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報仇雪恨

1

離開冠豸山竹林寨以後,去向就成了他們迫在眉睫的問題。幾乎是本能,他們三個人又回到了前不久才剛剛來過的連城縣,其實,除了這個地方,他們也確實不知道該去哪裏,之所以到這裏,也僅僅是剛剛來過這裏,自認為對這個地方比較熟悉而已。

胡子和六爪女身上還有幾塊大洋,便依然腿順去了上次來的時候住過的旅館。當天晚上,六爪女躺在**看著天花板怎麽也睡不著,盡管白天走了很多路,睡意卻像逃逸的犯人怎麽也抓不回來了。幾天來經曆的大起大伏、大悲大痛讓六爪女根本沒有閑暇對遭遇的一切做條理化的思索。離開了竹林寨,似乎離悲傷和痛苦也遠了一些,她終於有了精神對發生過的一切進行邏輯化的梳理。

師父突然讓她和胡子到連城縣城看望紅點,到四堡看望啞哥,此時想起來根本就不是一時興起,聯想起師父對她說過她和胡子整治了黑煞神手下的匪仔,黑煞神絕對不會真的相信他們是泰寧蕭家,隻要稍微追查一下,就會查清他們的底細,六爪女就像一條剛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毛巾,渾身上下被冷汗濕透了:師父難道是預料到黑煞神將會殺上門來報複,因而才讓她和胡子離開,目的是為了保護她?可是,如果那樣,師父自己為什麽不離開暫避一時呢?

思緒就如林間一刻也閑不下來的小猴崽子,在思索的枝頭跳來跳去。轉念間,六爪女又想起了師父留下的遺言,根據遺言,六爪女必須勤練算盤,可是,師父讓她好好看又是什麽意思呢?算盤不過就是那麽一把,再熟悉不過了,有什麽可看呢?而且專門留下阿嫲讓她把算盤交給自己,其中又有什麽奧秘呢?六爪女翻身起來,拿過那把算盤上下左右的看了又看,卻什麽也沒看出來。算盤珠子圓潤光亮,算盤的框架結實牢固,每一根算杆也都仔細查看過,並沒有什麽異常。

思緒又跳躍到了報仇雪恨上,對於黑煞神,六爪女是舊仇未已,又添新仇,想起那個從未見過的黑煞神,還有那個見死不救竟然還反過來想殺害她的賴老爺,六爪女就恨得牙根癢癢,渾身發抖,報仇這兩個字幾乎已經成了她精神的組成部分、心靈中最為堅硬的內核。可是,師父卻讓她發誓不動刀槍,不動刀槍又如何報仇?如果師父真的不希望她報仇,又為什麽不直接說,卻說不準她動刀槍?難道師父的意思就是曾經說過的那個意思:報仇的方式很多,不一定要動刀動槍?那麽,師父又想要她用什麽方式報仇雪恨呢?

各種思緒糾纏在一起,活像一團亂麻,理不清,想不清,搞得六爪女腦仁疼。六爪女有個好處,實在弄不清楚的事情絕對不鑽牛角尖,這麽多事情都鬧不清楚,六爪女索性就不再去想,翻個身,換個姿勢企圖睡著,卻仍然睡不著。睡不著硬挺著也難受,六爪女索性起來打算盤,聽著算盤珠子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的聲音,心情逐漸平複下來,困意終於姍姍而來,當外麵傳來第一聲雞叫的時候,六爪女總算沉入了夢鄉。

之後的日子越來越難過,六爪女和胡子兩個人身上的大洋有限,坐吃山空捱不了幾天。很快不但住不起旅店,連吃飯都成了問題。三個人無奈從旅店搬了出來,流落街頭的感覺讓他們茫然,麵臨饑餓的絕境令他們驚慌。當他們翻遍衣兜終於一個銅板也找不出來的時候,饑餓就不再是驚慌,而是實實在在的折磨。

啞哥在大街上打拳,腳跺得地麵咚咚抖,拳掌拍打得啪啪響,卻沒有人看,他們不懂得,打拳是要靠花架式,光有功夫沒有花哨是沒人看的。胡子想去騙錢,穿一身破爛,蜷了腿,屁股底下坐一個蒲墩,手裏端一個破碗,蹭了地皮走路,到處說是自幼喪母,腿被後媽打斷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結果,隻有人給殘湯剩飯,沒有人給他錢。六爪女臉皮薄,既不好意思上街賣藝,其實,想來想去她也沒什麽藝可賣,又不好意思討飯,在街上到處找活幹,誰也不願意雇用她那麽一個姑娘家,深怕她是從哪個門子跑出來的丫環或者窯姐,沾上了麻煩大,卻又還不好直說,搞得六爪女莫名其妙。

唯有一家飯館缺個燒火刷碗的,看她體格挺健壯,答應要她,還沒等六爪女高興,人家看到了她的枝指,馬上又改了主意,不要她了,照樣沒有明說,實際上是怕不吉利。

三個人餓急眼了,六爪女動了野念頭,從包袱裏掏出槍要去行搶,被啞哥和胡子死死攔住,提出了師父的遺言說是不讓六爪女動刀動槍,六爪女說師父是說不讓報仇的時候動刀動槍,沒說沒吃的了不能動刀動槍。胡子說連報仇的時候都不讓你動刀動槍,肚子餓了就更不能動刀動槍了,這樣就是違背了對師父的誓言。

“要是搶我也有槍,還用得著你動手嗎?”胡子又強調了一遍。

六爪女不敢違背對師父的誓言,可是沒吃沒喝白天在大街上當流浪狗,晚上在別人家門洞裏當寄宿貓,就這樣實在不是個熬頭。念頭又轉向了現有資源的挖掘,她動員胡子把槍賣了換飯吃:“我們都不能動刀動槍,要槍也沒用處,幹脆賣了算了。”

胡子不傻:“你的槍怎麽不賣?”

六爪女自有道理:“我的槍是師父給的,要留念想,你的槍是我給的,我讓你賣你就賣。”六爪女說得沒錯,胡子這把槍是六爪女從黑煞神手下的夥頭手裏沒收來給了胡子。

胡子滿心不情願,卻又沒辦法跟六爪女抵觸,因為六爪女說的屬於事實,隻好把槍遞給六爪女:“槍這東西賣給誰呢?你能賣你拿去賣。”

胡子是想把難題推給六爪女,打消她賣槍,尤其是賣胡子的槍的企圖。六爪女以為胡子真的沒本事賣槍,接過他的手槍,不屑地說了一聲:“一個大男人,這麽點事都辦不了。”然後背起自己的包袱,把手槍掖到腰裏,到街上去賣槍去了。

西街比較熱鬧,六爪女到了那裏轉悠了一陣,眼睛盯著路人的穿戴,好容易看到一個穿著長袍帶著瓜皮帽,貌似有錢的人,便湊上去掏出槍問人家:“要不要?要了可以便宜些。”

那人呆住了,轉身要跑,六爪女手快,一把抓住那人,那人是個成年大男人,被六爪女抓住竟然掙不脫,嚇得渾身發抖,臉色煞白,強掙著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塞給六爪女:“女大王,女大王,你都拿去,都拿去,饒了我……”

六爪女一楞,手上鬆了一鬆,那人掙脫扭身兔子一樣逃跑了。六爪女挺不忍心,覺得占了人家便宜,追在後麵喊:“槍給你,槍給你……”那人拐進一個小巷子沒影了。

六爪女掂量掂量錢袋,沉甸甸的,打開看看,裏麵除了銅板還有大洋,就地數了數,十一塊大洋,四五十個銅板,六爪女激動、興奮了,自己為自己辯解道:“哼,可不是我騙你,是你自己不要槍的。”然後興高采烈的拿了錢袋子跑回去給胡子和啞哥兩個人看,兩個人看了也都興奮不已,啞哥哈哈笑著朝六爪女豎大拇指,胡子也一個勁誇六爪女能幹,有本事。

三個人有了錢,第一件事是吃飽肚子,然後又找了家旅館住了進去,把幾天來流落街頭的風塵洗了,就又開始坐吃山空。錢快花完了,這一回他們不再焦急,心裏有底,大不了再出去賣槍。這一次六爪女命令胡子去賣,胡子不好再推脫,隻好硬著頭皮去做這單生意。

胡子到了街上,想起曾聽六爪女說過,要找看上去有錢的人,他卻不知道有錢人應該是什麽樣子,隻好見了人就問一句:“你有錢沒?”有的人瞪他一眼,轉身就走。有的人罵他一聲:“神經病。”有的人翻白眼:“有錢沒錢幹你屁事。”胡子想,有錢人吃得好,穿得好,肯定比較胖,就專盯著胖子,一胖子站在街上剔牙,胡子追過去問他有錢沒,那人倒沒有瞪他,也沒有罵他,更沒有朝他翻白眼,直接就踢了他一腳:“滾遠遠的,爛叫花子。”

胡子被這段日子**得搭眼看上去也確實跟叫花子沒有什麽區別,衣裳髒兮兮的活像飯館裏扔掉的爛抹布,頭發長得像是又要紮上滿清時候拖在後腦勺的老鼠尾巴,臉雖然每天都要洗洗,卻沒有肥皂去油膩,油光光黑黢黢像極了飽經香火的城隍廟跑出來的小鬼。胡子挨了那人一腳,卻也明白他人肯定是個有錢人,不然對人不會這麽橫,連忙解釋:“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想跟你做買賣。”說著,撩起衣襟,露出那隻手槍,拍了拍槍:“看見沒有?要不要?”

那人一看見槍,頓時慌了,轉身鑽進了路旁的店鋪,活像老鼠見了貓就鑽洞。胡子看看店鋪上麵的牌匾寫著“五福商鋪”,就跟了進去,方才踢了他一腳的胖子見他追了進來,連忙要朝櫃台後麵躲,被胡子被扯住了:“老板,你別怕,我就是要把槍賣給你,好槍,你給個價。”說著,把槍掏出來朝那個胖子手裏塞。

胖子忙不迭地躲閃,就像胡子手裏拿的不是槍而是一條蛇:“我不要,不要……”

胡子在街上轉悠了半晌,好容易認準了這是個有錢人,有條件買槍,哪裏肯輕易放手,拽著人家不放手:“要不要?要不要?可以便宜一些,隻要十塊大洋就行。”六爪女賣槍賺了十多塊大洋,十塊大洋就成了胡子的價格底線。

那人連連討饒:“大哥,英雄,我錯了,我錯了,你踢我吧,我不敢啊……”

胡子還沒弄清楚局麵,一個勁糾纏:“你一定是有錢人,一看你就是有錢人,買了吧,便宜點。”胡子此刻的下意識就是一定要把槍換成錢,不然在六爪女麵前沒麵子,六爪女那句話太傷他的自尊:“一個大男人,這點事都辦不成。”

被胡子死纏不放的胖子忽然明白了,忙不迭地從腰裏掏出一個錢袋朝他手裏塞:“大哥,英雄,隨身就帶了這麽些,”胡子掂了掂錢袋,覺得沒有預想中的重,就有點失望,他覺得自己既然是個大男人,即便是賣槍,也應該買的價錢比六爪女好:“怎麽就這麽一點點?”

胖子轉身對櫃台裏目瞪口呆的夥計說:“快,再拿些錢,”然後對胡子說:“大哥,英雄,我這個小店裏的東西你看上啥拿啥,千萬不要傷我啊。”

櫃台裏的夥計從櫃台下麵的抽屜裏掏出一把大洋推給胡子:“就這麽多了。”

胡子抓過大洋,把槍扔給胖子:“好了,成交,我們那還有一把槍,改日再來賣給你。”

胖子快哭了,拿著槍死命塞還給胡子:“大哥,英雄,我們不要槍,槍是你老人家的吃飯家夥,還是你老人家留著,這裏的貨給你老人家說實話,大都是假的,值不了幾個錢,你老人家下一回換個下家賣吧,我們真的用不著槍……”

胡子存了心做生意,看到人家死活不要他的槍,就不要人家的錢:“那不成,我們是做生意,又不是搶你錢,你不要貨,我怎麽能要你的錢?”

胖子把槍塞到他的懷裏,鞠躬作揖地將他朝外麵請:“英雄,大哥,槍還是你自己留著,錢麽,就當我們交的保護費,下一次你不找我們就行,找隔壁,隔壁的買賣比我們大。”

三說兩不說胡子就被胖子推出了店外,然後把店門給倒鎖上,還掛出了“歇業”的牌子。胡子站在街上,還有幾分糊塗,他沒有想到,錢還有這麽好掙的。楞了一陣,想起了六爪女說過,她賣槍也是對方不要槍,光給錢,便也心安理得了,轉身離去,心裏暗暗得意,總算沒有給自己這個大男人丟麵子。

回去之後,三個人照舊皆大歡喜了一番,又找了家旅館住了回去,然後就是洗漱吃喝,胡子想起來那個胖子把他當成了叫花子,就提議每人買兩件新衣裳,獲得一致讚成,幾個人就上街買衣裳。上了街卻發現街上多了很多警察,穿著黑衣裳,背著大杆槍,見了人就盤查。連城縣很小,有人開玩笑說,劃根火柴轉一圈,火柴都燒不完還能繼續照亮。平日裏根本見不到警察,今天突然出現這麽多警察,而且都是荷槍實彈,就連啞哥都覺得不正常,依依呀呀比比劃劃地驚詫。

六爪女和胡子也覺得不正常,卻一點也沒把不正常跟自己聯係起來,六爪女對買衣裳最有積極性,東張西望的找買衣服的商鋪。可惜,賣布料的商鋪不少,賣衣服的商鋪在連城縣還真沒有幾家,那會兒,大家穿衣服都是自己做,或者到裁縫鋪做。三個人正走著,看到不遠處有一家裁縫鋪,門外招貼上畫著一把大剪刀,六爪女就跟他們倆商量,實際上是跟胡子一個人商量,啞哥一般情況下都是他們怎麽樣就跟著怎麽樣。

“胡子,不行我們就買布料,送到裁縫鋪做吧。”

胡子連連點頭:“成啊,成啊,隻要能換上新的,這身舊衣裳都滾成爛抹布了,再有錢走在街上人家也當我們是要飯的叫花子。”

三個人剛剛轉身要去剛才經過的一家布店,就聽一聲大叫:“就是他,就是他……”

三個人還沒明白過來,一幫警察蜂擁而上,把他們三個人團團圍攏在中間。奇怪的是,警察們似乎麵對的是蛇蠍,嚷嚷著要抓他們,卻誰也不先下手,端著槍對準他們,一個勁嚷嚷:“舉起手來、舉起手來……”

六爪女嚇壞了,啞哥也怔住了,隻有胡子心裏明白,他看見了那個剛開始把他當成叫花子,後來把他當成強盜的胖子:“肯定是這個衰佬把我給告了。”

六爪女聽他這麽說,些許放心:“不就是給他賣了個槍麽,當時是他不要,又不是我們不給,胡子,把槍給他,錢已經花了不少了。”

胡子犯愁:“今天也沒說要賣槍,我就沒帶出來,你帶出來了把你的先給他算了。”

六爪女氣惱:“你沒帶我憑啥就帶?不做買賣誰把貨帶在身上?”

他們還在這裏盤算著給那個胖子交了貨就沒事了,警察們已經等不及了,聽見他們並沒有帶槍,一哄而上連抓帶按要把他們三個抓起來。六爪女可不是老老實實讓人抓的人,本能反抗,一起手就撓了警察一把,而且是同時撓兩個警察,兩個警察的臉上立刻出了十一道血痕,一個五道,一個六道,被撓出六道血痕的警察如果不是本能地扭臉躲避,眼珠子都可能被六爪女摳出來。

其他警察看到六爪女強悍,一股腦地衝著她撲上來,六爪女的雙手是打銅算盤練出來的,看上去沒有任何招式,動起來卻飛快而且有力,警察防不勝防,雖然背著大杆槍,到了這個時候卻連燒火棍都不如,麵對六爪女的爪子,反倒被她鬧得人仰馬翻,四散奔逃。

一直在旁邊呼喝指揮的警官眼看著六爪女就要突圍,心急火燎,揮槍對著六爪女就要下手,卻不料旁邊的啞哥眼疾手快,運動武狀元那兒學來的的嫡傳身手,搶步過去,一拳把人家給揍了個跟頭,這一拳的威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警官趴在地上動彈不得。胡子見狀也奮勇出擊,拳打腳踢,雖然沒有多大威力,在六爪女和啞哥的威勢之下,倒也虎虎生風,鬧得警察手忙腳亂,四散逃竄。他們三個人得理不饒人,追在警察後麵打,警察被打得屁滾尿流,大杆槍都扔到地上舍命奔逃。胡子抽空還又把警官掉在地上的手槍撿了起來:“又可以多賣一把槍了。”說著,把槍掖進了懷裏。

六爪女下了命令:“快跑!”胡子能聽到,撒腿就跑,啞哥聽不到,還追著警察打,誰挨上他的拳頭誰倒黴,肯定要倒在地上痛苦哀嚎爬不起來。這是啞哥練武以來第一次真正出手揍人,既是出於對他們要抓六爪女的憤怒,也是初試拳腳的痛快,把警察攆得滿街跑。某個路人認出了啞哥,大聲招呼警察:“快跑啊,那啞巴是培田武狀元的關門弟子,打不過的……”

六爪女跑過去拉了啞哥:“快跑吧,你以為你打的誰?”

啞哥對六爪女一向疼愛有加、言聽計從,這才放棄了追打,跟著六爪女一溜煙的跑了。他們三個人還是出處太狹辟,經曆的事情也太少,對麵臨的危機估計嚴重不足。他們跑回旅館本身就已經失策,卻還幻想在旅館躲避起來。警察吃了那麽大的虧,丟盡了臉,哪可能善罷甘休,小小的一個連城縣城,隻要下了狠心找,別說他們三個大活人,就是三隻老鼠也能從地溝裏翻騰出來。六爪女心思活泛一些,隱隱覺得事情恐怕不會就此了結,那個胖子商人也不是不買槍甘願送給胡子錢,坐下來仔細想想,包括她要賣給槍的那個衣著光鮮的家夥,肯定把他們當成了拿槍打劫的匪徒了。想到了這一點,六爪女就想到了逃跑:“胡子,我們不能躲在這裏,得跑,他們肯定把我們當成搶劫的匪仔了。”

胡子說:“我也想到了這一層,可是往哪跑呢?”

一句話問住了六爪女,想想確實也是,離開了連城縣,前途渺茫,回冠豸山竹林寨是不可能的了,山寨和一切都被燒毀了,以他們三個人的能力,不要說恢複山寨,就連日子都沒法過。到別的地方去闖**,一時半會又不知道該往哪兒跑。就在這遲疑之間,外麵已經開始放聲大喊:“裏邊的土匪聽著,老老實實繳槍投降,舉起手走出來。”

剛喊了幾聲六爪女和胡子還沒在意,啞哥聽不見,等到窗戶被射了一槍,他們才驚覺人家這是在喊他們。胡子溜到窗戶邊上朝外窺視一眼,嚇壞了:“不光有警察,還有軍隊。”

六爪女也連忙跑到窗前朝外麵看,外麵又是一槍打在了窗戶框上,崩落下來的泥灰蹦到臉上濺得人生疼。六爪女也看明白了,警察穿黑衣,戴的帽子就像一屁股坐扁了的尿盆。另外那些拿槍的人卻穿著灰土土的衣裳,戴著米桶一樣的帽子,他們還不懂得,這些人是保安團,以為這些人是軍隊。警察和保安團一起出動,證明事情已經鬧大了,這一點他們感覺到了,人家邊喊邊開槍,雖然沒有真的朝他們射擊,卻也表明了一種態度:不老老實實投降,就沒有好果子吃,打死就白打死了。

六爪女不是那種不知深淺的二百五,麵臨的危局她搭眼朝外麵一看就明白了,投降卻是絕對不願意的,想了想還是下決心跑。既然想到了跑,馬上就開始收拾東西,其實他們也沒有多少東西,不過就是每人一個包袱皮,把隨身的東西一包,捆在身上就行。六爪女的算盤不好往包袱皮裏塞,一向用一根繩子掛在肩膀上,跟包袱一起吊在後背上。

三個人收拾好了,自然不敢從門出來,六爪女指揮啞哥扛起胡子,胡子動手把旅館房間的頂棚挖了一個大窟窿,然後一個個鑽了出去。旅館是傳統的起脊平房,出了屋內的頂棚,上麵還有一層瓦片用來泄雨水,三個人就沿著頂棚和屋脊之間三角形的通道轉移。通道裏黑黢黢的,腳下是用葦席編成的頂棚,稍不注意就會踩露,三個人小心翼翼,踩著房梁椽子來到了房子的盡頭,然後由打前站的胡子揭瓦片。

胡子揭開瓦片,然後三個人鑽了出來。警察和保安團的注意力在他們住的那間房子,本來他們偷偷從房頂上爬出來,再偷偷跑掉警察和保安團發現不了。可是六爪女背的銅算盤在陽光下熠熠閃光,晃到了警察和保安團的眼睛,馬上有人大聲嚷嚷:“跑了,跑了,那女的還背了一個金盤子……”

金盤子立刻吸引了所有人,也吸引了所有槍彈,帶隊的警官和帶隊的保安隊長一起大喊:“快打快打,死活不論……”

胡子最先爬出屋頂,啞哥第二,六爪女最後,亂槍打過來的時候,胡子已經翻過屋脊,啞哥正要翻越屋脊,擔心六爪女返回身來拉她,卻又聽不見槍聲,不知道害怕,被槍子給掀翻了。六爪女看到啞哥中彈,連忙撲上去救他,結果自己後背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巴掌,一個前撲空翻,從屋脊上倒翻過去。

屋脊擋住了子彈,胡子已經無影無蹤,啞哥從屋脊上滾落下去,六爪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擊中了,好在沒覺得哪兒疼,從房上跳下來,才看到胡子在下麵扶著啞哥。啞哥肩膀上流出了血,人還清醒,疼得齜牙咧嘴。六爪女也顧不上查看他的傷情,招呼了胡子,半攙半拽的弄了啞哥沿著旅館背麵的小巷子奔逃。

既有被痛打的惱羞成怒,又有金盤子的**,警察和保安團就像一群瘋狗,有的爬上屋頂取捷徑,有的繞過房屋從旁邊追過來堵截。六爪女看到巷子旁邊有一家院門沒關,靈機一動,拽著啞哥和胡子拐進了那家院子,然後關上了院門,還把門栓都插上了。她是想穿過院子,再從那家人的後牆跑出去。六爪女的急智來自於本能,她本能地意識到,想從巷道跑出去不可能,人家肯定會把住兩頭堵截他們。

三個人剛剛繞過院子的照壁,迎麵碰上一個人舉著一把大鎬頭:“站下,幹啥的?”

雙方一照麵,都楞住了。

2

啞哥的左膀子被子彈擦過,傷得不重,流的血很多,臉色煞白。六爪女用涼開水給他洗了傷口,啞哥疼得絲絲抽冷氣,卻一聲不吭忍著。六爪女用胖子提供的“上好的”刀傷藥將他胳膊包紮好了之後,端起桌上放著的罐子:“喝了,老鴨湯,補血。”

老鴨湯裏下了枸杞、當歸、參須,這都是胖子奉獻的。現在,胖子千方百計討好他們,深怕他們在他們家門口畫圈。畫圈是六爪女嚇唬他的,說是如果他們離開的時候在他們家院門或者別的地方偷偷畫個圈,江湖上任何一個匪窩、幫行或者山賊都會把他們家當成落腳處,不好好招待就會把他們家殺個雞犬不留。

胖子是這家的主人,六爪女三人慌不擇路,搶進這家大門之後,剛剛繞過照壁,就看到這個胖子舉著大鎬頭。胡子認得準,舉鎬頭的是這人正是胡子賣槍給他的胖子。那人也看清了胡子三個人,扔下鎬頭就跑,胡子搶步上前揪住他揮拳就打:“王八蛋,槍你不買就算了,憑什麽帶著警察到處抓我們?”

外麵傳來警察和保安團的跑動聲、槍聲還有虛張聲勢的咋呼聲。情形非常緊急,六爪女靈機一動,抓住了胡子的拳頭,對胖子說:“你說,活還是死?”

胖子渾身發抖,滿身的肥肉顫巍巍活像正要下鍋的冬粉糕:“英雄饒命,英雄饒命,我要活,要活。”那張女人屁股蛋一樣的大臉上布滿了豆粒大的汗珠子,活像剛剛從水裏撈出來的豬後鞧。

六爪女說:“要活還不趕緊把我們這個弟兄迎進去?沒看見傷了嗎?我們這個弟兄萬一有個好歹,全都算在你的賬上,我們也不殺你,臨走時給你們院子留個暗記。”

胖子不敢多說,跑過去掀開北房的門簾:“大爺快進來,剛好我有上好的刀傷藥,包你沒問題。”

於是六爪女就給啞哥包紮收拾,胖子給啞哥燉了老鴨湯,看著胡子嘴饞,給他塞了個鴨大腿,裝瘋賣傻地問:“你們留的暗記啥樣子?”

胡子說:“也沒啥,就是給畫個圈,不過你可別想著給擦了就沒事了,我們畫的圈一是你們找不到,二是擦也擦不掉,要是能找到能擦到,我們還畫什麽圈呢。”

六爪女怕胖子趁空跑到外麵叫警察和保安團,就叫胡子緊盯著他:“他敢出去報信,就那拿家裏人當人質,替我們堵槍子兒。”

胡子就一步不落的地跟在胖子後麵,絮絮叨叨地給胖子解釋,他實際上不是土匪強盜,他是真的要賣給他槍,結果他不買也就罷了,給了錢又不甘心,跑去報警,結果現在事情鬧大了,他們也隻好用土匪強盜的手段來對付他了。胡子絮絮叨叨說得胖子後悔不迭,跟他商量著真的買他的槍:“大英雄,哪有大白天追著人家給人家賣槍的?這都是土匪惡霸強橫要錢的手段,我還以為你也是那樣人呢,既然你真的要賣槍,我現在買成不成?”

六爪女在屋裏聽到了,馬上否決:“不成,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我們現在已經被警察和軍隊追在後麵當成了土匪強盜,你再買槍也沒用了。”

六爪女在屋裏陪著啞哥,啞哥敷上了胖子的刀傷藥很快傷口就不疼了,就是失了血,有些疲累,喝了老鴨湯躺在**歇著。六爪女想起自己後背似乎也被槍子給叮了,這才有功夫查看,上下左右摸摸沒有血,渾身扭動一陣也沒有什麽地方疼,便斷定自己並沒有中槍,可是當時在房頂上後背挨得那一擊除了槍彈不可能再有別的東西會有那麽大衝力,把自己一下掀過房脊去。

六爪女納悶中,一眼掃到了算盤,驀然想起當時自己被大力掀翻的同時,聽到後背還有一聲刺耳的叮當,好像石頭砸在鐵器上。想到這兒,連忙抓過算盤仔細打量,果然,算盤的框子上有一個凹痕,一看就知道是槍彈打的。槍彈打擊的力道極大,不但框子被打出了一個深深地凹,就連框子和框子連接處也裂開了一道寬寬的縫隙。當時她的算盤背在後背上,大估摸比量一下,如果沒有這個銅算盤替她擋了一下,這顆子彈正好穿過的的後心,說不定現在她已經變成了死屍。

好好一個算盤被槍彈差點被打散架了,令六爪女心疼,這是師父留給她的,保護了她的生命,自己卻險些散架,就像她師父自己一樣。她捧著算盤細細打量,想把裂開的縫隙原封裝回去,擺弄了一會,黃銅製成的算盤非常堅硬,根本就掰不動。六爪女放下算盤,想了想,又拿起來就著床頭砸了幾下,她想的是,自己手勁小,掰不動,順著縫隙的接口敲打敲打說不準就能原把邊框插回去。敲了兩下,不但沒敲進去,還從算盤上散落下一塊銅片,六爪女大驚,以為算盤讓自己給敲毀了,連忙查看,看明白了又是大驚:這道邊框裏麵原來是空的,那塊跌下來的小銅片本來就是一塊活茬,掉下來就露出了邊框中間的孔洞,而孔洞裏麵藏著一小卷紙。六爪女怦然心動,想起來煮飯阿嫲轉給她師父留下的話:好好打算盤,好好看算盤。

至此,六爪女總算是明白了師父讓她好好看算盤的意思:算盤裏麵藏著秘密。六爪女小心翼翼的從算盤邊框的孔洞裏掏出那卷紙,紙張展開來也不過有六爪女的巴掌大小。紙張上麵寫著一句話:“有事帶著算盤到垂淚壩找林,憑此與算盤為據,諸事有解。”後麵有師父的簽名,師父果然叫吳天成,還有朱紅色的指押。

六爪女翻過算盤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查看了一遍,再沒有發現其他異常,就把那塊掉落下來的小銅片重新裝了回去,框架之間的縫隙沒辦法合攏,隻好暫時那樣了,等到遇見銅匠再讓銅匠幫著修複。六爪女知道這頁紙張的分量,一點也不敢輕忽,原封卷成一個紙卷,想來想去沒有合適的地方隱藏,就掏出槍,卸下彈夾,退出子彈,把紙卷塞進了彈夾之後,再把子彈壓進彈夾,最後原把彈夾裝回了槍柄。

啞哥睡著了,鼾聲震天,六爪女有心叫醒他馬上走,轉念想到他負傷,身體虛著,就沒忍心叫,聽著啞哥的鼾聲六爪女想笑:啞哥打鼾倒是跟正常人一樣。胡子跟胖子走了進來,今後有了明確的去處,六爪女心情振奮,對胖子說:“我們今晚上就住你們這兒,明天就走,保證不害你們家人,你也別想害我們,這樣對兩下都好,懂不懂?”

胖子連連答應:“我不害你們,不害,當時我要知道你們不是土匪強盜,我也不會去找警察,你們放心,放心。”

胡子擔心他背過人生邪念,厲聲警告他:“給你的家人都下個話頭,我們離開前誰也不準出門,出門一個全家都死。你晚上跟我睡在一起,再生邪念我先滅了你再滅你全家。”

胖子喏喏連聲,轉身帶著胡子給他家人下命令去了。當晚,六爪女、啞哥、胡子陪著胖子一起睡在北房,臨睡前胡子還把胖子捆了起來,怕自己睡著了他偷偷溜出去報告警察。

第二天一大早,洗漱過後吃罷早飯,六爪女看啞哥已經恢複了精神,就催促著趕緊離開。胡子和啞哥不知道六爪女的心事,兩個人還想在胖子家再舒服幾天,六爪女也不跟他們倆解釋,就是逼著他們趕緊走。

胡子問她離開這裏以後去哪兒,六爪女說你別管,跟著我就行。胡子和啞哥習慣了六爪女的指揮,盡管六爪女比他們倆都小,心理上卻總覺得六爪女是他們的頭家,六爪女態度一堅決,兩個人也就不再遲疑,跟著六爪女向院子後麵走。胡子明白她是要從後院走,怕前麵有警察盯著。胖子把他們送到後牆,死死地盯著他們,六爪女瞪他一眼:“盯著我們幹啥?是不是還想報告警察抓我們?”

胖子連忙解釋:“我是怕你們給我們啥地方畫個圈留個暗記啥的,我們一家老小就沒法活了。”

六爪女說:“我們就是一場誤會,你也別找了,老老實實回家去,我們不給你留暗記,有沒有梯子?”

胖子說沒有梯子,六爪女也不多說,示意胡子蹲下,她踩著胡子的肩膀爬上牆頭,四下裏張望一下,牆外仍然是巷道,可能時間尚早,靜悄悄地杳無人跡,便招呼啞哥也上來,啞哥原踩著胡子的肩膀爬上牆頭,又反身拽住了胡子伸上來的手,把胡子也拉上了牆頭,三個人跳下牆頭朝巷子東頭跑去。

六爪女三人來到巷子口窺探,外麵已經不見警察和保安團了。即便這樣,六爪女三個人仍然不敢走正街,回頭沿著巷道貼著別人家的院牆溜邊,隨時準備翻牆越入別人家裏躲藏。連城縣城很小,出了巷道外麵就是雜木林和荒草灘,六爪女三個人溜過大道,快速鑽進了荒野的樹林子裏麵,這才鬆了一口氣:“胡子,從這兒去垂淚壩怎麽走?”上一次他們去垂淚壩是從竹林寨直接過去的,從縣城過去該怎麽走,六爪女弄不清楚。

胡子反問她:“我們去垂淚壩幹什麽?”

六爪女說:“不去垂淚壩你說上哪去?”

胡子想了想說:“去那躲幾天還真行。”

“別羅嗦了,你知不知道怎麽走?”六爪女心急,口氣裏有了訓斥的味道。

胡子連忙說:“知道,知道,跟著我好了。”

六爪女和啞哥便跟著胡子,也不沿著路走,就在荒野裏朝東北方向趟了過去。

六爪女走著路,心裏還在琢磨垂淚壩的林先生,師父為什麽讓他們帶著算盤去找那個林先生呢?林先生跟師父又是什麽關係呢?聯想起給師父做賬的時候,覺得師父賺了挺多錢,卻一直不知道他把錢都幹嗎用了,會不會師父把錢都藏在林先生那兒了?如果師父的錢都在林先生那裏,他會不會交給自己呢?想到這兒,六爪女有些興奮,如果師父的錢都在林先生那兒,林先生又順順當當地把錢給了自己,那麽,今後就有好日子過,如果他不給,或者矢口否認呢?想到這兒就又有些緊張:“胡子,那個林先生叫什麽?”

“我也不知道,跟師父去過幾次,每次師父就叫他林先生,也沒給我們介紹過,我們也不敢打問。”

六爪女自己卻想了起來:“那一次我們帶著背夫背鹽回來,林先生給我們的匯票上寫著林佳田,可能那就是他的名字。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找林先生嗎?師父留下話,讓我們帶著他的信和算盤,去找他,你幫我想一想,師父為什麽要讓我們去找他?”

胡子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道,會不會師父的錢存在他那讓他交給你?”

胡子一句話就說到了六爪女的心裏:“我也想到了,就怕到時候他不承認,那我們該怎麽辦?”

胡子沉默,半晌說:“那有啥辦法?總不能硬逼人家吧,再說了,即便我們把槍口頂到他腦袋上,他不承認,師父又死無對證,有啥辦法?”

胡子的判斷讓六爪女很沮喪,埋了頭走路,胡子和啞哥看到她的臉板得像誰欠了她十吊錢沒還,也不敢招惹她,三個人悶悶地趕路。六爪女驀然抬頭,發現左邊不遠處,山峰突兀而起,蔥蘢疊嶂,看上去非常眼熟:“胡子,你又把我們帶回冠豸山來幹啥?”

胡子連忙解釋:“我隻知道從冠豸山去垂淚壩怎麽走,直接從縣城走的路我也不知道。”

六爪女苦笑:“這麽繞著彎子走,我自己也知道。”

三個人到了冠豸山腳下,對正了方向路子,這才正式向垂淚壩進發,從縣城到冠豸山,再從冠豸山到垂淚壩,等於走了一個等邊三角形。

到了垂淚壩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他們馬不停蹄趕到了林先生家門外嗵嗵嗵砸門。林先生開門見到他們三個目瞪口呆:“你們咋了?怎麽弄得這麽狼狽?”

也難怪林先生驚詫,這段時間,在縣城混得昏天黑地,三個人衣衫襤褸,頭發蓬亂,滿麵黧黑,像極了三個流浪的乞丐。六爪女和胡子也不等林先生讓,就像晚歸的牛羊,一腦袋頂開林先生,衝進了院裏,後麵,啞哥還算文明,扒拉開林先生也跟了進去。林先生看到他們的樣子,就已經知道這三個人肯定是餓瘋了,先不招呼他們,朝院子裏麵喊:“飯好了沒有?快一些,吃客來了。”

胡子看看林先生,又看看六爪女,不知道是不是該如實把事情告訴林先生。六爪女卻忽然想到,他們到現在並不清楚林先生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冠豸山竹林寨發生的事情,如果林先生並不知道師父已經沒了,竹林寨也已經沒了,恐怕不敢抵賴師父放在他這裏的錢。六爪女一路走來思來想去,已經確認師父肯定是把錢存到了林先生這裏,不然不會讓他們找林先生,如果師父沒有把錢存到他這兒,讓他們找林先生也沒有什麽意義。

忽然想到這些,六爪女連忙接過話頭說:“林先生,師父讓我們來找你。”話說出口,六爪女死死盯著林先生的眼,關注著他的神情。

林先生的表情依然平靜如水:“是嗎?你師父最近好嗎?找我什麽事?”

林先生的反應讓六爪女確定,他的確不知道師父已經去世,也不知道竹林寨已經被毀,心中頓時鬆了一鬆,她相信,如果林先生不知道師父和竹林寨遭到的災難,師父存在這兒的錢,他肯定不敢匿下。

她把包袱從肩膀上解下來,掀開包袱皮,從裏麵掏出那把銅算盤,遞到林先生麵前:“師父沒說什麽事,說你見了算盤就明白,還有,”說著,六爪女又從包袱裏掏出手槍,卸下彈夾,卸除子彈,從彈夾的最底部摳出那張紙條也一起遞給了林先生:“這是師父給你的信。”

林先生看到銅算盤就已經麵色大變,以至於伸手接算盤和紙條的時候,手不停地顫抖著:“你師父怎麽了?”這話問出來的時候,也發顫、發抖,活像冬季寒風中抖動的枝杈。

六爪女看到他這個樣子,心裏有些緊張,嘴上卻仍然說:“師父沒咋啊,好著呢啊。”

林先生猛然撲過來揪住六爪女的肩膀,用力搖晃著:“你別騙我,快說,你師父到底怎麽了?”

六爪女格開了他的手臂,魚兒一樣溜滑的擺脫了他:“你怎麽了?沒事啊。”

林先生楞怔一下:“靈爪功,你學成了靈爪功?”然後扭頭又去揪住胡子:“你給我說,你師父到底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胡子沒有六爪女那套功夫,掙了幾下沒掙開,告饒道:“林先生,你先放開我,你把我抓疼了。”

林先生鬆開了手,神情嚴峻,嘴角微微顫抖,令六爪女極為驚訝的是,他的眼角裏竟然已經湧上了一汪淚:“你們給我說實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不說實話,不說清楚,你們誰也不要想離開。”說著,林先生喊了一聲:“來人,把這三個給我看起來。”

隨著他的喊聲,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突然就冒出來五六個漢子,二話不說先把院門關嚴鎖死,然後把他們三個人團團圍住。啞哥聽不見他們說什麽,眼見著情形不對,搶上前拉開架勢護在了六爪女前麵。圍攏他們的漢子中有一人驚詫了一聲:“連城吳家拳!”

林先生卻不管啞哥和他招來的漢子,盯住六爪女和胡子追問:“你們給我說實話,我大哥到底怎麽了?”

此話一出,鬧得六爪女犯暈:“什麽你大哥,你大哥我怎麽認識。”

胡子稍微明白點:“你是不是說我們師父是你大哥?親的?”

林先生頹然蹲下,抱著算盤淚如雨下:“大哥,你到底怎麽了?誰害了你?你們三個小賊趕緊說啊。”

六爪女到了這個時候才覺得情形不對,卻又怕實話說了林先生賴賬,此時,最初的猜測經過胡子附和加上時間的鞏固,她已經認定師父肯定是把錢存到了林先生這裏。林先生一哭訴,那邊的幾個漢子也隨即發動,撲上前來要把六爪女三個人控住,而啞哥也同時發動,動開了拳腳。五六個漢子和啞哥打在了一起,啞哥真不愧武狀元的嫡傳弟子,一個人在五六個漢子中間穿梭騰挪,拳打腳踢,可能覺得林先生的身份說不清是什麽路數,所以手底下留了情,沒有全力搏擊,盡管這樣,仍然打得那幾個漢子狼狽不堪,不但沒能夠湊近六爪女,反而四散躲閃,圈子徹底散亂了。

林先生看到這個場麵,站起來吼了一聲:“歇手,都別打了。”他的人聽到了,紛紛停手,啞哥聽不到,繼續追打,六爪女連忙過去攔住了他。

林先生搖頭歎息:“你們好好給我說,我大哥,也就是你師父到底出了什麽事?”

六爪女問他:“你怎麽知道你大哥出了事?我師父是你什麽樣的大哥?”

林先生告訴她:“我們是比親兄弟還要親的結拜兄弟,我們有約定,如果他派人把算盤送過來,那就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六爪女和胡子聽到他這麽說,大吃一驚,兩個人麵麵相覷,同時想到,瞞不住了,胡子不知道該怎麽樣告訴林先生,就一個勁盯六爪女,六爪女也怕胡子亂說,連忙說:“我師父已經沒了,我們怕你傷心,才沒敢告訴你,不過,他讓我們把算盤送過來,還有那封信,可是真的。”

林先生淚流滿麵:“我知道是真的,求你們了,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大哥總不會是有病亡故了吧?”

林先生的悲傷、急切令六爪女不能不相信師父跟林先生之間確有深厚而他們尚不了解的情誼,林先生淚水和悲傷勾起了六爪女已然平複的悲傷,突然之間,師父與己天人永隔,再也不能相見的悲愴如潮水般淹沒了她,她也忍不住痛哭起來:“林先生,我師父被黑煞神給殺了,竹林寨也讓黑煞神給燒了……”

“那你們幾個怎麽回事?”林先生問這話的時候,口氣獰厲,滿臉都是猜忌和惱怒。

林先生納悶:“大哥的功夫那麽好,老阿公也不弱,又有魚脊梁那道關隘,黑煞神怎麽就能把他們都害了呢?”

六爪女接過來說:“剛開始師父他們守住了魚脊梁,黑煞神的手下誰也過不來,傷了不少人,後來就動槍了,師父他們沒有槍,除了阿嫲,都和黑煞神的人同歸於盡了。”說到這兒,馬上又補充了一句:“這都是阿嫲告訴我們的。”

林先生立刻問:“阿嫲呢?”

六爪女又哭了:“阿嫲把這個算盤交給我,然後就跳下魚脊梁了。再後來,我們三個人把師父和寨子裏的人從山崖下麵找上來,給葬了……”說到這些痛苦的經曆,六爪女再次痛哭失聲。

這時候從後院出來一個中年胖子,胖子上一次六爪女他們過來的時候就見過,知道是林先生的管家,管家看到林先生和六爪女他們的樣子楞了一楞,卻什麽也沒問:“頭家,飯做好了,趕緊吃吧。”

林先生擦擦淚水:“你們走了一路,先吃飯,我們慢慢說。”然後向他招來的那幾個漢子揮揮手,漢子們如釋重負,連忙一哄而散。

往屋裏走的時候,六爪女拽了啞哥給林先生介紹:“這是我啞哥,是我師父送他去吳拔禎武狀元那裏當徒弟的,我們去看他,結果武狀元已經去世了,他就跟我們一起回寨子。”

林先生看看啞哥,連連點頭:“好身手,我那些夥計都是練過的,跟他對手五六個都招呼不了他,學到真功夫了。”

晚餐對於他們三個人來說已經足夠豐富,因為桌上有白米飯,有老鴨湯,還有肥豬肉。六爪女、胡子啞哥三個人一路走來餓慘了,狼吞虎咽,林先生卻幾乎不動筷子,就坐在那兒視而不見地看著他們。他們知道林先生心裏悲傷,誰也不敢亂說話,埋了頭隻管吃。啞哥先吃飽,抹抹嘴,再將抹過嘴的手在褲子後麵一擦,起身坐到一旁和林先生一起看六爪女跟胡子吃。

兩個人坐在那兒看著自己吃,六爪女別扭得很,隻好也放下碗不吃了。唯有胡子仍然埋頭咀嚼吞咽,胡子是跟自己一起來的,看到他吃相難堪,六爪女忍不住喊了他一聲:“胡子,有夠沒有?”

胡子抬頭這才發現別人都已經放下了碗筷,唯有他一個人還在桌前守攤子,也覺得挺難為情,忙不迭將桌上碟子裏的殘羹剩湯一股腦倒進自己的碗裏,把米飯拌了拚命往嘴裏塞,噎得直抻脖子,活像一隻要打鳴卻打不出來的公雞。

林先生起身對六爪女說:“我們去泡茶,”又對胡子說:“慢慢吃,不著急,吃飽了過來泡茶。”

六爪女坐到了林先生對麵,啞哥站在她身後,林先生示意啞哥也坐下,啞哥搖頭,堅持站著,林先生也就不再讓他。

“你也知道,我們做的一直都是那種擺不到桌麵上的生意,”林先生給六爪女沏茶,冒著熱氣的芬芳讓他們的談話有了些許的溫暖和鬆懈,“為了安全,我和你師父分頭把持,錢和貨分開,我管貨,你師父管錢,過去我們主要是防官府,沒想到你師父卻折到了山賊手裏。”說到這,林先生黯然。

六爪女聽他說“我管貨,你師父管錢”,就像讓蠍子蟄了一下,差點冒出一句:“那我師父的貨呢?”強忍了又忍,話沒出來,臉色卻極為難看。

林先生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大哥跟我分手的時候我們約定,誰帶著他的銅算盤,誰就是他的傳人,也就是告訴我,他不在了,今後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了拿著算盤的人。既然你帶著大哥的算盤來了,還有大哥的書信,我就把你當成大哥的傳人看待,下麵我給你說的話,你記在心裏,不要給別人說。”

六爪女連連點頭,林先生看看啞哥,六爪女指指自己的耳朵:“他聽不見。”林先生卻仍然說:“最好讓他到門外等。”

六爪女隻好示意啞哥到門外等候。啞哥離開以後,林先生對六爪女說:“你知道你師父,也就是我大哥的來頭嗎?”

六爪女搖頭,林先生歎息一聲:“跟我預料的一樣,他是不會給你們說過去的。我大哥姓吳,名叫天成,這你總該知道吧?”

六爪女連連點頭,林先生接著說:“我叫林佳田,說起來這個名字還是你師父給起的,我過去隻有一個小名,”說到這兒林先生搖頭苦笑:“算了,小名不說也罷。我們倆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我好文,你師父比我強得多,文武雙全啊。你師父家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世家,我們家雖然也是富戶,可是不如你師父他們家家學淵源。就在你師父十三歲,我十一歲那年,半夜三更山洪衝下來的山石把村子給埋了,我跟你師父那天爬到山上去抓山雞,瘋過了時辰,才算躲過了那一場大難。唉,一村人隻活下來我們三個。”

六爪女好奇地問:“三個人?除了你和我師父,還有一個是誰啊?”

林佳田說:“另外一個就是阿嫲,你師父的奶媽,那天晚上她到山上找我們,雖然沒有找到我們,卻也躲過了一難。我們再見到她的時候,你師父已經有了竹林寨,下山到連城縣裏采買,碰到阿嫲在街上乞討,才把她帶回了竹林寨。唉,一晃已經三十多年了,往事如夢啊。”

林先生講到這兒,六爪女想起了那天晚上黑煞神血洗她們那座村莊的時候,也正是因為她和紅點在山上撒歡偷摘柚花,啞哥在山上看柚園,三個人才躲過了一場災難,命運的相似令她對師父和眼前這位林先生的親近感油然而生。

這是六爪女最為關心的事兒,聽到這兒,連忙說:“不是都在你這嗎?”

林先生,現在應該說是林師叔,兩隻眼睛盯了過來,眼神裏的尖銳竟然讓六爪女覺得刺痛:“你師父的錢,都花在了兩個地方:一個是修建竹林寨,還有寨子裏日常開銷,一個就是每年給冠豸書院的捐資。”林師叔埋頭沏茶,六爪女看到他頭頂的花白,突然為自己剛才的唐突有些忐忑:“林師叔,你別生氣啊,我以為是那樣。”

林師叔沒有回應她,從容將一杯醬色的濃茶擺在六爪女麵前:“我們村被一場天災給毀了,不知道從哪傳出來的謠言,說我們村是因為開山修田,破壞了風水,得罪了天公,受到天譴,所以才會村毀人亡。我跟你師父雖然僥幸活了下來,卻也被那個傳遍了四縣八鄉的傳說困擾不堪,那個時候,我們倆無論到了哪裏,隻要說我們村子的名字,就沒有人敢搭理我們,那種孤獨、屈辱和無助的感覺,能讓人發瘋、變傻、惶惶不可終日。後來,別人問我們是哪的人,我們就不再敢說自己的真是出身,就說我們是連城朋口鎮的。那會兒,為了活命,我跟你師父沒有沒吃過的苦,沒有沒下過的累,沒有沒受過的委屈……”

說到這兒,林師叔的眼裏又汪了沉重的淚,眼神飄過六爪女的頭頂似乎回望到了往昔,忘了端在手裏的茶,茶汁沿著杯沿灑落到桌上,就像眼中滴落下的淚水。

六爪女問他:“你們後來怎麽有錢了?”

林師叔長歎一聲:“有什麽錢?你覺得靠背私鹽能賺多少錢?後來別人看我們可憐,介紹我們去四堡印刷廠當小工,學著刻版。那真是苦啊,手上滿是被刻刀劃傷的口子,到了冬天,手上生了凍瘡,兩隻手就像爛紅薯,又疼又癢,恨不得拿把刀給剁了。在那裏隻管吃喝,沒有錢掙,要等到學徒滿三年,能夠獨立刻板了以後,才會給工錢。後來一個到廠裏上貨的書商告訴我們,刻板在四堡都是祖傳手藝,像我們這樣的外地人,人家根本不可能把真正的手藝傳給我們,我們苦一輩子也隻能做些粗刻陋版,也隻能掙個養命錢。可能是緣分,也可能是他看我們可憐,他給我們指了條路,讓我們到冠豸山去找一個姓胡的,說他能給我們一條活路。”

六爪女腦子靈活,馬上猜了出來:“你們去找的就是竹林寨的老寨主。”

林師叔搖頭:“你呀,太自作聰明。那會兒還沒有竹林寨,竹林寨是你師父建起來的。我們去找的姓胡的不過也就是一個不大不小走私鹽的夥頭。胡夥頭收留了我們,我們就給他當背鹽的夥計,從漳浦背了鹽一直要運到江西、兩廣,那些地方的土鹽不能吃,人吃了會得大脖子病,可是海鹽又被官家把持,價高物稀,平民百姓吃不起,這才有了背私鹽的行當。”

“我們背了兩年鹽,吃盡了苦頭,卻也有了一些積蓄,最重要的是我們摸清了背鹽的門道,於是我們開始自己幹,直接從漳浦一帶上貨,然後盡可能背到遠處去銷。再後來我們就開始雇夥計,生意也就逐漸做順、做大了。竹林寨原來是一個富家居士的產業,後來這家人破敗了,你師父就買下來重新修葺之後做了基業,在街上碰到無家可歸的孩子,隻要人家願意,就領回去養活,跟他一起住在那裏,就像黑子、胡子、條子那幾個,都是你師父撿回去的孤兒。”

六爪女好奇的問:“那我師父就沒有家人了?”

林師叔歎息一聲說:“你師父和我做的買賣,既要躲避官府,又要防著山賊盜匪,還要照看那些孤兒,他又沉溺於武功詩書,性格內向,很少下山,不知不覺就把日子晃過去了,至今尚未娶親,哪來的家眷?”

六爪女迄今為止,才算是真正了解了師父,想到師父一生顛沛,孤獨一身,卻還因為受到自己的牽累,慘死荒野,由不得悲從中來,淚流滿麵。林師叔由她哭泣,扔下一句話:“你們走了一天路,累了,早些睡,你還睡上一次來的房,胡子和啞哥一起睡。”說罷,起身出去。

啞哥和胡子小心翼翼的踅了進來,見到六爪女哭,都不敢吱聲,呆呆坐在一旁活像兩尊泥塑的小鬼。六爪女讓他們看得心煩,起身扔下一句:“你們睡覺。”便回到上一回來時住過的房間,房子裏已經收拾過了,鋪上了新被褥。一路走來,尤其是到了林師叔這兒以後,精神、心理承受的巨大磨礪令她心身疲憊,她拉開被子,脫去外衣,鑽進被窩,用被子蒙住腦袋,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林師叔就將他們喚起:“我給大哥立了個牌位,你們趕緊梳洗幹淨,跟我一起去拜一拜吧。”

三個人洗漱畢,跟著林師叔來到麵南的正房,房子裏正麵貼牆擺著的供桌上已經安置了一個靈牌,上麵寫著“義兄吳天成之位”幾個字,牌位的前麵有香爐、火燭,林師叔燃著香燭,又點燃三柱香,跪拜下去,放聲大哭。六爪女和啞哥、胡子也相跟著給師父上香,跪在林師叔身後哭了一場。

拜祭完師父,早飯也已備好,飯桌上,林師叔向他們提出了一個攸關他們今後命運的問題:“你們今後有啥打算?”

啞哥聽不見,自然沒有反應,胡子看著六爪女,似乎這個問題是專門問六爪女的,六爪女搖搖頭:“沒有打算。”

林師叔推開麵前的空碗:“留在我這兒,不愁吃喝,可是要幹活,就跟他們一樣,”說著,還朝外麵揚了揚下頜。外麵,有人在清掃庭院,有人在劈柴和煤,還有幾個人肩上扛著鋤頭、鐵鍁嚷嚷哄哄地朝外麵走,一看就知道是下田幹活的,“不然你們繼續做私鹽生意?”

胡子看看林師叔,又看看六爪女,猶疑片刻,說:“我們還是走吧,別給林師叔添麻煩了。”

反倒是林佳田聽到他們這麽說,楞了一楞,隨即也就釋然了:“這樣更好,你們到縣城去吧,那裏畢竟人多又是通衢之地,機會也多。我在那裏有一院房子,你們可以住,也可以用,另外,我這裏還有一些零碎賬沒有跟你師父結,你現在是我大哥的傳人,這筆賬我就跟你結了。”說畢,林師叔朝外麵喊:“龍管家,你把竹林寨那筆生意結了。”外麵有人答應了一聲,卻沒有見人進來。

林師叔說:“按說你們師父不在了,我有責任把你們收留下來,可是,強扭的瓜不甜,人各有誌不能強求,我現在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今後不管你們有什麽難處,盡管來找我,隻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去做。”

他說這些在六爪女聽來都不過是麵子話、搪塞語,因為六爪女內心深處實在不相信他手裏真的沒有師父的錢,如果師父並沒有把錢放在這裏,讓他們來找他幹嘛?就是聽他說說師父的往事?心裏這麽想著,卻毫無辦法,師父已死,死無對證,自己手裏也沒有任何憑據,往深裏想一想,即使自己手裏有證據,眼前這位林師叔死不承認,自己照樣沒法。

胖乎乎的中年管家端著一把算盤,幾頁賬冊走了進來:“頭家,賬還是當麵清好一些。”

林先生點點頭:“嗯,你就當麵跟這位女娃結。”然後給六爪女介紹:“這是龍管家,你們認識的。”

六爪女朝龍管家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龍管家將賬冊推給六爪女:“小姐還是先看看賬吧。”

六爪女心裏認定了林師叔匿了師父的錢,現在隻不過是做做樣子,也就沒心思跟他認真:“我不看了,你說多少就多少。”

龍管家劈裏啪啦撥打了一陣算盤,然後給六爪女報賬:“來去出入刨除,還欠竹林寨三百二十塊大洋,”扭頭問林師叔:“頭家,現在就付還是先記著?”

林師叔說:“清了吧,今後這些生意也不再做了。”

黃管家答應著,對六爪女說:“小姐你稍等,我現在就去拿錢。”

無奈,六爪女隻好接過了那三百二十塊大洋,有,總比沒有強,有這三百二十塊大洋,儉省著花,起碼也夠三個人一年半載的日子了。

林佳田又吩咐黃管家:“你把縣城那院宅子的鑰匙帶上,把他們三個安頓到那兒。”

龍管家答應著,返身離去。六爪女心裏對這位林師叔充滿了厭惡,他平靜中透露出來的冷淡,周到中流露出來的機巧,甚至哀戚中夾雜的盤算,都讓六爪女認定,這位所謂的師叔,不是好人。

片刻,龍管家換了一身短行頭,布衣長褲過來對林佳田說:“頭家,好了。”

六爪女起身招呼胡子:“走吧。”

林家田起來發問:“你師父的仇……”

六爪女回了一句:“我師父的仇我自然會報,不勞師叔費心了。”說完,轉身就走。

林家田連忙起身相送,六爪女心裏有氣,也不搭理他。出了院子,走了很遠,胡子招呼六爪女:“頭家,你看,林師叔……”

胡子比六爪女年齡大了許多,平常雖然服從六爪女,給別人介紹的時候也會說“這是我們頭家”,可是正麵稱呼六爪女“頭家”還是第一次。

六爪女回頭看看,林佳田站在門外,背著手,一直目送著他們。身後,門樓投下來的陰影淹沒了他的下半身,朝霞卻又照亮了他的上半身,這個被光明和陰暗交錯籠罩的形象,讓六爪女有些恍惚,覺得這位林師叔既像仙人又像鬼魅,也不知道為什麽,她不由自主的就朝林佳田揮了揮手。林佳田也朝她揮了揮手。

3

一年以後,連城縣東街開張了一家商行,門前的匾額上書“六順商行”幾個大字。這家商行的門麵不大,與相鄰的商鋪比較沒有什麽特殊之處,牌匾上的字卻非常奇怪,雖然不是什麽名家之作,卻非常招眼,有的人說這字寫得稚拙,活像蒙童初次學墨的筆跡,也有的人說這字寫得古樸張揚,絕非等閑之人寫就。最招人琢磨的還是這塊匾額上不但有字,還有一個標記綴在匾額的正中,上麵是一個張開的手掌,叫人驚詫的是這隻手掌有六根手指。曾有好事者專門進到商行查問,是不是當初篆刻這個標記的時候弄錯了,多刻了一根手指,商行裏邊卻隻有一個啞巴,吱吱哇哇解釋半會兒別人也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