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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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爪女跟著胡子下山,當天傍晚到了一個叫做垂淚壩的地方。垂淚壩旁邊有座垂淚嶺,從垂淚壩眺望垂淚嶺,那座山奇駿突兀,上尖下圓,像極了一滴正在滑落的淚珠。吃過晚飯,六爪女閑得無聊,出門閑逛,想到那座山上吹山風。胡子寸步不離的跟著她,六爪女不讓他跟,擔心約好的背夫到了找不到他們。

胡子說師父有命,他的首要任務就是保證六爪女的平安。六爪女一向跟胡子相處的融洽,也就不再阻攔他,跟他一起爬上了垂淚嶺。站在垂淚嶺上回望垂淚壩,一條小河在垂淚壩的西邊分成兩股清流,環繞壩子而過,到了壩子的東頭又匯合成一條小河,壩子西寬東窄,河水交匯處擠成一個尖角,看過去也像極了一滴淚珠。

垂淚嶺上有一塊大石崖,上麵用遒勁的大字篆刻著一首詞:“一滴淚珠一滴血,千家破碎萬戶哀,沙場何日重點兵?夕陽秋風燕歸去,借問梨花何時開,荒徑飛草獨徘徊。”

從這首詞的落款看,是文天祥留下的。旁邊還另有一塊碑記,上麵記載的是文天祥帶領義勇在汀州抵禦元軍,而汀州知府黃棄疾投降元軍,文天祥的兩個女兒壽娘、定娘在他退守連城的途中先後病亡。文天祥駐紮這裏的時候,曾經登上垂珠嶺,國破家亡的慘痛、兩個愛女先後病亡的傷心令文天祥心情哀痛、潸然淚下,作詞一首抒**懷。後人為了紀念文天祥,就把這座山命名為淚珠山,山下文天祥駐紮過的壩子就叫做垂淚壩。

六爪女吟誦了一遍文天祥的詞,胡子聽不明白,六爪女就又按照旁邊碑記上記述的往事給胡子解釋了一遍,把胡子感動得熱淚盈眶,給文天祥的詞刻連連鞠了幾個躬,對六爪女也敬佩極了:“六爪,難怪師父這麽看重你,你小小年紀太有學問了。”

六爪女問他:“師父怎麽看重我了?”

胡子說:“師父讓你住在莊院裏這好理解,你是女娃娃,跟我們這一夥粗人肯定混不來。關鍵是師父把他的看家本事都教給你了,如果不看重你,這是定然不可能的。還有,你才多大?就讓你帶著我們背鹽去,你懂得這是啥意思?這是曆練你呢。”

六爪女假裝懵懂:“師父把啥看家本事教給我了?”

胡子說:“用算盤練成的靈爪功啊,黑子、條子、禿子、豆子,還有我,我們這一幫夥計跟了師父這麽多年,師父也沒有教給我們任何一個。”

六爪女嗬嗬笑:“就是打算盤啊?那也算功夫?好,等到背完這一趟鹽,我教你,你給我當徒弟。”

胡子苦笑連連搖頭:“你饒了我吧,讓師父知道你擅自教我靈爪功,還不得把我的骨頭給抽了。”胡子瞅著西邊的晚霞又說:“再說了,我也不是那塊料,給你說實話吧,我們那些人裏,肯定沒有一個人是那塊料,不然師父也不會把靈爪功教給你一個小丫頭。”

六爪女奇怪:“你們怎麽不是料了?我看你們都是好料啊。”

“唉!”胡子歎息一聲:“我們肚子裏沒有一星半點墨水,扁擔倒在地上也不知道那是個一字,別說打算盤了,就連數個數目還得掰手指頭,再說了,那玩意要從小就練,我們都這把子年齡了,練也晚了,也難怪師父不教我們。”

六爪女繼續奇怪:“師父不就是教我打算盤了嗎?還是懲罰我偷了他的算盤,你們當這是什麽好事啊?苦死人了,當時把我害得手指頭又腫又疼,胳膊都酸的抬不起來……”

胡子打斷了六爪女:“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們想疼還沒機會疼呢,你是真不懂還是裝傻?明麵上是打算盤,實際上就是練習靈爪功啊。”

六爪女半信半疑:“胡說啥呢,什麽靈爪功?就是那一回把你胳膊擋疼了,就成了靈爪功了?要真是練了靈爪功,師父咋沒說?”

胡子賭咒發誓的說,師父教她練得是童子功,表麵上是打算盤,實際上是疏散經絡,紮實筋骨,讓她在不知不覺中練成江湖上極少有人能夠煉成的靈爪功:“說是靈爪功,其實並不是胳膊結實如鐵,而是說胳膊會變的跟鐵一樣……”

六爪女覺得他是在瞎掰,打斷了他:“行了,一會說胳膊不是結實如鐵,一會又說胳膊會變的跟鐵一樣,自己都圓不了自己的話,淨胡說八道。”說著,擄起袖子自己按壓自己的胳膊:“你看,你看,這不是軟軟的,哪裏像鐵了?哪裏像鐵了?”

胡子目瞪口呆,伸手試探:“看上去好像不硬啊,怎麽把我硌得那麽疼……”

六爪女一巴掌拍開了他:“滾遠點,再敢亂動我就……”話剛剛噴出口,六爪女自己也呆了,她那一巴掌完全是本能反應,不過就是為了不讓胡子接觸到她的肌膚,推開他一下,卻沒想到胡子連退幾步,後麵絆到一個石塊,實實在在坐了個屁股墩。

麵對胡子瞠目結舌的驚愕,六爪女罵他:“裝傻呢,我也沒有用勁,再裝我真的打你了。”

胡子苦笑:“你還說沒有練成靈爪功,你看看,你看看,你輕輕一推我就受不了了。”

六爪女仍然認定他在裝:“行了,別裝了,就算我練成了你說的那個狗屁靈爪功好不好?回去吧,走了一天路人都乏了,明天還得趕路呢。”

胡子爬起來跟著六爪女往山下走,一路嘮叨著:“我沒裝,我真的沒裝,你怎麽不相信呢。”

垂淚壩坐落著十幾幢客家人特有的白牆黑瓦脊梁高聳的院落,村邊還散落的一些茅草房,那些茅草房是貧苦人家的。六爪女和胡子到了以後,就居住在村頭一個白牆黑瓦的宅院裏,進了院門,三麵的房子和院門頂上伸出來的屋簷形成了一個天井,地麵用青磚鋪就,麵南的正房門口貼著泛黃的對聯,六爪女識字,每到遇見這種貼在門外或者刻在山石等處的文字,總要念一遍:“八麵來風傳喜訊,四方捷報送佳音。”橫批是“耕讀傳家”,跟師父的宅院門上篆刻的橫批一樣,兩旁的門柱上還刻著粗劣的花鳥走獸圖案。從胡子跟這家主人對話的情況來看,他們顯然很熟悉,六爪女由此判斷,這一家跟竹林寨肯定有她不知道的交情。

這家主人姓林,是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人,打扮和氣質不城不鄉、不工不農,看不出他是幹什麽的。見麵的時候,胡子光給她介紹說這是林先生,六爪女就跟著胡子叫他林先生。倒是胡子給林先生介紹六爪女的時候六爪女注意到了一個細節:胡子告訴林先生:“這就是六爪女。”林先生多少有些驚訝的看了六爪女幾眼,態度也馬上從剛見麵時候的忽視變得熱情中蘊含著鄭重。

過後六爪女想到胡子給林先生介紹自己的時候,並沒有說這是六爪,而是說這就是六爪,顯然,在這之前他們之間肯定說到過自己,不然胡子不會說這就是,而是應該說這是。剛開始見麵的時候,林先生看她的眼神不過就是一掠而過,顯然,他把胡子當成了主客,把自己當成了相隨。六爪女出門的時候按照師父的吩咐穿了一件分不出男女的大襟衫子,頭發攏了個朝天髻,腦袋上還頂了一個氈帽,看上去活像一個不男不女的小道士。六爪女明白師父讓她這麽妝扮的目地是為了她在外麵行走方便、安全,所以也就沒有嫌醜,第一站到了林先生家林先生就看走眼了,並沒有拿她當回事兒,直到胡子介紹說她就是六爪女,林先生眼睛裏才露出了驚詫之色,態度隨即也變得謙恭、熱情了。

六爪女弄不清楚的是,什麽時候,為什麽事情,胡子他們跟林先生接觸的時候竟然會談論到自己,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麽可談論的。

“六爪”,林先生這樣叫了一聲之後,連忙道歉:“真對不起,不知道怎麽稱呼小姐才合適。”

六爪女連忙也客氣:“沒關係林先生,他們都這麽叫我,我的正名叫劉昭女,文刀劉,昭君出塞的昭,你就叫我六爪吧。”

林先生連連答應著,忙不迭地叫來胖乎乎的管家吩咐:“趕緊把東屋裏的被褥都換上新的,六爪小姐今晚要住在我們這兒。”胖管家也眼光閃爍、上上下下打量這六爪,然後顫動著渾身胖肉轉身跑了。安排妥當了,林先生這才對六爪女說:“找的背夫也都到齊了,都是知根知底的下苦人,我安排在隔鄰的院子住下來,六爪小姐是現在就點驗一下,還是明天早上直接帶上走?”

六爪女自己的想法原來是跟著胡子逛一趟,沒成想林先生把自己當成了帶隊的頭家,竟然向自己匯報、請示起來。六爪女連忙問胡子:“你說呢?”

胡子說:“請林先生安頓吧,客隨主便麽。”

林先生卻不接胡子的話,仍然定定地瞅著六爪女,表情很明確:等著六爪女發話。

六爪女隻好說:“請林先生安頓吧,客隨主便麽。”說完了才醒悟自己一字不差地把胡子的話背誦了一遍,頓時覺得很沒麵子,恨不得狠狠掐自己一把。而林先生對六爪女出糗卻似乎一點也沒有反應,一本正經地回答:“好的,就按六爪小姐的吩咐辦。”

過後六爪女想想,自己什麽也沒有吩咐,真不知道他怎麽樣按照自己的吩咐去辦的。林先生最讓六爪女喜歡的地方還是當日的晚餐,晚餐上雞鴨魚全上,還有一大碗肥肥的豬肉。肉是六爪女最喜歡的,在寨子裏什麽都好,就是肉少。林先生還拎出來一罐客家米酒,濃鬱的酒釀味道中夾著酸甜酸甜的梅子味兒,非常爽口。六爪女雖然不嗜酒,碰上如此佳釀也不會自覺自律,胡子和林先生也不知道勸她少喝點,六爪女不但來者不拒,為了多喝兩口還主動出擊跟人家碰杯。一罐子米酒喝光,六爪女沒感覺怎麽樣,胡子爬到桌上睡著了,林先生跑到門口吐了個昏天黑地,嘔吐的聲音加上經過腸胃發酵再倒噴出來酒肉味道熏得六爪女也開始泛嘔,她怕自己真的嘔吐出來吃下去的肉、喝下去的酒浪費了,趕緊撤離,扔下胡子和林先生鑽進自己的屋子睡了。

2

早上起來,六爪女覺得頭疼欲裂,六爪女暗暗擔心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麽病,可是林先生已經等在門外,他們昨天就約好今天吃過早飯就帶上背夫出發,她隻好強忍著頭疼,匆匆洗漱一下,仍然按照原定的計劃,吃過早飯之後便和胡子一起去會找來的背夫。

胡子一路上愁眉苦臉,六爪女問他怎麽了,他說頭疼得厲害:“昨晚上酒喝多了,米酒那東西後勁大得很。”

六爪女這才知道,並不僅僅是自己頭疼,胡子也頭疼,估計林先生的腦袋也舒服不了。果然,早飯的時候,林先生也愁眉苦臉,不時用手指按壓太陽穴,連連嚷嚷昨晚上喝多了。六爪女這才徹底放心,並不是自己得了病,而是昨晚上酒喝多了。早飯很豐盛,稀飯、蘿卜幹、鹹鴨蛋、饅頭和芋餃、炸糕擺滿了一桌,可是宿醉難受,吃的都不太順暢。剩下的幹食林先生吩咐胖管家給胡子和六爪女帶上路上吃,然後就帶了他們去會找來的背夫。

背夫們被林先生安置在村子另一頭一座破敗的院落裏,六爪女她們到了的時候,背夫們正在席地進食,背夫們吃的東西就很粗陋了,每人兩塊地瓜、一大碗稀飯。六爪女大概數了數,有十三個人,年齡看上去倒還齊整,都是二三十歲的壯勞力。

林先生衝背夫們說:“快點吃,吃完就上路。”

背夫們非常聽話,三口兩口的把地瓜、稀飯朝嘴裏填,地瓜噎人,有的人吃的急了,噎得臉紅脖子粗。林先生接著說:“這就是胡子和六爪小姐,他們倆賞你們飯吃,你們一路上要聽他們的話。”

背夫們便紛紛點頭應承,林先生問胡子:“你看成不成?”

胡子點點頭說:“成呢,看上去年齡身體還都不錯。”

林先生就又問胡子有什麽話說沒有,胡子搖頭:“沒說的。”

林先生又問六爪女有什麽吩咐沒有,六爪女連連搖頭。林先生便對背夫們說:“沒吃完的帶上路上吃,起身了,把背貨的麻包帶上。”

背夫們便紛紛站起來,到門口領一個卷成一團的麻包,胡子說跟上我走,然後帶著這十幾個背夫出了門,六爪女連忙緊緊跟上。離開垂淚壩,一路上卻沒有走六爪女曾經跟他胡子他們走過的深山密林,而是直接沿著官道向東南方向走。六爪女問胡子怎麽敢大搖大擺的走官道,胡子說怎麽了?我們臉上又沒有寫著販私鹽的字,怕誰呢。六爪女一想,倒也真是這麽回事,一行十幾個人雖然有點顯眼,可是誰又知道他們是幹什麽的呢?

一路上曉行夜宿,途中偶然有人好奇地打問他們是幹什麽的,背夫們都按照胡子安排好的統一口徑回答說是出勞役差事的。走了七八天,他們終於到達了漳浦一帶。漳浦靠海,鹽場很多,卻都被官府嚴管,鹽曆來屬於官賣專營,所以才會有走私販鹽這個行當。他們自然不會直接去鹽場,胡子把他們領到了一個偏僻的車馬店裏住了下來。六爪女注意到,這個車馬店除了他們一夥人,再沒有閑人入住,不知道是事先安排好的,還是碰巧了。

當天晚上吃過晚飯,六爪女剛剛洗漱畢,胡子就來找她:“來的時候師父吩咐,交易的時候讓你在場,人已經來了,你看一下不?”

六爪女聽到這是師父的吩咐,不敢怠慢,跟在胡子後麵到了胡子住的屋子,裏麵果然已經坐了一個瘦猴兒一樣的小老頭。

胡子先向六爪女介紹老頭:“這位是鹽場白老板。”白老板微微欠身,算是跟六爪女招呼了一下。胡子又向白老板介紹六爪女:“這是我們當家的徒弟六……昭女。”胡子險些把六爪女的綽號介紹給人家,話到嘴邊改了過來,改的有些慢,聽上去好像介紹六爪女叫“劉昭女”。

白老板追問了一句:“你們當家的收了徒弟了?”

胡子肯定:“是啊,這一回就是叫昭女出來曆練曆練的。”

白老板仔細上下打量了六爪女一眼:“看上去還精靈得很,”然後對胡子說:“錢帶了嗎?”

胡子說帶了,老頭就說:“驗一下票。”

不知道為什麽,六爪女覺得這個瘦猴兒老頭牛哄哄的,說話口氣也就生硬:“不帶錢我們來耍嗎?不帶錢你能給我們鹽嗎?”

胡子和瘦猴兒老頭都詫異地瞪圓了眼睛看她,六爪女衝老頭微微一笑:“你帶鹽了沒有?”

老頭生氣了:“胡子,你們這是耍笑我呢,生意你是做還是不做?”

胡子賠了笑臉剛要說話,六爪女又插了一句:“做生意,我買你賣,憑什麽你要先驗我們的票,我們不能先驗你們的貨?”

老頭兒生氣地說:“這是規矩,你娃兒不懂不要亂說話,”然後對了胡子說:“生意是你做呢還是這女娃子做呢?要是你做,就叫她閉嘴,要是她做,你們就另找人。”

胡子忙不迭地賠禮道歉:“老爺子,她這是頭一回出來,不知道行市,我們說,我們說。”

六爪女見到老頭兒真的生氣了,弄不好還真的會把生意搞砸,也就不敢再硬杠,嘟了嘴在一旁生悶氣,卻還在暗暗找機會要把這口氣掙回來。

胡子從貼身的衣裳裏掏出一個小油紙包包,一層層揭開,裏麵是一張黃紙,雙手舉著呈到白老板的眼前。白老板也不用手接,就那麽隔空細細看。六爪女聽到白老板要看錢,以為胡子隨身帶了大洋,想起“財不露白”,擔心白老板不安好心,所以才插了那麽一杠子,現在看到他們嘴裏說的錢不過是一張黃紙,由不得好奇,湊了過去看。

白老板不屑地瞪了她一眼:“看啥,你識字嗎?”

六爪女也不理他,念著上麵的字:“永昌銀號,記,吳天成實銀大洋一百塊,密押為證”,字的上麵,還蓋著一些紅色的印記,六爪女認了半會兒認不得,就問白老板:“這上麵寫的是什麽?”

白老板不耐煩地說:“那是密押,誰能認得。”

六爪女可不管他耐不耐煩:“那這吳天成又是誰啊?”

白老板扭過頭,奇怪地看著六爪女,又看看胡子:“你們當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不是來取貨的?”

胡子連忙解釋:“我不識字,當家的叫什麽我也不知道,她是當家的徒弟,光知道叫師父,師父沒說,哪個徒弟敢問師父的名諱?我們不是來取貨的,跑到這裏耍來了?”後一句話是剛才六爪女說過的,胡子無意中又用了一遍。

六爪女聽到瘦老頭這麽說,才想到,原來那張黃紙條上麵寫的“吳天成”就是師父的名字。想通了這一點,就反過來為難白老板:“老頭,你怎麽知道我不知道我師父的名字?我是考你的,你連這上麵的密押都不認得,憑什麽要把錢給你?”聽到黃紙條上加蓋的紅印子是“密押”,六爪女就想當然地認為那是一個密號,或者一個密記,隻有對上了才能付錢。

白老板嘿嘿笑了起來:“你這個女娃子還真能攪,啥都不懂就敢說話,真是田裏的蛤蟆叫聲大。這是密押,是給銀號看的,也隻有銀號才能認得,人人都認得誰都能假造一個去領大洋,銀號還怎麽開?”

六爪女被人家奚落了一通,難堪一陣,漲紅了臉假裝沒感覺,卻也不再敢亂說了。那位白老板卻也是個誨人不倦、好賣弄的主兒,看到六爪女沉默了,他反而更來勁了:“胡子,你要是放心,把匯票給這女娃子看看。”

胡子猶豫片刻,竟然把一直沒有離手的那張黃紙條遞給了六爪女,白老板指點著黃紙條條:“懂不懂,這叫匯票,是銀號用來兌錢的憑證,這上麵寫的是你師父的名諱,其實,真正兌錢的時候,人家是不會管上麵的名字是誰,就看人家自己的密押,密押對了,就能兌錢。”

六爪女細細查看手上這張叫做“匯票”的黃紙條條,她大為驚訝,就憑這一張巴掌大小的“匯票”,就能值一百塊大洋,心裏想著,嘴裏不知不覺就念叨了出來。白老板聽到她這麽念叨,又說:“這是永昌銀號的匯票,大江南北全國通行,有了這張匯票,隨便到了任何一個地方,隻要有永昌銀號的分櫃,就能兌大洋。”對六爪又解釋完了,又對胡子說:“這女娃子啥都不懂,你們當家的叫她出來曆練啥呢?純粹是瞎胡鬧。”

六爪女不敢再輕忽這個瘦小老頭兒,也不敢再說話,深怕自己又說出外行話叫瘦老頭取笑、貶斥。她小心翼翼的把匯票還給了胡子,胡子連忙又用油紙包好,揣進了貼身的內衣口袋裏:“錢沒問題吧?”

瘦猴老頭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永昌銀號的匯票比大洋都硬棒。”

於是胡子跟瘦猴老頭兒商談交貨付錢的地點、步驟、接應方法等等,講好了驗貨以後,一手錢一手貨。六爪女在一旁聽著他們商量,她並沒有意識到,僅僅是這一回的無意,她實際上已經涉獵到了販鹽的全過程,包括很多人當時並不清楚的銀號匯票往來的具體操作過程。

交貨地點安排在漳浦後圍浦頭官鹽場,這又讓六爪女驚訝,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官鹽場竟然也會做私鹽生意。實際上道理很簡單,官場販私鹽僅僅是官員們謀財的一條路子而已,否則單單靠幾個俸祿、薪水,誰會去當官呢。這位白老板實際上就是官員販私鹽的代理人。

第二天白天,胡子驅趕著背夫和六爪女睡覺,誰也不準出去。到了晚上,吃罷晚飯,一行人就出發向後圍鹽場走去。天黑蒙蒙的,雖然是平川上的平路,一路上磕磕絆絆卻也很不好走。胡子讓六爪女緊緊跟著自己,六爪女反而比他走得快,還時不時的停下來等他,胡子反過來悄聲嗬斥她:“你別老往前跑,狗搶熱屎呢?”然後讓背夫往後傳話:“誰不吭聲就給誰鹽背,誰吭了聲,造出了響動,就不給誰鹽背,白跑一趟別想掙錢。”

胡子這話聽著很霸氣,六爪女知道他有他的道理,性格頑皮卻也不敢放肆,悄沒聲地急急行進。後麵背夫中有人摔倒,旁人拉起來不管是摔倒的還是扶人的都悶不吭聲,連一聲疼痛的呻吟都沒有,這種感覺梃瘮人,行走的不像人,更像一隊幽靈。

走了一陣,前麵有一盞燈將灰蒙蒙的光影投射過來,胡子帶著大家朝燈光走去,同時小聲告誡六爪女:“這一回你不要亂說話啊。”

六爪女沒吱聲,卻覺得自己的臉熱辣辣的,想到自己在白老板那個瘦猴老頭麵前顏麵盡失,還險些讓胡子的生意破局,心裏又愧又氣,卻又無可奈何。

前麵那盞燈就像墳場裏的鬼火,搖擺不定,一陣向東,一陣向西,胡子就跟著那盞燈走。不久來到了一個所在,那盞燈到了這裏也不再移動,六爪女已經感覺這裏到處都是隆起的土堆,驀然閃過一個念頭:該不會是到了墳地吧?等到來到了燈的跟前,有了亮光四處一望,六爪女由不得渾身發冷寒氣仿佛一直鑽進了心裏,身上也一個勁哆嗦,就像患上了瘧疾不停打擺子。這裏還真就是一片亂墳場,荒草萋萋,陰風慘慘,有的墳堆前麵還有七歪八斜的墓碑,有的墳堆卻已經被人扒開,黑洞洞的墳洞子令人聯想起骷髏頭骨那黑糝糝的嘴。

大半夜跑到這種地方來,懼怕膽怯的顯然並不是六爪女一個,同來的背夫和胡子一個個默不作聲,卻有意無意的縮緊了相互間的距離,腳步聲也凝重、遲滯。

胡子憋著嗓門叫了一聲:“衰佬白老板,人呢?”

附近傳來嘎嘎的笑聲:“衰佬,這裏隻有鬼,哪有人。”

盡管聲音悶悶地活像嘴上蒙了一塊爛抹布,誰也能聽出來,這是那個瘦猴兒白老板的聲音。可是放眼看過去,除了荒塚衰草,哪裏也沒有白老板的身影,胡子喝了一聲:“衰佬不要裝神弄鬼,快辦正事,不然我們就直接找你頭家去了。”

顯然,白老板對胡子直接找他的頭家還是非常忌憚的,立刻現身,就在六爪女他們身旁的一座墳塋裏,白老板突然冒了出來,這一下就是胡子和那些背夫也被嚇到了,怪叫一聲轟然四散。反倒是六爪女原來躲進了人圈子,大家轟然四散,她卻茫然了,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跟著哪一撥人奔逃,結果獨自一個人直楞楞地站在原處未動,看上去倒像是鎮定自若的樣子。

散開的人們並沒有跑遠,驚散了之後,不遠不近地躊躇圍觀,既害怕又都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六爪女一轉眼看到白老板黑黢黢從墳堆露出了半截身子,離得近能看得清楚白老板得意哂笑呲出來的黃牙,六爪女又羞又惱,羞的是自己這邊的人被白老板嚇得一個個像見了黃鼠狼的兔子,惱的是白老板辦正經事裝神弄鬼把自己也嚇了一跳,看到白老板從墳塋裏露出半截身子得意又有些惡心、厭惡,忍不住一腳踢過去,破口罵了一聲:“幹你老母的。”

沒成想白老板反應極快,顯然也是一個練家子,六爪女一腳竟然踢了個空,白老板飛速縮回了墳洞裏,六爪女反而差點被閃個跟頭。這個時候六爪女已經忘了恐懼,撲過去抓起石頭沙土朝洞口裏扔,還招呼胡子和背夫:“笨蛋們,過來給瘦猴精撒尿來。”

白老板在墳塋裏告饒:“好了好了,大小姐,我服了,服了,你讓我出來說。”

六爪女停手:“出來吧,看你還裝神弄鬼不了。”

白老板從洞裏冒出來:“傻瓜一大幫,鹽就在這洞裏頭呢,膽子就跟雞屁股一樣,還敢出來闖,唯一能行的就是這女娃子。”

六爪女受到當眾表揚,頓時對瘦猴兒白老板的觀感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覺得這個老頭兒很逗笑,很好玩:“老爺子,你也真會找地方,把鹽和死人堆在一起,咋給旁人賣呢。”

白老板從洞裏爬出來:“沒事,這個墳早就空了,放在這裏交易保險,萬一叫稽查隊抓了,你們就老實了。”

稽查隊和官鹽場子是兩個體係,稽查隊不會買官鹽場子的賬,如果發現官鹽場子販私鹽,對官鹽場子的頭家也會像對私鹽販子一樣抓捕、處置,這是六爪女後來才知道的。

胡子剛才讓白老板嚇得失態,心裏不忿,喃喃罵了一聲:“衰佬真麻煩。”然後鑽進墳洞裏驗貨,片刻之後從洞裏爬出來:“灰大了些,你看看。”說著把手裏捏的一把鹽遞給白老板看。

白老板辯解:“好好的鹽,都是剛才女娃子扔進來的砂石灰土,這怪不得我們,不信你往下抓一抓,保險都是白生生的好鹽。”

胡子罵了一聲:“衰佬就能找原因。”然後招呼背夫們鑽進洞裏裝鹽。六爪女好奇,也跟著鑽進去看新鮮。從外麵看,不過就是一個墳堆,從洞口鑽進去之後才發現,裏麵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地下倉庫。倉庫有兩間房子那麽大,堆滿了雪白的鹽,人進到裏頭都要站在鹽上麵,如果把這座空墳看做房子,鹽麵堆得快頂到了房頂,所以白老板才能夠那麽方便的一會從墳洞裏冒出來,一會又縮回去,站起來半截身子就冒出了洞口,蹲下去就又會縮回洞子。

背夫們拚命往隨身攜帶的大褡褳裏裝鹽,因為事先說好了,最終是要按照背鹽的數量結賬的。背夫們攜帶的麻包展開來跟傳統的褡褳很像,就是比褡褳的規格大了許多。普通的褡褳是用一整塊結實的土布前後各縫一個口袋,兩個口袋都可以裝東西,一前一後搭在肩膀上。而背夫的麻包卻足有三個普通褡褳那麽寬,一前一後兩個口袋足有兩個麵袋子那麽大,褡褳的正中間有一個窟窿,裝好了鹽,人的腦袋從正中間的窟窿裏鑽過去,站起來,整個褡褳就扛到了肩膀上。然後再由別人幫忙,攔腰將褡褳捆住固定好,同時也就封住了口袋的口兒,防止鹽灑出來。

胡子過去托住一個背夫的褡褳試了試,告訴六爪女:“這家夥足足扛了一百多斤。”

六爪女托了托另一個背夫的褡褳,確實很沉,讓她背,別說一個褡褳,就是半個都背不動。十幾個背夫的鹽都裝好了,胡子把那張黃色的匯票交給了白老板,白老板拿在手裏湊著那盞燈的光亮瞅了又瞅,才掖進了懷裏。

白老板擺了擺手,胡子就發話出發,一行人相跟著走進了茫茫夜色,跟來的時候不同,他們不再走官道,一出發便直接趟著野地朝西北方向插了過去,天快亮的時候就鑽進了深山密林。背負著沉重的褡褳,行進的時候就跟來的時候不一樣了,背夫們氣喘籲籲,腳步聲也非常沉重。走了一夜,快到天明的時候,胡子才發話歇息一陣。背夫們身上裝滿鹽的褡褳不能解下來,坐也坐不下去,隻能把身後的褡褳倚在石頭、崖畔上站著歇息,背夫們紛紛從懷裏掏出幹糧開始進食。

胡子沒有背鹽,卻背了一個跟背夫們一樣的褡褳,前麵的口袋裏裝著一些肉幹、飯團之類的吃食,後麵的口袋裏裝這一個牛尿脬製作的水囊。歇息下來之後,胡子就跑到山溪邊上給水囊灌滿了溪水,回來之後,端著水囊給背夫們喝。背夫們前後都有沉重的鹽包,起坐很是費力,根本沒有辦法爬到溪水跟前去喝水。

六爪女沒有背鹽,也沒有背額外的吃食和飲水,她隨身帶了一個包袱,裏麵裝著她自己的幹糧,口渴了就用手在溪邊掬了水直接喝。歇息一陣,胡子問成不成,背夫們紛紛應答說成呢,胡子就發話繼續走路。

往回走就非常辛苦了,因為身上背著走私鹽,既要防備官府的稽查隊追捕堵截,又要提防土匪山賊的搶掠,所以大家隻能跟著胡子按照隻有胡子知道的山路艱難行走。有的地方白天可以走,有的地方隻能晝伏夜出,什麽地方該怎麽走,一概由胡子安排。山路崎嶇難行,背夫們又身背重負,行走非常緩慢。剛開始幾天吃得還可以,背夫們既有自己帶的幹糧,又有胡子準備的吃食,可是負重走路飯量也相應加大,原來帶的東西很快就吃光了,這令六爪女想起了初次與胡子他們相識,他們嚇唬著要把六爪女、紅點和啞哥吃掉的往事。

現在,他們每當歇下來的時候,背夫和胡子就隻能啃地瓜幹、飲山泉水,到了該歇息的時候,背夫們就地卸下沉重的麻包,有的枕著胳膊,有的枕著麻包,倒頭便睡。這種風餐露宿的旅程讓六爪女難以忍受,剛開始因為她沒有背別的東西,身上帶的吃食還夠,勉強還能撐住。可是當飯團也要吃完的時候,六爪女終於慌了,她怎麽也沒想到,長途販鹽竟然是這麽一趟苦差事,原來想的跟著出來遊逛散心,竟然變成了吃苦受累還擔心,後悔不跌卻也無可奈何,竟然暗暗開始抱怨師父,不該派她出來幹這種苦差事。

好在這種奔命一樣的旅程終於有了一個小小的暫停,來到龍岩境內,胡子帶著他們躲開城鎮,直接朝梅花山方向走,進山不久,就看到山窪處有一處小村落,六爪女暗暗擔心胡子會帶著他們避開這個村落,如果避開了這個村落,就意味著放棄了喝口熱水、吃頓飽飯、補充幹糧的機會和可能。她想提議到那個村落去歇一晚上,卻又怕被胡子以安全為由拒絕,畢竟自己對沿途的情況一點也不清楚。在這方麵她應該相信胡子,如果不是為了安全,胡子自己肯定也不會風餐露宿、啃著地瓜幹掙命。

沒想到的是,胡子居然帶著他們直奔那個小小的村落,翻越一個小小的土坡,十幾幢青瓦灰牆的院落坐落在綠樹掩映、碧水環繞中,看過去極為恬靜、優雅,這是閩西傳統的客家人居所。胡子讓其他人在坡頂上等待,他自己先去偵看、聯絡一下,如果沒什麽問題,再招呼大家過去。

六爪女看著胡子進了村口第一戶院落裏,隨即,從那家院子傳出了狗吠和人嗬斥狗的聲音,片刻院子裏靜了下來。麵目黎黑、汗流浹背的背夫們將背後的鹽包倚在路邊的石頭上,靠著鹽包歇腳。六爪女從胡子扔下的褡褳裏掏出牛尿脬做成的水囊,到坡下的小河邊上掬了清洌的河水喝了幾口,然後給水囊汲滿了水,回到土坡上給背夫們喝,背夫們在水囊嘴上小小啜吸,並不多喝。

六爪女奇怪:“你們怎麽回事?不渴啊?”

背夫們紛紛說渴倒是渴,就是想一會到村裏喝點熱水。六爪女這才想到自己也挺傻,胡子進村去聯係落腳地了,隻要進了村就有熱水喝,剛才確實沒必要爬到河邊上喝一肚子涼水。

胡子出現了,卻並沒有過來,就站在那家院落外麵朝這邊招手,於是六爪女招呼著背夫們下了土坡,到村裏和胡子會合。胡子告訴他們,這家屋主是村裏的長輩,已經說好,在他們家裏住一夜。六爪女進了門,一隻黃狗撲過來,估計方才就是這家夥在吠叫,六爪女不怕狗,蹲下去摟過狗頭撫摸了幾下,狗便開始一個勁搖尾巴,呢呢喃喃的撒起嬌來。身後一個人嗬嗬笑著說:“這家夥上輩子跟你認得,平時家裏來了外人,我們不招呼住,它就咬個不停。”

六爪女回過頭,一個身穿黑大氅的老者站在她的身後。六爪女估計這就是主家,連忙站起來給人家客氣:“老伯,我們給你添麻煩了。”

老者嗬嗬一笑:“麻煩就是熱鬧,沒事,沒事,趕緊讓大家安頓下來,看看,一個個都累成啥了。”

背夫們在胡子的安排下,進了門旁的大屋,六爪女住進了大屋對麵的小套間,套間外麵還有一個大間,胡子自己住了。接下來就是洗漱、喝茶,茶是家主安排家裏人用大鍋燒的。閩地人習慣衝茶喝,鐵觀音一壺一壺用開水衝燙一下就喝。大概是看到人太多,衝茶肯定供應不過來,家主才安排用大鍋煮。一路走來,喝的都是山溪涼水,今天能喝到熱茶,簡直就是莫大的享受,就連六爪女和胡子也不管不顧地混進背夫堆裏狂飲,整個院子裏頓時充斥著一片吸溜吸溜飲茶的聲音,十幾個人吸溜出來的動靜集合起來活像院子裏響起了一陣悶雷。

老家主看他們喝得暢快,讓家裏人連著燒茶不要斷檔,一連喝了三大鍋茶水,才算把六爪女這一夥人打發了。老家主嗬嗬笑著說,剛剛喝了那麽多茶,馬上吃飯撐得填不進去,還是先到外麵河裏把泥汗洗幹淨,然後美美吃上一頓,美美睡上一覺,一路上的困乏就都沒有了。

胡子有些猶豫,這麽一夥人一下擁到河裏洗澡,如果給村裏不地道的家夥看到了,胡亂說出去漏了口風,說不準會碰上啥事情。可是看到背夫們那渴望的眼神又有些不忍,再說了,人家老伯提出來讓他們出去洗洗,說不定也是嫌他們太髒了,不管怎麽說今晚上要住人家家裏,讓家主人嫌棄也不好,於是心軟了一軟,就吐口讓大家都到外麵的河裏去洗洗。

背夫們興高采烈跑出去到河裏洗澡,胡子對六爪女說你也洗洗去,六爪女不好意思,她是一個女孩兒,不可能混雜在那一幫背夫群裏到河裏亮相。胡子瞅了瞅她,轉身離去,片刻提了一個一人高的大木桶送到六爪女住的屋裏,又給她兌好了熱水,然後對六爪女說:“把門拴好,我在外頭給你守著,沒關係,好好洗洗。”

胡子回應:“一會去,先歇歇腿腳。”

六爪女知道胡子是為了能讓自己安安心心的洗個澡,正在忠於職守的在屋外把守,心裏頓時覺得暖融融的,暗想,今後也要對胡子好一些。

此時此刻,打死她她也想不到,即將到來的這個夜晚,將會是一個極為凶險、危急的夜晚,對她而言,也是命係一線、死裏逃生卻又令她聲名鵲起、在竹林寨成為主家的關鍵一夜。

3

在這個世界上,舒適和滿足組成的好時光總是那麽短暫,而伴隨人一生的大多數時間都是煩心和苦難。洗了一個痛痛苦苦的熱水澡,飽餐了一頓白米飯,在幹淨的**睡一個好覺,這是六爪女跟著胡子一行經過了幾天的艱苦跋涉之後,得到的饋贈,也是返程中六爪女得到的唯一一次美好時光。

六爪女熟睡中被門外震耳欲聾的嘈雜驚醒的。從睡夢中突然驚醒,心髒還在突然而至的慌亂中別別亂跳時,六爪女就已經明白,壞事、倒黴事降臨了。屋外傳進來的詈罵嗬斥、跟叮叮哐哐的打砸聲音混合成了肆無忌憚的威勢。六爪女第一個反應就是穿好衣服,然後用手指捅開窗戶紙朝外麵偷窺。

院子裏燈火通明,七八個人手裏舉著火把,揮舞著刀槍棍棒,將胡子和背夫們團團圍住。胡子和背夫,還有接待他們的老者和他的家人們一個個抱著腦袋,跪在地上,作出了極為屈辱的姿勢。一個顯然是頭目的人,手裏揮舞著一支短槍,用槍口挨排的敲打著背夫們的腦袋,咋咋呼呼的追問:“誰是頭家?販了多少私鹽?”

六爪女馬上知道:他們露了,師父那一百塊大洋白扔了,他們辛辛苦苦跋山涉水一路背來的近千斤鹽也都白扔了。現在的問題是,弄不明白這夥人的路數,到底是官府還是山賊、土匪。如果是官府,不但會罰沒他們背來的鹽,還會將他們關押起來,追查私鹽的來曆和販鹽的頭家。如果是山賊土匪,那後果就更難預料,有可能把鹽搶了,把人放了,也有可能把鹽搶了,把人殺了滅口。

六爪女緊張了,如果不是拿短槍的那個人接下來做的事情太狠辣,也許六爪女會老老實實地躲在屋子裏,避過這場災難,因為按照她對自己的丈量,她還遠遠不具備應付這場災難的能力。然而,能力往往是逼出來的,就在這個時候,那個拿短槍的家夥做出了把六爪女潛能逼出來的事情。

他叫手下從人叢裏拉出來一個背夫,用槍頂著那個背夫的腦門,逼問誰是他們這一夥裏的頭頭。背夫回話慢了一點,就聽“砰”的一聲震響,背夫的身體就像被一支看不見的巨掌猛然推了個跟頭,仰麵轟然倒下。跪在地上的背夫們嚇壞了,驚叫哭喊起來,胡子隻好主動站了出來:“好漢,英雄,我是領頭的,事情跟他們沒關係,有啥事情我承擔,鹽你們都拿去,我們保證啥話都不對旁人說……”

胡子說他們是從泰寧過來的,主家盤子都是泰寧蕭家。那人轉身問他的部下:“哈哈哈哈哈,你們聽聽,你們誰聽過泰寧還出了個販私鹽的蕭家?衰佬還當我是棒槌,哄騙我啊?把衰佬給綁了。”

突然間,就像有一根陳舊卻又尖銳的鋼針猛地刺向了六爪女的心髒,劇痛和震驚令她渾身顫栗,神經緊繃成了幾乎就要斷裂的弓弦。強烈的刺激來自於應聲出來捆綁胡子的那個人,那張滿臉毛叢活像刺蝟,圓瞪著兩隻瘋牛一樣血紅眼珠,還有麵部固態的猙獰,已經成了刻印在六爪女心底今生今世永不磨滅、隨時滴血的肖像,此人正是那個親手用砍刀凶殘殺害她媽媽的山賊土匪,六爪女明白了,這夥人是黑煞神手下的匪徒。

六爪女的仇恨頓時如火山爆發,雖然這滾燙熾熱的仇恨夾雜著些許膽怯和慌亂,可是她仍然從容不迫的從隨身攜帶的包袱裏掏出了師父送給她的手槍,然後提著手槍從屋裏出來,到了院子裏。她的出現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既是因為她的身形矮小,匪徒們即便看到了她,也會以為她是這家人的孩子。此外,這個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胡子身上,那個滿臉毛、凶神惡煞般的匪徒正在將胡子五花大綁起來。一直到六爪女走近了他跟前,這個匪徒都沒有看她一眼,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如何把胡子捆綁的更緊一些,更多的增加胡子的痛苦上。

六爪女怕自己認錯了人,趨近滿臉毛,確認沒有認錯,卻還是有問了一聲:“你們是黑煞神的人?”

這個時候她才算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滿臉毛乜斜了她一眼,罵罵咧咧:“衰佬娃娃,黑煞神也是你說得的?”邊說,便隨手一巴掌朝六爪女扇了過來。

六爪女本能地揮手格開了他的手臂,滿臉毛驚詫了,因為他的手臂竟然被六爪女格擋得生疼,而且,軟軟的就像脫離了身軀,一時半會兒竟然抬不起來了:“媽的,還是個練家子,狗……”最後那個“日的”兩個字被六爪女手裏黑洞洞的槍口給堵了回去。

這一刻,現場猛然間陷入了突然而至的靜場,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誰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尤其是那個滿臉毛的家夥,兩顆牛卵窖一樣的眼珠被牢牢吸引到了那黑洞洞散發出殺氣的槍口上,似乎瞬間他變成了對眼。六爪女扣動了扳機,卻什麽動靜也沒有,六爪女這才想起,子彈還沒有上膛,她拉動槍栓,子彈上膛,這個空隙時間雖然很短,卻也足夠匪徒們做出應有的反應。然而,六爪女矮小的身形、稚嫩的口音、稚氣的長相,這一切跟她手裏那支手槍,跟她麵對的高大凶狠的滿臉毛太不相稱了,奇異詭譎的反差,令所有人都發懵。

或許是天生如此,或許是長期給師父打算盤算賬磨練出來的冷靜和韌性,自始至終六爪女的理智和謀劃並沒有被槍殺仇人的激動和快意控製。擒賊先擒王,製住那個頭目他們才能擺脫危機,得到生的機會,這個簡單卻又極為艱難的計劃和目標簡直就是六爪女的下意識,滿臉毛被她一槍打死造成的震撼為她實施自己的計劃提供了短暫卻有極為珍貴的時間,六爪女轉身撲向了那個拿著短槍頭目。

能成為這夥匪徒的頭目,必然也有他的過人之處,就在其他人還在瞠目結舌,竭力想搞清楚是不是自己身陷噩夢之中的時候,頭目卻已經把槍口對向了六爪女。六爪女的本能反應並不是跟他槍對槍的幹,而是最原始的行為:動手搶。也正是這個動手搶槍的動作和行為令頭目楞怔了刹那,刹那是一個極為短暫的瞬間,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這對於六爪女來說卻已經足夠了。她一把抓住了頭目的槍管,她並沒有經受過任何空手奪刃之類的武功訓練,可是事情偏偏就那麽怪,她那頑童搶食一般毫不花哨、簡單稚拙的手法竟然如疾風掃葉片般將頭目的槍搶到了自己手裏。她自己和頭目都被這個結果搞得楞了一楞,隨即六爪女的槍口就頂到了頭目的腦門子上:“要死我就馬上叫你死,跟那個滿臉毛一樣,要活就叫他們趕緊把手裏的家夥都扔了。”

六爪女的聲音是小女孩的,做出來的事情卻是一般的男子漢大丈夫都無法想象更難以做到的,這巨大的反差令所有人都感覺到了詭異的恐懼,尤其是滿臉毛的屍體躺在那裏,額頭上那一個漆黑的空洞以及裏麵流淌出來的黑血、白漿,陰慘慘、卻又毫無懸念地提醒所有人,六爪女的話絕非空洞的恐嚇。頭目慫了,戰戰兢兢地命令部下:“我們栽了,趕緊撂挑子。”他說的是山賊的黑話,就是趕緊繳械投降。

六爪女卻聽不懂,扣動扳機,槍聲震耳,這一槍卻不是真的斃了頭目,槍子兒穿透頭目的右耳,掠過了他的麵頰,呼嘯著鑽進了對麵的屋簷。頭目腿一軟就跪了下來,可笑的事情發生了,頭目跪下之後,對六爪女求情:“小俠,誰不聽你老人家的話撂家夥,你就斃了誰,他們都沒有槍。”

這個時候,那些剛才還凶神惡煞一樣耀武揚威的匪徒也都慫了,紛紛忙不迭地扔下了手裏的凶器,活像那些凶器都是燒紅了的鐵器。背夫們看到局麵已經被六爪女控製,連忙站立起來,紛紛拾起土匪們扔到地上的刀槍棍棒,反過來把匪徒們看押了起來。兩個背夫跑過去把捆得活像拿到市集上出售的螃蟹一樣的胡子給解開,胡子第一件事就是衝過來,向六爪女要過她繳獲的手槍,舉槍就要滅那個土匪頭目,六爪女攔住他,追問土匪頭目:“你就是黑煞神?”

六爪女還不太甘心,用槍頂著他的腦袋逼問,頭目嚇得尿液順著褲襠朝下滴答,卻還是一口咬定自己隻是黑煞神山上的夥頭,絕非黑煞神本人。胡子明白六爪女的心思,告訴她像黑煞神那種山賊大頭家,不會輕易出來,出來跑腿的都是由夥頭帶著的匪仔,要報仇還有的是機會和時間。

胡子征求六爪女的意見:“這等貨留著沒用,種到地裏肥莊稼算了。”

六爪女目睹這個頭目剛才凶狠槍殺背夫的情景,如果不是報仇的衝動在滿臉毛那兒已經消解,不等胡子說就早已經一槍斃了他,這會兒再動手卻已經沒了殺氣,就推給了胡子:“你說咋辦就咋辦,這一路你是頭家麽。”剛才,胡子在生死關頭,仍然一口咬死沒把冠豸山竹林寨和師父供出去,六爪女對他敬佩有加,說這話的時候誠心誠意。

胡子自己卻很不好意思:“啥頭家,要不是你出頭,我把自己腦袋扔了,還帶累這幫夥計跟著一起見閻王爺。”

胡子的話一點也不假,按照黑煞神山賊們的一貫做法,得了財絕對不留活口,這是為了防事主追查報仇。六爪女目睹過這個匪幫的殘暴和凶狠,對這個匪幫心懷著殺父滅母家破人亡的刻骨仇恨,如果不是女孩兒與生俱來的善良和柔軟約束著她,她會把這幾個山賊全部滅掉。

胡子親手將夥頭捆了,然後扔到滿臉毛和被殺死的背夫一堆,誰都明白這個舉止的含義:夥頭實際上已經死了。夥頭自然也明白,哭喊著求饒,什麽話可憐就說什麽,還真的把六爪女說心軟了,扭過頭不看他。胡子衝過去,把夥頭的鞋扒下來,塞進了他的嘴裏,夥頭拚命掙紮,活像一條剛剛捕上岸的大魚,卻再也發不出聲響來了。

胡子安排背夫把鹽都搬了出來,讓匪仔們背上,捆綁褡褳的時候,跟給背夫們捆綁不同,給背夫們捆褡褳的時候,隻是用繩子攔胸把褡褳沿著口袋的開口處固定住,給匪仔們捆褡褳的時候,卻連胳膊一起捆了起來。胡子問主家老爺子要備好的幹糧,主家老爺子哭喪著臉反問胡子:“好漢,你們走了,我們咋辦呢?”

胡子反問他:“你估摸這幫匪賊是怎麽知道我們的?”

家主說:“我一直在想,村裏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沒有可能跟黑煞神有交道,估計還是你們的夥計到河裏洗澡的時候,露了底。”

他們在這裏對話,六爪女也驀然想起,一路上他們都謹小慎微,行走的路線基本上是人煙罕至的荒山野嶺,黑煞神應該不會知道他們的情形,那麽他們到底是怎麽知道的呢?想到這兒,便揪住一個匪仔追問:“說,你們怎麽知道我們的?不老老實實說,就把你跟那個夥頭一起種到地裏去肥莊稼。”

聽了匪仔們的話,家主人老爺子倒吸一口冷氣,連連感歎,如果不是胡子他們闖到門上,他們這個村子被黑煞神洗了他們還都蒙在鼓裏呢。現在黑煞神覬覦這個村落的秘密提前泄了,就給了這個村子裏村民謀活路的時間和機會,老家主極為感激,忙不迭地招呼家裏人給胡子他們備幹糧,然後自己跑出去找鄉親們報信商量應對黑煞神的事由去了。

胡子他們帶上了充足的幹糧,而且幹糧的質量也有了空前的提升,不但有飯團、米糕,還有了肉幹、芋餃之類的美味。胡子覺得在人家院子裏死了人,給人家帶來了晦氣,專門安排背夫把兩個死人和夥頭一起抬出村外,在村外的山窪裏找了一個現成的土坑,死的背夫和滿臉毛被扔進坑裏之後,夥頭拚命掙紮,兩顆眼珠幾乎要爆出眼眶,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喉嚨裏暗啞的嘶鳴活像被扭斷脖子的雞鴨。這人當著大家的麵槍殺了無辜的背夫,大家對這家夥恨之入骨,兩個背夫抬起他,將他恨恨地摔進了土坑,然後紛紛動手,把他連那兩具屍體一起給埋了。

4

返程的路上,他們成了極為怪異的一隊旅人。隊伍最前麵走的是一個身材矮小、不男不女的半大孩子,不用說,這就是六爪女。此時她成了一行人心目中救苦救難的女神,尤其是胡子,把六爪女的包袱搶過來背在自己的肩膀上,讓六爪女空著手走得輕鬆:“這一回沒有你,貨都丟了不說,我們都得變成屍首。”這套話說了一路,搞得六爪女不勝其煩。其他背夫更是對她恭敬有加,似乎六爪女一夜之間就由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變成了能夠決定人生死的女神。沒有誰敢走在她前麵,在大家的觀念裏,走在最前麵的應該是身份最高貴的,誰走在了六爪女前麵,就是對她的大不敬。這種心理和行為很與當今的官場相符,最大官員的肯定是走在最前麵的。當然,如果遇到危險,官場上的順序肯定就會倒過來。

跟在六爪女後麵的是一群衣衫襤褸、蓬頭垢麵,手握刀槍棍棒的乞丐,而走在乞丐當中的則是七八個長了兩條腿的木樁,因為他們的兩臂都和身體捆在一起,遠遠看去像極了會走路的木樁。每當歇腳的時候,必然有人畢恭畢敬的給她奉上最好的幹糧和純淨的溪水,胡子也會守在她身邊癡癡地看著她吃喝,一直到她吃飽了喝足了,胡子自己才開始吃喝。

六爪女走路的時候心靈在做與不做之間糾葛,歇腳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會不由自主的死死盯著那幾個匪仔,兩隻眼睛深幽如井,眼神像是閃爍不定的火苗,既可能燃成衝天大火,也可能漸漸熄滅。那一個個雙手被捆、前胸後背負擔著沉重食鹽形若兩足木樁的匪仔,此時已經看不到絲毫的匪氣,每個人都是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噤若寒蟬。六爪女怎麽也想象不出來,麵前這些看上去那麽可憐、如此狼狽的人,竟然曾經是殺人不眨眼的嗜血狂徒。

她多次忍住了向他們問話的衝動,因為她不知道他們的回答將會是什麽,確切地說,她也並不需要他們的回答,因為答案是確定的:這些人毫無疑問都是參與了賴家土樓外大屠殺的凶手,因為他們都是黑煞神的部下,不然,那個滿臉毛也不會給他們在一起。她最難以取決的是:殺了他們,還是放了他們。

六爪女一路上猶豫不決,然而時間卻已經不容她繼續遲疑了,這畢竟是一個最終要解決的問題,因為他們很快就要到達冠豸山,總不能把他們也帶回垂淚壩,更不能帶回竹林寨去。

胡子和黑子、條子他們幾個走私鹽的那一次,曾經目睹了黑煞神匪幫屠殺賴家土樓外村民的慘劇,也正是在躲避那場慘劇的過程中遇見了六爪女、紅點、啞哥三個人,並把他們帶回了冠豸山竹林寨。看到六爪女的神情陰晴不定,說話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動輒就死盯著那幾個匪仔,看穿了她的心思,找機會跟她商量:“這幾個匪仔咋弄呢?”

六爪女搖頭:“沒想好。”

胡子試探她:“不成就滅了算了,肯定不能帶回去,帶回去是禍害。”

六爪女還是搖頭:“一下殺那麽多人,怎麽殺?”

胡子也有些撓頭:“估計這些背夫不會動手,隻能靠我們兩個人。”

六爪女仍然搖頭:“我下不了手。”她說的是實話,殺掉滿臉毛的時候那股子報仇雪恨的**衝動消散之後,六爪女再也沒了殺戮的勇氣,或者說心勁兒。稍停片刻,她問胡子:“要是師父碰到這種事情會怎麽辦?”

胡子搖頭:“不知道。”

六爪女讓胡子問問這幾個匪仔,有沒有沒去賴家土樓的,胡子說那要看咋問,直接問肯定誰也不會承認,蒙著問肯定都說去過,你信不信?扔下這句話,胡子就過去對那幾個匪仔說:“我們這位女頭家跟賴家土樓有仇,那一回到賴家土樓做活,你們誰沒去?”

胡子嘿嘿冷笑:“我們女頭家的爹媽就是那天被你們黑煞神的人給害了的,你們真的都去過了?”

匪仔們楞住了,片刻之後齊齊跪倒,一齊聲地否認:“沒去,我沒有去……”有的還開始痛哭流涕的賭咒發誓,說那天如果他去了,就天打五雷轟,下輩子托生變成蒼蠅蚊子讓人拍死。

胡子回頭衝六爪女擠擠眼睛,意思很明白:我沒說錯吧。

眼看就到垂淚壩了,這些人的處置成了馬上就要解決的大難題,殺,六爪女下不了手,不殺,又不能帶回垂淚壩,更不能讓他們知道冠豸山竹林寨的底細。

“不如就在這裏把他們放了,告訴他們我們要去泰寧蕭家,他們回去即便給黑煞神說了,也不會給我們竹林寨招麻煩。”六爪女跟胡子商量。

胡子說那就放了算了,我也怕妄殺無辜。胡子這麽一說,六爪女就明白了,殺這些人是不可能了,因為她自己也不願意枉殺無辜。胡子見六爪女同意放了這幾個匪仔,就讓他們站定,然後從他們身上把褡褳解了下來,又把他們的褲腰帶解開,用褲腰帶把他們一個個綁了起來,再用繩子把他們連成一串,避免他們相互之間解開捆縛的繩子,然後脫掉了他們的鞋襪,從山崖上扔了下去。匪仔們嚇壞了,有的跪在地上叩頭不已,有的哭天抹淚哀求不已,他們以為六爪女他們要殺人滅口。

胡子安慰他們:“別哭了,冤有頭,債有主,我們女頭家不會枉殺無辜,咱們就此別過。”

六爪女和胡子帶著背夫背著鹽離開,剛剛走出不遠,匪仔們的哭喊聲即刻停止,胡子嗬嗬笑道:“這幫衰佬,剛才哭的都是裝假呢。”

六爪女心底裏雖然仍然覺得遺憾,精神上卻有了釋然,就像沉甸甸壓在心頭的石頭驀然間就被卸去,從胡子肩頭摘下自己的包袱,把掖在腰裏的手槍原裝回了包袱。

剩下的路程走得很順,不缺吃不缺喝,背夫們劫後餘生,恨不得盡快結束這趟痛苦艱險的旅程。到了垂淚壩林先生家,大家雖然筋疲力盡,卻也如釋重負,背夫們卸下鹽,洗漱一番,吃了頓熱湯飽飯,就急著結賬。被土匪殺害的背夫竟然沒有人再提及,大家就好像把那人給忘了一樣。

胡子和六爪女征詢背夫們,那個被土匪殺害的背夫的工錢怎麽辦,背夫們麵麵相覷,誰也不出頭替那個背夫領錢,胡子和六爪女麵對這種情況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林先生告訴他們,他征召背夫的時候,就怕這些人路上抱團難管,專門找的都是相互間不知道來路、沒有瓜葛的人,想來這些人也不知道死亡的那個背夫的情況,替他領了錢,卻沒有辦法交給他的家人,那就等於欠了死人的債,誰都怕死人跟著屁股後麵要債,所以才沒有人願意替那個死去的背夫領工錢。

六爪女說一切事情由我承擔,你就按我說的辦,多付給背夫們的工錢從鹽的貨款裏頭扣除。林先生看胡子,等胡子的意見,胡子說得很痛快:“女頭家的話就是我的話,也是我們頭家的話。”

此話一出,林先生自然也不好再多嘴,按照六爪女的意思,給每個背夫付了雙倍的工錢,背夫們感激涕零,千恩萬謝的四散而去。第二天一大早,胡子和六爪女催促林先生結了貨款,林先生給的又是永昌銀號的匯票,胡子讓六爪女看看,六爪女看到上麵寫著:林佳田大洋二百三十塊,這一行字上麵照例封著永昌銀號那誰也看不懂的密押。

想到背鹽的時候付的錢是一百塊大洋,這一轉手就賺了一百三十塊,還不包括付給背夫們的工錢,六爪女心裏暗暗吃驚,難怪走私鹽的生意這麽風險,師父仍然要做,獲利豐厚啊。

林先生是一個極為敏感也極有洞察力的人,瞥了一眼六爪女,說了一句:“這是包括上兩次的總賬。”六爪女心裏僅僅閃過那麽一個念頭,就被林先生看破,不動聲色的訓導了她一句,頓時赧顏,吐吐舌頭,不敢在林先生麵前胡說八道了。

回竹林寨的路上,六爪女向胡子打聽林先生的路數,胡子告訴他,他也不太清楚,看樣子好像是師父的下家,也可能是師父的朋友兼生意夥伴,反正販來的鹽很多次都是經他手做的。

5

魚脊背是通往竹林寨的要道,剛剛來到魚脊背的頭上,就看到竹林寨那一頭有一個黑黢黢的人影背手站立,隔了一座山梁,六爪女就看了出來,那是師父。前後離開了有一個月,六爪女此時此刻見到師父就像見到了久別的爹媽一樣親近、急切,顧不得狹窄就如魚脊梁一般陡峭的山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危險,一溜煙的朝師父奔了過去,急得胡子在後麵大聲喊叫:“小心,小心……”

師父迎了過來,六爪女忘情地撲向了師父的懷抱,師父卻將她輕輕推開:“瘋什麽,讓師父看看。”說著,上上下下打量著六爪女:“嗯,黑了,也瘦了,看樣子沒有少吃苦頭。”