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好一個讀書人

南楚長安城中,剛剛從冀州回到京城的崔雲鶴並沒有直接去麵見那位九五之尊,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讓下人打理一番好久都不曾有人居住的屋子,又喚來已經成了自己書童的天罡衛,為自己研磨墨寶。

“崔秀才,你這是要寫什麽?”天巧,實際年紀不知如何,隻是身材依舊如同孩童一般,在天罡衛之中,算不得位列前茅,隻能算作一個精通刺探情報的死士,實力雖說在天罡衛中屬於中等,但在江湖中仍舊是有一席之地的。

且再加上如此外貌形態,雲白穀將他放在崔雲鶴身邊,還是比較放心的,畢竟沒有人會看得起一個孩子能做什麽。

崔雲鶴換了一身儒士袍子,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書案上鋪平的宣紙上,略微沉吟片刻後,接過天巧遞過來的毛筆在宣紙上一番書寫。

天巧伸長脖子想要看清楚,當看到宋慧山三個字後,目光流露出一副了已然的樣子,本以為是在為那些戰死的武將請功,沒想到是在為給宋慧山追封諡號。

“好端端的一個半步儒聖,如果能先一步撤出顧江,之後的冀州正麵戰場絕對能發揮出不一樣的作用,甚至就不會死這麽多人了。”天巧撇了撇嘴,對於宋慧山的毅然赴死,在他看來,隻是浪費而已。

“人與人不同,他興許也看出來我所安排的深意,他若是在冀州戰線活下來,不管是南楚皇帝還是北遼女帝,他們都不會放棄冀州戰線,特別是咱們的那位年輕皇帝,一定會將重心徹底放在冀州,甚至連幽州都不會在過多詢問,畢竟那可是一個儒聖,就算隻是半步又如何,一般的武將,誰能敵得過他?又或者大型衝陣之時,誰又保證宋慧山不能翻山倒海,給予北遼最大範圍的攻伐?”崔雲鶴聲音不鹹不淡。

“話在說回來,就算宋慧山遵守三教不入凡俗的規矩,在他已經知道我崔雲鶴明擺著就是跟我師父皇甫良才兩人合力就是要拖垮冀州戰線,你覺得,身為南楚文官一脈富有話語權的宋慧山,能做到視而不見?還是說拉他下水?

都不現實,而正是宋慧山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會選擇死在冀州,畢竟說到底,他隻是個文官,而我,會成為下一任首輔,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如此呢?”崔雲鶴終於寫完了那封為宋慧山在內的所有戰死冀州的武將追封諡號的奏章,輕輕呼氣,將墨跡吹幹,小心翼翼的卷起藏入袖中。

天巧在一旁並沒有說話,而是覺得若自己是宋慧山會如何,可想來想去,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宋慧山的大義凜然,真有可能與崔雲鶴同流合汙,坑殺南北士卒後,隻為了自己的官運亨通以及性命無憂,心中不免有些佩服這個極其重規矩卻仍是選擇壞了規矩而死的宋慧山。

崔雲鶴離開了自己的宅子,並沒有坐轎子,而是沿著中軸大道,朝著皇宮方向走去,沿路之上,國泰民安,盡收眼底,可唯獨宋慧山卻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入了皇宮,崔雲鶴心思也沒有輕快半點,在一位老太監的引領下,直接來到了禦花園,此時的李毅正跟皇妃江軒兩人在禦花園中賞花,江羽此刻並不在此處,之前皇帝李懿給了江羽一個後門機會,想必現在江羽已經去安排那些人前往禹州了,所以一連好些天就連江軒都沒能見江羽幾麵。

崔雲鶴來到皇帝身前,恭敬行禮之後,沒有著急拿出那份奏章,而江軒畢竟也來了皇宮好些日子,自然對於皇宮中一些不必說出口的規矩心知肚明,小聲告退後,也直接離開了禦花園,一並還有禦花園中的宮女太監。

李懿目光看向崔雲鶴,雙目微微眯起,也沒有著急開口,良久之後,李懿臉上多出一抹笑容說道:“崔大人,若不是你主動來見朕,朕就要治你一個抗旨不遵的罪名了。”

崔雲鶴麵色平淡,沒有開口為自己辯解,而是說道:“陛下,冀州如今已經徹底退出兩朝戰事,這是戰死冀州戰線的功臣,還請陛下追封諡號。”

崔雲鶴說著,將袖中那封手寫奏章恭恭敬敬的遞給李懿,李懿接過奏章,隻是簡單瀏覽之後就放在一旁。

“這件事崔大人就不用管了,朕已經命人去籌辦了,崔大人,既然冀州戰線已經徹底崩盤,你認為我朝之後的重心應當放在何處?”李懿雙手擱在膝蓋上,目光之中帶著試探。

崔雲鶴聞言微微挺直了身板,沒有絲毫遮掩說道:“微臣覺得,應該放在禹州。”

“為何?”李懿臉上露出一副戲謔之意。

崔雲鶴卻沒有說什麽,甚至連一句解釋都沒有,隻是沉默的站在那裏。

李懿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崔雲鶴的回答,臉上的戲謔退去,多了一絲冷漠說道:“那朕是否可以這麽想,冀州戰線的失利,是你這位前身紫恒天首席客卿的幕僚為了保全紫恒天而刻意與北遼同流合汙呢?”

崔雲鶴依舊不說話,不辯解也不承認,隻是站在原地,李懿臉上浮現出一抹怒意,猛然一巴掌拍在身側的石桌上,他怒喝道:“崔雲鶴!你當真不想解釋?你可知若朕當真如此想了,你便是死罪!”

“君讓臣死,臣如何不死?”崔雲鶴隻是默然開口,仍舊沒有為自己開罪的意思,隻是拱手作揖,轉身欲走。

看著崔雲鶴離去的身影,李懿更為惱火,卻又不能就真讓崔雲鶴領罪去死,隻能冷哼一聲,喝住崔雲鶴:“你這是在跟朕置氣?隻在怪朕太過將重心放在冀州?”

“微臣不敢。”背對著皇帝的崔雲鶴聲音平淡。

“哼,朕知道你之前是在為紫恒天共事,所以有一些偏心紫恒天,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隻是這一次冀州戰線的失利,更是之後抗旨不遵,現在這樣是讓朕難堪嗎?”李懿麵色越加冰冷。

“微臣不敢。”崔雲鶴依舊言語平靜,並未轉身。

“不敢,不敢,不敢,你崔雲鶴還有什麽敢做的,如今你即將任職我南楚首輔,如此犯錯,你讓朕如何能夠安心放任你執掌大權?”李懿深吸一口氣,勉強平複內心的憤怒。

“若是陛下依舊對微臣心存芥蒂,這首輔位置,微臣可以讓與他人去做,反正已經在這長安城之中渾渾噩噩好些年,即便是老死不得誌,也無妨。”崔雲鶴背脊挺直,聲音波瀾不驚。

李懿被崔雲鶴兩句話噎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隻是不斷深呼吸用以平複心情,良久之後才緩緩開口說道:“崔大人之前在紫恒天,心中偏向紫恒天朕不是不能理解,但既然崔大人要繼任首輔,應該站在我南楚的位置去看一看,並不是朕不能容忍一個江湖門派存於世間,

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個天下第一的江湖門派,朕又怎麽可能容忍不了,但一個天下第一的門派中有一位天下第一,換做任何一位君王,都會寢食難安,特別是當皇帝還與那位天下第一有隔閡仇恨,即便現在遭逢亂世而不得不站在統一戰線,但戰爭結束之後呢,

到了算清賬的時候,你覺得,他一個天下第一,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皇帝,很難嗎?還是說你崔大人能用半個天下的人的性命擔保,那位天下第一一定不會對朝廷動手?”

這次輪到崔雲鶴無話可說,李懿所說之言語,他身為早些年在紫恒天發家的幕僚能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不都看在眼中,若是他當真能夠保證的話,又何必會讓一切發展脫離掌控呢?

“朕會讓人追封這些人的諡號,隻是希望崔大人,既然上任首輔的事已經是板上釘釘,那便請崔大人明白,認清自身位置,就算是不為了南楚廟堂,也為了南楚百姓,天下百姓。”李懿說罷,便不再說什麽,端著手邊茶水一飲而盡。

崔雲鶴轉過身,目光看向這位年輕皇帝,世人都覺得李懿如此針對紫恒天,隻是對紫恒天心有怨氣,畢竟身為天子,讓人不會讓自己心中不順,故而刻意針對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隻是這一切背後的原因,也隻有這位年輕皇帝自己知道,他隻是做了一個所有皇帝都會如此做的謀劃而已,誰都怪不了。

離開了禦花園的崔雲鶴種種呼出一口氣,原本寫好了那封奏章,崔雲鶴就已經是心存死誌,畢竟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看著都很正常,但卻經不起推敲,特別是在自己接到聖旨之後,仍是選擇抗旨不遵去見一見皇甫良才後,原本正常的戰事失利在有心人眼中已經變成了崔雲鶴暗中聯手皇甫良才的惡意謀劃。

皇宮之外,打扮成書童的天巧百無聊賴的坐在街口邊,一手拿著一張羊肉餅,一手端著一碗粉絲湯,吃的正香,餘光卻瞧見崔雲鶴從皇城之中走出,三兩口解決羊肉餅,一口悶下碗裏的粉絲湯後,屁顛屁顛的跑到崔雲鶴身邊。

“你這小子,不老實待在府中,來這裏做什麽?”崔雲鶴瞪了一眼天巧,眉頭微微皺起。

“嘿,崔秀才,我可是擔心你,你就這麽感激我的?果然啊,你們讀書人就是嘴硬。”天巧笑眯眯的站在崔雲鶴身邊。

“讀書人,好一個,讀書人啊。”崔雲鶴啞然失笑,背負著手,往前走去。

長安城裏,臨近太和街的一間私塾裏頭,有個年紀不知幾何卻兩鬢斑白的文人推門而入,看著那些高談闊論,衣冠大袖,腰玉琅琅的讀書人,隻是嗤笑一聲,開口帶著諷刺:“說的真好啊。”

那些剛才還在討論天下大事,說些什麽要是換做他們去到邊關出謀劃策,什麽北遼鐵騎,南蠻武夫的,憑借他們的膽氣學識,加上他南楚鼎盛國力,又怎麽會死這麽多人。

這位姓崔的中年文人在一個小書童的攙扶下,緩緩走到一張椅子前頭,毫不客氣的一屁股坐下,半眯著眼,也不說話。

這群讀書人裏有個身著清灰大袖的年輕男子猛的認出了這位文人,連忙拽了拽身邊準備當出頭鳥的同僚,眼神示意卻無任何作用。

那年輕男子的同僚走到崔雲鶴麵前,隻是輕蔑的看了眼崔雲鶴後,抬手竟是推搡了一把崔雲鶴身旁站著的書童,卻被那不起眼的書童一腳踹在肚子上,頓時這位高大男人竟是直接被一腳踹飛老遠,撞到了一大片桌椅板凳。

“說啊,繼續說,我到要看看,這長安城裏的讀書人,能不要臉到什麽地步。”崔雲鶴終於抬起眼皮,不過並沒有看被踹飛出去的年輕男子,而是開口繼續諷刺。

也不知道是剛剛小書童那一腳震懾住這些人,還是有人認出了這個中年文人後小聲互相提醒,都不在說話,一個個站在那裏,頭顱低垂,大氣都不敢喘。

“什麽時候,在這安穩的長安城裏的讀書人都這麽不要臉了?

你們去邊關做謀士?

哈哈哈,這是打算讓北遼,讓天下,讓民間百姓都活活笑死?”看著這些讀書人,崔雲鶴沒來由的生出一股子怒氣。

“我早些年來到長安城,便是還未到這,心裏頭就有個願望,不,應該也是那些真正讀書人的願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躋身廟堂,為天下讀書人謀條生路,定要讓天下百姓,想讀書的讀的起書。”崔雲鶴極力壓製那股怒氣,開口冷淡至極,緊握雙拳擱在膝蓋上。

“可如今的讀書人呢?一個個夜郎自大,整日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的做派到是十足,

可真要讓你們丟了手裏的書,提刀上馬,衝陣殺敵的時候你們又有誰敢衝在頭一個?

書中有山有水有天下,無仁無義無良心,好一個讀書人啊。”

“我且問問你們,你們知道邊關之外樹了多少衣冠塚嗎?興許到了今天比你們國子監所有石碑上的字加在一塊都多。

你們知道那些人為什麽這麽拚命嗎?當那些戰死沙場的人都是傻子不成?還是說當真是為了你們這群喂不熟還不成器的白眼狼?

平日裏,那句為天下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話都喂到狗肚子裏去了?

我呸,他們要是知道了,早就先用你們這群隻知道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狗屁讀書人祭刀去了!”

崔雲鶴越說越生氣,猛然起身,抄起桌子上的幾本書朝著那些讀書人砸了過去,那些人也不敢閃躲,一個個眼中閃爍著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