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

今天是戴老師叫大家來的。戴老師說:“收到通知後,大家來一下,告訴我,你們考取了哪所中學,我要知道你們考取了哪些中學,這樣我會非常高興。我以前的那些學生,他們收到錄取通知後,不管是什麽中學,都要來告訴我……”所以大家就紛紛來了。

現在,大家已經走了,離開了教室。有的跟著戴老師到辦公室去了,他們要請戴老師在自己的日記本上題詞簽名,這是他們在畢業前剛剛學會的一種互相勉勵留作紀念的方法。有的到操場上和小樹林裏去玩了。隻有他坐在教室裏,他想把這個坐了整整六年的教室打掃一遍,最後擔任一次值日生。他本來是想叫大家一起幹的,他是中隊長,而且又是最後一次了。隻要他說,同學們,我們要離開自己的教室了,讓我們把教室打掃得幹幹淨淨再走吧……那麽大家肯定會齊聲說“好!”並積極認真地參加,不會有一個人偷懶的。可是還沒等他說出來,大家已經蜂擁出了教室。於是他就想,算了吧,讓他們去吧,我一個人來打掃,我是中隊長……

教室裏真靜,靜得就像……就像什麽呢?哦,就像一年級開學的第一天一樣。大家都端正地坐著,許多同學還規矩地把手放在背後,他們上過幼兒園,從小班一直上到大班,所以他們懂。而他沒有上過,所以不懂這種規矩。坐在他旁邊的女生叫盛銘銘。他們認識,是住在同一條弄堂裏的,不過她家的房子要好得多,漂亮得多。她用胳膊肘碰碰他說:“王新,上課要把手放在背後。”於是,他就學盛銘銘的樣,把手放在了背後。

他們的班主任姓嚴,很年輕,很好看。她說:“同學們,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學生了,就要坐在這個明亮的教室裏學習建設祖國的本領。你們一定要好好努力,互相幫助,遵守紀律……你們說對嗎?”

“對!”大家齊聲說。他也說:“對!”他的聲音完全融合在大家的聲音之中,可是他覺得自己的聲音比誰的都響亮。多高興啊,從今天起,自己是個學生了。他們從幼兒園回來,總是說:“那是王老師教的……”“我們陳老師說……”可是他沒有上過幼兒園,他沒有老師。爸爸生病去世了,家裏隻有他和媽媽兩個人。媽媽幫對麵大樓裏的人家打掃樓梯和走廊,每個月每家付給她五毛錢工錢,一個月可以有二十多塊錢,這就是他們的生活費。他一直跟著媽媽,就把吃苦耐勞的媽媽當成“老師”。可是和人家一起玩的時候,他說:“這是我媽媽說的。”人家立即就說:“你媽媽根本不懂,這是我們老師說的!”他簡直沒有勇氣爭辯。人家是老師說的,是真真實實的老師。

可是,從今天開始,他也有老師了。“老師!”他在心裏輕輕地喊道。

嚴老師在大黑板上掛起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幾個最簡單最容易認的字。太簡單太容易了,嚴老師還沒來得及教,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念起來。嚴老師沒有生氣,說:“你們都會念了,那好,我請個同學站起來念。”沒想到,嚴老師偏偏叫了他:“王新同學,請你站起來念一下。”

他站起來,低著頭,低得腦袋快碰到了課桌,害怕地說:“嚴老師,我不認識。”

“我認識,嚴老師!”有人自豪地大聲地說。

嚴老師似乎想起了什麽,說:“坐下吧,不認識,老師會教你的。”

他沒上過幼兒園,媽媽又不認識字,所以他和有些同學不同,必須跟著老師一個字一個字地學。他學得很認真。嚴老師每教一個生字,都要特別地看看他,似乎在問:會了嗎?

早晨,當他醒來時,媽媽總不在身邊,已經在對麵大樓裏打掃衛生了。他經常睡得超過鍾點,來不及吃早飯,有時上課還要遲到。遲到了很丟人,要站在教室門口喊“報告”,同學們全都看著你,教室裏很靜,靜得使你渾身不自在。嚴老師說:“進來,以後早點。”可是以後又遲到了,又喊“報告”,大家又看著他。嚴老師說:“進來。”她沒說“以後早點”。課間休息時,嚴老師說:“王新,到辦公室來一下。”他害怕地跟著嚴老師走進辦公室。嚴老師要批評我了,他想。可是嚴老師從拎包裏拿出一個麵包,這是嚴老師當午飯吃的,遞給他,說:“媽媽去掃地了,沒有人喊你,你一定睡過了鍾點,沒吃過早飯。把這個麵包吃掉吧!”他接過麵包,又接過嚴老師倒的開水,鼻子有點酸溜溜的……盛銘銘走進來,她悄悄地跟在嚴老師後麵,躲在辦公室外麵偷聽,怕嚴老師會狠狠地批評王新。可是嚴老師沒有批評。盛銘銘說:“嚴老師,我和王新住在一起,以後每天早晨我去叫王新,王新就不會遲到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遲到過。

二年級時,他們光榮地入隊了。在舉行入隊儀式的前兩天,中隊輔導員斯老師向大家宣布未來的中隊委員和小隊長名單。現在,他們的班主任是斯老師。

“中隊勞動委員王新。”

他怔了怔。盛銘銘用胳膊肘碰碰他:“王新,你是中隊勞動委員!”他笑了。他沒有想到斯老師會讓他當中隊委員,他可是連小組長都沒當過,卻一下子左手臂上就要佩上兩條紅杠的標誌了。

斯老師說:“王新學習成績好,遵守紀律,尊敬老師,也關心同學,他每天早晨都用布把盛銘銘的課桌椅擦幹淨,他當了勞動委員以後,也會關心全中隊的每一個隊員的。”

斯老師在表揚他,他有些難為情。自己的學習成績怎麽會全是五分的?老師教的。嚴老師說:“不認識,老師會教你的。”自己怎麽會遵守紀律不遲到的?盛銘銘天天早晨來叫的。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六點半的時候,她就來敲窗戶了:“王新,快起來!”……所以他才會尊敬老師,才會每天早晨不但把自己的課桌椅擦幹淨,還把盛銘銘的課桌椅也擦幹淨。可是為什麽隻幫盛銘銘一個人擦,而不幫所有的同學擦呢?他模模糊糊地理解了斯老師表揚中所含有的期望。

他是個出色的勞動委員,像個小雷鋒似的為同學為集體服務。三年級時,大家一致選他當中隊長,一直當到現在。現在他已經小學畢業考上了初中,並且是全市最好的重點中學——上海中學。他們弄堂裏從來沒有人考取過上海中學,就是對麵那幢大樓裏,也沒有哪家的小孩考取過。可是他考取了。這簡直像個夢。還沒有填誌願前同學們早就嘰裏呱啦開了,他們在爭論哪所中學最有名氣,說自己準備填什麽誌願。盛銘銘的爸爸是中學校長,所以她知道哪所中學最好。她說:“告訴你們吧,最好的是上海中學,可以住宿的,每個星期回家一次,要坐好幾毛車錢才能到。那兒可美了,像公園一樣。可是我爸爸說,每門功課要考九十多分才行。”她走到王新的座位前,她已經不和他坐在一起了。她長高了,高得很快,所以移到了最後第二排。他也高了,但高得很慢,仍坐在前麵第三排。她說:“王新,你成績好,算術成績特別好,你應該考上海中學,我爸爸說你有希望錄取的。”她是真的問過她爸爸的,她說她們班有個同學的成績怎麽怎麽好,他考上海中學有希望嗎?她爸爸說,如果確實是那麽好,當然有希望……

可是他媽媽不同意他考,因為沒有錢供他住宿,每個星期還要來回的車費,媽媽希望他考半工半讀。參加家長會時,她聽教導主任說,家庭條件困難的,可以考半工半讀,半工半讀發飯錢,畢了業就可以進廠做工。

填誌願了,他的第一誌願是……他剛要寫,一隻大手輕輕地捏住了他的筆。他抬頭一看,是班主任戴老師。戴老師笑著問他:“你的第一誌願填什麽?”

“冶煉廠半工半讀。”他說。他爸爸曾經在冶煉廠當工人。“不,你應該到一個更好的學校去讀書!你填上海中學,好嗎?想考就填上,填吧!剛才,在樓梯上我已經和你媽媽說好了,她同意了。先考,考取再說!”

他照著戴老師說的填了。他激動得手微微發抖。回到家裏,他問媽媽:“媽媽,你碰到戴老師了?你同意了?”戴老師就住在對麵的大樓裏。有時他幫媽媽一起掃地,早就認識了戴老師。五年級時,戴老師當了他們的班主任、語文老師。媽媽看見他,總要問:“戴老師,我家王新書讀得出嗎?”“書讀得出”的意思就是學習好。戴老師總是說:“讀得出,讀得出,你這個爭氣的兒子以後能考狀元!”媽媽說:“要讀不出,你就罵他,我不怪你。”戴老師說:“要讀不出,恐怕我還要打他呢!”戴老師的真誠和兒子的爭氣,使她笑了。

他到戴老師家去玩過。玩過幾次,忘了。反正吃過糖,戴老師幫他複習過功課,指導他寫作文,告訴他怎樣審題、怎樣突出中心、怎樣寫得通順……

考試那天,戴老師坐在考場門口,手裏摟著個毛巾包,裏麵全是冰棍:五十四根冰棍。同學們考完算術,出來休息時,他往每個人手裏塞一根冰棍,叮囑道:“好好考,好好考。”他對王新說:“你更要好好考啊,王新你考的是全市最好的中學。”他真的考取了。今天,他第一個到學校,撲到戴老師麵前:“我考取了,考取了,戴老師!”

“好,好,我知道你會考取的,”戴老師說,“你媽媽高興嗎?”

“高興!她買了糖,叫我請你,還有斯老師、嚴老師和別的老師吃糖……”他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把糖,雙手捧給戴老師。糖不太好,全是硬的,就是店裏賣的一分錢一粒的,但戴老師很高興,剝了一粒放進了嘴裏。

“應該高興,這是你的光榮,你媽媽的光榮,也是我的光榮,我們學校的光榮。告訴你媽媽,別急,缺少什麽生活用品、學習用品,告訴我。”

“不要,不要,我都有。我舅舅說,要給我做一套新衣服,買一頂新帳子;我小叔叔說,他幫我付飯錢。隔壁郭媽媽還送來一隻新臉盆呢!”

戴老師笑笑說:“我也要幫助你,讓我想想,送什麽東西給你合適……”

他把教室打掃幹淨了。地上沒有一片紙屑。課桌椅上看不見灰塵。玻璃窗揩幹淨了,講台揩幹淨了,黑板揩幹淨了。教室裏分外地明亮。他輕輕地拉上教室門,走出來。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教室裏是多麽安靜。太安靜了,因為裏麵一個人都沒有,因為他們已經畢業了,快要踏入新的課堂。他終於留戀地轉過身,向辦公室走去。盛銘銘送給他一本留作紀念的日記本,他也要去請戴老師題詞簽名,還要去請斯老師、嚴老師和別的老師都題詞簽名,他要帶著老師們的叮囑和希望走進新的課堂……

《課堂》寫了培養和關懷,寫了人之間珍貴的感情。兒童文學很需要寫這種感情,使閱讀增添感動。

——梅子涵

這是梅子涵老師 40 年前的舊作,今天讀來,依舊散發著清冽、沁脾的芬芳。在作者克製、從容的敘述裏,勾勒出貧困失怙兒童王新從沒有任何學習基礎、經常遲到蛻變為優秀中隊長、考入最好中學的成長曆程。在自然、散淡的筆調裏,嚴老師、斯老師、戴老師們對他格外的關照和對所有孩子的關愛,**漾在樸素的字裏行間,吟唱著師友之愛、人性之美的協奏曲。更為可貴的是,老師、同學對王新的幫扶不是優越者立場的施舍,而是平等、尊重、共勉的雙向奔赴,映射著“老師”動人的身影,彰顯著“課堂”無限的能量。

——姚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