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小學畢業的時候,我們全班隻有閃世生一個人沒有考中學。平時我和他最好。他雖然比我大五歲,按正常的情況,應該是讀高中二年級了,卻什麽話都願意對我說。
我問他:“老牛,你為什麽不考中學?”
他屬牛,又比我們大,所以全班男生都叫他老牛。
老牛說:“我主要是……”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也許是從一開始,他就覺得和我們這樣年紀的小孩在一起讀書是一件很不合適的事。
記得四年級他剛插到我們班來的那一天,戴老師領著他走進教室,盡管戴老師事先介紹過他的情況,叮囑我們不要笑,但我們還是克製不住地笑出了聲音。因為他實在是長得太大了,竟然和戴老師差不多高,卻要和我們同學,簡直滑稽得要命。我們一笑,他臉紅起來,手局促地摸著布包包,那裏麵是課本,他沒有背書包。
戴老師指指華祖康旁邊的空位子對他說:“閃世生,你就和華祖康坐在一起吧。”
就這樣,老牛開始和我們同學了。他坐在教室角落的一個位子上,站在教室門口看去,似乎像聳起的一座山峰。
他從小生活在陝西的奶奶那裏,剛來上海。在陝西時,他讀過三年書,不知是不是那兒的書和我們這兒的不同,反正他現在讀得很吃力。因為我們課外小組的幾個同學功課都很好,戴老師就把他編在了我們小組裏,叮囑我們要好好幫助他。課外小組就在我家前麵的弄堂裏活動。我們圍住兩張小方桌坐成一圈,大概因為裏麵有個他,所以走來走去的人都要奇怪地朝我們看看。
經常是我們做完了作業,他卻連一半也沒有做好。我們就圍成一圈七嘴八舌地教他。他很樂意我們教,有時我們講得很清楚了,他還是一副沒有聽懂的樣子。有時大概是意識到被我們這些小孩圍住教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沒有完全懂,卻要說:“我懂了,懂了。”
上學我要經過他家門口。他家在冶煉廠後門的一條爛泥小路上,是兩間小平房。他媽媽在門口擺了個小攤頭,賣油條蔥花卷餅。他每天早晨站在門口等我,一起到學校去。我總是問他:“老牛,功課做好了嗎?
“有一道題不會做。”他在我麵前非常坦率。我就讓他拿出本子來,站在路邊教他。路上沒有什麽人行走,他便無拘無束地彎下身聽我講。講完了,走到二十二路電車開的柏油路上了,突然地我們就會拉開一段距離,要麽是我在前,他在後,要麽是他在前,我在後。其實我是非常希望能和他挨在一起走,因為這樣就絕不可能有人敢欺侮我,我是很怕五年級吳凱榮他們幾個人的。可是老牛卻有意地要拉開一點距離。漸漸地,我理解了是為什麽,就不再強迫他。吳凱榮他們也知道老牛和我好得很,所以並不敢對我怎樣。誰不知道四年級有個老牛呢?有一次在楊浦公園玩,老牛躺在草坪上,我們二十多個男生衝上去抓他手扳他腳,他一掙紮,嚇得大家逃得七零八落。
老牛真的不考了。考試的這一天,我仍舊從他家門口過。考場在建設中學,就是我報考的那所重點學校。從老牛家門口的爛泥路拐到冶煉廠正門,再穿過寧武路就到了,很近。再說也是想告訴老牛一聲,今天我要去考試了。沒想到他已經站在門口,身上背著一隻綠漆差不多已脫光的癟掉的軍用水壺。
“東東!我在等你!”他叫我。
“等我做什麽?我今天考試。”我告訴他。
“我知道。我陪你一起走。”
“你想進去玩嗎?考場是不可以進去的,要有準考證。”
“知道的。”他笑笑。從餅攤上抓過一張卷餅,塞給我:“給你的,吃吃飽,我媽在裏麵打了一個雞蛋。在考場裏肚子餓了會考不出的。”
“我吃過早飯了!”我連忙說,不肯接受。
可是他拖住我就走。我想告訴他,早晨我喝了牛奶,吃了麵包,可是看看手裏的卷餅,看看老牛臉上的笑容——不知為什麽,這笑容有時看了會使你感到難過,因為它太真誠了。我終於什麽也沒說。我覺得如果說了,那就太不好了。
沒有準考證是不能進入考場的,老牛被攔在大門外。他把手裏的水壺遞給我說:“你把水壺帶進去,是決明子茶,考試的時候可以喝。”
看門的糾察老師說:“不需要帶進去的,裏麵有沙濾水,足夠你弟弟喝的。”
我想解釋一下,他不是我哥哥,是同學,卻沒有解釋。我說:“老牛,你回去吧,等考完了我就來告訴你。”
算術我全做出了,連附加題也做出了。作文的題目是《記一個夏天的傍晚》。語文老師猜過很多題目,但沒有猜到這個題目。卷子發下來後,我大概隻想了五分鍾就開始寫起來,一口氣就寫好了。因為腦子裏恰好記住了一件事,也是發生在夏天的傍晚,去年暑假的一個傍晚。
那天,我從冶煉廠遊泳池遊好泳出來,下雨了,下得很大很大,爛泥路上一下子就到處是水窪。沒有地方可以躲,我拚命奔,快到老牛家了,我滑倒了,重重地撲在地上,頭上、臉上、手上、身上全是泥,像鬼一樣。
老牛用鉛桶拎水幫我澆著洗,說:“這條路應該修了,一下雨就有人滑倒,不知有多少人滑倒過。”
“那為什麽不修,叫他們快點來修呀!”
“等我當了修路工就來修,還要鋪上柏油。”他很認真地說,似乎這肯定會是事實。
這難道不是一個很不錯的故事?
語文老師說過,寫記人記事的作文,要善於著眼細微的小事,從小事中看到閃光的東西。我確信這件事裏是有閃光的東西的。
考完試以後,我們家就從白林寺搬到了現在住的控江新村。這樣就和老牛家離得遠了,很難碰到麵。我們新住所隔壁人家的爸爸是個中學教導主任,媽媽把我的考試情況全部對他說了,問我考得取建設中學嗎。他很有把握地說:“考得取的,考得取的。”可是到了發通知的這天上午,通知卻沒有來。一幢房子裏連考取永吉中學和二聯中學這樣末流學校的人都拿到通知了。我急得哭起來,莫名其妙地和奶奶吵架。奶奶說:“不要吵,不要吵,再等等看。”
等什麽呢?
老牛滿頭大汗地奔來了。“東東,你的通知,建設中學!建設中學!”他激動地喊著。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激動過。
我蒙了一下,以為他騙我。通知怎麽會到他手裏去的?
我興奮得又是跳又是嚷:“老牛,通知怎麽會在你這裏的?”“早上,人家拿到通知了,我想起來,你的通知會不會寄到白林寺去,跑到那裏一看,真的插在門上……”他抹著汗,笑著。
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媽媽他們也沒有想到。
老牛回去了,留他吃中飯也不肯。這一次分手後就真的很少見到他了。不久,他做工去了,不過不是當的修路工,而是在冶煉廠拉板車。有一次放學的時候,我和幾個同學一起走出校門,正好他赤膊拉著板車從門口經過。不知為什麽,我竟然沒有喊他,看著他走了過去。但立刻就後悔起來,非常難過。一起走的張誌平問我:“你在看什麽?”
“在看我的同學。”我說。想用這點來補償沒有喊他的過失。“哪個是你的同學?”
“就是那個拉車子的。”
“你的同學這麽大!一定是個傻大個。”張誌平一臉吃驚的樣子。
“你不要瞎說!他是從鄉下來的,讀書讀得遲。”我撇開張誌平,自己走了。我不喜歡他這樣說老牛。
我也不喜歡我們當時的笑。
就是老牛到我們班來上學的那天。
我們都應該抽自己一個耳光。
抽得狠一點,令自己記住。
我後來沒有再見到老牛。
很多的故事都是這樣結束。這個故事也是這樣。老牛是一個真人。
讀《老牛》,就如發現了一種與我們久違的小男孩的溫柔,那種天真的善良是敏銳又靈性、憫然又通透的。作家是懷著怎樣一顆晶瑩溫情的童心啊,給人一種對愛的重新感悟。
——鬱雨君
《老牛》是兒童文學作家梅子涵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作品。小說裏,老牛因年齡大、個頭高、功課差而引人注目,也難掩自卑。但他格外珍視友誼,樸實、熱忱、坦率、自尊、樂於助人。不僅如此,他還以自己毫無保留的真誠映照出“我”心底裏潛藏著的小小狹隘和虛榮……作品情節淡而有味,人物形象飽滿豐潤,顯示了作家創作起步期樸素而清新的行文風格,也洋溢著新時期之初原創兒童文學脫離“教育主義”藩籬後的率真、磊落氣息。
——李學斌
走在路上
小遠帶奶奶去看電影。是的,現在是他帶奶奶去看電影了。他十四歲了,長大了。奶奶已經整七十,老了。一個人老了以後就會像小孩一樣,上街、看電影都要人帶。
電影是學校包場的,《海狼》,看過的人都說緊張極了。吳成成生病沒來,多出一張票。“賣給我好嗎?”小遠對負責分票的文娛委員蘇琴說。他身上正好有兩毛錢,便突然決定要把這張多餘的票買下,帶奶奶一起去看。真的是突然決定的,說不大清是什麽原因。人是經常會恍恍惚惚地就突然決定要去做一件什麽事情的。
可是現在他真後悔買了這張票。你看看奶奶的動作有多慢,慢極了。2點10分的電影,從家裏走到“東宮”要二十分鍾——是按小遠的速度走,按奶奶的速度當然遠遠不夠。1點10分小遠就叫了:“快點了,快點了,奶奶,1點10分了。”
“就好了,就好了。”奶奶連忙說。可是慢吞吞,慢吞吞,大房間摸到小房間……已經1點20分了。
“奶奶,怎麽這麽慢,到現在還沒有好!”小遠又叫道。
“就好了,就好了。”奶奶連忙說,並且慌慌忙忙地在房裏奔起來,“咚咚咚”的,可是仍舊沒有好,從廚房摸到走廊……已經1點半了。
“再不好我就走了,電影都要開場了,這麽慢,誰像你這麽慢!”小遠大吼起來。他簡直想甩手就走,不帶奶奶走了。真不該為她買票。以前小遠一個人看電影,總是一丟下飯碗就往同學家跑,先等閔建華,再等王世長,然後一路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還可以到第九百貨大樓痛痛快快地擠擠、看看、玩玩……可是今天卻要等啊等啊,不等吧,讓奶奶自己去,她又搞不清楚,穿那麽多馬路,路上有那麽多車子……人老了真有些討厭。
奶奶總算笨手笨腳地穿好了鞋子,跟著小遠出了家門。現在是1點35分。
小遠自顧自地走著,把奶奶撇開了好幾米,好像不是他帶奶奶去看電影,而是自己一個人去看。工業大學對麵的圍牆裏在建造一座衛星接收站,拉起的電線簡直像密密的蜘蛛網。小遠停了停,想等奶奶走上來後告訴她這裏在建人造衛星接收站。可是……算了,別告訴她了,告訴她她也不懂,她怎麽會懂衛星接收站。小遠發現奶奶不懂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譬如說……實在不知說哪件好。譬如隔壁劉星的二哥在手表廠當團支部書記,奶奶總是說:“你看,人家星星的阿哥當黨委書記了。”
小遠立即糾正說:“你專門瞎講,根本不是黨委書記,是團支部書記。”
“團……書記?”奶奶說也說不清楚地問。可是過了幾天,她又說黨委書記了,跟她簡直纏不清。
再譬如,樓下葉平考取了技校,奶奶總要說葉平考取了體校。“技校!”小遠不耐煩地糾正道,“什麽體校,體校是學體育的。”
可是奶奶仍舊是“體校、體校”地掛在嘴上。
再譬如,小遠早晨起得遲,來不及吃早飯,有時就叫奶奶給買個雞蛋麵包讓他一邊走一邊吃,可是奶奶卻買了個一般性的甜麵包。小遠朝奶奶嚷起來:“我叫你買個雞蛋麵包,雞蛋的,你偏要買這種的。這種的才一毛錢,一毛錢的誰要吃,裏麵沒有雞蛋。”
可是奶奶說,麵包還不都是一樣的……
麵包怎麽會都是一樣的?雞蛋麵包是在食品店買的,這種一般性的甜麵包是在糧店買的,而且外麵不包紙頭。可是跟她就是講不清楚。
她隻知道小菜場裏的事。今天青菜多少錢一斤;那個賣豆腐的,家住在楊家浜的哪條街上;這個月每家可以買幾斤雞蛋……全是這些。誰願意聽這些!又不是老太婆,又不是家庭婦女。
你說,和她有什麽可多說的?
不過,小時候……
小時候,小遠老要趴在奶奶的肩膀上,讓奶奶背著到馬路上去玩。那時候,爸爸媽媽都在農場。爸爸沒考取大學,媽媽沒考取高中,都是1963年就到農場去了。兩歲的時候,小遠就跟著奶奶生活。奶奶的肩膀真寬真軟,趴在上麵舒服極了。奶奶背著他滿街走,到處走。到海州路菜場前的馬路上看耍猴子,到勞工醫院旁邊的大棚子裏看戲,到兵營左麵的拐角上看套圈圈、打氣槍……那時候小遠什麽都不懂,什麽都要問,奶奶什麽都能告訴他,於是他就一點點地懂了。
“奶奶,這是什麽戲啊?”
“黃梅戲。”
“那怎麽穿紅的衣服不穿黃的衣服?”
“黃梅戲也穿紅的衣服。”
“奶奶,這種槍和那邊站崗的解放軍叔叔的槍一樣嗎?”
“不一樣,這種槍是打鳥的。”
“你說和平鴿是鳥嗎?”
“和平鴿也是鳥。”
“那麽為什麽叫它和平鴿?”
“鳥有好多種呢。麻雀也是鳥,但是都叫它麻雀。小燕子也是鳥,不是叫它小燕子嗎?小燕子最聰明了,今天把窩做在你家,明年還會飛回來,不會飛錯的,它認識。要是哪一個把它的窩掏了,那它就再不會飛回來了,小燕子會記仇的。”
這些事,小遠也許忘了,也許想一想還記得起來。小遠,你還記得起來嗎?
小遠走走停停。等一下奶奶,要不就把距離拉得太開了。如果由著他的性子,放開步子走,老早就把奶奶甩得無影無蹤了。他是什麽腿勁?初中田徑隊的。初中一年級開學時,學校選拔田徑隊員,他的六十米成績是第二名。一個女同學在作文裏形容他跑得快:“快得像蒼鷹一樣。”老師講評時把作文念了出來,他於是就被幾個男生取了綽號叫蒼蠅,還好,叫了幾天就不叫了。
奶奶走得慢透了,像小腳老太婆一樣。不過奶奶並不是小腳,而是大腳。小時候,因為隔壁星星家的山東奶奶是小腳,所以小遠就把自己的奶奶喊作大腳奶奶。
奶奶的腳是很大的,像男的一樣。就像她的肩膀很寬,像男的肩膀一樣。奶奶背著他到處走,熟人看見了就說:“小遠,不好叫奶奶背的,奶奶老了,背不動,會摔跤的。”
“奶奶不會摔跤,奶奶是大腳。”他說。
奶奶不會摔跤,走在路上看見一攤水,她還能跳過去,穩穩地,小遠趴在肩上都不感到顛。誰說奶奶老了?六十歲的時候她還申請到冶煉廠當臨時工拉勞動車呢。裏弄小組長幫忙,廠裏居然糊裏糊塗地收了她。本來每個月爸爸媽媽寄四十塊錢來是不夠用的,現在奶奶也掙錢,錢就夠用了。小遠吃得好了,新衣服也多了。這時他四歲。
奶奶說:“小遠,奶奶要去拉車車了,你趴在窗口看奶奶,什麽地方也不要去。”
他很聽話,就趴在窗口看奶奶。一會兒奶奶就到了,沿著門口的石子路朝祠堂橋那兒的廢料場走去。一根寬寬的背帶繃緊在奶奶肩上,“吧嗒,吧嗒……”那一雙大腳的聲音。
“奶奶!奶奶!”他叫道。
“哎,哎……”奶奶笑著答應。寬寬的帶子繃在她肩上,臉**著,笑容也在**。
每天,奶奶要拉三個小時車,從門口的路上走過六次。
有一天,小遠不再趴在窗口看了。當奶奶拉著車經過門口時,他站在一棵高高的梧桐樹下。天氣多熱啊,正是夏天。人家的奶奶外婆都在睡午覺,他的奶奶在拉車子。
“奶奶,你楷楷汗!”他奔到奶奶跟前,送上了一塊涼絲絲的浸過井水的毛巾。奶**上臉上的汗像珠珠一樣往下滾。
“奶奶,還有茶!”茶也是放在井水裏浸過的,冰冰涼。
奶奶揩了汗,喝了茶,說:“小遠,你不要到外麵來,外麵熱,好辣的太陽。還是趴在窗口看奶奶,窗口有風,涼快。”
“外婆,外婆,買根棒冰,奶油的!”一個小孩在對他外婆說。
“沒有奶油的,買綠豆的吧,你一天要吃幾根棒冰?”那個穿得清清爽爽的外婆說。
“我不要奶奶買棒冰,綠豆的也不要。”小遠說。
可是奶奶卻走去買了根棒冰,她口袋裏掏出來的鈔票都被汗浸濕了。
小遠接過棒冰,好高興,可是又有些不好意思。“奶奶咬一口!”他把棒冰伸到奶奶嘴邊。
“奶奶不咬,遠遠吃。”
奶奶又拉著車走了。小遠重新趴在窗口,等著奶奶。窗口有風,很涼快,還能看到黃浦江裏輪船的煙囪和旗杆。“知了——知了——”剛才他站著等奶奶的那棵梧桐樹上有隻知了在死命地叫著,把天叫得更熱了。有一個人走過去,撐了把花傘。又有個人走過來,戴了頂太陽帽。這幾個人是去遊泳的,拿著遊泳褲,穿著海綿拖鞋,奶奶又走過來了,肯定是奶奶,雖然濃濃的樹蔭遮住了,可是那“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小遠聽得出。果然是奶奶!大概是臉上的汗遮住了視線,奶奶使勁抹了把汗,才朝他笑起來。奶奶要是撐把傘有多好……小遠這麽想。太陽光把奶奶的影子照在地上,奶奶走得不見了,那影子也消失了。
這些事情,小遠也許也忘了,也許想一想還記得起來。小遠,你還記得起來嗎?
這時,閔建華和王世長奔過來,不知為什麽,他們今天也去得這樣遲。“快奔啊,陳小遠,要遲到了!”他倆朝小遠叫道,又像攆魂一樣地奔掉了。
要遲到了!小遠惱火地想。這麽緊張的電影,遲到了還有什麽勁。他狠狠地扭過頭,看著奶奶。全是你,慢吞吞慢吞吞的……
哦,小遠突然發現奶奶走路時背弓得這麽厲害,踉踉蹌蹌的,讓人看一眼都覺得怪可憐。奶奶變得多老啊!小遠天天和奶奶在一起,卻沒有注意奶奶已經這樣老了。他也沒有工夫去注意奶奶,他有多忙啊,讀書,做功課,田徑隊訓練,打籃球,到同學家去玩……
小遠停下了,轉過身等著奶奶。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等一等奶奶,攙著奶奶一起走。
奶奶以為小遠又要朝她大叫大嚷了,趕緊跑了幾步。
“別跑別跑,奶奶!”小遠連忙說,迎著奶奶奔上去……
我寫小說並不總是“深思熟慮”的。《走在路上》正是有一次走在路上突然想起,就寫出來了。那一天,走在路上時,旁邊走著的正是我的外婆。那時候,她已經年老,走路已經不能再快,而是東張西望,磨磨蹭蹭。我當時的心情是有一些不耐煩的,而旋即就已悔疚。《走在路上》的故事就由這悔疚而牽來。故事本身不完全是我小時候,但感情完全屬於我,《走在路上》因為這感情而成了名篇。名篇的意思是指很多書都選入了它,很多人都知道,而不是指其他。
——梅子涵
小說明顯借鑒、吸納了意識流小說的手法,以人物流動的意識和心理時間為依憑,構建了電影鏡頭閃回式段塊結構,鮮明地區別於傳統小說依憑日常時間結構作品的方式。
梅子涵在結構作品時,依憑的是少年小遠的心理意識流,也就是說梅子涵準確而緊緊地把握住了少年在特定環境、心態下的心理流動過程。小遠腦海中反複閃回的自己和奶奶的“過去”的時間映象和“現在”的時間映象,是引起小遠心理變化、重新用心靈貼近奶奶的媒介。小遠的情感變化是有生活依據的。
梅子涵通過探索,找到了表現老幼兩代心靈溝通和小遠感覺生命與時光的最佳藝術形式,使《走在路上》成為一種類型的典範作品。
——朱自強
期待中的對電影故事情節的緊張,一種審美性緊張,卻被故事外,由奶奶動作延宕而帶來的心理緊張,一種煩惱焦慮的緊張所代替,並不斷折磨著小遠的內心。不過,也正是在路上,小遠回憶起了幼年趴在奶奶肩上玩,聽她講看到的各種事。這些往事,如同電影畫麵在小遠的腦海中一幕幕呈現。沒有緊張,隻有溫情。記憶中的舒緩畫麵最終消解了小遠急於看電影的緊張感,並建構起了照顧與被照顧的換位式思考。
——黃清 詹丹
小說中,小遠的思緒不停地閃回到從前,記憶中出現了厚肩膀大腳丫的奶奶、無所不懂的奶奶、夏日正午流著汗水拉小車掙錢的奶奶,與之對應的是眼前走路緩慢的奶奶、現實中思維遲鈍的奶奶。時序被完全打亂,小說的內部邏輯脫離了事件的實際邏輯順序行進,充分展現了人物當時的心理活動,思維跳躍、斷續而並不阻滯,反倒流暢舒展。作家充分調動了人物的意識流動,幅度很大,切斷時幹脆利落,銜接時自然緊密。作品內部既有空間上的移動,又有時間上的延展,空間是始終向前的,時間則是不停向後的,於是構成一個能量交錯的氣場,使得文本被拓展,變得寬大而富有彈性。
——孫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