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師兄弟
對於那些坐在前堂的那幾位文官老爺們,這宅院中的下人們對此頗為驚訝,要知道,他們可是從這所宅子落在他們大老爺頭上那天開始,就是在這宅子裏當差的,對於這種場麵可以說的上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上次來這宅子裏的文官老爺還是在大半年前了,向來這些年來此地的人,十根手指都數的過來了,今個也不知道因為些什麽事兒,竟然能讓這麽多文官老爺來他們大老爺的宅子裏。
姍姍來遲,又或者說是刻意晾著這些來訪客人的張奕齡從內堂走出,身後跟著幾個下人,在張奕齡走入前堂之後便自行離去。
在首位上坐下的張奕齡目光掃視一周,看著在場內新南楚的中流砥柱的文官,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下手位置,新晉的兩位尚書,旬正和崔雲鶴各自捧著茶水,兩人表情皆是清風雲淡,崔雲鶴身邊坐著齊微,低垂著眼簾,看不清眼中神色。
旬正身邊坐著門下省洪文閣,中書省的宋慧山,這些無不都是當今朝堂上的風光大人物,如今卻如同相互對立的兩撥人,雖然坐在同一個屋簷下,可兩方之間似乎又在暗自爭鬥。
坐在首位的張奕齡對此視而不見,隻是喚來下人換了茶,端來一些點心吃食,默默看戲,也不說話,興許是實在覺得無趣,最後他開口問道:“諸位今天光臨寒舍,有什麽想說的不想說的,敞開說,我這宅子不大,但絕不會傳出去一句風言風語。”
話音落下好一會兒,旬正正了正身子出聲詢問到:“首輔大人對於皇帝給了那紫恒天雲白穀一個鎮遠大將軍名頭,有何看法?”
看似是在問張奕齡對此的看法,實則更多是在問張奕齡站隊哪一方。
張奕齡眉眼微抬,看向坐在左手邊的旬正,後者似乎被身邊這位文官執牛耳者盯著有些不舒坦,挪了挪屁股,但卻依舊挺直了腰杆。
“你們呢?也是問這種無聊頭頂的問題?”張奕齡並沒有開口回答,而是看向崔雲鶴問道。
崔雲鶴微微一點,沒有開口承認,卻也沒有搖頭否認,隻是將手中茶杯輕輕放下,雙手疊放。
“崔雲鶴算是剛剛躋身官場的人物不懂我南楚官場的規矩我理解,你一個不止一次參加朝堂議會的老人,難道是第一天認識本首輔的嗎?”張奕齡看向旬正,眉頭緊皺,聲音卻是不急不緩。
旬正有些啞然,臉色有些漲紅,不知所措。
“我向來不喜歡摻和朝堂中的拉幫結派,對於你們所說的什麽宋黨,青黨,崔黨更是懶得摻和,就是怕以後弄得一身騷,旬正,我且問你,你為何會覺得陛下所做欠妥?”張奕齡依靠在椅子上,扭頭看著旬正出聲問道。
旬正雙手交叉,好一會兒才說道:“若不是紫恒天與我南楚朝廷勢如水火,又怎會引來歹人惦記。”
“所以,你是覺得不管是當初的南蠻入駐中原,還是如今北遼大軍壓境,都是紫恒天不知好歹,一直不願接受朝廷招安的緣故嗎?”張奕齡的話一針見血,讓旬正徹底無話可說。
“旬正,我知道你是一個難得的好官,之所以一直被壓在侍郎的位置上,一是因為你自詡清正廉潔,不願意與某些高官同流合汙,故而在陛下當初說要扶持你坐上尚書位置的時候,我選擇替你說了幾句好話,如若不然,你仍舊會被我,被那些高官死死壓在侍郎的位置上,直到老死。”張奕齡不在看旬正,而是頭抵著椅子,看著房梁。
“今天你來此,不過也是想看看我這個當首輔的,是不是真的偏心與紫恒天,到時候紫恒天真的被北遼特殊對待,我是否會跟陛下諫言,抽調邊境精銳去支援紫恒天,對此,你大可放心,當初在登基大典之上,陛下與雲天主都將話說的很明白,他們兩個心中有什麽坎,咱們這些當臣子的不好妄加揣測,但有些話,有些事你也應該知道,該不該說,該不該問。”張奕齡端著茶杯抿了一口。
“崔大人,我這個回答,不知道你是否滿意。”似乎是察覺到了崔雲鶴眼中一閃而逝的失落,張奕齡咧了咧嘴,嚴肅的臉上多了幾分玩味笑意。
“滿意而又不滿意,首輔大人仍舊秉持著做官的初心,這點下官的確佩服,但首輔大人終究沒辦法一碗水端平,無法做到力排眾議,為已經是成了南楚臣子的紫恒天說上兩句客氣話,而感到有些心寒。”崔雲鶴同樣微笑,言辭鋒利,就連身旁的齊微都有些愕然的看著崔雲鶴。
“那,若是換你來做這首輔,你又會如何做到兩全其美呢?”張奕齡似乎提起了幾分興致,開口問道。
“幫理不幫親,作為臣子,自當與帝王解難,而作為臣子,更應當為同僚幫襯。”崔雲鶴深深吸了一口吸,眉宇間滿是嚴肅神色。
一瞬間,整座前堂鴉雀無聲,就連眾人的呼吸聲都下意識的放低幾分,宋慧山與洪文閣兩人有些驚異的看著崔雲鶴,旬正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齊微仍然是有些愕然,不過隨後便化作了了然。
張奕齡忽然開懷大笑,笑聲響徹整座前堂,良久之後,終於止住笑聲的張奕齡說了一句誰都能聽得懂,但卻想聽不懂的話:“崔雲鶴啊崔雲鶴,活該你這些年在國子監做一個六品助教,活該你,坐上下一任首輔的位子。”
宋慧山輕輕吐出一口氣,隻覺得今日之事,讓他這個在中書省執政將近二十年的履曆都有些難以接受,手心中盡是冷汗,輕輕碰了碰身旁的洪文閣,兩人交換了個眼神。
洪文閣是一個年紀不過二十七八歲的中年文人,而他這個年紀就已經做到了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的位置,也算是天縱奇才,隻聽他輕聲咳嗽一聲說道:“首輔大人,如今有不少彈劾您的折子,雖然已經有很多被壓了下來,但仍然有一些傳到了陛下哪裏。”
“無妨,都是些家常便飯罷了,反正自打我出任首輔之後,彈劾奏章一封接一封,隻是大部分都被先皇壓下,後來那些人見彈劾無用,也不再浪費經曆,不過如今先皇剛剛駕崩,這些人又跳出來,看樣子,我這個首輔,做的還是不稱職啊。”張奕齡眼中含笑,嘴角含笑。
洪文閣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一旁的宋慧山如今已經有五十多歲了,這個年紀在如今的南楚廟堂之上並不算年邁,但也覺不算年輕,此刻替身旁的這位忘年交解了尷尬。
“首輔大人,那對於紫恒天雲白穀的詔書我便命人起草,到時候會發往門下省審核。”宋慧山在朝堂中並不算清流名士,隻是相比較於那些貪官汙吏來說,也算是清正廉潔,興許是中書省撈不到油水,這位中書省的文官老爺每逢他人送禮,隻收書籍,久而久之,在南楚廟堂之上,宋慧山就落得一個宋書生的名頭。
張奕齡隻是輕輕點頭,他對宋慧山的觀感並不是太好,即便這些年宋慧山在中書省兢兢業業,全心全意的為朝廷辦事不假,但隻要是收了他人禮品,不管輕重,張奕齡統統看不起,雖然也不會小心眼到去皇帝麵前告發,但也絕不會去親近結識,若不是看在宋慧山還有幾分文人風骨的份上,估計今天張奕齡都不會讓他走進自己的宅院。
“諸位今日過來,也不過是看看我對於紫恒天的看法,反正話該說的不該說,我都說了,你們樂意相信多少,就相信多少,天色不早了,就不留諸位在寒舍吃飯了,阿香,送客。”張奕齡似乎有些倦意,起身揮了揮手,讓幾位下人,將在場的諸位文官大老爺送出後,自己一人轉身離開。
旬正與崔雲鶴離開時,仍舊保持距離,兩人依舊對彼此視若仇敵,卻仿佛考慮到未來在朝廷或許還有一起謀事,有些話也沒說的太絕,反正到了門口,兩方人各奔東西,不歡而散。
離開了前堂的張奕齡並未回到自己的廂房休息,而是來到後堂外的涼亭下,讓一直跟著自己身後的下人去熱了一壺好酒送來,張奕齡便獨子一人坐在涼亭中。
聽到自家老爺要喝酒的消息,這位跟了張奕齡幾乎小十五年的下人麵露驚訝,要知道自家老爺身體不好這件事外人不知,他這個跟了好些年的下人自然之道,自家這位大老爺從未飲酒,就算是當初坐上了首輔位置如此高興的大事上,他這位大老爺也隻是在晚膳時加了一整隻雞和一整隻燒鵝而已,可以說,自大自己服侍老爺那天,幾乎從未見過大老爺喝酒。
但畢竟大老爺張嘴要了酒,自己一個下人也說不得什麽,等他端著一壺酒回來的時候,發現大老爺身邊多了一個人,看那人身形高大,一頭長發隨即散在腦後,麵相普通,不過可惜是個瞎子。
那下人將酒輕輕放下之後,直接離開了涼亭,他毫不擔心那個瞎子會傷害大老爺,要知道這裏是哪,這裏可是南楚長安城,天子眼皮子底下,而且自家大老爺聽說還是皇帝最寵愛的文臣,要是敢動自家大老爺一下,不管是誰,估計九族不保。
“我還是頭一天知道,我還有個師兄。”張奕齡坐在涼亭之中,神色平靜,將那一壺酒給兩人都倒了一杯。
“我跟你不一樣,我一直都知道,我還有個師弟,隻是,師弟的命不好。”衛華霖聲音平靜,一抬手便精準抓住了桌麵上的酒杯。
“那師兄今天過來,是來可憐我的?”張奕齡抬眼打量自己這位目盲師兄。
“師父說,你快死了,讓我過來最後看看你。”衛華霖直言不諱。
張奕齡啞然失笑,自己這位性子直爽的師兄,若是自己早些年遇到該多好,怕也不會過得如此不痛快。
“師父他老人家,如今如何了?之前在長安城見過一回之後,就再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張奕齡開口問道。
“在北遼呢,也不知道又在搞什麽名堂,師弟,就這麽死了,你真的甘心嗎?”衛華霖灰白的眸子猛然‘看向’張奕齡,言辭銳利。
張奕齡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問的有些發蒙,不過片刻他笑了笑,低頭不語,再抬起頭卻已經是淚眼朦朧,人啊,就是如此奇怪,明明笑的很開心,但也哭的很厲害。
“我怎麽甘心啊,我如今正直當打之年,我好不容易在這官場之中熬出頭,坐上了首輔,大展拳腳沒幾年,可天殺的老天爺竟然要連我的命都要一塊收走,我怎麽甘心,師兄,我不想死啊。”張奕齡舉起酒杯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許是喝得有些快了,一時間咳嗽不止。
衛華霖神情動容,抬了抬手,終究還是落了下去,轉過了頭不在看張奕齡。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聲的張奕齡滿是笑容的臉上卻是淚流滿麵,繼續說道:“我在這南楚廟堂被人打壓,坐在冷板凳好些年,如今熬出了頭,成了大官,到了大展宏圖的時候,有人卻跟我說,我要死了,就好像一個練武之人,練武遇到瓶頸,被困了一輩子,終於在突破瓶頸,馬上就要躋身到仙人境界的時候,有人告訴你,你活不成了一樣,師兄,你能理解嗎?”
“我不甘心啊,你問問天底下的人,誰不想活著,誰會嫌棄自己活的不夠久,活的不夠長?可為什麽死的人是我啊,憑什麽啊。”張奕齡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絲毫沒有了在前堂時的風輕雲淡,隻是一杯一杯的往嘴裏倒著酒水。
衛華霖歎了口氣,不知道怎麽開口安慰,隻是坐近了自己這位師弟身邊,抬手輕拍著師弟的後背。
站在遠處往那邊看,就能看到一幕格外奇怪的畫麵,當朝首輔張奕齡伏案痛哭如同一個孩子一般,身旁有個眼瞳灰白的目盲男人輕輕拍打張奕齡的後背,宛如一個長輩,如此場景,怪異且讓人心生悲涼之感。
許是從未喝過酒,第一次飲酒便如此失態的張奕齡最終醉倒在涼亭之中,衛華霖坐在一旁許久不肯離去,直到天色漸晚,有下人來招呼張奕齡用膳才看到自家大老爺獨自一人醉倒在涼亭之中。
那下人慌忙將張奕齡扶回屋子,轉過頭看向涼亭,卻發現涼亭之上本應該是一對的酒杯,少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