘇洵京師落第時,哥哥蘇渙正在京為官。
蘇洵灰溜溜返回四川之際,蘇渙鄭重、關切地作詩贈別:
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靈關穩跨驢。
蘇渙企圖安慰失意歸鄉的兄弟。
但真相是,蘇洵未免失意卻絕不沉淪。
他離開京城,在嵩洛、廬山等地一路留下放曠的背影。
他與僧侶往還,有入塵的身姿而充滿出塵的風情。
他在虔州天竺寺久久瞻仰白居易遺存的真跡,並與當地隱士鍾棐、鍾兄弟把酒言歡。
在廬山,他與一幹僧侶禪師、宣僧、景福順長老等相與暢遊。
這位灑脫的落第才子就是蘇軾的父親蘇洵,字明允,詩號老泉。
蘇軾降生時,蘇洵還是一介浪子。
如果父親是光,蘇洵差不多如同火柴之光。
他當然並不偷雞摸狗,他的不務正業,主要是精神上的自由而不受約束。
無意功名,在北宋便驚世駭俗。
所以那時蘇洵身邊大略是這樣一些人。
眉山奇人史經臣。
史氏極其偉豪,博學而好為奇文怪論、卓然無敵。
蘇洵與其性情投合,“契心忘顏”。
他們曾以宦學為名把臂神遊、一路向東。
二人結伴到了長安,又到了京師,同顏太初等卿士大夫來往。
後來這兩位懷揣經世之誌的人終於雙雙落選茂才異等科。
青城山隱士張愈。
張愈住在青城山下的白雲溪,自號白雲居士。
天上的雲朵,最是飄忽變幻而難以捉摸,後來蘇東坡曾言其“雋偉有大誌”,但“自重難合,故老死草野”。
但蘇洵與這朵雲過從甚密。
因為蘇洵於塵俗也是如雲般高遠而落落寡合的。
蘇洵外表嚴肅,性格執拗,應過舉而沒有高中。
顏值普通,貧窮而特立獨行,像個浪子。
浪子,如果不是內心存有某種異常的力量,必然是世間妖媚而煙火一般的存在,難以獲得任何有見識的女子的垂青。
蘇洵卻不費勁地娶了青神程氏。
程家是眉山大戶,家境富裕。
程氏秉性淳厚、落落大方。
程氏父女何以看穿了襤褸之下的不群,選擇了當時窮困潦倒的蘇洵,這始終是個謎。
無論怎樣,蘇洵後來成為很多浪子的典範。
因為他直至中年才幡然醒悟結束浪**生涯,開始自覺進入世俗社會的羈絆之中,最終成就不凡。
浪子們每每以為自己也可以如此,這當然是妄想。
中國北宋,一名男子的成才之路狹窄無比,底層讀書人要光耀門楣幾乎隻有學而優則仕。
這條路不好走。
要經過層層選拔,披荊斬棘不斷戰勝你的同伴。
到達人人豔羨的社會地位,必須從童子功開始練起,從鄉試到天子當麵垂詢是漫長的征程,需要耗費許多光陰。
所以蘇洵其實是天才,他的浪**不過是一切才華卓著者不甘甚至痛恨平庸教育方式和成才方式的反叛。
人人可以反叛,但並非人人反叛而能站上世界的巔峰。
有別於蘇軾的斐然文采,蘇洵是以出色的思想著稱的。
蘇洵當然以過人的思辨能力自恃,評品人物不畏一針見血。
他曾寫過一篇《辨奸論》評價王安石,那時節王安石已經開始在政壇顯露過人的改革能量,並深得宋神宗信賴。
但蘇洵對王安石甚有惡感,認為王安石麵垢忘洗,衣垢忘浣,“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而談詩書”,“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
當蘇軾降生後,也許是為人父的焦灼和壓力,也許是為了給兒子一個榜樣,也許他從來不說但暗自體會到了與眾不同的痛苦而不希望兒子承受同樣的痛苦。
總之,蘇洵開始意識到需要改變。
此時蘇洵的哥哥與妻子的哥哥都已獲取功名。
蘇洵無所謂慚愧,但不服氣。
他於是“大發憤,謝其素所往來少年,閉戶讀書為文辭”,開始努力向學。
這一年,蘇洵二十七歲,並且曾經有過一次落第的經曆。
在中國的北宋時期,這個年齡才開始用功讀書,一般人都認為未免太晚。
但蘇洵最終學問深厚,跟兩個兒子並稱“三蘇”,這使許多的浪子看到了希望。
而實際,那些天生缺乏才華的浪子是根本學不來的。
沒有才華,浪子終歸是浪子。
回了頭,也變不成金子。
何況,這粒金子的閃光也不是經由尋常的軌道。
蘇洵這種由浪**而勤勉的改變很為後人稱道,也使許多早年荒唐的人找到借口。
人們往往沒有注意到的是,仔細分辨就會發現,蘇洵的改變隻是在蒙蔽世人的耳目。
他一生其實都在堅持做自己。
一個人的性情,如果到了中年還能大變,除非他遇到了非常的變故。
萬幸這種變故並未出現。
蘇洵的一生雖然談不上十分風光,但家境尚可,文名鼎盛,並無任何性情突變的可能。
作為一個思慮過深的人,每件事情他都會習慣性地深思熟慮。
這樣的人對生活抱持勝券在握的態度,其生存態勢也總體趨向平穩,不大可能輕易改弦更張。
蘇洵中年後再度參加科考失利,內心對世俗常法的蔑視又冒了出來,他決定繼續清高下去。
所謂清高,無非見識廣博到一定程度而居高不下,也不肯下。
故當蘇洵拜別哥哥、預備放棄科舉回鄉,蘇渙憂心忡忡。他諄諄告誡,但蘇洵一笑而過。
稀疏的人群、野外的旅店、險隘的靈關,在清高不羈的蘇洵眼裏,如同惡俗的塵世,他才不放在心上。
倘使蘇洵的父親、蘇軾的祖父沒有恰在此時去世,也許蘇洵還會繼續浪**下去。
但他終於回蜀奔喪了。
途中,他與史經臣重逢,兩人一同回了故鄉。
回到故鄉的蘇洵,“一頓俄十年”。
十年間蘇洵蟄伏眉山,一心教授兩個兒子,直至父子三人以異樣的才華出現於世人眼前。
在此後的人生中,蘇洵一直刁鑽古怪,堅決不再參加任何朝廷考試。
有時,蘇洵也向當時的權貴自薦。
他眼光狠準,積極舉薦蘇洵的張方平和歐陽修都欣賞他縝密的思維和邏輯。
當蘇洵與兩個兒子一起經長途跋涉到了京城,他把作品連同張方平的推薦信呈送給士林中最受敬愛的歐陽修。
歐陽修特別樂於獎掖後進,他將蘇洵介紹給樞密使韓琦。
後來,蘇洵沒有經過考試而被任命為校書郎,在官廳主編本朝皇帝的生活史,並參與編纂了《太常因革禮》。
蘇洵沉默寡言,在時人汲汲追求的功名之路上,未經考試而能側身朝廷,也算是十分成功。
他獲得了一些名聲。
雖然沒有來得及充分發揮其才能便故去,但他的兩個兒子在未來的聲名與政績,也足以使蘇洵不致後悔曾經的放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