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的旅程02

胡子跟在後麵跑了過來:“師父,這一趟還算順當。”邊說邊掏出匯票給師父交差。

師父拍拍胡子的肩膀:“死裏逃生,折了一個背夫,給六爪報了仇,總算上還是賺了,結果就不錯了。”

六爪女跟胡子目瞪口呆,他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直接的感覺是覺得師父跟著他們走了這一趟:“師父,你跟我們一路走呢?”六爪女嘴快,直接問師父。

師父岔開了話題:“回來了就好,師父給你們接風。”

胡子要交賬,就跟六爪女一起朝師父的宅院走,路上喋喋不休、十分亢奮的講述著黑煞神的手下劫掠他們,六爪女殺了滿臉毛、製住夥頭,解救了大家解救了貨物的過程。師父笑吟吟地聽著,一聲不吭,帶著他們進了宅院,六爪女和胡子又是大吃一驚。原來,院子中間擺放了張大桌,黑子、條子、豆子、禿子那幾個留在寨子裏的家夥團團圍坐在桌邊,見到他們進來,一哄聲地立起,擁上前來問候寒暄。大概師父在跟前盯著,這些人都有幾分戒懼,沒敢像以往那樣放肆喧嘩。

師父咳嗽一聲,大家頓時噤聲,師父說:“讓胡子跟六爪去洗洗,有的是時間說話。”

胡子和六爪女撇下眾人進到內院痛痛快快洗去了一身風塵,回到前院的時候,桌上酒菜已經上齊,師父端坐上座,兩邊留出了了個座位,見胡子和六爪女出來,就招呼他們倆坐到了自己身邊。黑子、禿子、條子那幫夥計難得見到這滿桌的大魚大肉、酒香撲鼻的米酒,一個個饞涎欲滴,迫不及待,卻又不敢造次,一個個就像等待衝鋒的士兵,緊張、激動得臉紅脖子粗。唯有白胡須看門阿公端著一大碗米酒,旁若無人的飲著,對滿桌的佳肴卻視若無睹。

煮飯阿嫲給大家斟滿了酒,然後自己也坐了下來,這個時候師父端起了酒碗:“大家夥今天聚在一起,既是為胡子和六爪接風,也是為六爪親手斃了殺父仇人慶賀,還有一件大事,這一次胡子和六爪兩個人帶的背夫背回來的鹽巴頂的上我們全體跑兩趟的量,今後我們的日子會好過得多,這也是值得慶賀的,來,大家舉杯,幹了這頭一杯酒。”

師父話音剛落,大家便紛紛舉杯,也用不找別人勸,咕嘟嘟都幹掉了杯中的酒,接下來就舉起筷子,爭搶起盤中的雞鴨魚肉。過去,看到夥計們的吃相,六爪女很是有些不屑,覺得這都是一幫粗俗之人,這些日子沒在一起,看到誰都覺得親切,此時看到他們忘情的大啖狂飲,不但沒有一絲一毫的煩膩,反而覺得特別興致,由不得也擼起袖子,露出瘦伶伶的胳膊,跟這些粗漢們鬥起酒來。

酒足飯飽,師父起身說是有點累,要去休息,其實為了主動避開,讓大家能夠更加暢意一些。師父一走,看門阿公也端了一壺米酒離開桌子,轉移到天井旁的一張石凳上淺斟慢酌獨自逍遙。胡子便開始滔滔不絕的聊起了他們此行一路上的經曆,深夜被黑魔寨黑煞神的匪徒們劫掠,六爪女出手化險為夷,並且順便報了殺母之仇的經過自然是重頭戲,胡子就像說書一樣繪聲繪色,說得口沫橫飛。聽眾們聽得如癡如醉、嘖嘖不已,黑子率先提議,給六爪女敬酒,感謝她拯救了貨物和胡子,大家齊齊站起,就連在一旁獨自享受米酒的守門阿公也趕過來朝六爪女舉起了酒碗。盛情難卻,六爪女端起酒碗,一飲而幹。緊接著條子也舉起了酒碗,給六爪女敬酒,祝賀六爪女報了殺母之仇,大家齊齊響應,六爪女再一次盛情難卻,又跟大家幹了一碗。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少言寡語的煮飯阿嫲也舉起了酒碗,要跟六爪女單獨幹一碗:“阿嫲不會說話,就是心裏高興,跟你幹一杯。”

眾人轟然叫好,六爪女自然不能違了阿嫲難得的情感流露,連忙斟滿酒,跟老阿嫲碰了一碰,一飲而幹。就這麽幾趟下來,六爪女終於不勝酒力,昏昏欲睡,老阿嫲驅散了眾人,攙扶著六爪女回到她的房裏,安頓她睡了。

六爪女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挺早,可是頭痛欲裂,渾身酸軟,這是米酒的後作用,現在六爪女已經懂得。她賴在被窩裏不想起來,卻聽到煮飯阿嫲在門外叫她趕緊起來吃飯,吃過飯以後,師父叫她有事。聽到師父叫她,六爪女忍住頭疼,強掙著起床,洗漱後也不吃早飯,吃也吃不下去,忙忙地跑去找師父。

六爪女一頭闖進師父的屋子,師父微微搖頭,卻又沒指責她的莽撞無禮,或許師父已經習慣了她的進門方式,底線退縮到了隻要她不破門而入就能夠忍受的程度:“來了?早飯吃了沒?”

因為不知道師父一大早叫她幹什麽,六爪女略微緊張,告訴師父說還沒吃,不想吃。

師父微微一笑:“肯定昨晚上喝多了。”

師父那張臉上難得見到個笑紋路,一笑六爪女就不緊張了,起碼她知道師父情緒還不錯,不會因為她做錯了什麽而管教她:“師父叫我有事?”

師父正在看書,放下書把桌上的一摞賬本朝她推推:“回來了就別閑著,把這些賬目匯一下。”

六爪女上前要抱賬本,師父卻說:“你等等,我還有話問你。”

六爪女便裝乖,老老實實的垂手而立,師父乜斜她一眼:“坐下啊。”

六爪女便端端正正的坐到了師父對麵的椅子上,師父對她的了解顯然非常深刻,看她這副裝模作樣就知道她懷揣念頭:“你要說什麽?說啊,別裝神弄鬼。”

六爪女吐吐舌頭,嘻嘻一笑:“師父火眼金睛,我想啥都瞞不過你。”

“你是說我是猴子?”

六爪女連忙分辨:“你是火眼金睛的人,比孫悟空還厲害,不然怎麽會連我們出去遇到什麽事情,你在家裏都能知道?”其實,這正是六爪女心裏一直想弄明白的事情,她當然知道師父絕對不是坐在家裏便能知道遠在百裏之外的事情,所以才想知道他們還沒回來,師父怎麽就能知道他們途中發生了什麽。

師父絕對是個聰明人,馬上知道她想要什麽:“你想師父能放心就讓你和胡子兩個人帶著背夫往返幾百裏去販私鹽嗎?”

六爪女順杆上爬:“師父你也跟著我們去了?”

師父搖頭:“那倒沒有,我讓黑子和條子跟著你們,條子在前頭給你們探路。這倒不是不放心你們,而是擔心你們,畢竟你們這一路帶的都是外麵人,不要說碰上黑煞神那種殺貨,就是背夫裏有人不懷好意,就憑你和胡子兩個人也很難對付。”

六爪女罵黑子和條子:“他們倆個稀鬆狗屎的,那天晚上怎麽不露麵?胡子他們差點就把命丟了。”

師父說:“那天晚上的情形的確太意外,他們見你們在村裏住下了,想著在村子裏不會有啥危險,就在村子另一頭找了一家人也住了下來。等到他們知道出了事情,你們已經處置完了。”

師父起身給六爪女端了一碟米糕,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吃點東西,喝過酒早上起來不能空腹。”六爪女撿起一塊米糕慢慢咀嚼,心裏卻有些嘀咕,不知道師父還有什麽話說,從現在的情形來看,師父找她絕對不是緊緊讓她核對那些賬目。

師父看著她吃,臉上是似笑非笑的紋路,眼睛裏流露出父親般的慈祥,六爪女瞥到了師父的神態,心裏鬆了下來,她斷定,師父找她肯定不是麻煩。然而,師父說出的話卻令她大吃一驚:“六爪,今後私鹽的生意做不成了。”

“為啥?”嘴裏的米糕還沒有咽下去,說出來的話也含糊不清,六爪女急著把米糕咽下去,卻又噎住了,連忙喝水,把噎在喉嚨的米糕朝下麵衝。

師父悠悠地說:“我們的路數爆給了黑煞神,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聽到這話,六爪女鬆了一口氣:“沒有啊,你放心師父,我和胡子把整件事情推到了泰寧蕭家,自然這也是我們編的,讓他們到泰寧去找吧。”

師父說:“你覺得黑煞神會那麽老實,相信你們的話嗎?再說了,要是你會專門跑到泰寧稀裏糊塗去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蕭家嗎?”

六爪女到了這個時候還要硬拗:“無論如何他也不會知道是我們。”

師父說:“黑煞神用不著知道到底是誰,這一趟他已經摸透了我們的路徑,隻要在往來關要處加緊探查,甚或順著路子朝後推,追到漳浦白老板那裏也是可能的,不管用什麽手段,真的要查清我們的下落,也不是什麽難事。所以啊,今後我們的生意做不成了,起碼幾年以內做不成了。”

六爪女傻了,也愧疚的不成,就是因為自己做事不謹慎導致了寨子賴以生存的生意徹底敗了:“師父,我做錯了,可是,今後該怎麽辦啊?”

師父說:“你沒做錯什麽,換做是我,那天晚上也隻能那麽做。”

六爪女後悔不迭:“我們要是不放了黑煞神的人,也就沒有了後患。”

師父說:“你們把黑煞神的人放了,也做得對,要是你們真把那七八個人都殺了,你年紀輕輕的殺孽就太重了。我今天找你來不是說你做錯了什麽,隻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報仇雪恨沒錯,知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枉為人,可是,報仇的辦法多得是,手刃仇人自然能獲得快意情仇的一時,卻也可能留下遺憾終生的一世麻煩。”

聊到這裏,六爪女由不得鄭重起來,往日裏跟師父閑聊時候的輕鬆和隨意一絲一毫也沒有了。她感覺到了,今天師父跟她談的絕非消磨時間的閑話,而是非常嚴肅的人生話題。六爪女身上的頑劣和對於人生命題的好奇是並行不悖的,隻是很少有人能從她的頑劣表征中看到她內心深處的渴求而已,師父看到了:“六爪,你說實話,殺了那個仇人,你心裏快活了嗎?”

六爪女毫不猶豫的搖頭:“沒有,就像肚子餓有點吃的沒吃飽一樣。”

師父點頭,起身,開始在屋子裏轉圈子,六爪女懂得,這是師父想事兒的樣子:“六爪,”師父字斟句酌的說:“真正報仇應該是什麽樣子的呢?我的看法是,把黑煞神一夥徹底滅了,那才叫報仇,因為這個仇不是你一個人的,而是你們一村人的,縮小裏說,殺你媽媽的人你殺掉了,那麽殺你爸爸的人呢?還有,眼睜睜看著你們一村人被黑煞神屠殺殆盡,卻閉門旁觀,還對你們這些遺孤趕盡殺絕的賴家老爺是不是你們的仇人呢?”

六爪女毫不遲疑地肯定:“是,他們都是我的仇人。”

師父緊接著問:“那你能把他們都殺了嗎?”

六爪女想了想回答:“不能。”

“為什麽不能?”

六爪女說:“有的人該殺,可是我一個人也沒有本事全都殺了,比方說黑煞神他們。還有,有的人雖然很壞,可是不到殺的程度,比方說賴家土樓的賴老爺……”

六爪女還沒有說完,師父就興奮了,停下來在她腦袋上拍了拍:“好孩子,懂事,有些仇不是靠你一個人一把槍就能報得了的,還有些仇並不是非要殺人不可,因為跟你有仇的人並不都是死罪,能辨清這些區別,說明你心竅是開的。”

師父的肯定並沒有驅除六爪女心中的陰霾:“可是,我們的生意做不成了,今後該怎麽辦呢?”

師父說:“我們客家人常說,有苗不愁長,我們有人有資金,私鹽生意本身就很難做長久,我本來也打算換個方向做做看,你趕緊把賬目核對清楚,去看看紅點和啞哥去。”

六爪女激動了,粗粗算起來,她已經有三年多沒有見到紅點和啞哥了,時間久了,過去的記憶已經被現實的生活取代,紅點和啞哥在她的記憶中已經變得淡薄,就像窗戶上貼久了的窗花。而有的時候,尤其是無聊孤寂的時候,對於紅點和啞哥的思念卻又格外真切,就像昨天才剛剛分手一樣。聽到師父答允她去看望紅點和啞哥,六爪女有點不敢相信:“真的啊?啥時候走?”

師父說:“你把帳算完了就走。”

這既是期限也是考核,六爪女起身就走,師父叫住了她,讓她把賬本帶走,六爪女抱起賬本出門,在門外她聽到師父叮囑了一句:“算錯了帳就不準你去了。”

連城縣城在冠豸山腳下,真正走起來不過兩個時辰就到了。這麽近六爪女卻沒有去過,不是不想去,而是師父沒讓她去,即便讓她去了,沒有人引路,就像這一回有胡子陪著,六爪女也不知道該怎麽走。站在山上遙望,跟真正往那兒走,是兩回事。

她們的竹林寨在冠豸山背朝縣城的一邊,所以要去縣城就首先要翻越冠豸山。一路上盡管峰巒疊嶂,草木繁茂,風景如畫,可是因為山道彎彎狹窄陡峭,六爪女跟在胡子身後時時刻刻要防著腳底下,卻沒有機會觀景,急於趕到縣城看望紅點,也沒有心思停下腳步欣賞沿途風光。冠豸山屬於丹霞地貌,平地上突然隆起了一座高峰,與平川幾乎沒有過度的漫坡,六爪女正走得渾身上下汗唧唧的,卻已經下山到了平川。

往常看縣城都是從冠豸山上俯瞰,覺得縣城遠遠地小小的就像一個擺滿了棋子兒的棋盤。到了平川上,看過去,縣城則成了房屋林立、人來車往的大集市。六爪女雖然也曾經跟著爹媽、師父去過平和、龍岩那樣的州縣繁華之地,可是這一次到連城不同,她是在自己能夠獨立自主的放鬆狀態下進入城鎮的。雖然有胡子跟隨,充其量也就是跟隨而已,一切,包括怎麽逛、買什麽、吃什麽、做什麽,都由自己做主,這是一份多麽難得的自在感啊。

六爪女摸了摸背著的包袱,底部硬梆梆的,那是她的槍和五塊大洋,用槍保護大洋,似乎是她與生俱來的本能。大洋自然是師父給的,讓她到了城裏住店吃飯買點零碎用。

胡子也不知道冠豸書院在什麽地方,他隻知道到連城縣城怎麽走,到了連城縣城裏邊,就得打聽。縣城不大,就一個十字街,十字路口是商貿繁華區域,沿街一些店鋪和飯館。打聽了一路,才知道冠豸書院並不在城裏,實際上是在城外冠豸山腳下,他們蒙著頭走,走過了。

走了一晌午,既累又餓,六爪女提議先吃飯,吃飽了肚子再返回頭去找冠豸書院。對此提議,胡子連連讚成:“我也餓得不成了,先說好,吃飯我請客,算是還你一個人情。”

六爪女問他什麽人情,胡子說就是你把我從黑煞神夥頭手裏救下來的啊,那是一個大大的人情。六爪女說不管還不還人情,隻要你掏錢,我就沒意見。

兩個人沿街走了一陣,有的飯館六爪女嫌太髒,有的飯館胡子嫌淨是素食,最終選了一家叫“客家飯莊”的館子走了進去。坐定之後,店小二過來報了一連串菜名,胡子專門點肉菜,醬白鴨、燒牛肉、白斬雞、肥豬肉,六爪女要了芋餃、燈盞糕和一盤青菜,兩個人光顧點得高興,店小二厚道,提醒估計他們倆的飯量怎麽樣也吃不下這麽多多東西,他們才停了下來。

吃的時候,就聽到別的食客談論廣東軍隊過來招兵,說是去讀什麽軍官學校,兩三年出來就能當官。有的食客說這是革命黨騙人的,報名了馬上拉到前線去當炮灰,有的食客說是真的,很多學生娃都跑去報了名。這些事情跟六爪女和胡子不搭界,他們也不在意,不管是當兵還是當官,他們倆都不可能去上什麽軍校,兩個人埋頭大吃,使勁把滿桌難得一見的美食往肚子裏填塞。

或許這家店實在,上菜量足,或許他們倆點的實在過量了,兩個人吃得腰都彎不下去了,還剩了一大半。看著桌上剩下的美食,六爪女實在舍不得,可是吃也吃不下,帶也帶不走,隻好忍痛舍棄,戀戀不舍的結賬走人。有了走過頭路的教訓,兩個人誰也不敢再瞎蒙,一路打聽著終於找到了冠豸書院。書院坐落在一處山窪中,一彎雪白的院牆遮掩著青瓦白牆的幢幢屋宇,坐北朝南,背後是青山氤氳,前麵是一彎碧水,風景絕佳,風水絕佳。

六爪女豔羨不已,喃喃念叨:“師父偏心,把紅點送到這麽好的地方讀書。”

胡子說:“心疼的娃兒不離家,師父是偏心,把你留在身邊教你算賬管家,把紅點和啞哥送出去學藝。話說回來,就是師父送你來,你是女娃娃,人家也不要,不信你進去看看,都是男娃子,沒有一個女娃子。”

六爪女沒敢跟胡子爭論師父到底對誰更偏心一些,平心而論,她自己也不能不承認,師父對自己是偏心一些。“心疼的娃兒不離家”,六爪女喃喃把胡子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心中略有所悟,師父之所以把自己留在身邊,最基本的原因還是因為自己是女娃娃,撒出去師父不放心。

書院竟然連個看門人都沒有,兩個人大搖大擺進了書院,正麵是一個花壇,裏麵栽種著朋口蘭花,姹紫嫣紅開得正盛。正麵的堂屋上也掛著一方匾額,上書“冠豸書院”四個正楷大字。清幽雅致的環境給了胡子和六爪女無形的壓製,兩個人由不得走路都躡手躡腳,就像怕驚醒了什麽似的。

六爪女輕聲催促胡子:“你打聽一下紅點在哪。”

胡子剛要到堂屋去找人,就聽得從書院後麵傳出哄然鬧聲,很多人一齊聲的呼喊著口號,喊了些什麽胡子和六爪女卻聽不明白,好像是革命、勝利之類的話頭。兩個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這個幽靜雅致的書院裏發生了什麽事兒,楞怔片刻,兩個人一起拔腿奔著口號聲跑了過去。

繞過正麵的堂屋,後麵的院子裏聚集了幾十個學生,果然如胡子所說,都是男娃娃,沒有一個女娃子。一個學生站在眾人麵前拿了一頁紙,情緒激動精神亢奮地帶著他們喊口號,他喊一句,其他人就跟著一齊聲地喊:“中華民國萬歲!”、“革命到底!”、“打倒軍閥,擁護共和!”……

胡子和六爪女眼睛搜尋紅點,可是那麽幾十個人聚在一起,加上好幾年沒有見到紅點的麵,一時間還真的看不到紅點在不在這幫人裏頭。他們倆站在那群聚會的人外麵,很顯眼,一個男生跑過來喊六爪女:“昭女,你是昭女吧?”

男生比昭女高了一頭,四方臉是健康的黑紅色,挺直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之間,已經有了薄薄的絨毛。如果不是他雙眉中間那顆朱紅的痣,六爪女相信,走在路上即便相逢,也絕對不會認得出麵前這個人就是紅點。粗粗一算,他們倆分別已經三年多了,據說每年冠豸書院要放兩次假,可是三年來紅點一次也沒有去過竹林寨。想到這一點,六爪女忽然有氣,推了紅點一把,紅點被推的倒退幾步,滿臉驚愕:“怎麽了?六爪,你怎麽了?”

紅點質問他:“你為什麽不回山上看我來?還得等我來看你。”

紅點揉揉肩膀頭:“你長大了,勁真大。我不是不回去看你,是師父不準我回去,說是我要是沒有他同意就回去,就再也不讓我讀書了。”

六爪女相信紅點說的是真話,至於師父為什麽不讓紅點回山上看看她,一時半會也顧不上去想。能想到的是,師父不讓紅點回山上看她,那麽,肯定也同樣不準啞哥回山上看她,不然啞哥不會也這麽久不上山看看她。

紅點卻又說出一句令六爪女大驚失色的話:“多虧你今天來了,你要是晚來一天,就看不到我了。”

“你今天就會死嗎?”六爪女不太相信,因為從小紅點說話辦事經常就不靠譜。

“不是我會死,我死還早呢,我報考了民國陸軍軍官學校,已經考試合格了,明天就出發。”

那會兒,黃埔軍校的名頭還沒有叫響,正式的名稱是:“中華民國陸軍軍官學校”,六爪女想起來在飯館裏聽食客們議論的話:“我聽說那是騙你們的,一去馬上就會讓你們上前線當炮灰去。”

紅點不以為然:“你別相信那種話,那都是軍閥反動派造謠的。”

六爪女又問他:“你給師父說了沒有?”

紅點說:“那有什麽可說的?我是獨立自由的,誰也沒有權利幹涉我。”

六爪女氣急敗壞:“你什麽獨立自由不自由的,你在這兒上學都是師父花錢供的,你現在要走,也不給師父招呼一聲,你還有沒有點良心?”

紅點說:“投筆從戎,報效國家,不用說師父也會支持的,這跟有沒有良心沒關係。”看到六爪女又伸手過來也弄不清是要推他還是抓他,紅點躲閃了一下又說:“你別碰我,我現在已經是革命軍人了,你再幹涉我的自由,我就不理你了,反正明天我就出發了。”

胡子在一旁看到她們倆話不投機,連忙出麵打圓場:“算了,算了,紅點已經長大了,能夠自作主張了,我想師父也不會計較的。”

紅點的強硬和堅持是六爪女沒有想到的,她驀然醒覺,紅點已經早就不是過去那個跟她一起在山上野地裏瞎跑亂逛的大男孩了,更不是那個沒什麽主意事事都聽她的跟在她屁股後麵當夥伴的幼年朋友了,那一刻,紅點突然變得陌生、疏遠,就如一個剛剛照麵的路人。當然,這僅僅是一種感性體驗,理性告訴她:這畢竟還是紅點,隻不過是長大了的紅點,就像一棵樹,雖然跟原來小的時候長得一點都不一樣,但是它還是那顆樹,並沒有變成另外的一棵樹。 理智同時告訴她:既然是已經長大了的紅點,自然不會再聽自己的話,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有他自己的奔頭,也正因為這樣,才證明他確實長大了。

況且,他明天就要走了,說不上什麽時候才能見麵,也許永遠再也不會見麵,就像村裏那些鄉親,原來親親熱熱或者冷冷冰冰,一夜之間就都永遠分開了。想到這些,六爪女冷靜下來,也不再為紅點自作主張氣惱,話說回來,即便是氣惱,也輪不到她,她畢竟不是他的親人,更不是他媽:“你明天就走,東西收拾好了嗎?”六爪女的口氣和緩了下來。

紅點的口氣也和緩了下來:“也沒啥可準備的,來招生的長官說了,到了軍校,一切都由國家供給,啥都不用自己花錢。”看到六爪女怏怏地失落,紅點又安慰她:“昭女,你放心,我能照顧好我自己。等我當了軍官,手下有了兵,我一定帶著我的兵回來給你爹媽還有我爹媽報仇,我還等著住你蓋的土樓呢。”

紅點這話一出,六爪女心裏頓時暖烘烘地,眼窩也酸酸地一個勁往外湧熱辣辣的淚水:“你還沒忘了這些啊。”

紅點挺了挺胸脯:“你是女娃娃,這些事情當然得我扛,給你說實話吧,我報名讀軍校,當軍官,就是為了報仇,為你,也為我。”

六爪也是個硬性女子,硬把淚水憋了回去:“那好,紅點,我給你餞行。”

紅點馬上答應:“好啊,你們等等,我去給同學打個招呼,咱們就走。”

六爪兜裏還有五塊大洋,那是師父讓她進城住店、吃飯再買些女孩子用的零碎,她花了一塊大洋,又在那間“客家飯莊”點了酒菜。分別在即,離情別緒充塞在六爪女和紅點中間,胡子夾在中間感覺別扭,卻又不好明目張膽地避開,也怕他倆一句話不合再鬧別扭,隻好硬著頭皮做陪。剛開始兩個人話不多,你問一句,我答一句,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幾杯酒下肚之後,話就多了起來,聊起了過去在家鄉的日子,聊起了兩個人過去共同的朋友和敵手,聊起了一起從家裏逃跑出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想起了啞哥。

“啞哥要是也在就好了。”六爪女感歎。

紅點說:“我明天要是不出發,就跟你一起去看望啞哥,聽說他現在可有名了,是培田武狀元最喜歡的弟子。”

六爪女說我明天送你,送完你以後就去看啞哥。紅點連忙說:“你一定替我問候啞哥一下,告訴他,等我當了官,有了兵,就回來找他,一起去報仇。”

六爪女想起了啞哥,心裏忐忑,啞哥會不會也和紅點一樣,長大了之後就變了一個人。想事兒,走神,胡子這個時候才算有了插話的機會,連忙告訴紅點,那個殺害六爪女的滿臉毛匪仔已經被六爪女給斃了。紅點聽到六爪女能開槍斃人,嗬嗬笑著搖頭不信,胡子動手從六爪的包袱裏掏出她的手槍給紅點看:“看看,就是這把槍,一槍就把那個滿臉毛給斃了,正中眉心,就是這兒。”說著,還點了點紅點的眉心的紅痣。

紅點半信半疑問六爪女:“他說的是真的?”

六爪女點頭:“碰上了,算是天網恢恢吧。”

紅點說:“光斃了他一個還不算報仇,黑煞神殺了我們全村,我一定要把黑煞神所有的匪仔都殺光不可。”

六爪女舉起手中的酒杯:“紅點,你說得對,一定要把黑煞神徹底滅了,我們起誓。”

紅點也舉起酒杯,兩個人對天盟誓:“此生不滅了黑煞神,不殺光黑煞神的匪仔誓不為人。”

酒幹掉了,兩個人也都撐不住酒勁了,開始胡言亂語,一會哭一會笑,把飯館的夥計們嚇得躲得遠遠地,胡子看他們醉了,隻好出麵付賬,然後左攙一個右扶一個,把他們弄進了一家旅館歇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六爪女和胡子就去送紅點,報名到陸軍軍官學校上學的並不是紅點一個,大概有十幾個人,都是和紅點年齡相仿的壯實小夥。六爪女把師父給的大洋塞給了紅點,紅點推辭不要,六爪女硬塞進了他的兜裏。

紅點跟著其他學生興致勃勃、意氣風發的爬上了一台大汽車,汽車轟鳴著搖搖晃晃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駛去,紅點站在車上朝六爪女揮手,六爪女的眼睛被淚水給糊住了,覺得整個世界都濕漉漉的,還有些變形。

培田在連城縣的西南方向,說不清是因為有了武狀元而出名,還是因為有了培田才有了武狀元,六爪女和胡子到培田找啞哥反而比找紅點而順當得多。培田是一個很大的村落,村子外頭有一個大牌坊,上書“恩榮”兩個大字,旁邊的對聯,上麵的話說得詰屈聱牙,六爪女也沒耐心去讀。據說這個大牌坊就是當初光緒皇帝為了表彰吳拔禎專門賜建的。

這個村子似乎比縣城還要大,還要規整,明清時代,這裏曾經是交通要道、商貿繁華之地。現在這個村子用青石鋪就的道路既無車也無人,隨處可見的豪舍大屋大都荒草萋萋,路旁的商鋪仍然還開著卻因無人光顧而寂寞孤獨。遺跡畢竟是遺跡,房子多,路好,牌匾處處皆是,可是大白天村子裏竟然杳無人跡,如果沒有偶然出現的雞鴨犬豕,誰都會誤以為這裏是一處被人遺棄的曆史遺跡。

就連著名的武狀元吳拔禎的那座豪宅也是門前冷落車馬稀,門樓上懸掛的“都閫府”牌匾破舊不堪,據說這塊匾還是光緒親筆題寫的。根據路上打聽的情況,胡子和六爪女確認這裏就是武狀元的宅邸,站在門口招呼了幾聲:“有沒有人啊?”院裏靜悄悄的沒有人應答,兩個人便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院子裏的空場挺大,地麵上鋪著青磚,大概時代久遠,青磚上已經鋪滿青苔。院子裏的房子也已經半數坍塌,唯有正麵的廳堂和西廂的廂房相對完好。院子裏有一口水井,井邊一個老婆婆佝僂著身軀,趴伏在籮筐上洗菜,六爪女過去打聽:“阿婆,這裏是武狀元吳老爺的家嗎?”

老婆婆連頭也不回,很不耐煩地擺手:“沒有啦,沒有啦。”

六爪女納悶,弄不清她這“沒有啦”是什麽意思,是說沒有一個武狀元,還是說這裏不是武狀元的家?六爪女還要再問,阿婆卻已經顫巍巍地端著水淋淋的菜走了。

胡子說像這種大宅院,一般都是三進,最差的也是兩進院子,吳老爺家裏人丁不旺,會不會住在後麵的院裏?我們到後麵看看。兩個人就穿過正廳,後麵果然還有一個院落,卻比前麵的院子潔淨了許多,青磚地麵上纖塵不染,房舍也整潔得多,不像前院那麽破敗。麵南的正房窗欞撐開著,裏麵有屢屢青煙飄散出來,滿院子都能嗅到幽幽的香火氣。

不管怎麽說,這裏畢竟是傳說中的武狀元的宅院,六爪女和胡子不敢造次,輕聲招呼:“有人嗎?有人嗎……”

沒有人應聲,兩個人朝正房踅了過去,透過撐開的窗戶朝裏麵窺測。房間裏很暗,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正麵牆壁前倚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擺放著靈位,靈位前的香爐裏嫋嫋青煙嫋娜盤旋,香味一直散發到了外麵。地上放了一個鐵盆,鐵盆裏堆滿了燒紙的灰燼:“看樣子有人死了。”胡子悄聲告訴六爪女。

六爪女忐忑不安,這裏有人死了不用胡子提醒她也能感覺到,可是活人呢?總不會活人都跟著死人走了吧?她回過身來,猛然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麽時候,在他們的身後站立了五六個披麻戴孝的人,這些人實在太詭異了,那麽多人過來,就站在他們身後,她和胡子兩個人竟然都沒有聽到一絲動靜。

人叢中一個披著破麻袋、腰裏係著白布條的人搶身出來,抓住六爪女的肩膀嚎啕大哭起來,六爪女本能的掙脫,揮手格開了他的胳膊:“你幹嘛呢,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的。”

那人的嘴哭成了一個大瓢,臉上淚流成河,髒兮兮的臉被淚水衝刷成了沼澤,邊哭邊汲哩哇啦地訴說著什麽,至於他說了些什麽,六爪女一句也沒有聽懂。

旁邊一個同樣披著破麻袋片、腰裏係著白布條的人過來攬住痛哭流涕的人,同時問六爪女和胡子:“你們是誰?可是來吊孝的?”

胡子連忙攔到前麵,躬身作揖:“鄉親,我們是冠豸山竹林寨的,到城裏辦事,順便來看看啞哥,這是我們女頭家,我叫胡子。”

就在這個空擋,六爪女也認出來了,那個抓住她肩膀頭痛哭嗚咽的人,正是啞哥,是長大了的啞哥,跟紅點一樣,如果走在路上,碰到了,不搭話,擦肩而過也不會認得出來。他頭上又蒙著破麻袋,如果不是他嗚嗚咽咽的啞語,六爪女的視覺配合了邏輯辨析,光靠看,無論如何也不會認出他來。

這人一看就是掌事的,果然他自我介紹是吳老爺的兒子:“我姓吳,家父走了,今天是三七,我們剛剛從墳上回來,這些都是吳爺的子侄輩和他的徒弟,感謝二位前來吊孝,這裏我們跪拜了。”吳老爺的兒子說罷咕嗵一聲就跪了下去,其他幾個人也紛紛跪倒在地,反倒把胡子和六爪女嚇了一跳。他們不知道,這是培田的古老風俗,死者為大,吊者為尊,凡是為自己的長輩前來吊孝悼念的人,來了之後守靈的主家晚輩人都要跪拜感謝。

胡子走南闖北見識多多,當時懵了一下,馬上也就明白人家的意思了,連忙從腰裏掏出一塊大洋雙手奉上:“這是我們的葬儀,請代我們給老人家上一炷香吧。”這也是老規矩,來了就要上香、跪拜送葬儀。

吳老爺子的兒子接過胡子的大洋,然後起身畢恭畢敬的將胡子和六爪女迎進了屋內,胡子畢恭畢敬地從桌上撚起三根香,在油燈上點燃,插進了香爐,然後倒地跪拜。六爪女學著胡子的樣兒,也將那套程序進行了一遍。

兩個人起身,六爪女抓了啞哥的手,打量了一番,也許分手時啞哥年齡大些,這幾年啞哥的身形、相貌雖然變得大了些、硬了些,可是卻沒紅點的變化大,現在的啞哥和記憶中的啞哥很快在意識中重合成了一個人。

傳說中的武狀元吳拔禎老先生走了,這實在是出乎意料的事兒,六爪女馬上想到的是今後啞哥怎麽辦?胡子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向掌事的吳老爺後人征求意見:“鄉親,啞哥是從我們山上下來的,也是我們師父送來跟吳老爺學藝的,現在吳老爺不在了,啞哥你們看是跟我們回去,還是繼續留在培田吳府?”

掌事的吳家兒子說:“我們都在外麵安家立業,過去祖屋就是啞哥跟傻婆婆陪著家父,現在家父故去,啞哥也不可能跟著我們走,又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祖屋裏,啞哥是你們竹林寨的人,本來我們也想等三七過了之後登門拜訪你們頭家,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字,都是本家,啥事都好商量。既然你們來了,你們要是能做主,就把啞哥帶回去吧。”

六爪女連忙指手畫腳把胡子和掌事人的對話大模糊地告訴了啞哥,啞哥連連點頭,六爪女又問了胡子一聲:“用不用先給師父說說?”

胡子說:“不用了,吳老爺不在了,今後啞哥的出路沒人能定,就是給師父說了,師傅也肯定是讓他回冠豸山。”然後又對吳家後人說:“那我們也不耽擱了,今天就起身。”

六爪女又連忙把胡子意思給啞哥比劃了一遍,啞哥連連點頭,轉身跪倒在吳老爺的牌位前麵,嚎啕大哭起來。

六爪女和胡子帶了啞哥告別了培田,啞哥赤手空拳,連個包袱皮都沒有拿,六爪女問他有什麽東西要帶,他直搖頭,六爪女這才明白,他為什麽一聽到要帶他回山上,就馬上答應,他也明白,吳老爺子不在了,他也就沒有了繼續住在吳家祖屋的權利。劉爪女為此很有些不忿,胡子解釋說:“這都正常,誰家的祖屋願意讓外姓人住呢?寧可空著也不能讓外姓人住,那樣就意味著這家人沒有後人了。”

送走了紅點的惆悵和失落,被啞哥的歸來衝淡了,六爪女的心情也因為啞哥的歸來雲開霧散。經過縣城的時候,六爪女問胡子還有沒有錢,胡子說隻剩下一塊大洋了,六爪女說再去“客家飯莊”給啞哥接風,胡子有點遲疑,看到六爪女渴望的神情,勉強答應了:“我們進一趟城,可便宜了那家飯館,實在不行換一家吧。”

回去的路上,六爪女心情起伏如潮,這是一趟悲喜交加的旅程,紅點走了,這讓她悲傷、惆悵,啞哥回來了,卻又讓她高興、舒暢。然而,她們三個人誰也不會想到,接踵而來的突變,意料之外的大變故,將會成為她人生的又一次大轉折。

7

翻過冠豸山主峰,一抹黛青的山坡中,山凹凹處就是他們現在的家竹林寨。越過那道山坡,就是走向竹林寨的唯一通道,那道險峻的鯰魚背。站在山梁這頭,就能看到山梁另一頭的寨子。走到山梁前,已經是薄暮時分,沉重的山影黑乎乎地壓在山梁上,如果不是天上暗淡餘光的投射,就連眼前的魚脊梁山脊都會看不到。六爪女、胡子是走慣了這條山脊的,即便是天黑下來,也能順順當當的走過去。六爪女有些擔心啞哥,讓他走在自己和胡子中間,啞哥依靠著異於常人的眼神和常年習武練就的矯健身手,走在山脊上卻一點也不輸於六爪女和胡子。走到山梁中間,啞哥抽了抽鼻子,嘰哩哇啦指手畫腳,神情甚是不安。六爪女和胡子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又往前走了幾步,六爪女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氣:“胡子,你聞到什麽味道了嗎?”

胡子走得好好地,腳下卻一滑,險些跌倒,如果跌倒,在這狹窄險峻的山脊上,弄不好就會滾落山下,摔個七零八落屍骨無存:“衰佬怎麽回事,誰把湯水撒到這裏了,滑不溜丟這不是害人嗎。”

胡子的話音未落,六爪女明白了啞哥的不安和焦急,胡子踩到的肯定不是湯水,她蹲下去摸了一把,山脊上濕漉漉滑膩膩到處都是這種**,與此同時,稠稠的血腥氣撲鼻而來:“胡子,血,這是血啊。”

胡子方才險些跌倒,腿上、手上都沾上了這黏膩的**,經六爪女提醒,把手舉到鼻子跟前嗅嗅,連連驚叫:“是血,真的是血。”

其實如果不是天黑,他們應該還能看到更加慘烈的場麵,多虧天黑看不到,他們才避免了驚駭可能造成的失足與隨之而來的悲劇。三個人都有些緊張不安,也都在心裏認定那肯定是人血,卻幾乎同時說出了一廂情願的猜測:可能是寨子裏什麽人獵到了什麽野物。胡子和六爪女用的是語言,啞哥用的是手勢。

三個人本能地相互拉起了手,腳下也不再是輕盈和嫻熟,小心翼翼成了他們心弦緊繃的表現。到了脊梁頭上,行走中間的啞哥一把拽緊了走在最前麵的六爪女,六爪女還沒有反應過來,腳底下已經絆上了一個軟塌塌的物體,多虧已經到了山梁的盡頭,多虧啞哥提前拽了她一把,否則六爪女就會被絆倒。六爪女本能地跳了起來,越過了腳下的障礙,卻也接連幾個趔趄才穩住腳。啞哥跟著六爪女起跳,後麵的胡子被啞哥扯動,幾乎是腳不沾地直接越過了腳下的障礙。

胡子俯身過去,將那人的上半身拉了起來,身子起來了,腦袋卻像一個斷了枝幹的瓜果東倒西歪,這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死屍了。胡子膽大,兩手扶著屍體的腦袋,在黑暗中再三辨認,然後確定:“不是寨子裏的人。”

這時啞哥又開始抽鼻子,嘰哩哇啦地怪叫起來,一隻手連連朝寨子的方向比劃。六爪女向寨子望去,心髒頓時就像擂鼓一樣砰砰疾跳,寨子那邊黑黢黢的沒有一絲光亮,一陣陣燒柴火的焦味兒順風飄**過來。六爪女拔腿朝寨子奔了過去,胡子也察覺情形不對,扔掉手裏的屍體,轉身朝寨子疾跑,身後傳來了屍體跌落山澗的悶響。

寨子的牌樓已經不見了,跑到跟前才看清楚,那座牌樓隻剩下底座,上半部分傾倒在地,已經燒焦。六爪女呆了,就如腦袋被倒下來的牌樓砸中一樣,那一會兒腦子裏就像裝的都是糨子,完全喪失了對於外界的感知能力。

胡子在六爪女身後呆立片刻,告訴她:“你跟啞巴在這兒等一會,我進寨子探查一下。”

六爪女根本就沒有聽到胡子的話,下意識地拔腿朝寨子裏奔了過去。師父的那座宅院隻剩下了斷壁殘垣,院門楣上的橫匾“耕讀傳家”在兩堵顫巍巍沒有倒塌的門柱上掛著。進了院子,屋宇經過大火的焚燒,房頂和門窗都變成了黑洞洞的傷口。幾年來這座宅院一直是她的家,她已經習慣了跟嚴父一樣的師父、少言寡語的守門阿公和燒飯阿嫲像一家人一樣的生活。她難以相信,也不願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狠狠地掐自己,企圖把自己從噩夢中掐醒,渴望從噩夢中醒來之後,一切都還原成過去的月朗風清、太平安寧。

然而,眼前的情景並沒有如她所願像一場噩夢那樣幻化消失,她掐醒了自己,現實難以接受,卻不得不接受,六爪女瘋了一樣衝進院子大聲呼喊著師父、阿公、阿嫲,沒有應聲,山風將她的呼喊飄**到山野間,遠處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回聲。胡子按住啞哥,示意他照看六爪女,自己則朝他們居住的偏院奔去。

六爪女的嗓子嘶啞了,唯有山風和夜梟的嘯聲在四周的黑暗中回應,她身心疲憊,無力地蹲坐在地上,心中的苦水化作眼淚放肆地流淌出來。啞哥看著她哭,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辦。胡子返回來,整個身形就像一座即將坍塌的屋舍,搖搖欲墜、歪歪斜斜:“完了,全都完了,人呢?人都跑到哪去了?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說完,一屁股坐到六爪女身旁,垂頭耷腦長籲短歎。

三個人返回院子,隻有南廂房的屋頂尚且沒有燒毀,勉強可以遮風避雨,胡子先進去看了看,招呼六爪女和啞哥,三個人就在損毀程度稍微差一些的南廂房裏安頓下來。六爪女縮在牆角,昏昏欲睡,蔫頭耷腦就像斷了瓜秧的苦瓜。胡子蹲在門口,既像衛兵,又像隨時準備逃跑。啞哥不聲不響坐到了六爪女身前,企望用自己的身體給她擋住從已沒了門扇的門洞鑽進來的涼風。

睡眠永遠是最好的安慰劑,睡眠永遠是最實用的撫慰藥,巨大的災變,深切的痛苦,甚至饑腸轆轆的煎熬,都抵擋不住睡眠的侵入。六爪女三人不知不覺中都陷入了夢鄉,然而,睡眠並不能控製他們的意識,身心遭受沉重創傷的時候入睡,就成了睡眠與意識的搏鬥。此起彼伏的酣睡聲中不時夾雜著一聲痛苦地呻吟,一聲短暫的驚叫,一陣慌亂的掙紮……

當睡眠剛剛修複了他們的疲憊,痛苦的意識就主宰了他們的生存。胡子年紀最大,醒的也最早,清醒過來對他並不是一件好事,他最早回到了苦難的現實當中。六爪女還在睡眠中掙紮,啞哥的感覺極為敏銳,胡子剛剛趔身欲起,啞哥便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著胡子,又看看四周,顯然,他還沒有立刻從夢境中回到現實當中。胡子“噓”了一聲,又指了指六爪女,啞哥點點頭,悄悄地起身,跟著胡子來到了屋外。

一夜的山風沒有吹散焦木散發出來的焚燒味道,白天看到的景象比晚上更加慘不忍睹:院子裏普遍過火,土牆經過大火燎烤,殘敗中泛出了陶器的赭黃。經曆了大火的木頭和柴草,一概變成了黑糊的焦炭,院中還散落著一些零碎的骨渣,胡子過去仔細辨認,大概是原來飼養的雞鴨被人吃剩下的骨頭。屋子裏的所有木製家具、被褥書籍紙張都成了柴灰,院子裏所有的屋子內外除了火燒的遺跡,基本上是一片荒蕪。奇怪的是,經曆了這麽大的破壞,卻沒有發現一具人的屍體,無論是主人還是入侵者。

這給六爪女他們幾個人留下了懸念,也留下了希望:“師父他們呢?會不會他們不在的時候賊人闖了進來?”胡子滿懷希望的揣測。

六爪女心裏卻知,胡子的推理站不住腳,昨夜他們在魚脊背上碰到的那具死屍,證明絕非寨子裏沒人的時候賊人闖入,因為在魚脊背那兒發生了衝突、搏殺。而且,即使師父他們都出去辦事,不在寨子裏,可是守門阿公和煮飯阿嫲不會離開,發生了這麽大的災禍,不論生死,他們倆都不會杳無蹤影:“我們再回魚脊背看看去。”六爪女轉身就走,胡子和啞哥連忙緊緊跟上。

啞哥突然急切地拍打胡子,作勢讓他朝山脊下麵看,胡子和六爪女俯首朝山下看去,陡峭的山崖下麵,幾具屍體以各種怪異的姿勢或懸掛在樹杈上,或躺臥在草叢中。他們轉過山脊的另一邊朝下麵看,也是一樣,幾具屍首僵硬地散落在巉岩峭壁之間。幾個人呆了,從屍體的衣裳顏色看,肯定不是寨子裏的人。

胡子坐倒在山脊上,六爪女也覺得腿軟頭暈,由不得就坐到了地上,唯有啞哥在認真地數著,最後向胡子和六爪女伸出兩隻手掌又前後翻了又翻,六爪女能看懂他的意思:下麵一共有十三具屍體。這是能看到的,或許還有被濃密的樹林和草叢遮蔽看不見的。六爪女渾身戰栗,可想而知,這裏曾經經曆了多麽慘烈的一場血拚。眼前的景象,擊碎了六爪女他們心裏的希望,賊人們絕對不是在師父和夥計們不在的情況下襲入寨中的,而是在這裏經曆了一場頑強的抵抗之後,進入了寨子,並且放火焚燒了竹林寨。

胡子突然激動,揪住六爪女的肩膀提示她朝寨子那邊看,六爪女站立起來,聽到了阿嫲呼喚她吃飯的聲音隨風飄**過來:“六爪女,吃飯了……”六爪女以為自己幻聽了,卻還是本能地朝寨子的方向望了過去。

胡子激動、緊張地問她:“六爪,聽到像阿嫲……”

還沒等六爪女回答,又一聲呼喚傳了過來,證實“六爪女,吃飯來……”的聲音絕非幻聽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呼叫。

六爪女拔腿就跑,胡子和啞哥緊跟其後跑回了寨子。阿嫲站在宅院坍塌的門樓外麵,晨風吹散了她的發髻,飄亂的發絲就像飛舞的柳絮在晨曦的輝映下熠熠閃光,她兩手攏成話筒,喊六爪女回來吃飯,無論是姿勢還是聲音,都是六爪女聽熟了、看慣了的。

那一刻,六爪女有些恍惚,似乎眼前這一切都是夢境:“阿嫲,師父他們呢?”

過去,六爪女貪玩沒有按時坐到飯桌上,阿嫲就會站在院門外這樣喊她,六爪女每次回來也都會自然而然地問一聲:“師父他們呢?”

阿嫲就會說:“都坐好了就等你呢。”

今天,阿嫲卻沒有那麽說,她看看胡子,又看看啞哥,然後對六爪女說:“飯做好了,你們去吃,吃完了我有話說。”口氣和態度都是六爪女從來沒有見過的冷峻、威嚴。

幾個人團團坐地,本來饑渴難忍,隻是突然遭逢大變,也沒有指望能吃上東西,現在有了吃的,卻因為剛剛從魚脊梁的搏殺現場回來,血淋淋的刺激令誰也沒有胃口。

“快吃,吃完了我有事情說。”阿嫲冷冷地催促。

在阿嫲威嚴峻冷的目光下,幾個人匆匆吃了早餐,阿嫲自己沒吃,坐在一旁看著他們,見他們吃過,起身叫六爪女:“六爪,你跟我來。”

六爪女跟著阿嫲出來到了院外,阿嫲又回頭瞅瞅,胡子和啞哥知趣地留在廚房沒有跟出來,阿嫲指著尚未倒塌的門楣說:“這是你師父留給你的,上去取。”

六爪女爬上了門楣,發現那塊“耕讀傳家”的匾額竟然是空懸的,匾額背後,正是那把金光閃閃的黃銅算盤。睹物思人,見到算盤那一刻,六爪女眼淚湧了出來。

阿嫲在下麵叫她:“拿到了嗎?拿到了就下來。”

六爪女抱著算盤從門樓上跳下來,踩到了從門樓上散落下來的磚頭,趔趄了一下,阿嫲並沒有伸手攙扶她:“你師父說,算盤要好好打,也要好好看,讓你記住。”

算盤要好好打六爪女明白,過去師父就常說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幹啥的都不能荒廢手藝。可是算盤要好好看是什麽意思呢?六爪女正要問,阿嫲卻不容她問,接著說:“你師父還說,從此以後,除非是為了保命,不準你動槍動刀。”

六爪女又楞住了,從知道竹林寨被燒毀以後,她嘴上沒有說出來,心裏卻不知道把“報仇”兩個字念了多少遍,這兩個字幾乎已經成了她精神的組成部分,可是師父卻留話給她,讓她從今往後不能再動刀槍,不動刀槍怎麽報仇?

她問了阿嫲,阿嫲說:“報不報仇那是你的事,不動刀槍是你師父的遺言,你記住就行。”

阿嫲此話一出,無疑於正式告訴六爪女,師父確定已經死難,留存於心中的微弱希望至此徹底毀滅,六爪女站立不住,蹲在地上抱著算盤大哭起來。聽到哭聲,胡子從院子裏跑了出來,六爪女哭喊著告訴他:“師父沒了,師父真的沒了……”

胡子心底隱存的僥幸也被擊破,站在那兒淚流滿麵:“那黑子、條子他們都去哪了?”

阿嫲先回答胡子:“你們走的第二天,你們師傅就都把他們派出去不知道做什麽事了,賊人來的時候,寨子裏隻有你師父、阿公和我三個人。”說完後,轉過身按住了六爪女的肩膀:“跪好,起誓。”

“你師父給你留的話,你要起誓一定遵守,這也是你師父說的。”

六爪女遲疑了,保證打好算盤、看好算盤都行,可是起誓不動刀槍,她想不起還能有什麽辦法替師父報仇雪恨。她又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知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枉為人。”這證明報仇雪恨師父是讚成的,然而,師父卻又不準她動刀槍,這是什麽意思呢?

阿嫲催促她:“趕快,我還要走呢。”

六爪女隻好跪下,抬起頭來對天發誓:“我起誓,一定要聽師父的話,好好練習打算盤,好好看算盤,不再動刀動槍。”

阿嫲點點頭:“好,起了誓就要遵守,不遵守老天爺不容你。”說完,阿嫲扭頭朝魚脊梁走去,六爪女看到她要離開,連忙追上:“阿嫲,你上哪去?你要一個人不跟我們一起了?”

阿嫲哈哈笑:“我怎麽能是一個人,我去找他們。”

六爪女沒明白她的意思:“他們是誰?”

阿嫲不再說話,急匆匆地朝魚脊梁走,六爪女本能地跟隨著她:“阿嫲,你不跟我們一起了?”

阿嫲搖頭:“我把天成奶大,就跟他娘一樣,我要跟他在一起。”

六爪女懵然:“天成?天成是誰?”

阿嫲沒有回答,路上對六爪女說:“你們別送了,告訴你們吧,到寨子裏來撒野的是黑魔寨黑煞神的人。你師父把夥計們都派出去了,隻有他和阿公還有我堵在山梁上跟他們打,他們的人黑壓壓殺也殺不盡,可是他們也一個都衝不過來。後來他們就動槍了,我們隻好跟他們攪在一起,撈住一個是一個,最後跟他們一起都掉到了山崖下麵。要不是你師父讓我等你們,我早就跟他們一起走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魚脊梁山背背上,毫無征兆,阿嫲突然就縱身跳下了山崖。六爪女本能地撲過去抓阿嫲,卻抓了一個空,腳下失穩,身子搖晃,如果不是啞哥搶上來一把揪住她,她說不準也會掉下山崖。六爪女、胡子、啞哥都驚呆了,阿嫲在他們印象中是一個和藹、沉默寡言的老阿嫲,默默地服侍他們的吃喝,即使坐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也從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萬萬想不到她竟然如此剛烈、如此決絕,義無反顧地追隨著師父而去。

六爪女和胡子對著山崖下麵嘶喊:“阿嫲、阿嫲……”回應他們的隻有瀟瀟山風和鳥兒的鳴叫聲。六爪女呆呆坐在山梁上,突然覺得萬念俱灰,恨不得跟著阿嫲一起跳下山崖,永遠跟師父、阿公、阿嫲他們在一起。啞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情,過來一把將她生拉硬拽地從山梁上拖到了平緩處,嘴裏還嘰哩哇啦地嚷嚷著。

胡子將臉上的淚水抹去,僵僵地說:“不能讓師父他們就這樣暴屍,我們得把他們掩埋了。”

三個人回到宅院,卻找不到一根能夠把人送下山崖的繩子。胡子說不行就隻能用藤條了,把藤條接起來,我下去斂屍,你們兩個在上麵拽。三個人便又到山上砍藤條,然後把藤條續接起來,把胡子吊到山崖下麵,將師父、守門阿公、煮飯阿嫲的屍首一一拽了上來,然後又運回竹林寨,挖了一個大坑,把師傅三人掩埋了。

到了這個時候,悲傷已經成了心中凝結成的石頭,眼淚也早已經流幹,他們幾乎是機械的、麻木的做著這一切。看著眼前隆起的土堆,六爪女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掩埋在土堆下麵,黑暗、沉重。她讓胡子和啞哥搬來一塊從門樓上坍塌下來的石條,豎在土堆前麵,權當墓碑。

“胡子,你還記得阿嫲說天成是她奶大的嗎?天成是誰啊?怎麽聽著耳熟,就是想不起來是誰了。”六爪女跪在地上給埋在地下的人燒紙,寨子裏所有能燒的東西基本上都被黑煞神的匪仔燒光了,他們從山上樓來了幹枯的樹葉權當紙錢,燒給師父他們。

胡子說:“那是師父的名諱吧?你不記得我們走私鹽的時候,永昌銀號的匯票上寫的就是……”“吳天成”三個字胡子沒有說出來,在師父的墳前說師父的名諱,大為不敬。

六爪女聽明白了,想到師父對自己的種種關愛、養育,卻至今連師父的名諱都沒有記住,更別說師父的來曆身份種種她應該銘記的事情都成了空白,或許今後再也無緣得知,六爪女悲從中來,忍不住又哭泣起來。

胡子勸她:“人終有一別,師父他們已經走遠了,我們也該走了。”

啞哥走在前麵,六爪女懷裏緊緊抱著那把金燦燦的銅算盤跟隨其後,胡子走在最後麵,三個人默默地走在魚脊背上。六爪女不時回望,此一去不知何時才能重返,如父的師父和慈祥的阿公、阿嬤長眠於此,今生今世不得再見,離別的惆悵和憂傷讓她淚眼蒙矓,幾次在走慣了的魚脊梁上險些失足,多虧胡子在後麵不時抓扶她一把,否則很可能她會一失足成千古恨。在師父的墓前,他們三個人起誓:一定要為他們報仇雪恨,拿了黑煞神的人頭前來祭奠他們的時候,再給他們豎起一座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