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報仇雪恨02

至於這家商行的生意,傳說和猜測更多,有的說他們做的是合法生意,把連城的各種土特產從地瓜幹到蔣氏宣紙,從白騖鴨到蘭花根藝,隻要能搞到的統統販賣到兩廣、兩江和內地,再從內地和口岸把日用品和西洋時令貨色運到閩地銷售,一來一往收取差價。也有的說他們做的是見不得官的走私生意,私鹽、私棉、私煙……凡是官賣的買賣他們都走私路牟取暴利。所有這些傳說和猜測的依據都是他們不做門麵生意,在他們的門麵上,除了桌椅板凳什麽貨物都沒有。

這是商行剛開張時候的情形,時間稍久,各種傳言猜測也就漸漸沒了聲氣,人們逐漸習慣、接受了六順商行的存在。就像人們看慣了街道邊上的樹木屋舍,看慣了街道上麵你來我往的行人車輛。

外人不知道的是,六順商行占據的鋪麵不是租的,而是白使喚的。外人不知道的還有,有了這家商鋪以後,六順商行對原來的鋪麵進行了全麵的改造翻修,門麵不大的商鋪後麵,卻有一個占地頗廣的大院落,院落有裏外三進的房子,後麵還另開了一道毫不起眼的小門。從正街上看,六順商行僅僅是一個門臉不大的商鋪,從後麵看,誰也難以把那所大院跟商鋪聯係起來。

六爪女把第二進院子的東廂房占用了,屋裏的擺設基本上原封不動的照搬竹林寨師父的房間。不同的是,師父的房間是一帶二的套間,她化繁為簡,把師父分設在三間房子裏的擺設集中到了一間屋子裏。迎著窗戶能照到陽光的位置架著她的床鋪,迎窗口擺著桌椅板凳,桌子的側麵靠牆擺上了書櫥書櫃,裏麵塞著從四堡買的一些雜七雜八的古裝書,還有從書店淘來的新式版樣的書籍裝文雅。

開個商行是六爪女決定的,這個決定也是逼出來的。回到縣城占據了這座宅院以後,他們幾個人著實過了幾天無憂無慮的好日子。胡子是個有今天沒明天的貨,有吃有住啥也不想。啞哥是個武癡,吃飽了睡足了,隻有一件事情:練武,如果說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跟在六爪女後麵自覺自願的當保鏢。沒過多久,黑子和條子找了過來,六爪女驚訝,問他們怎麽找到這兒的,他們說回到竹林寨以後,看到寨子沒了,師父也找不到,就跑到林先生那裏打聽,是林先生讓他們過來的。六爪女聽黑子、條子這樣說,琢磨出兩條結論:其一,師父是擔心黑煞神肯定會來報複,而且必定是血腥的報複,所以事先把他們都遣散了,隻留下自己和阿公、阿嫲對付黑煞神。其二,除了黑子、條子,後麵肯定還會有人被林師叔給推過來,如果那樣,竹林寨的人們就又能匯合到一起了。這既是好事,也是麻煩,好處是大家又能重新聚在一起,人多勢力大,碰上啥事也能相互照應。麻煩就是人多嘴多,從林師叔那裏結算來的錢有義務讓大家一起吃。

果然,不久豆子、禿子也先後找了過來,果然,他們也都是找到林師叔以後,林師叔給推過來的。林師叔這樣做,更加重了六爪女對林佳田的惡感。黑子、條子、豆子、禿子這些人都是竹林寨的兄弟,六爪女沒有理由不接納。可是,林師叔作為師父的結拜兄弟,對師父身後的事情,對師父生前的夥計,如此冷漠、推拒,六爪女非常氣惱。

人多嘴也多,大家又都沒事情幹,幹吃不做,這些人其實都是勤苦人,不是不願意做,而是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做、做什麽。沒事幹就在一起抹牌、胡吹、閑逛。有一次黑子和條子在街上閑逛,還跟縣城裏的一幫爛仔打了起來,對方人多,追著黑子和條子打,一直追到了他們的住處。黑子和條子竄進門藏了起來,攛掇啞哥出麵,啞哥不知就裏,一頓拳腳打跑了爛仔們。爛仔們打不過啞哥,又氣不過,就遠遠站在街角對著宅院叫囂謾罵,啞哥聽不到人家罵他們,以為沒事了,坐在門口曬太陽。過往的行人看到街頭爛仔們對著這家宅院撒潑詈罵,而宅院門口坐著一個壯漢置若罔聞,都覺得奇怪,展露看客本性駐足觀看,指手畫腳議論紛紛。

六爪女在屋裏打算盤玩,隱隱約約聽到外麵人聲嘈雜,跑出去看熱鬧,看到自家門前圍滿了人叢,紛紛對著他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遠處還有一幫家夥跳著腳對著他們破口大罵。六爪女大為驚詫,連忙跑回去查問,這才知道是黑子和條子惹來的麻煩。六爪女也顧不上查問事情的原因,第一反應就是不打發了那些對自己肆意謾罵的人,今後在縣城裏就沒法抬頭做人了。

她將胡子、黑子、條子、禿子、豆子召集起來,一通臭罵,然後緊急部署,決心就地解決被人堵在家裏欺負的奇恥大辱。早在竹林寨的時候,六爪女在這些人心目中就已經是二當家了,現在吃喝住又都要靠六爪女維持,就更加認定六爪女就是當家的,沒有人再喊她“六爪”,都隨著胡子一起稱呼她為“頭家”。六爪女安排事情,沒有誰會質疑、反駁,就跟過去對師父一樣。部署好了之後,六爪女出門,叫啞哥回去,自己則迎麵朝那幫爛仔走去。爛仔們看到一個妙齡美貌少女從大宅院裏款款而出,氣定神閑的走了過來,頓時傻眼,一個個瞠目結舌,忘了罵人。

走到跟前,六爪女向他們招手,幾個人遲疑不決,唯有一個身體格外壯碩的,也算是這幫爛仔裏比較骨幹的人物,忽閃著膀子晃了過來:“幹嘛?小女子要招我做女婿?”

話音未落,六爪女一個大巴掌貼上了他的麵孔,壯碩的漢子居然被抽得原地轉了個圈子,剛剛站穩,又是一巴掌扇了過來,壯漢根本就沒有反應過來,又狠狠挨了一個大耳貼子。六爪女多日沒有打過人了,打得過癮,正要再接著扇巴掌,壯漢卻已經難以承受,抱著腦袋嚷嚷:“都上來,小娘們手快得很。”

那些閑漢爛仔根本就沒有把六爪女這樣一個姑娘家放在眼裏,看到同夥被人家抽打得狼狽,嘻嘻哈哈笑著、噴著汙言穢語圍過來一起上手。六爪女怕自己被他們近身圍攏,依仗著自己手快有力,身形輕便利索,在那些人外圍遊走,左一巴掌,右一爪子,連扇帶撓,還順手不知道揪了一把誰的頭發,疼得那些人嗷嗷叫喚、亂罵不休。

六爪女跟他們糾纏了一陣,確認那些人裏麵並沒有什麽練家子、功夫人,便揣了遊戲心情放膽戲耍。心情放鬆了,人反而更加靈活,折騰的那幫七八個爛仔手忙腳亂,叫苦不迭。

這個時候,胡子帶領著黑子、條子、豆子、禿子和啞哥猛然從爛仔們的身後撲了出來。對付這幾個爛仔,啞哥一個人完全夠用,他們不過是在一旁圍成圈圈,不讓爛仔們逃竄。爛仔們已經被六爪女折騰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啞哥、黑子們的加入,更讓他們陷入了困境之中。打吧,沒法對打,隻能挨打,不打吧,又跑不掉,被人家圈羊一樣堵在巷子裏收拾,最終隻好一個個跪將下來告饒。

六爪女訓斥他們:“有你們這樣的嗎?堵在人家門口罵,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自己說怎麽辦?”

爛仔們也沒皮沒臉,七嘴八舌的告饒、道歉,六爪女說你們光給我們說好聽的沒用,你們罵我們了半晌,街坊四鄰知道的是你們混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幹了啥缺德事,你們都給我站到門前麵去,頭頂著牆彎腰賠罪,誰不老實就讓誰跪著。

爛仔們到了這個地步,上炕蹬翻了鍋灶、踢腿踢到了鐵板,隻能自認倒黴,乖乖地站到了六爪女他們的院門前,一共七個人,整整齊齊站了一排,彎腰撅腚,腦袋頂在牆上,做出了非常屈辱的姿勢向六爪女他們賠罪。這些爛仔一向持強淩弱、欺軟怕硬,遇到比自己更強大的敵手便俯首稱臣,被人罰站倒也不覺得屈辱。

六爪女讓胡子、柚子、禿子和啞哥在外麵盯著這幾個爛仔,返回頭就找黑子和條子的麻煩,黑子和條子聲辯是爛仔們先招惹了他們,六爪女不跟他們講道理,說不管是誰先惹了誰,反正是他們倆把爛仔們給帶回來的,給大家夥添了麻煩,就應該懲罰。黑子怯怯地問怎麽懲罰,六爪女想了想說,罰你們三頓不吃飯,看你們還有沒有精神到外麵惹是生非。

六爪女敢隨意處罰他們,除了早在竹林寨就已經建立的權威之外,最現實的底氣就是她掌控著財權,每花一分錢都得經過她的手。按照這些粗野漢子的秉性,她一個女子想要管得了,單憑竹林寨師父賦予的那點餘威,是根本就不夠的。能抓住、管住他們,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財權。對此,六爪女心知肚明。

黑子跟條子餓了三頓飯,別人吃飯他們就蹲在牆邊曬太陽,肚子餓得咕咕叫,也不敢吱聲,深怕惹惱了六爪女接著餓飯。其他夥計看到六爪女板了臉吃飯,不搭理黑子和條子,誰也不敢出頭說情,深怕惹禍上身。從那以後,夥計們老老實實,誰也不敢再跑到街上瞎胡混了。

大家稀裏糊塗混著過了將近半年,六爪女閑來沒事,就想著把這半年來的賬算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才過了大半年,大洋就已經耗去了一百五十多塊,再這樣下去坐吃山空,用不了半年,就得集體挨餓。也就是說,留給他們找到謀生途徑的時間最多隻有半年,而且,這是按照最低生活標準計算,如果手稍微大一點,吃的稍微好一點,或者遇上個其他開銷,半年都難以捱到。這個前景令六爪女忐忑不安,也讓六爪女一看到胡子、黑子、條子這些夥計遊手好閑就生氣,忍不住就想罵他們。夥計們看到她臉上整天陰雲密布,卻誰也不知道她犯什麽毛病,大家心裏都跟著忐忑不安,說話走路都小心翼翼,每個人都像正在抓老鼠的貓。看到夥計們這樣噤若寒蟬,六爪女又不忍心,醒悟到自己的臉色嚇人,就努力擠出一絲笑紋路,想讓大家情緒放鬆點,可是,見到她的笑臉誰都會戰戰兢兢問一句:“頭家,我咋了?”

胡子跟她比較近,說話也稍微放得開一些,六爪女找他,想跟他商量一下找點什麽事情做做,省得大家坐吃等死。胡子進門的時候就顯得緊張,門明明敞開著,胡子卻還是敲了一陣,一直到六爪女應答了一聲“進來!”胡子才踅了進來。進來了也不坐,就在地當腰站著:“頭家,你叫我?”

六爪女努力擠出一個笑臉,表達親民,鬆弛他的緊張:“你坐啊。”

胡子卻反而更加緊張:“頭家,你有啥話你就說,罵我也成,是不是我做錯啥了?”

六爪女楞了:“沒有啊,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你那麽緊張幹啥?”

胡子鬆了一口氣:“頭家,你笑得嚇人的很。”

六爪女對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聽到胡子這麽說,多少詫異,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笑有啥嚇人的?”

胡子苦笑:“就跟擠出來的一樣。”

六爪女心說,什麽叫跟擠出來的一樣,本身就是硬擠出來的,馬上就要沒飯吃了,能擠得出笑臉就不錯了。這麽想著,就把話移回到了正題上:“胡子,咱們快沒錢了,你說咋辦呢?”

胡子楞住了:“咋辦呢?”

“你說咋辦呢?”

“我不知道咋辦,頭家說咋辦就咋辦。”

胡子說得懇切,六爪女無語,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當頭家不但要大家服從,還得養活得了大家,或者換句話說,人家之所以服從你,就是要你帶著人家有飯吃,不然,人家憑啥要聽你的,跟著你混?

“胡子”,六爪女想清楚這個道理之後,忽然就豁達起來:“我是頭家,養活大家是我該去想的事,可是,幹活總該是大家的事吧?”

胡子連連點頭:“那是當然,要幹什麽,頭家隻管吩咐。”

六爪女說:“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賺錢養人,總不能大家幹吃等死,我找你就是商量幹點啥事情能賺錢呢?”

胡子說:“我們別的不會幹,隻會背鹽。”

六爪女說:“那就還是背鹽吧,我們現在有地方,背了鹽就先放在這裏,實在沒飯吃了,再想辦法把鹽賣了,總比手頭空空要安穩。”

胡子點頭:“嗯,那就背鹽。”

六爪女就讓胡子先去給夥計們說說,看看大家願不願意背鹽。胡子轉身前腳剛走,六爪女就跟在他後麵也出了門,她想聽聽黑子、條子那些人接到背鹽的指令會怎麽說。在她的想象中,這些人這些日子傻吃蔫睡,一個個都養肥了,估計現在再讓他們去背鹽,恐怕一個個都會退縮不前,有吃有喝誰愛出力下苦呢?

黑子、條子、胖子、豆子、禿子幾個人不敢亂跑,沒事就在院子裏曬太陽瞎胡聊天。啞哥的生活最規律,每天起得最早,起來了就不聲不響的練武打拳,六爪女曾經讓夥計們跟著啞哥學武術,結果練了兩天就紛紛找借口偷懶不練了。那些人背鹽跑路啥苦都能吃,唯獨練不成武,耐不下那個心,也吃不了那個苦,天生都是跑路吃飯的貨,沒有能靜下心來跟著啞哥一招一式比劃的。啞哥自己也煩了,比比劃劃的罵這些人都是笨蛋,打死也不教他們了。這幾個貨反而有了道理,不說自己又懶又笨,反而說啞哥不願意耐心教他們,從那以後更加心安理得的曬太陽等飯吃。

胡子來到院子裏,先咳嗽了一聲,然後才說:“頭家發話了。”聽到頭家發話了,大家扔下正在聊的話題,一起噤聲,注意力集中到胡子身上,等著聽他傳達頭家的話。

胡子裝腔作勢:“你們都活得很滋潤是不是?頭家算過賬了,過幾天就沒吃的了,你們說是散夥還是挨餓?”

此話一出,夥計們麵麵相覷,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豆子是個結巴,卻還最愛說話,磕磕巴巴地問了一聲:“那、那、那咋、咋、咋辦呢?”

胡子說:“你們誰有本事賺錢來?”

夥計們紛紛搖頭,胡子說:“頭家發話,讓我們去背鹽,願意去的就留下一起混,不願意去的每人發一塊大洋滾蛋。”

六爪女聽胡子任意篡改了自己的旨意,竟然說誰要是不願意去背鹽,就給發一塊大洋,跺著腳暗暗罵娘,心說有大洋給,誰還願意去背鹽?果然,大夥聽了胡子的話都沉默不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顯然誰也拿不定注意。片刻還是愛說話的結巴豆子第一個發話了:“我、我、我還是背、背、啊鹽去,除了背、背、背啊鹽我也不會幹、幹、幹啊啥,一塊大洋吃、吃、吃啊不了幾天。”

有人帶了頭,別人就紛紛表態:“就是,背鹽去,除了背鹽我們也不會幹啥,一塊大洋能吃幾天麽。”

聽到大家這麽說,六爪女鬆了一口氣,然後就開始盤算怎麽能讓大家背鹽的時候更安全、更有保障一些。想來想去看,覺得還是要自己親自帶隊,背鹽要帶貨款,隻剩下不到一百多塊大洋,交給誰都不放心,索性自己跟著去跑一趟。

六爪女跑過鹽路,知道路途的凶險,一路上小心戒備,給大家吃飽喝足,找到那個瘦猴兒白老板,七講八講就把白老板給說暈了,鬧了個好價錢。然後又叮囑夥計們背鹽的時候七手八腳能多裝就盡量多裝,結果,花了不到一百多塊大洋,背了足足有二百多塊大洋的海鹽。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訓,返回的路上風餐露宿,擔心走露了風聲,再也不敢隨便找村落歇息。好在六爪女知道路上不能歇店采買食物,帶足了吃食,專門讓啞哥背著,啞哥身強體壯,一個人背著七八個人半個月的幹糧,盡心盡責的按照六爪女的吩咐給大家分食,一路上大家總算是沒有挨餓,平平安安的返回了連城。

回到連城,有了私鹽,錢卻差不多花盡了。六爪女開始犯愁,連城並不是售賣私鹽的好市場,接下來還要給背回來的私鹽找下家,過去,下家都由林師叔負責,或者說由他控製,現在雖然有貨,六爪女卻不願意去求他,也不相信他。這些鹽到底怎麽才能變成白花花的大洋呢?六爪女愁得睡不著覺,吃不下飯。

窮途末路往往就是柳暗花明的轉折,或許是天意垂憐,六爪女並不知道,就在她帶著夥計們偷偷摸摸沿著隱秘的鹽路運私鹽的時候,中國卻發生了大事。國共兩黨本來是聯合打軍閥的,後來兩黨自己卻又打了起來,戰火從東往西,從南往北越燒越猛,閩地竟然也成了戰場。他們回到連城的時候,沿海和山區已經被戰場隔斷,各項生活物資都因戰爭而處於極度困乏當中,六爪女還在抓耳撓腮為怎麽把私鹽變成大洋,怎麽能避免大家隻有鹽沒有米著急,大筆的銀錢卻已經朝他們的腦袋砸了下來。

4

戰爭隔斷交通,海邊的食鹽運不進來,連城的土特產運不出去,這一切將會給他們帶來多大的利益,六爪女並不知曉。那天在屋裏蹲得實在憋悶,六爪女上街閑逛,想順便看看有沒有便宜的米可買,無意間發現商鋪裏的食鹽價格竟然漲了十倍。庫存鹽多,鹽在六爪女眼中是最不值錢、令人頭痛的東西,現在居然賣到了這個價格,六爪女以為自己看錯了標價,揉揉眼睛再看看,忍不住氣憤:“你們這鹽賣得太貴了,這是賣鹽呢還是賣金子呢?”

商鋪夥計看到六爪女雖然年輕,屁股後麵卻跟著三四個隨從,其中一個自然是啞哥,另兩個是胡子和黑子,條子呆不住,看到六爪女要上街,也跟在屁股後麵跑了出來,這幾個人跟在六爪女身後,誰看了也會認為是她的隨從。商鋪夥計斷定六爪女不是一般人,不敢對六爪女無理,實實在在的給她解釋,現在打仗,路斷人稀,鹽運不進來,不要說現在價錢漲了,如果戰火再不停息,多少錢也會買不到。

六爪女故意激火:“你說得那麽嚴重,我就不信,就你這價格,你要多少我賣給你多少成不成?不然就是你們騙人。”

夥計楞了楞,轉身就跑,六爪女也楞了:“唉,你跑啥,你跑了我們就把你的鹽都拿走了啊……”

夥計扭頭扔下一句:“你們等等,我馬上回來。”

胡子有點不安:“這家不會是黑店吧?會不會去叫人來找麻煩?”

六爪女瞪了他一眼:“你們都是吃屎的?來了就打麽。”

聽說要打架,黑子、條子兩個不省事的貨馬上來了精神:“有啞哥在,誰也不怕。”

六爪女又罵他們倆:“都是吃屎的貨,真要打架,你們在一邊看熱鬧,我跟啞哥打。”突然想起了當年他們倆裝神弄鬼要吃她和啞哥還有紅點的往事,忍不住又罵了一聲:“真沒糧了,你們就吃人肉去。”

當年受虐的對象,現在成了自己頭家,一直是黑子和條子的大糗,六爪女一提此事,兩個人頓時成了啞哥的同類:啞巴,赤紅著兩張大臉嘿嘿訕笑,不敢再說什麽了。

夥計很快回來,告訴六爪女:“大小姐稍候,我們老板馬上就到,你真的有鹽巴?別我把老板叫來了,你又沒貨,我沒法交代,老板非得把我給炒了。”

六爪女此時已經明白,夥計說的是真話,海鹽真的斷供了,心裏有就有了主意:“沒問題,你們老板來了我給他說。”

夥計連忙沏茶倒水,甚是殷勤。片刻,商鋪老板得得瑟瑟的踅了進來,看到六爪女呆住了,對方也楞住了,來的竟然就是胡子強迫人家買槍的那個胖子。

胖子滿臉惶惑,扭頭問夥計:“人呢?”

六爪女搶白他一句:“會不會說話?”

夥計也連忙介紹:“這就是。”

胖子痛苦萬狀:“天媽啊,媽祖娘娘啊,我上一輩子做了啥孽啊,你們怎麽又來了?”

這事確實太巧,六爪女也覺得好笑:“老板,你別抱怨了,今天是跟你談生意的。”

老板很是詫異:“姑娘,你不賣槍,改賣鹽了?”轉頭看了看站立在六爪女身後的啞哥、黑子幾個人,又補充了一句:“什麽價錢?”顯然,看到了六爪女身後的“隨從”,老板立刻心驚膽戰了。

六爪女點點頭:“嗯,你別怕,我們不是山賊,更不是土匪,上一次給你賣槍也就是個誤會,我們真的是做鹽巴生意的,我們有現貨,價錢剛才跟你夥計說了,就是你這個價。”

胖子做為難狀:“這是零售價,按照這個價格收貨,我們肯定要虧本啊。”

六爪女馬上起身:“你們也是說話不算話的稀屎嘴,算了,我另找下家去。”

胖子連忙留客:“頭家,別急啊,經商最重要的就是信用麽,既然我的夥計那麽說了,那就按那個價格,我可要先看貨。”

六爪女想了想說:“貨你可以看,可是要留下定金,我可沒時間陪你。”

胖子連連點頭:“好說,好說,價格就這個,我們啥時候看貨?”

六爪女說:“隨時啊,別忘了帶上定金,我那些貨按你的價格至少值一千大洋,該多少定金你按照規矩辦。”

胖子說:“對你一個姑娘我也不說假話,按照行規,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定金,我們初次打交道,就百分之十,你看成不成?”

六爪女點頭:“成,提貨的時候可要一手錢一手貨。”

胖子說:“那你稍候,我去取錢。”六爪女點頭,胖子急匆匆地跑了。

胡子擔心:“頭家,他不會去找警察吧?”

六爪女說:“就算他招來警察,我們一沒偷二沒搶,他們敢把我們怎麽樣?不會,我們連他家住哪都知道,他還不怕我們過後找他麻煩?”

胡子又有點惋惜:“他說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定金,隻給我們百分之十,我們當時要是堅持要百分之二十就好了。”

六爪女乜斜他一眼:“你傻啊?別說百分之十,就是百分之五我也幹,定金給了,貨還在我們手裏,他又提不走,變卦,我們也能白掙他一百塊大洋,要提貨,一手錢一手貨,誰也騙不了誰。”

黑子連連點頭:“還是頭家主意正,胡子,你就別亂插話了,一切聽頭家的。”

條子憧憬:“頭家,賺了錢我們可以吃肉了吧?”這人最貪肉,白花花的肥膘別人看了皺眉,他能一口氣吃一大碗,而且從來吃不膩,在竹林寨的時候每個月才吃兩次肉,每到了“肉日”的前幾天,條子就開始亢奮,活像孩子期待過年,師父在的時候就笑罵他是“豺狼轉世”,離了肉就活不了。

六爪女嗬嗬笑:“哼,你吃再多肉也是浪費,瘦得麻杆樣,也不知道肉你都吃到哪去了。隻要你不吃人肉,買賣成了,天天讓你吃肉。”

條子頓時激動,揮手拍向六爪女:“頭家太……”手還沒拍到六爪女肩頭,啞哥一直粗壯的臂膀就已經架了過來,條子的爪子被啞哥的鐵臂硌得疼,忍不住哀嚎:“啞巴,你找死呢。”

啞哥聽不到,衝他搖頭,示意他不能對六爪女動手動腳,黑子和胡子罵也罵條子:“幹你老,敢對頭家動手動腳,別說啞哥,就是頭家自己也能卸你一條胳膊,太歲頭上動土呢,不謝謝啞哥手下留情,還敢罵人家。”

六爪女不吱一聲,由著他們嚷鬧,她知道條子拍她沒有歹意,就是一時高興的本能反應。可是,對於她一個姑娘家,那種反應卻是沒法接受的。如果不是啞哥從中擋一下,六爪女自己也會讓條子小小挨點痛,可是,如果正麵說他,他肯定會下不來台,六爪女索性不說,讓胡子和黑子說,這樣效果更好。

胖子老板回來了,從腰裏掏出一個布包,揭開了讓六爪女過目:“這是定金,按你說的一百,現在就過手還是看過貨過手?”

六爪女覺得這個胖子人還不錯,不管怎麽說上一回把人家給折騰狠了,人家並沒有太計較,給錢也挺痛快,人家痛快,自己也就痛快一些:“先看貨,定了再交定金吧。”

老板看看她:“還忘了,敝姓司,打官司的司,賤號天橋,姑娘怎麽稱呼?”

人家鄭重其事,六爪女也鄭重其事:“我姓劉,叫昭女,他們都把我叫六爪,你就叫我六爪。你的名字太拗口,你胖,我就叫你司胖子行不?”

人家姓司,她把人家叫司胖子,聽著就像死胖子,司胖子苦笑:“好好好,你怎麽叫都成,我還是稱呼你劉老板好了。”

六爪女帶著司胖子來到了院子裏,他們背來的鹽藏在後院的大房裏,司胖子看到真有一堆鹽,馬上明白:“你們是販私鹽的?”

六爪女不置可否:“你驗貨。”

司胖子伸出手指沾了鹽麵嚐嚐:“果真是海鹽,你們自己販過來的?”

六爪女自然不會給他露底:“要不要?”

司胖子連忙從懷裏掏出定金塞給六爪女:“要,要,要,我都要。”

六爪女接過定金,對他說:“什麽時候拉貨?”

司胖子想了想:“天黑之前我一定來。”

六爪女提醒他:“一手錢,一手貨,別忘了。”

司胖子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

六爪女又說:“我要永昌銀號的匯票,不要現金。”

司胖子說:“那我得先估估價錢,開匯票就是死數,沒法改。”

六爪女說不用估了,我們已經稱過了,一共四百三十斤,按照你鋪子裏的價錢,刨去你的定金,匯票開一千一百九十塊大洋剛好。”六爪女常年給師父算賬,無論腦子還是算盤,都已經磨練得就像加足了潤滑油,無比靈動、無比快捷。司胖子瞠目看她,六爪女說你要不信,就再自己算一遍?司胖子說算了,我相信你。

六爪女之所以要匯票,是因為她大概盤算了一下,一千多塊大洋,要找個地方藏起來都不易,更別說帶出去做生意了。過去師父做生意,往來用的都是永昌銀號的匯票,便於攜帶,也不容易丟失,即使匯票丟了,撿到的人也沒辦法輕易兌現,除非能夠認得匯票上的密押,還得能簽匯票擁有人的簽名或者留置給銀號的私印,即便這樣,銀櫃也要按規矩押付十天,也就是押後十天,確實沒有失主前來報失,才會兌付給拿著匯票的人。這些都是師父告訴六爪女的,所以,她指明了要匯票,不要現金。

當天晚上,司胖子帶著人過來提貨,還隨身帶來了大杆秤,就地過磅,結果與六爪女報的數分毫不差,把司胖子佩服得嘖嘖有聲,二話不說,就把匯票給了六爪:“劉老板,還有沒有貨?”

六爪女看看他:“貨有,得有定金。”

司胖子說:“那是當然,你說多少?”

六爪女故作大方:“還是那個樣子就行了。”

司胖子大喜:“好說好說,生意做成了,明天我做東,宴請劉老板,請劉老板一定賞光。”

六爪女反問他:“你是就請我一個,還是連我的夥計一塊請?”

司胖子說:“隨劉老板方便。”

六爪女說那我們就一起去吧,不到十個人。

賺了錢,又有飯局,夥計們一個個高興得合不攏嘴,嘻嘻哈哈了一整天。六爪女有心給他們每人發點零花錢,又怕他們有了錢到街市上瞎胡鬧。她知道,在縣城裏跟在竹林寨大不一樣,竹林寨有錢也沒處花,沒錢也缺不了吃喝,所以有沒有錢並不重要。在縣城裏有沒有錢可大不同,有錢到了街上**太多,有那麽多的商鋪、酒館、煙館甚至妓院可以供夥計們花去他們手裏的錢財。想到這一點,六爪女壓製了給夥計們發錢的衝動,帶了夥計們去赴宴。

司胖子把宴席擺在縣城最有名的客家樓,不要說夥計們,就連六爪女都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氣派、體麵的酒樓。光是大廳,就足足有竹林寨師父的整所院子那麽大,擺放的紫檀色桌椅板凳擦得油光鋥亮,四麵牆上掛著巨幅的山水字畫。司胖子早早候在酒樓門外,見他們來了,就領他們上樓,木頭雕刻的樓梯扶欄漆得油光水滑,手扶在上麵就像握了潤滑的玉器,腳底下由不得就會小心翼翼,深怕稍不小心就會滑跌。六爪女瞥了跟在後麵的夥計們一眼,暗暗後悔沒有給夥計們置辦點像樣的衣裳,夥計們一個個破衣羅娑,蓬頭垢麵,走在這富麗堂皇的大酒樓裏,戰戰兢兢、東張西望,活像一群要飯的。

還好司胖子不管心裏怎麽想,對他們一個個都非常熱情、客氣。在司胖子的心裏,他們都是摸不清深淺、吃不透路數的陌生人,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能拉則拉,拉不住也不能得罪。按照連城商人的傳統,跟本事人聯手做大生意,跟厚道人聯手做好生意,跟壞人聯手不壞你的生意,這就是最重要的生意經。所以,僅僅做了一單生意,司胖子才會專門宴請他們,不管是什麽人,生意做成了,不管今後做不做生意,起碼不能讓他們壞了自己的生意,這就是司胖子的目的。

司胖子把他們讓進了樓上的雅座包廂,隻有他一個人作陪,所以一桌也就坐下了。既然是客家酒樓,上的自然都是連城客家名產、名吃,著名的涮九品俗稱“涮九門頭”,是連城一道藥膳兼濟的佳肴。這道菜是選用牛身上最精華的九個部位:牛舌峰、百葉肚、牛心冠、牛肚尖、牛裏癖肉、牛峰肚、牛心血管、牛腰、牛肚壁,經過嚴格選料、精細刀功,輔以佐料、米酒和數味中草藥烹製,鮮嫩脆爽。因食用牛身上九個部位的肉,幾乎囊括牛身主要精華,故又有“一餐吃了一頭牛”之說。此外還有芋子包、芋子餃、芋子肉丸、雪花魚糕、鱔魚苦筍、慈菇豬蹄、連城白鴨湯、珍珠丸、溪魚燜豆腐、魚餃、珍珠土龍……各色美食噴著各色香氣流水上來,看得六爪女和夥計們眼花繚亂、饞涎欲滴。

司胖子征求六爪女的意見:“喝點什麽酒?”

六爪女也不知道該喝什麽酒,就說隨便吧。司胖子就給他們要了連城米酒,可能覺得他們身上江湖氣足,特地要了壇裝的,壇子不大,每個有茶壺大小,土灰色的壇子順著牆角擺了一溜,活像家裏備用的夜壺。連城米酒甘甜清澈,綿香順口,後勁卻是極大,當時不覺怎樣,過後便會發作。夥計們極少有喝酒的機會,此時敞開胸懷大啖暢飲,六爪女想著夥計們辛苦,也不加管束,任由他們快活,自己卻藏了一份戒備,推說身上不適,不能多喝,倒了一盞米酒,放在麵前淺嚐慢飲,盡量多吃菜肴。

夥計們雖然吃喝盡興,卻本能知道節製,沒有一個人像過去在寨子裏逢肉日那樣大呼小叫的劃拳混鬧,吃得凶喝得美,卻靜悄悄地不說話,盡管那樣,滿桌子的咀嚼聲跟飲酒聲也呼嚕吧唧的活像卷起了春雷。

席間,司胖子向六爪女訴苦,說是仗打起來了,路斷人稀,他們做的土特產生意極為艱難,價格跌到了底都不見下家收貨,在這樣拖下去,隻能等死了:“唉,現在的生意就是不做等死,做了找死,世道不給人活路了,還不如鄉裏種田活得安穩。”

看著司胖子那張哭臉,六爪女靈機一動:“你手裏的土特產都是些什麽東西?”

“就是我們閩西的一些特產,過去運到海邊熱得很,價碼、賺頭都好得很,現在如果誰有本事把貨物運過去,肯定能大賺一筆。”

六爪女他們販私鹽,靠的就是掌握隱秘的交通路線,現如今,戰火阻斷了交通,他們就擁有了優勢:“你手裏有什麽貨?”六爪女再次追問。

司胖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掰著手指頭給她數:“八大幹啊,白鶩鴨啊,還有朋口香米,唉,沒辦法,價格一落千丈,沒法活了。”

六爪女說:“其他的東西沒法說,朋口香米我可以進一些。”閩西八大幹名氣大,海邊的人卻不太買賬,六爪女也知道,什麽地瓜幹、蘿卜幹、筍幹、豬膽幹、老鼠幹、豆腐幹等等,原來是客家人逃難的時候用來充饑用的,她也拿不準銷路,所以沒有興趣。白鶩鴨不錯,可惜活物沒法運,運到了說不準死多少,隻有香米還可以,不管是誰,都得吃米。

司胖子頓時興奮:“你真的要貨?什麽價?”

六爪女說行市價麽,做生意不都是隨行就市麽。司胖子馬上又問要多少,六爪女說你能給多少就有多少,如果貨太多,先欠一點賬也行就更好了。

司胖子盯著六爪女看,六爪女目光澄澄地跟他對砍,司胖子歎了一聲:“好說。”

宴席散夥以後,六爪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夥計們做新衣裳,每個人裏外三新兩套,有個換洗的,舊衣裳不管還能不能穿,一律燒掉。夥計們的衣服上虱蟣成群,虱子蟣子燒得劈啵作響,冒出的煙味道就跟燒死屍一樣臭,灶房裏燒夥計的衣裳,臭氣冒到六爪女的房子裏,把六爪女熏得頭暈,飯都吃不下,氣恨恨地怒罵:“一幫豬。”

這趟買賣做得順利,高價賣了香米,低價背回海鹽,海鹽到了連城一帶就地出手,六爪女手裏的大洋就由一千來塊變成了兩萬多。緊接著六爪女就琢磨著要堂而皇之的開辦了一家商行。商量名字的時候,夥計們七嘴八舌嚷嚷的凶,卻沒有一個中六爪女的意,這個時候司胖子過來送貨款,看到司胖子,六爪女怦然心動,司胖子的商行叫“五福”商行,自己的商行跟他往來密切,生意做得很順,索性就叫“六順”,自己又是六指,大家都叫她六爪女,有個六字也暗含了自己的特征,想到這裏,六爪女拍板,自己開的商行就叫“六順商行”。

刻匾的時候,一般情況下都要找個書法名家題字,他們在連城縣無親無故,也不知道誰屬於書法名家,又聽說請人寫字要花錢,六爪女便親自抄筆,書寫了“六順商行”四個大字。刻字師傅請教他們用不用商行的標記,六爪女想了想,腦子一熱,就把自己的六指手掌印到了模紙上,做了六順商行的標記。

“六順商行”開張,六爪女順理成章當了老板,夥計們自然而然成了雇員。成了雇員的夥計們都有了工資收入,很平均,每人每月兩塊大洋,此外還管吃管住,夥計們都非常滿足,對六爪女敬若神明,尊崇超過了師父生前,因為,在師父手下當夥計,隻管吃住,不給發錢,唯一不同的是,不管哪個夥計需要錢了,可以找師父要,隻要合情理,多少師父都會給,那個時候的關係很像家長和孩子。現如今,則是老板和雇員的關係,你幹活我發錢,好處是,每個人每個月能拿多少錢,心裏都明白,這也許就是固定收入帶來的穩定感。

仗打個沒完沒了,六爪女的生意也做得順風順水,那條說不清經過多少人用腳板踏平、用汗水和鮮血衝刷出來的、甚至還有不知多少人性命鋪墊而成的私鹽小道,成了六爪女,現在應該說是六順商行的黃金通道。不斷擴大的運輸隊伍將私鹽、香米,後來又增加了山區的野菇、茶葉、四堡的禁書、姑田宣紙等等特產源源不斷的運往漳浦、廈門、泉州,再由這些地區的商行行銷各地,有的還遠銷到了日本、歐美。六爪女的生意堅持一條:生鮮不做。在她的觀念裏,這些貨物即使一時賣不出去,放著也壞不了,生鮮賣不出去,很快就壞掉了,而且也不方便運輸。這些貨物換回的是價格極為低廉的海鹽,然後以六順商行為集散地,細白晶瑩的走私海鹽向西、向北一直販運到了贛浙皖兩湖地區。

過去每個月隻能拿兩塊大洋的時候,每到發工錢的日子,大家都歡天喜地。現如今,每個月能拿到五塊大洋了,發工錢的時候大家臉上卻再也找不到往日的興奮和滿足。甚至開始有了抱怨:“我們當牛做馬,賺的錢還不如頭家的一根頭發……”黑子嘟嘟囔囔。

“是啊,哪一趟運貨回來,不得從身上刮掉一層皮,唉,我們賺的不過就是個辛苦錢。”條子隨聲附和。

“什、什、什啊麽辛、辛、辛啊苦錢、錢……是賣、賣、賣啊命、命錢、錢……”說這話的時候豆子滿臉苦相,翻來覆去的數著五塊叮當作響的大洋。

既不發牢騷、又不隨聲附和的唯有胡子和啞哥,胡子對六爪女忠心耿耿,啞哥對拿多少錢根本就沒有概念,他也從來不知道花錢。有的時候,胡子還會反駁:“嘟囔個屁,過去一分錢見不到你們不是也老老實實。”如果誰跟胡子頂撞,胡子就會說:“哪賺得多去哪麽,誰也沒逼著你們跟頭家混吃混喝。”胡子這話一出,一般情況下都能鎮服住眾人,因為平心而論,六順商行的夥計,在連城縣裏各行業中,賺的工錢算很高了。

這些議論,或者說不滿情緒六爪女並不是一點也不知道,她卻從來不置可否,並不因為誰發了牢騷對誰另眼相看,也從來沒有做出任何解釋。她專注於自己的目標,她雖然尚沒有明確的算計,卻直覺到,自己的目標離不開大洋。最近一段時間她已經開始著手完成最近的目標,為了完成這個目標,她帶著啞哥消失了幾天,商行的事情完全交給了胡子,胡子也不會做什麽生意,就是維持,每天安排灶房采買做飯,現在,夥計們每天都有肉吃了,夥計們向他打聽六爪女的去向,胡子一口咬定自己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他確實不知道六爪女去了哪裏。

5

六爪女在竹林寨,這裏既是她的發起之地,也是她的傷心之地。竹林寨被燒毀的殘垣斷壁烏黑沉重,就像夜晚沉重的黑幕遮蔽了過去的一切,竹林寨的曆史,現在隻存留於六爪女的腦海裏。她來到了掩埋著師父、阿嫲和阿公的墳前,令她詫異的是,墳前不知道是誰豎起了一座石碑,上麵刻著師父的名字,卻沒有落款。

石碑粗糙簡陋,篆刻的名字卻極為蒼勁有力,六爪女茫然、發呆,她實在想不出會是誰給師父立了這麽一座碑。墳墓並沒有如六爪女想象的那樣荒草萋萋、野樹惶惶的淒涼一片,墳墓四處清清爽爽,顯然,有人清掃過了。會不會是夥計中哪個重情義的自行過來做了這些事情?六爪女大約摸把手下的夥計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實在想不出是哪個能背過自己做這種事情,便也就不再在這件事情上耗腦汁。

跟隨在她身後還有兩個短打扮麵孔黧黑的漢子,看到六爪女站在這座孤墳前麵發怔,忍不住提示她。

六爪女回過神來,揮手朝竹林寨的遺跡畫了個圈:“這樣,你們把這個地場全部清理幹淨,統統種上山鬆,然後把這座墳用花崗石砌起來,還要蓋個亭子,把這座墳塋遮住。”

兩個人唯唯諾諾:“好的,好的,隻是不知道老板的亭子要啥款式?”

六爪女想了想說:“你們先出個樣子,我再選。”

兩個人連連應承,六爪女說:“就這樣,地方你們也看了,回去先畫圖樣吧,我再停一會。”

兩個漢子中個頭小一些的說:“老板,這個地方地勢險要,往上運料恐怕花費要大一些……”

六爪女有些不耐煩:“大就大,囉嗦啥?”

兩個人連忙告退,這兩個人是六爪女通過司胖子介紹,找來的土木匠人,她原想花錢把整個竹林寨重新建起來,到了竹林寨以後,竹林寨殘破黝黑的遺跡突然讓她醒覺原來的設想並沒有什麽價值。即使重建了竹林寨,誰還能像師父一樣安於寂寞,獨自苦守這片荒山辟野呢?沒了師父的竹林寨就不再是竹林寨了。於是,她臨時改了主意,要給師父和阿嫲、阿公蓋一座體體麵麵的亭台,讓他們像活著一樣有大房子住。

六爪女看著兩個土木匠人小心翼翼的相互攙扶著從陡峭的魚脊梁上走了過去,消失在樹林、草叢掩蓋的山道之中。然後跪下,啞哥從包袱裏掏出紙錢、香燭擺放在地上,然後自己也跪了下去。六爪女點燃香燭,微風拂過,香燭飄搖,想到師父的音容笑貌,六爪女忍不住痛哭起來。啞哥悶聲焚燒著紙錢,紙灰飄然而上,活像一群黑蝴蝶翩翩飛舞。

祭拜完師父和阿嫲、阿公,回到縣城,六爪女心情蕭索,一個人在屋子裏扒拉算盤,整整一天都沒吃飯。胡子看到六爪女心情不好,躲在灶房裏冒充監督廚子做飯,其他夥計膽大的跑出去喝酒耍錢,膽小的龜縮在屋裏瞎聊胡諞。這時外麵突然鬧鬧嚷嚷的闖進來四五個人,胡子連忙跑出去堵截:“幹啥哩,幹啥哩……”

六爪女也聽到了門外的吵嚷聲,跑到窗口透過支撐起來的窗欞朝外麵觀看。自從製服了那幫街爛仔,逼著他們在大門口腦袋頂牆站了大半晌之後,六順商行的威風也就樹了起來,除了官府的稅務、稽查有時候上門來騷擾一下,別的人一般不敢到他們門前耍橫。官府的稅務、稽查來了,也不敢像對其他小商鋪那樣隨便敲詐勒索,六爪女本著民不跟官鬥的原則,客客氣氣,小恩小惠打發了事。

那幾個人撥拉開胡子,衝著四處大聲嚷嚷:“狗雜種給我出來,狗雜種給我出來……”

胡子相對冷靜,拉著啞哥保駕護航,隔開了自家人和對方:“你們幹啥?有話慢慢說,在我們六順行裏別想撒野,你看看這些人,哪一個是吃素的?”

一個腦袋活像冬瓜的人青黑了那張柿餅臉對條子和胡子說:“你們六順行是不是有一個臉像鍋底的家夥?讓他出來,讓他出來我們有話跟他說。”

看到他,六爪女腦子裏立刻蹦出“大冬瓜”四個字,算是給那人起了個臨時名稱。給人起綽號,是六爪女的癖好,也是竹林寨的傳統,竹林寨裏皮膚黑的就叫黑子,身材瘦的就叫條子,留了胡子的就叫胡子等等,都是這套路數。耳濡目染,六爪女給人起綽號的癖好升頂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如今每見到一個人,不管人家叫啥,本能反應般腦子裏馬上就會自然而然地蹦出一個與其人長相或者氣質相稱的代號來,就如一見司老板,就開始把人家叫司胖子。

“你是說黑子?”胡子問道。

大冬瓜說:“我也不知道他叫啥,他自己說是你們六順行的什麽襄理,官大得很,反正見了麵就能認得。”

六順行現的生意已經擴展到了廈門、泉州那些地方,那些地方有一些外國商行,裏邊管事的有的叫經理,有的叫襄理,六順行的夥計學會了,出門在外,有的吹自己是經理,有的吹自己是襄理,六爪女也不管,愛怎麽吹怎麽吹,反正回到商行裏,她才是老板。想來黑子在外麵給人家吹牛,說他是六順行的襄理,也不知道做了什麽事情,讓人家追到了這裏。

“你們是怎麽進來的?”條子問。

六爪女聽到條子這麽問,也覺得有些蹊蹺。六順商行雖然不是官府衙門,一般人來了也不會直接往裏麵闖,闖也闖不進來,前麵櫃台上的人怎麽也不通報一聲呢?六順商行的大門白天是敞開的,臨街的房舍裏擺著一些商貨的樣品,那是供買家看貨的,基本上不零售。進入商行,首先要經過前堂的櫃台,櫃台上平時都有雇來的小夥計接應客人,如果客人是要談生意的,就會給後麵通報。

“邁開兩腳走進來的呀,”大冬瓜甩了胡子一句,又開始追人:“那個黑鍋底呢?叫他出來。”

條子說:“你說的那個黑鍋底沒名沒姓,怎麽就能斷定是我們的人?”

大冬瓜身後陰沉沉站立著一個渾身上下隻見筋骨不見肉的人,腦袋上戴著一頂鬥笠,鬥笠遮蓋下的臉陰慘慘的,此時冒出來一句:“那人自己說是你們六順行的人,我們跟你們六順行沒有仇怨,就是來找那個黑鍋底,拜托各位行個方便。”

“你這麽說還真不好辦,你看看我們這些夥計,哪一個臉不是黑黢黢的,你自己看看,是誰就跟誰說話。”條子擺手衝夥計們劃拉了一圈。這些夥計除非沒活,隻要有活,都得夏頂烈日、冬冒寒風在外奔波,不同的是,夥計們現在基本上都是雇了專門的背夫,不用再像過去那樣在崇山峻嶺中的羊腸小道上背負著沉重的貨物踽踽而行。現在夥計們身負的任務主要有兩項:帶路,交接貨物。銀錢的往來由六爪女通過銀櫃匯票往來,夥計們誰也不能經手,即使六爪女讓他們經手,他們也弄不清該怎麽兌付、怎麽交割,最重要的是,他們手裏沒有專門用於他們賬戶的印鑒和密押。

長期奔走在外,日曬風吹雨淋,夥計們的臉都像陳舊的青銅,黑子則更是名副其實的“鍋底子”,臉上沒有肉色隻有黑漆。無常鬼對條子說:“這些人都不是,那個人尤其黑,個頭跟他差不多,體格跟他差不多。”說到“體格”的時候,也不回頭,隨手從身後拽出一個小夥子,拿那個小夥子當做標準:“臉麵長得倒也周正,不然粉粉妹子也不會上他的當。”

聽到這裏,胡子和條子麵麵相覷,他們說得肯定是黑子,可是就是不知道“粉粉妹子”是怎麽回事兒:“粉粉妹子是誰啊?”兩個人異口同聲問出了同一個問題。

大冬瓜氣哼哼地說:“狗雜種騙我妹子說是要娶她,把我妹子給睡了,我妹子現在有了身孕,就再也不照麵了,你們說,這是不是人幹的事情?”

六順商行的眾人頓時沉默,誰也不知道就裏,誰也不敢貿然出頭,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況且這到底是不是家務事都鬧不清楚,別人更是不好插嘴了。

眾夥計麵麵相覷、啞口無言,無常鬼來了精神:“各位,此事跟你們無關,我們要找的就是那個黑鍋底,請各位讓讓。”說著,扒拉開堵在他前麵的胡子和條子,朝後麵一招手,隨來的幾個小夥子耀武揚威的就要朝後院闖。顯然,無常鬼手底下功夫不弱,他一扒拉,表麵上看輕描淡寫,胡子和條子兩個人卻接連幾個趔趄,如果不是旁邊的夥計及時攙扶一把,兩個人都會摔個仰八叉。

其他夥計見到這些人要動粗,倒也毫不懼怕,一哄而上就去堵截,嘴裏大呼小叫開始罵娘。夥計們這種反應實屬正常,黑子到底是不是把人家的妹子睡了另當別論,以找黑子為由當著大家的麵搜查商行,那就是朝商行臉上吐痰,毀大家的麵子,這自然是夥計們絕對不能退讓的。

六爪女果然沒有看錯,無常鬼還真是個鬼,他的右手被扭住,悶哼一聲,左手卻捏作蛇頭狀,整個左臂就像一條蛇,風馳電掣地捅向了啞哥的腋窩。啞哥受到奇襲,也是悶哼一聲,硬生生承受了無常鬼的一擊,生生地把無常鬼的右手給扭脫臼了。無常鬼連忙退後,驚愕地瞠視著啞哥:“咦,培田吳家拳,你是吳拔禎老爺子的什麽人?”

啞哥聽不見,鼓著黑紅臉氣呼呼地比劃,嘴裏唧哩哇啦的嚷嚷,意思是不準他們進入後院,胡子出麵解釋:“這是啞哥,吳拔禎老爺子的嫡傳弟子,你們有話慢慢說,千萬別再想著用蠻力胡鬧了,給你們說真話,你們說的那個黑鍋底真的不在,如果在我們也不會護著他。”

無常鬼的手腕疼得厲害,左手揉搓著齜牙咧嘴,啞哥湊過去要抓他的手,他本能躲閃,卻沒能閃得了,啞哥抓住他的右手,兩手一拽,疼得無常鬼牙縫裏嘶嘶作響,大冬瓜不知道啞哥要幹啥,急得衝過來撲打啞哥,卻被啞哥一腳踢翻,就在踢出那一腳的同時,啞哥兩手用力一推,又把無常鬼的手腕子給裝上了。

眼見得這幾個人已經被製住,自家的臉麵已經保住,六爪女這才從屋裏出來,穿過角門,來到了外麵。六爪女自小野生野長,雖然在竹林寨有師父**,師父畢竟是男人,不會教她那些女人應該懂得的穿衣打扮之類的講究,她自己又是個率性之人,穿衣極為隨便,打扮也極為隨便,平時頭發梳成一條辮子,天熱了就把辮子盤在腦袋上,天不熱就把辮子扔在腦後。穿衣也是普普通通,上身是一件藍花大襟布衫,下身是寬筒的油黑布褲,走在街上跟來來往往的市井女子沒有區別,誰也想不到她就是連城縣赫赫有名的六順商行的女老板。所以,她從後院出來,並沒有引起前來鬧事的那幫人的注意。無常鬼的腕子雖然裝上了,卻仍然疼痛難熬,氣哼哼地罵啞哥:“衰佬幹你老母,仗著吳老爺子欺負人,我要去找吳老爺子討公道。”

啞哥聽不見,看著他嚷嚷,臉上是莫名其妙的無辜。胡子當初跟六爪女一起去見啞哥,知道武狀元吳拔楨已經死去,就插話堵了無常鬼一句:“去吧,到陰曹地府找吳老爺子討公道吧,順便再讓閻王爺做個評判。”啞哥製住了無常鬼,大冬瓜和其他人都有些發蔫,六順行的人則開始有些趾高氣揚起來。

大冬瓜和無常鬼對六爪女並沒有在意,她出來的時候,他們以為是六順行的家眷,或者是六順行雇來端茶倒水的小丫頭,六爪女輕輕一喝,胡子和眾人立即齊齊噤聲,這倒讓無常鬼和大冬瓜大為驚詫,癡癡看著六爪女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才好。

六爪女不理會他們,直接發號施令:“把客人讓到前堂去,泡茶。”

胡子是沒有任命的老板助理,馬上吩咐下去:“豆子,泡茶去,條子,帶客人到前堂去。”

大冬瓜問六爪女:“你這個小女子是誰呀?”

六爪女反問他:“你這個大冬瓜是誰啊?連我是誰都看不出來嗎?”

大冬瓜語塞,無常鬼反倒是明白:“你是頭家,今天這件事情你要給個交代。”

六爪女說:“我又不認識你們的妹子,我給什麽交代?有啥事情坐下來慢慢說,靠拳頭能說明白你們就接著打,我看熱鬧。”

無常鬼卻朝啞哥揚揚下頜:“他真是武狀元的弟子?”

六爪女點點頭:“是啊,怎麽了?打不過就找人家師傅?”

無常鬼青紫緊繃的臉突然平複下來,就像雷雨過後的荒野般坦然:“那我倒也不算丟臉。”

六爪女心裏清楚,表麵上看大冬瓜鬧得凶,其實真正難纏的是這個無常鬼,對他也就客氣許多,不管怎麽說,在商言商,和氣生財,做買賣誰也不願意招惹是非:“他是吳老爺生前最喜歡的徒弟,也是我的大哥,耳朵壞了,不會說話,你別太在意了,有什麽事我們坐下慢慢商量。”

無常鬼也客氣了,點點頭:“那就請了。”

幾個人回到了前堂,坐定之後,豆子端著茶壺請示:“頭家,泡、泡、泡啊啥、啥、啥茶葉?”

六爪女暗暗苦笑,哪有當了客人麵問給客人喝什麽茶的?而且磕磕巴巴的讓人家笑話,連忙說:“讓胡子進來泡茶,泡今年的明前茶。”豆子還不明白六爪女的意思,執著地解釋:“是、是、是胡、胡、胡子讓、讓、讓啊我、我、我來、來、來的。”

六爪女又砸實了一句:“你去叫胡子進來泡茶,你們都在外麵等著,我一會有事情讓你們辦,趕緊去。”

豆子看六爪女發急,這才連連應承著跑了出去。六爪女扭頭問無常鬼:“你們說的那個黑鍋底,到底是什麽人?怎麽就能斷定是我們六順行的人?”

大冬瓜張嘴要說,無常鬼瞪了他一眼,大冬瓜硬生生地吞回了嘴邊的話,活像咽下了一口痰,憋得直抻脖子。無常鬼說:“我是他舅舅,我外甥女粉粉也不知道怎麽就跟那個黑鍋底好上了,他說他是你們商行的襄理,我們也不懂得什麽叫個襄理,他說就是管事的。雖然現在是民國了,可是老章程不能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要講究的,我們就跟他商量,既然要娶我外甥女,就要請媒人下聘禮,正正經經的把我外甥女娶回去,看在六順行也是縣裏縣外的大商戶份上,我們也不嫌他臉黑,就把外甥女嫁給他算了。”

這一次大冬瓜抓住了說話的機會,無常鬼也沒有阻攔他:“實不相瞞,我們也怕上當,偷偷跟過他幾回,他來來去去的都在你們商行,我們才相信了他的話。”

六爪女點點頭,心裏確認,肯定是黑子幹的好事。

無常鬼接著說:“我們跟他說了要明媒正娶以後,一連好多日子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你不來也就算了,有女不愁嫁,我外甥女也不是嫁不出去,非你不可。我們張羅著給外甥女另尋人家,外甥女才告訴我們,那個黑鍋底已經跟他睡過了,她身上的已經兩個多月沒來了,你說說,這不是坑人嗎?我們今天找上門來,也是沒有辦法,換做是你,你怎麽辦?”

六爪女聽到是這麽回事,馬上叫正在忙著沏茶的胡子:“胡子,你和啞哥留下,其他人都去找黑子,讓他馬上回來見我。”

胡子連忙出去吩咐,六爪女這才對無常鬼和大冬瓜說:“按照你們說的,有可能是我們夥計裏的黑子,我現在就派人去找他了,回來以後你們親眼看看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黑鍋底,要是,話也要當麵說清楚,我也得聽聽黑子怎麽說,跟你們說的是不是一回事,如果真是那個情況,該怎麽辦你們說了算。如果不是我們的人,或者事情不是你們說的那個樣子,今天你們跑到我們商行鬧事,也得給我們一個交代。”

大冬瓜一個勁看無常鬼,無常鬼連連點頭,大冬瓜才說:“成呢,如果不是你們的人,或者我們說了謊話,給你們道歉賠禮成不成?”

六爪女點點頭:“嗯,就這樣吧,我已經派他們出去找了,你們稍候,胡子,你陪著各位,我還有事情。”說罷,又對胡子說:“怎麽光泡茶?把茶點拿出來招待客人都不懂嗎?”說完,轉身出門。

六爪女故意這麽安排,既能避免他們在商行裏裏外外的瞎鬧,也能顯得自己超脫、高級,不跟他們這等人浪費時間,起碼在心理上能夠讓那些人懾服於六順行,令他們不敢也不好過於放肆。

剛剛出門,就碰見禿子和豆子挾持著黑子從門外進來,六爪女反倒有些奇怪:“怎麽這麽快就找到了?”

豆子說:“我、我……”

六爪女連忙指定禿子回答:“咋回事?”

禿子說:“我們剛出門,就碰上他了,他正往回走呢。”

六爪女走過去拽黑子:“你跟我來,我問你話。”

黑子跟著六爪女進了後院,六爪女罵他:“缺德鬼,你年齡比我大,我按道理不應該罵你,可是你做事情也太缺德了,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你就跑了?”

黑子楞了一楞:“頭家,你咋知道的?”

六爪女說:“人家打上門來了,你看怎麽辦?你是娶人家,還是趕緊走人從此再也別在連城縣露麵?”

六爪女對這種事情也不懂,以為隻要懷上就能知道男娃女娃,懵懵懂懂地說:“男娃女娃我倒沒問。”

黑子嘿嘿笑:“衰佬,賭輸了沒關係,隻要能有個娃,有個後,比啥都強。”

六爪女說:“這麽說你是願意娶人家了?”

黑子說:“人家是黃花大姑娘,能跟我自然我要娶人家,可是沒錢下聘禮啊,這不是要人命嗎?現在又懷上了,咋弄呢麽,我剛剛跟她睡過兩回,咋就懷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